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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化木

2016-12-08黄光耀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挖土机妹子老子

→黄光耀



硅化木

→黄光耀

电话是妹子早上八点钟打来的。

我正要去上班,手机在衣兜里不停地鸣响,我还以为公司有啥急事呢,急忙打开一看,居然又是妹子打来的。哥,你回来吧,爹他又不想活了!妹子在那边带着哭腔说。你讲什么鬼话?我吼道,爹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他咋就不想活了?妹子怯怯地在那边说,这回是真的啊哥,我没骗你,真没骗你!

这下,我的肉都麻了。我相信妹子是不得撒谎骗我的。我这个妹子,虽与我同父异母,却与我关系最为要好。况且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多多少少有些神经质,还带有悲观厌世的情绪。我母亲之所以与他离婚,就是因为受不了他的诸多怪诞行为。

本来,父亲好好的也不用我多操心,毕竟家里还有姨母,他的生活起居自有人照顾,三病两痛也有人招呼。我甚而想,只要我不在家,我们父子俩的矛盾就不会加深。而在这个家中,我原本就时常会有被遗忘、被忽视的感觉。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我母亲离婚出走,我曾一度耿耿于怀——一个自小没了娘缺少母爱的孩子,与父亲的隔膜大抵如此。但是老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做晚辈的又岂好去管呢?况且父亲又是那种沉默寡言且小气的人,他有许多奇特甚至怪诞的想法,他若是不想说出口,任何人都不会知道。

其实妹子上次就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家,说是父亲精神失常了。我还信以为真,哪知赶回家一看,并非那么回事儿,父亲他只是精神走穴——神情有些恍惚——他总是盯住那个洞眼,一个劲儿的不停地唠叨:我家的水田里咋就没有呢?

父亲说的是硅化木。

此事说来话长。

有天,父亲看别人在河沟里挖沙,居然挖出了一根硅化木。那根硅化木虽已失去了本真,但依然能够辨认得出树木的脉络和纹理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根楠木硅化木。这硅化木可是建材中的上好材料,跟红榧木一样珍贵,有人出价一根就是人民币三十多万元,少的也能卖上四五万,甚至十多万。

那段时间,明溪的四十八坝全都是挖土机在挖沙,白日夜里,隆隆作响,居然挖出了不少的硅化木。不是楠木和红榧木就一点不值钱,被扔得满河都是。由此可以看出,这一带在几百万年前应该是一片原始森林,生长着茂密的树,而且以楠木居多。突然一日,天地骤变,百兽惊惶,山鸟齐飞,一场不期而遇的灾难骤然而降,使得这里苍山巨变,古木沉底,从此与世隔绝,再加之种种机缘,这些古木又被地下水中的二氧化硅一点一点替换,就慢慢地变成了石头——木化石。

小时候在这河里洗澡,我们就曾发现过发青的淤泥里会不时地被河水冲刷出一两根树木来,虽然还没有完全被硅化,但都漆黑漆黑的,至少是被碳化了。只是这种木头不能用来当柴烧,它烧不燃,一点用处也没有。现在想来是因为埋藏的时间不够,还没有完全被硅化,还缺少那么丁点儿火候。

自那天以后,我父亲就经常去河边看别人挖沙了。一旦见挖出了硅化木来,他就会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就像自己发了财中了奖似的,比别人还高兴。到头来别人也没有分他一分钱,赏他一碗饭。父亲却不管,他照样日日都到河边去观赏这出风景。

本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碰巧的是有两家人一起出钱合伙挖沙,刚挖到四五米深的时候挖土机没油了,一家说一起去买油吧,另一家说有事,只是口头上答应了,算是默许。想不到最后居然挖出了一根上等的硅化木,还是楠木的,竟有三合围大,且卖了三十多万元,钱却没分给另一家,说是他家中途退出了。

按说这事应该与我父亲无关吧,可就因我父亲当时在场,两家人便都请他去作证,说他是个目击证人。父亲一时左右为难,就打电话问我这事咋办?我说,人家的事又关你什么事?你不要多管闲事!父亲说,这事我也不想管啊,可是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说做人要讲良心、讲公道,说我一句能顶他们一万句。我说,你说真话得罪人说假话也得罪人,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装聋作哑!父亲说,我能装哑巴吗?我又不是个哑巴。我说,那两家人你难道又得罪得起吗?一个是有背景的人家,一个是当地的地痞无赖。父亲说,我是得罪不起,可要是我不说难道就不得罪人家了吗?

我想也是,既然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了,人家是绝对相信你的。但是这种浑水我们平头百姓能蹚吗?不能蹚!因为这有背景的人家我们惹不起,那地痞无赖的人家我们照样惹不起,所以,我们就只有一个办法:装聋作哑,先躲几天再说!

当时我以为自己出的主意不错,保管万无一失,只要父亲照办,一切矛盾都将迎刃而解。可惜我想错了。不几天父亲居然又打来电话埋怨我说,这下可好,你让我装哑巴呢,现在两家人都打起来了,还放倒了几个,都是重伤。

这结果我事先还真是一点没想到,但我始终认为这事与我父亲无关,即便是人家打破了脑壳、搞出了人命也都与他无关。可父亲却说人命关天哪,这天大的事咋能与我无关?我当时在场!

我气癫了,就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脑地一阵大吼,说你装哑巴这天还塌不了!

之后,父亲有事就不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父子俩算是闹僵了,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后来又出了一件事,只差让我们父子俩决裂,甚至反目。

那时候明溪河里被挖空了,找硅化木的人就到处挖田。我家一丘老水田被人家看中,说是要与我爹合作,让我家出本钱他们出力,一旦挖得了硅化木,收益就五五分成。妹子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父亲同意了。我好不生气,我们家的田我们自己能挖,又关他们什么事?我立马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表明了我的坚定立场。

一开始父亲还在那边支支吾吾的欲盖弥彰,最后才说,也不是我非同意不可,是他们威胁我我才同意的!

你讲这还算个什么世道?我一听肺都气炸了,心想这天底下咋还有这等不讲王法的人呢?这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天理了?就说,有我在您老不用去理睬!哪知父亲哀叹一声说,老子也不想理睬啊,可是他们天天有人找上门来,一个个也不打你也不骂你,就只问你跟不跟他们合作?说只要跟他们合作了,就保管你发大财!我依旧还是那句现话,直说您老不用理睬!父亲依然无奈地说,其实老子也不想啊,可是他们来的人多,你才打发走了这个,那个背影子又出现在了田坎上!白天还好,老子在地头他们说什么我照样弯腰干自己的,可是晚上呢?晚上这个敲了门那个又来敲,我一夜都没得困一下,这样下去不磨死老子才怪!

我这才知道这些目无王法的人,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采用的是车轮战术。

我便亟亟地往家里赶。我家住的地方离镇街上还有三里地,叫官亭湾。当年没通公路前有条官道从这里经过,河上有座凉亭桥,叫官亭桥。寨子由此而得名。且寨子的后山像个官帽,郁郁葱葱的,全是树,据说风水很好,能够出人;寨前则是一条小河,如绶带萦绕——当然,是在这河还没有改直之前——如今已经变成一条直道了。河对岸是一坝肥沃的田畴,有百十来亩水田。我家的水田正好在坝子正中央。我想过去这里要是个湖泊,那么中间的水最深,埋藏的古树也应该最多最大——我便一个劲地往家里赶——我又岂能容忍自家的财富被别人白白地窃走呢?

那次我赶回家后,那些人就没再找上门来了,我还以为这事就此了结,所以在家待了几天就又出门了。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阳奉阴违,他在我离开之后又跟别人达成了一项协议:开挖另一丘冷浸田。

人家问他,你儿子肯答应吗?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儿咋不答应了?这田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老子也有份!再说我儿只说坝子中央这丘田不许开挖,又没说这丘冷浸田不许开挖,这个,老子说了算!

不幸的是,那丘冷浸田被挖了十多米深竟然也没挖出一根硅化木,甚至连半根也没有,倒损失了人家好几千块柴油钱。人家就开始挖苦我父亲了,说他一副穷死相,没得卵发财命,白白合作了一场。

这事我父亲刚开始还瞒着,最后还是我妹子打电话悄悄告诉我的。说那以后我父亲就开始哑巴了,再没去河边看人家挖什么鬼东西了。说一去人家就会挖苦他,说他一副穷死相,地里没有埋到狗,祖坟也不会冒青烟!

这还不要了他的老命儿吗?

因为父亲是个脸皮极薄的人,他丢不起这个脸,更现不起这个眼。所以,无人的时候父亲就独自去看那丘冷浸田,去看那个积满了水的洞眼。父亲咋也想不明白,这个大洞里咋就没有一点硅化木呢?就在相距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人家就挖出了一根,最后还卖了好几万块钱。而且挖得硅化木的人家还总是向他炫耀——其实人家对他微笑仅仅只是表示友好而已,并没有恶意,父亲却想歪了。他不仅开始冷淡人家,见面了还往地上吐唾沫星子呢,最后弄得邻里不和,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更让父亲想不通的是,人家的田全都是回填了的,挖土机不到一天就能把那个洞眼给掩埋上了,可最后整个四十八坝就只有我家田中央被挖了一个大洞,至今都还没被填上。

不想这就惹了大祸了。

有天,有家人的水牛在洞眼边吃草不小心一下子掉进洞,陷进了淤泥里,一时间爬不上来;最后叫来一帮人拖,大家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那水牛拖上来;那水牛却站不起来了,它的腿断了,废了。人家就找上门来要我父亲赔!父亲鼻子一哼说,这洞又不是我挖的,老子赔你什么钱?那人也鼻子一哼说,这洞要不是你答应挖,哪个又敢来挖?你个卵人不赔,哪个又来赔?父亲乜着眼,又嘢嘿一声道,这洞就算是我叫人挖的,老子又没叫你家的牛进去,又与老子卵相干!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又耍赖道,就算你没叫我家牛进去,就算我家牛自己进去的,你狗日的也得赔老子家钱!父亲顿时气得赤脖青筋暴绽,双脚跳起来道,你……你凭什么要老子赔你?老子钱没有命倒是有一条!那人老脸一阵抽搐,也赌气地道,就凭这是你家的田,你家的洞,你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不赔老子就下你屋上的瓦、赶你屋里的猪!

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事就这么闹僵了。最后闹到了镇上,父亲因辩输了理,赔了人家九千块钱,得了一头站不起来的牛!没卵法,父亲只好把那牛宰了,仅卖了三千八百块钱。他肺都气炸了!

想不到的是,这事居然引起了连锁反应,也牵扯到了我妹子头上:订了婚的男方家居然提出要退婚!也不为别的理由,就是见不得我父亲的为人,说他一根死脑筋,爱钻牛角尖,不割人,一旦跟这样的人家开亲,今后还咋去见人?还说有这样的岳父大人,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闲气呢,长痛不如短痛,这门亲事还是尽早地退掉的好!父亲没法子,就问我妹子咋办?妹子一脸冷冷地说,强扭的瓜不甜,退婚就退婚,哼,哪个还怕哪个?老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女人!想不到,我妹子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随即,父亲又打电话开始埋怨起我来了,说这下你狗日的开心了,为了一丘田,你把你妹子一辈子的幸福都毁了!我说,这又与那丘田有啥关系?父亲说,咋没有关系?要是你狗日的当初同意,人家又会变着戏法来挖这丘冷浸田?要是人家不挖这丘冷浸田,这丘田又会留下个大洞眼?要是这田不留下个大洞眼,人家的牛又会掉进洞里去?要是那牛不掉进洞里去,那老子又会丢这个人、现这个眼?哼,老子要是不丢人现眼,你妹子又会丢那个丑?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你狗日的当初出的馊主意,要不然,这个家也不会这样!

我简直百口莫辩!

从此我不想再回家了,即便是过年过节我也不想回。妹子都打了好几次电话,说要过春节了,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哥你还是回家一趟吧。

我依然没回。想起父亲的话,和他的那个狗屁逻辑,我就觉得回家没有啥子意思,我就硬着头皮依然在外面混。我知道,麻雀也有个三十夜,我不回家是我不孝,可是我回了家又无法与父亲相处。我们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别人还以为我们脱离了父子关系呢——谁也不再理睬谁。维系我们之间的纽带,或者说我们之间的传话筒就是妹子了。

那时关于家乡的一切都是妹子打电话零星地告诉我的。

据说,有天向巴子也来到了这个洞眼边,和我父亲一起蹲在田头上,一同默默地抽闷烟,扯寡白。

向巴子也是运气痞,他花了几千块钱油费请的一台挖土机,在河里挖了一星期也没挖出一根硅化木来。他因为心痛那钱最后放弃了,没有再去挖。哪知另一户人家在他原先挖过的地方继续开挖,没两天就挖出了两根硅化木来,而且都是楠木的,一共卖了十多万元。向巴子一见后悔死了,他当晚就去找人家评理。这理还咋评呢?他不讲理自然人家也不讲理了,反倒将他痛打一场,还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他说话再不关风了。向巴子丢了丑,他这就想不开了,心一横、眼一闭,居然喝了农药——幸亏那农药已经失效,他被送到镇医院灌了一肚子肥皂泡水,洗了一回猪大肠,最后又没有死成,反倒被全镇人笑话一场。

向巴子于是同病相怜,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说自己没得那个卵发财的命,就只有个卵受穷的命,和你老东西一样!父亲却一脸阴阳怪气,嘿嘿一笑说,你的事跟老子的不一样!咋不一样了?向巴子横着眼目反驳,你我不都是受穷的卵命吗?又咋不一样了?父亲喷口烟雾,讪笑道,当然不一样了!你那是运气痞,老子这是想不通——你讲,这田即便是没有挖出硅化木,他们也该把老子这个洞眼给填上吧?我们事先可是说好的,最后他们狗日的居然变卦不讲信用!向巴子唯恐天下不乱,他啧啧两声又开始扇阴风点鬼火,说他们那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要是老子啊就去告,就是告到北京也要去告!要告死他们那些王八羔子!

这无疑火上浇油!我父亲自然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牛咋就无缘无故掉进洞眼里去了呢?里面一定有文章——有诈!父亲这就准备上北京去告御状了。那天,妹子又打来电话告急说,哥呀,你快回来吧,爹爹他神经出问题了,他想不通还要去告了,说是告到北京也要去告!他明天就要出发啊!

这怎么行呢?没办法,我只好厚着脸皮又急匆匆往家里赶,苦口婆心地规劝父亲不要蛮干,千万莫再丢人现眼了。

我说,你老就是去告,你难道又告得响吗?父亲说,老子咋就告不响了?老子受了天大的冤枉,老子咋就告不响了?我说,就算你受了天大的冤枉,你要去告,可是证据呢?你老有证据吗?你老要是没有证据,那就是诬告!到时候,别人反倒会倒打你一耙!父亲说,老子咋就诬告了?大家不都是证据吗?我说,即便大家都是证据,大家能够证明你的清白,可是哪个又敢站出来替你作证?到时候,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好说歹说,父亲没有去,可他人却像霜打的瓜叶,一下子蔫了。

之后,父亲就总是蹲在那个洞眼边,一个人孤零零地,或是和向巴子傍着,望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洞水出神、发呆。父亲和向巴子就这样成为了这水田边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最后,为了解除父亲的心结,不再去招惹人家,我只好出钱请人去回填那个洞眼。哪知我又想错了,那些挖土机手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即便是出高价也不肯。确切地说是人家发话了,他们不敢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也在看人家的眼色行事呢——这里面还隐藏着,或者说潜伏着一股不为我们所知的势力,我们平头百姓家招惹不起的势力。

没办法,我只好让那个洞眼一直留存到现在。一赌气,后来谁让填老子也不让去填了。

接下来几年我待在外面不再回家。

父亲也变了,在他眼里似乎就只有那个洞眼了——他认为那个洞里面应该埋有硅化木的,岂料却没有——竟连半点影子也没有!父亲就总是一个劲儿地唠叨:我家的田里咋就没有呢?直到那一天,发现我家田坝子中央那丘稻田被人开挖了。

据说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偷挖我家那丘田的人挖出了一根在本地最大的楠木硅化木。这还得了?那可是分给我家的田啊!遗憾的是,居然谁也没有亲见,抑或是见了当时也没人敢来对我家说。据说挖出来的当天夜里就被人用大卡车偷运走了。还说是那台挖土机一共挖了三天才把那根硅化木挖出来。这就让我气急败坏的父亲更是想不通了,他心想:那三天自己都干吗去了呢?咋就没去那丘田里走走看看呢?那些人咋就干得那么隐蔽斗胆呢?

父亲心里从此便有了个死结,他再也解不开了,这就跑去报案。民警们待问明了情况之后,便一同来到了作案现场,这才发现:挖土机开进稻田后把挖出来的泥巴铺了一路,随即又立马抹平了,泥巴并没有堆积成山,而且还把那个洞眼也悄悄地盖上了稻子,要是白天你不到现场,老远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就这样,那个漆黑的夏日夜晚,我家的宝贝就这样被人家轻而易举地挖走了。

自那以后,我父亲就天天去那田坝子中央,无论天晴下雨、落雪飘霜,一个人都会站在水田边,傻傻地望着硅化木残留的泥印子发呆。这时,远古那天崩地裂、沧海桑田的一幕就像放电影一样,老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又一天,父亲居然突发奇想,请人把洞眼里的水抽干了。大家以为父亲抽水是为了去回填那个大坑,哪知水一抽干,他居然跳下去了,并且对着看热闹的人说,你们把老子给填了吧!我就不相信,老子变不成一根硅化木!

你这是干嘛?你老都老了还有没有一点名堂?上来,快上来!大家赶紧劝说起来,还以为他是在搞笑呢。父亲居然一口的王横话,他说,老子就是没得名堂!老子不上来,就是不上来!

嘿,他还来劲了。大家就开始揶揄起来,说:你不上来是吧?难道把你狗日的埋了你就变成硅化木了?你也不屙堆稀狗屎自己照照!

父亲耍起横来,他忽地腾空一跃,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还非要人家把他埋掉不可!

这不是纯粹在耍赖吗?大家一时都傻眼了。

其实,在我赶回家之前,父亲在那个洞里都已经待上好几天了,他胡子花白,形容枯槁,浑身是泥。我知道,没有哪个能够轻易劝说得动他的。政府来人了,公安来人了,法院来人了,一个个全都不管用。有一天,看热闹的向巴子突然规劝道:其实最想死的人应该是我,你个骚牯子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老子不是想不开,老子是真想去死啊!我父亲说。

你还是上来吧,向巴子笑说,政府的人不敢埋你,村里的人不敢埋你,谁也不敢埋你,因为你还活着!你活着谁要是埋了你,那就等于是谋杀!你还是赶紧上来吧!

父亲一向说不过向巴子,他于是什么也不说,就是不上来。我妹子就说,爹,你要是再不上来,我就给我哥打电话了!

父亲说,你不要打,就是你哥叫我上来老子也不会上来!你们还是赶紧把我埋了吧!老子也要变成一根硅化木!大大的硅化木!

向巴子就笑开了,说你个老倔驴,你放什么瘟狗屁呢?哪个敢来埋你?要埋你自己把自己埋掉!看你狗日的有这狠气不?

父亲一下被激怒,这就叫我妹子拿把镐来。我妹子不肯,父亲就开始用手爪抓泥巴,一把一把地抓——他真想自己把自己埋掉!

天啦!见父亲手都抓出血来了,手指甲都抓破了,我妹子只好给我打电话说,爹他想要把自己变成一根硅化木,自己想要把自己埋掉了!

我想这咋可能呢?因为人又不是木头,又咋能变成硅化木呢?一定是父亲的脑壳出啥问题了。

这时天已黄昏,如血的残阳洒向大地。我踩着一地的血光,怀着莫名的心情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妹子正好等在大路边,她一见我就嚎啕起来,说哥啊,这可怎么得了?爹他真是不想活了!我说没事没事!我拍了拍妹子的头,心想:好死还不如赖活呢,父亲他想死不就因为钱吗?再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他都想去死了,又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稻田边黑压压一片,如蝗虫,一个个交头接耳,莫衷一是。我和妹子走近时,但见父亲依旧孤零零地站在洞里边,蓬头垢面,满眼充血,瘦骨嶙峋,就如同泥猪,很沮丧的样子。那时父亲都已经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他甚至连饭也不吃。

我以为,父亲一见我就会冲我发怒,哪知一见我他人就蔫了,就像霜打的瓜叶一样,不无懊恼地说:儿子呀,你不要以为老子疯了,老子不是在想那些钱,老子是想不通啊,你讲我家的宝贝咋就像煮熟的鸭子飞了呢?

他还做了个展翅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父亲内心有几多的苦楚,就说,既然煮熟的鸭子飞都飞了,你老就不要再犯浑了,我告诉你——你是变不成硅化木的!因为你不是木头,你只有个肉身,而肉身都是要腐烂的!你还是赶紧出来吧,你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父亲不以为然,他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说,老子就不相信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后,老子就变不成硅化木?!

你老到底还讲不讲理了?我终于发怒了,大声吼道:你老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那你真就要被这土掩埋了!你讲,哪有肉身不会腐烂的道理?

你放屁,五台山那个得道的和尚死了肉身不是几百年都没腐烂嘛!父亲居然振振有词地说,哼,老子天天看电视、看新闻,难道电视也会做假骗人?

爹,这不同!我也大起嗓门说,人家和尚的肉身之所以不会腐烂,那是因为人家是得道高僧,得到了天地之灵!

哼,父亲乜着眼、横着眉,指着自己的脚下,又跺了跺说,如果这不是块得天地之灵的宝地,那些木头又咋能够硅化?现在老子就要埋在这里,老子就不相信几百万年过后老子就硅化不了!

这时,一抹斜阳穿过后山投射下来,透过人群落在父亲光光的头上。我知道,父亲在说疯话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父亲说的不完全是疯话——至少他已经活明白过来了,明白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想来父亲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不也是如此吗?试想这么多年来,我又干了些什么呢?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哪里又是我最后的归宿呢?我就像一只南来北往的候鸟,一直都在不停地奔波和寻找,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空,和一棵高枝,可在这鸽笼似的城市里,既没有我的麦田,也没有我的麦子。我不适应这里浑浊的空气,我满眼里全都是尘埃,我穿透不了弥漫在这城市上空的阴霾,我不知道该往哪里飞了?

其实,我也好想反哺跪乳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去,可是这个叫明溪的地方如今河水也被污染了,到处都是臭水,污浊一片,哪里又还有日月辉映的溪水呢?如此也罢,我也发横了,我也豁了出去,一步上前便跪下道:爹,你要是想硅化,那好,儿子也下来跟你一同硅化!想要不朽,咱父子俩就一同不朽!

我就立起来要往下面跳!

别、别、别!父亲连连挥手,居然跪下来,不停地哀求道,儿子呀,你不同,我已经是老朽了,埋在这地方正好与世隔绝!可是你不同,你还年轻,说不定哪天真就变成根栋梁了……

我一怔。不待父亲说完,一屁股瘫软在地……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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