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渔事三题

2016-12-08姚志勇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野鸡背篓鱼雷

→姚志勇



渔事三题

→姚志勇

打鱼

小柿子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小柿子喜欢捉鱼,他也爱吃鱼。大雨下过一场,河里涨水了,水从远处流下来,越流越多,水里的鱼虾也越来越多。小柿子就会提了簸箕,端个脸盆,打着赤脚往河里去。大河里的水流急,小柿子不敢去,就在岸边那些渠道里捉。河里的鱼多了,大水把什么都冲下来了,鱼儿们四处跑,小一些的鱼岔了道,就到渠道里来了。小柿子把脸盆放在岸边,簸箕往水里一铲,一双白嫩的赤脚像是铁铸的,往水里的泥沙啊,卵石啊,瓦片堆里一搅,鱼就纷纷往簸箕里跑了。小柿子把簸箕捞出水面,簸箕是细竹篾条编的,水从沙子中全漏了出去,只剩下鱼啊虾啊,泥鳅在上面蹦蹦跳跳。小柿子这时往脸盆里兑了水,把鱼儿全倒了进去,一个晌午下来,小柿子总是能满载而归。

到了傍晚,等爸妈回来,再把鱼虾一洗,该剖腹的剖腹,该去头的去头,放到锅里,用油一炸,拌了青椒一炒,就是一盘色香俱全的肉菜了。吃这样的饭菜,小柿子往往要多吃两大碗米饭。

雨早就停了,太阳出来了,水涨了又降下来,水黄了又清了,鱼全下来了,小柿子却并不急,吃过早饭,等爸妈出了门,他就在地坪上望。小柿子等人了,村里一个大他许多的哥哥约了小柿子去打鱼。打鱼可比捉鱼来得快多了,打鱼机的电丝往水里一放,鱼就不动了,大鱼小鱼都晕了向,左手抄着网兜一捞,鱼就全进来了。

哥哥是小柿子的一个远亲,长得高高大大的,两膀很有力气。小柿子家里有一台打鱼机,可是小柿子背不动,他爸爸又太忙了,在镇里当电工,天天四处跑维修收电费,哪有闲情去打鱼啊?这时候,哥哥就找上门来了,想要背打鱼机去打鱼,可是小柿子的爸爸不借。哥哥就把主意打到小柿子身上了。小柿子喜欢吃鱼,他相信用打鱼机可以打到更多更大的鱼。小柿子看爸妈出门了,就告诉哥哥了。

哥哥很快就来了,小柿子一早就给打鱼机充好了电,装鱼的背篓他也准备好了。哥哥背了打鱼机,小柿子肩挂背篓,两人就一起往河里去了。

他们是顺着上游走的,打鱼和捉鱼都要逆水而上,再说,鱼都是从上游下来的,走得越远鱼就越多。小柿子他们从村口的河堤一直打到了上游,小柿子在岸上,哥哥背了打鱼机蹚在水里,两根竹竿捆着电丝从左边划到右边,右边划到左边,鱼啊,虾啊,就全来了,大的小的,各种各样的鱼全在网兜里了。小柿子高兴极了,他从来没有捉到过这么多的鱼,尤其是里面还有几条尺多长的细鱼,翻着大片的鱼肚白,把小柿子喜得尖叫了起来。

他们沿着河道一直打了很远,太阳挂到空中,滚烫滚烫的,把刚刚冲洗过的地面都晒出了一层臭味,小柿子看背篓里的鱼差不多了,他肚子也饿了,他提议先回去吃午饭,吃了午饭再回来。可是这时候哥哥不愿意,他难得用一次打鱼机,他也喜欢吃鱼,他想要打更多的鱼,他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

他们走了几个村的河道,再往前就没有村落了,河两边是大块大块的山石灌木,各种各样的树木,只是偶尔才有几户稀稀拉拉的人家。太阳往西边开始倾斜,小柿子肚子饿得咕噜响,他感到肩上的背篓都要扛不动了,另外,他口也渴了,可是一整条河却没有水是可以下肚的。小柿子不喝河水,河水太脏了,水一涨,把什么都冲了下来,有死鸡,死鸭,甚至还有死猪,尿啊,粪啊,井冈霉素袋子什么的,就不用说了。他想找一处泉眼,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涨起来的水把泉眼也吞没了。

再走下去,哥哥也有些渴了,两人便商量要找户人家讨水喝,又走了一段,还真让他们找到了。在一个山道边,有一座古老的木头房子,房子前的石阶上有一个年轻女人正在舀水梳洗头发,那水珠浮在头发上,像珍珠一样滑了下去,溅在石板上滴答作响。哥哥的眼睛一亮,让小柿子提着背篓在河边等,他一个人就过去了。哥哥走过去和年轻女人说了话,两人有说有笑的,哥哥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很容易就讨得了女人的欢心。小柿子站在河边,太阳火辣辣的,晒得有些头晕了。他看到哥哥和女人进了屋,好半晌没了动静。小柿子想跟过去瞧瞧,可是他又怕打鱼机和鱼篓里的鱼让人提走了。虽然这里没有别人,也不会有人来,可是小柿子还是不放心。

等了很久,哥哥才和女人一起走了出来,哥哥嘴角油花花的,精神饱满,连脚步都迈得很有力了。哥哥走过来,对小柿子说,你把背篓给我。小柿子把背篓递过去,哥哥提着就往回走了。等再回来时,背篓里的鱼就少了一半。小柿子口渴得嘴巴都要裂开了,他张着嘴说,茶呢?茶呢?我的茶呢?哥哥这才想起什么,拍一个脑门,又转身招呼女人一声,女人赶紧端来一碗茶让小柿子喝了。小柿子喝了茶,才感到自己又活过来了,干涸的肚腹像进去一条大河,浑身舒舒服服的。

两人开始往回走,小柿子提议沿着河岸,拐进路边的田垄走,这样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可是哥哥这会说,贼都知道不能走空,我们能走空?于是,小柿子照旧掮着背篓,哥哥又把电杆往河里扎,可是这时是顺流而下去的水,鱼根本兜不住,电晕了,就随着河水下去了。不过哥哥是个聪明人,他有办法。河滩边落了许多螃蟹了,巴掌大的,一群一群,像卵石一样搁在岸边,网兜一伸,就捞上来大把。

螃蟹捞上来后,小柿子立马把带钳的蟹腿折了,怕蟹钳伤了鱼。小柿子的手可真利索啊,螃蟹在他手上像是玩积木似的,嘎吱一声,就全拆了,四分五裂。不过,小柿子不喜欢螃蟹,螃蟹有什么好吃的,硬邦邦的,哪有鱼虾味美啊。

两人到太阳快落山才回了家,赶在小柿子妈妈回来做饭前,终于把打鱼机悄悄放了回去。哥哥放下打鱼机,就把背篓和背篓里的鱼都带走了。哥哥对小柿子说,你就在家里等着吃吧,我做好了,给你送过来,让你吃现成的。

小柿子饿得要不行了,想到有现成的吃,高兴极了,于是他就开始等。等到太阳落山了,牛和鸡鸭回笼了,小柿子妈妈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又做了饭,炒了菜,菜是一条两尺多长的酸菜鱼,鱼是小柿子爸爸从外面买回来的,可是小柿子今天没什么胃口,他等他打的鱼了。他扒了几口饭,心里愈发吃不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到了晚饭快吃完的时候,家里的门敲响了,小柿子第一个跑过去,他打开门,哥哥的妈妈端了一大碗青椒炒鱼过来了。小柿子的爸妈不知道情况,还以为亲戚心好,送鱼来吃了。就又是恭请,又是端茶送水的,只有小柿子,赶紧把碗接了过来,放到桌子上大吃起来。

刚吃了几口,小柿子牙齿嘎嘣一声山响,那是螃蟹腿被咬开的声音,小柿子吐出来,饭粒上还沾了牙龈的血渍,他拿筷子往碗里一挑,果然,哥哥妈妈端来的那碗鱼,上面漂了几条小细鱼,下面堆的全是螃蟹,全是张牙舞爪的钳子了。

爸爸和妈妈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有些不明所以,小柿子顾不上了,他嘎嘣嘎嘣地大吃了起来,累了一天,他实在太饿了。

炸鱼

还是那个哥哥,他又找到了小柿子,不过哥哥这次不是来借打鱼机的,哥哥这年已经找到了更多好玩的东西,哥哥长高了,头发也长了,他的兴趣和爱好也越来越多,头发染了颜色,黝黑的胳膊上纹了一大条青龙。哥哥总是能引起小柿子的好奇心,比如掏鸟窝,摘野果,做游戏,最有趣的是进山狩猎。哥哥家里有一只废弃的土铳,枪管锈渍斑斑,木托柄也被砍掉了一块,哥哥把他拿到小柿子面前炫耀。那种土铳是用来狩猎的,填充铁子,火药,射程不远,威力也不是很大,在旧时代,几乎家家都有一把这样的土铳。哥哥的土铳既没有火药,也没有子弹,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反正就算是一根铁管子吧!

小柿子告诉哥哥,他家也有,但是被他爸爸锁起来了,不过抽屉里有许多铁子。哥哥像发掘宝藏一样,他总是能从小柿子身上挖出许多秘密来。他让小柿子从家里把铁子偷出来,他去弄来了火药,简单地填充一下,两人就一起进了山。

在山上,野物多了,野鸡,野兔,野猪,据说还有老虎。当然,他们不敢去打野猪。野猪凶着了,得好几个精明的老猎手才能围剿。野兔跑得太快了,枪刚对准,它就一跳,钻灌木丛里去了;野鸡倒是相对好打一点,可是野鸡太少了,并且野鸡会飞,虽然飞得不高不远,可是山上的灌木很多,野鸡扑棱一下翅膀,就没影了。最好打的要算是麻雀了,麻雀总是成群,麻雀的胆儿大,一土铳下去,几十颗铁子雨一样射出去,麻雀就落下来了。

哥哥带小柿子进了好几趟山,开枪的次数总是不多,哥哥的射击技术很烂,有时一天都只打到一两只拳头大的小鸟,不过这也够小柿子开心的了。还有一次,哥哥居然意外射中了一只野鸡,那只野鸡是从灌木丛里飞出来撞到枪口下的。小柿子还没有吃过野鸡呢,只是,这只野鸡被哥哥带下山,就不见了。哥哥跟小柿子解释,说他把野鸡卖了。

卖了?钱呢?钱哥哥存下来了。哥哥慎重地告诉小柿子,他要娶老婆了,他要自己挣钱娶一个老婆。

由此,小柿子对哥哥很钦佩,他觉得哥哥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居然敢想自己娶老婆这么大的事。这样小柿子就不问钱了,小柿子恨不得哥哥能天天打到一只野鸡,那样哥哥很快就可以娶上老婆了。

然而,小柿子家里留下的铁子不多,土铳开一枪,要费掉几十颗铁子了,就是一抽屉都不够开的。很快,狩猎就行不通了,哥哥打不到野鸡了,心情有些低落,一连十几天都没有来找小柿子。小柿子感到很委屈,他觉得自己不能帮到哥哥。

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哥哥忽然又来找小柿子了,他把小柿子带到了大河岸的独龙潭边,独龙潭是附近所有河流主道上的一处积水地,河面宽阔,挨着峭壁凹进去一大块,在两山之间,潭水静静地流淌,像是一大块翠绿的镜面,深不见底。哥哥告诉小柿子,河里的鱼都快打光了,就这个独龙潭水太深,没有人敢来试,里面的鱼估计都要成精了。

小柿子舔了舔嘴唇,他长得很皮实,身上黑油油的,矮小精悍了,一双大大亮亮的眼睛不停地闪烁,“成了精的鱼,那肉该有多鲜美啊,吃上一条说不定能长个了”。小柿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长大了,长大了,他就可以背打鱼机,撒渔网,捞更多更多的大鱼啦,或许还可以开个鱼市。小柿子觉得他和鱼天生就结缘,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喜欢吃鱼了。他的每块肌肉里都有鱼的养分哦。小柿子兴奋地说,哥哥啊,这里的鱼能捞到吗?

哥哥笑着说,只要它还不会飞,我就能把它逮上来。哥哥问小柿子,你水性好是吧?

这话可问到点子上了,小柿子从小就泡在水里,水对小柿子来说,就是母亲的怀抱了,小柿子觉得他在水里简直比鱼还要灵活。

此时,太阳高高的,空气里有一股燥热的气息,小柿子就脱了衣服,露出一个白光光的屁股,两个小巴掌一搓,就一个猛子扎进了独龙潭。进了独龙潭的小柿子很快就消失在水面了,就像一块石头沉了下去,被茫茫水面拉扯进潭底了。哥哥在上面吓了一跳,他拼命呼喊,他急得脸都白了,毕竟小柿子出了事,多少和他脱不了干系。他还是有些担忧的。

可是没过多久,潭的另一端,平静的水面晃悠了一下,一股水波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小柿子就在喷泉里,在水花的烘托中,露出了一个白亮的牙齿。哥哥这才宽下心。

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潭太大,水太深,大鱼都在底下了,像是一滴清水掉进了墨汁,如何才能把鱼捞上来呢?哥哥这时解开他随身带的一个皮包,翻出几管黄黄的大炮仗,哥哥解释说这是他做的鱼雷,专门用来炸鱼的。小柿子惊讶极了,他看着哥哥点了一管鱼雷,朝水里一扔,鱼雷冒出一大串水泡,像是要把水都烧开了,紧接着,潭底就轰的一声暴响,水面冲起几米高的水柱。这些水柱落下来后,慢慢地,就有一条条尺多长的鱼翻着肚皮漂在水中了。

小柿子见了,就赶紧一个纵跳,又扑向水中,飞快把鱼捡了,一条条朝岸上扔。小柿子捡得可欢实了,他像一只青蛙,张着四肢,在河里来回穿梭,鱼像是纸糖果,被小柿子一颗颗地捡走了。

哥哥等小柿子上了岸,又点了几颗鱼雷扔进去,这次是连着扔的,像是拍战争片,梭地一下一串炸弹丢下去,尘土飞扬,轰隆隆的,水浪激起千层高,然后,那些鱼就跟小日本似的,挺翘翘地浮在了水中。

一个上午,小柿子都不知道往岸上扔了多少鱼,他觉得独龙潭就是一张撑开的大嘴,不停地在往外面吐鱼。这些鱼颜色乳白,鱼鳞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小柿子馋得口水都淌到潭里了。

等小柿子爬上岸,哥哥已经找来两个大背篓,把鱼都装进去了,满满的两背篓鱼,鱼草和阳光披在鳞片上,把大地都抹出一片丰盈来。

哥哥让小柿子穿好衣服,他背着一个鱼篓,提着一个鱼篓,脚步蹒跚地走在前头,领着小柿子往镇上去了。

到镇上后,哥哥独自去了鱼市,哥哥让小柿子在车站的花坛边找块草地休息,说鱼市太吵腥味太重了,小孩子不要去。

小柿子疲倦极了,他捞了一上午的鱼,游泳固然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可是当一件玩耍事变成一种任务,花费的精力就很大了。小柿子两只眼睛发红,那是他睁着大眼在潭水里摸了一上午鱼的后果。小柿子笃定,有些鱼沉到潭底了,不是他不想捞出来,而是潭水太深,到了最下面,眼睛根本看不见光。而且,水都被鱼雷搅混了,就更难辨认。

哥哥一直到傍晚才又出现了,他提着两只空鱼篓,兴高采烈走到小柿子面前,说,现在鱼价都涨疯了,野生鱼贵死了。然后,哥哥把小柿子带到一家商铺前,给他买了一只老冰棍。小柿子问,鱼全卖掉了?哥哥说,是啊,抢着要了。小柿子撕开冰棍包的纸皮,放嘴里舔了一下,一股凉意浸上舌尖,他三两下就抓紧嚼完了,大股的冰水化进肠子,像是把整个腹部都打空了,发出一阵咕噜声。哥哥咧着嘴笑了笑,说,我们赶紧回家吃饭吧,都饿了一天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夕阳从山头瞥了过来,把两人的脸色都染得黄亮亮的,哥哥说,要是能一直这样炸下去,离哥哥娶媳妇的日子就不远了。刚还疲沓的小柿子陡然就兴奋起来,他说,哥哥,我们明天还来,潭里鱼多着呢,大鱼生小鱼,小鱼变大鱼,永远都捞不完。哥哥点了点头。

后来有一次炸鱼,哥哥把他的女朋友玲子领过来了,那是很好看的一个女人,腰细细的,屁股大大的,胸脯像是两个小山丘。哥哥先是教玲子放鱼雷,玲子很害怕,玲子尖叫起来,哥哥把鱼雷丢进水里,砰的一声巨响,水花溅出一个塔状,玲子更加大声尖叫起来;她一尖叫,那胸脯就晃来晃去的,哥哥一连放了两个鱼雷,玲子喊得脖颈都红了。这时,小柿子发现哥哥的脸也有些红,他喘着气,把余下的鱼雷一股脑塞到他怀里。等他抬起头,哥哥已经带着玲子就往岸边的一个草地去了。

小柿子握着鱼雷,心里紧张极了,他抖着手点燃一枚鱼雷,学着哥哥的样子飞快把它扔了出去,鱼雷在水里咕咚咕咚地冒泡,像是张开了一张饕餮大嘴,然后砰的一声,又吐了出来,溅起好高。试了一个,小柿子的手脚就放开了,他觉得放鱼雷好玩极了,他又在四周放了两个,嘴里模仿着飞机飞过,重机枪扫射的声音,哒哒哒,轰轰轰,把鱼雷箭一样射向了潭中。

再说,哥哥把玲子带进了草丛里,哥哥已经迫不及待要做点什么了,玲子顺从地被哥哥按倒在草皮上。哥哥摸索起来,他总是很容易就能找到玲子的死穴,很快他就比玲子更熟悉她的身体了。玲子是个很胆大的女人,她的尖叫声时常让哥哥不停地颤抖。这种尖叫和惨叫声一样,一浪叠一浪,分不清是痛苦还是舒服。等两人平静下来,哥哥才蓦然发现,尖叫声还在,像是从岸边飘过来的,到此时,他惊慌地站了起来,

岸边,那是小柿子惨叫的声音,像棉布一样撕裂开来……

水鬼

夏天一到,小柿子就往河里跑了,他颠着屁股,会找一条比较安静的河流,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水里,要捂上好久才肯冒出头来。从水里冒出来的小柿子,脸憋得通红,嘴巴张成一个圆圈,嘴唇上面有一层细细的柔软的绒毛,像是画上去的。小柿子已经不捕鱼了,他也捕不了鱼,鱼雷炸掉了他的右掌,他只能凭着一只左手和两条腿,在水里踢踏,他游泳的姿势很难看,他不再比鱼还要灵活,显得笨拙,像是一只怀了崽的螃蟹。小柿子喜欢扎猛子,一头钻进水里,从水面上看不到人影,然后,他在水下行走,走到需要换气,憋到要窒息了,才肯冒出头来。他觉得水下安静,那是一种母亲肚皮带给他的安宁,源源不断的水流冲洗着他的身体,母乳一样浇灌;现在他也不吃鱼了,反而因为在水里待得久了,他和鱼成了好朋友。

在岸上,小柿子是没有朋友的,他们不肯和他交朋友,取笑他是个残疾,没有巴掌的手,像一截光秃秃的树杆,丑死了。在课堂上,小柿子只能用左手写字,写出来的字行总是反的,老师得念好大一会才能弄明白这个意思,所以老师也不喜欢他。并且,因为缺少一个巴掌,小柿子多了许许多多的麻烦,比如上厕所啊,穿衣服啊,吃饭,拎东西啊,这些都是小柿子的麻烦。

有时候,小柿子甚至会想,如果人本来就只有一只手,这些还会不会是麻烦了?如果人都像鱼一样,是没有四肢的,只要喝点水,也不做游戏,不会生气之类的,那还有麻烦吗?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小柿子,也不会有人搭理他。倘若他真敢找人去问,人们只会更加讥笑他,或者以为他脑子也出问题了。至于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断手,人们只当他太调皮了,时常拿他引以为戒,督导自己的孩子。

小柿子在水里久了,他发现鱼儿们也喜欢他,好像认识他了,闻到了他身上有鱼的气味,把小柿子当同类了。鱼儿们会欢快地从他的脚底板,腋下,头发里,肚皮上穿过,或是轻轻地搔搔他的皮肤,然后,一个闪身离开了。鱼儿们并不怕他,小柿子欢喜极了,他烦了的时候,就会跑到河边,来找鱼儿们耍闹,陪鱼儿们说上一会话。小柿子觉得他吃过许多鱼,身上全是鱼的养分,那他也应该算是一条鱼。他能从水中感受到鱼儿的心情,倾听到鱼的气泡里是有声音的,有着强烈的表达和诉诸能力。只是人们忽略或是无视了鱼的话语。人们对鱼的喜爱,更多地停留在吃肉上面。

小柿子有时也会想,人吃了那么多鱼肉,身体里留下的全是鱼香,怎么性子就没有一丝同化?鱼是多么可爱啊!

小柿子对鱼有了怜惜,他就决定要保护起鱼来,他觉得自己身上承担了对鱼的责任,这是大河告诉他的。因为河水总是像母亲一样围拢着安抚着他。

此时,河岸人家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对鱼的讲究也多起来,他们不再喜欢池塘,水库里放养的那些大鱼——他们吃腻了,他们喜欢野生鱼,河鱼,这些个头小,但是味道更加鲜嫩的鱼。尤其是当某户人家有宴席,或是哪家办红白喜事的时节,总是要提前收购一批野生河鱼,为餐桌上添一道绝妙的好菜。可是河里的鱼哪有那么多?岸上的人家都不比河里的鱼虾数量少了。可人口还是在拼命地增长,像加工厂在日夜不停地赶货。年头到年尾,都有人背着打鱼机,渔网,鱼雷在河里四处摸爬,恨不得把河水全部蒸干了捡鱼。

鱼一天天减少,小柿子也着急起来,他在水里听到大河不停地央求,听到鱼儿们睁着眼睛看着同伴被摆上桌餐,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啊!可是鱼居然没有哭诉,更不会掉泪。鱼的眼睛是闭不上的,一河的水都是鱼淌出的泪。

就这样,有一天,小柿子照常在水底游走,他来到了独龙潭,潭里的水深,河流并不湍急,小柿子喜欢这样安静的河道。尽管他是在这里丢掉了一只手掌,可小柿子认为,他丢掉的是一把屠刀。如果手掌还在,他哪里听得到鱼的呻吟。

他在潭里泡了一个中午,身子都被晒得暖暖的,河面平静,波光荡漾,山水是明晃晃的一幅古画,忽然,小柿子听到水里一股骚动,似有成千上万的鱼在水底嗡嗡地喊了起来,他赶紧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水面抖起一阵涟漪,潭面就平静了。

这时,岸上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人望了望说,听说这独龙潭里有水鬼的。

另一个人说,这潭里的鱼都要成精啦,水鬼算什么,只要它还不会飞,我就有办法把它逮上来。

一个人说,哥哥啊,这里的鱼怎么捞上来呢?

另一个人说,药啊,洒上一瓶药,这一潭的鱼都得翻出来。

一个人又说,鱼毒死了,还能吃吗?

另一个人说,又不是给你吃,卖到镇上给别人吃。

一个人说,会吃死人吗?

另一个人说,毒不死人吧?药性没那么大。

小柿子躲在水里,他听不到岸上的声音,他已经能憋很久的气了,鱼儿们都簇拥在他身边,在他的肚皮,头发,裤裆,脚底板亲吻着,身上的鳞片银子一样闪光,小柿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只要他们敢下潭,包准要抓住他的脚底板,吓死他们。

扮成水鬼,小柿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河面沸腾了一下,像是有人往水里加了一勺糖精,被四处搅拌着。很快,小柿子惊慌地看到,鱼儿们开始四处乱窜,晕头转向,有的刚张了一下鱼鳃,摆了个鱼尾,划拉两下,就不动了,时间也像是被凝固了,鱼儿们像是被摄了魂,突然间脱了力,慢慢地飘荡起来,在水中没了活气。小柿子游了两下,他张着眼睛朝水面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水面上是一片银白,这片银白刺眼异常,他迟迟未等到有人下河,只感到眼睛已经越来越灼痛,像是眼球裂开了,渐渐陷进了黑暗。

再说岸上,岸上的人已经欢腾了起来,他们拿出网兜,潭里的鱼像是河水干涸后,裸露在河道的卵石,已经是随处可见了。只是这些鱼的鱼鳞和肚皮很苍白,决不像银子一样放光。但是他们也不在意,他们把鱼一网一网地捞上来,每一条鱼在他们眼里都是泛着红光的钞票,是女人,是礼品,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鱼很快被捞光了,潭面泛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潭水浑浊,死寂。

等到他也浮上来,岸上的人才惊叫起来,哇,真有水鬼啊。

哪里,另一个人面露惊恐地说,应该是一个死人。

责任编辑:远人

猜你喜欢

野鸡背篓鱼雷
军事岛 鱼雷人
麻雀
打野鸡
捕野鸡
黄牛背篓
白嘴角马的背篓
水下的暗战(一)
背篓 外一首
重型鱼雷研发有多难
反鱼雷鱼雷武器系统效能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