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态度?
——由一个生物艺术展说起
2016-12-07贾蕴博
贾蕴博
形式?态度?
——由一个生物艺术展说起
贾蕴博
《染色体21号》(局部) 本·弗莱 400cm×400cm 展览级别微喷 2016年
生物艺术作为一个新兴的艺术现象,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因为实难定义它到底是一个新兴的艺术门类,还是一个艺术潮流。面对生物艺术的现象,首先一个问题即是“生物”在与艺术的关系中,究竟是话题还是媒介?
在当代艺术作品中,“生物”常被当做话题来讨论,与生命的主题联系在一起。例如正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当形式不成为态度:生物学和当代艺术的相遇”展览,即是讨论科学技术对人们认知范畴的扩展。本次参展艺术家本·弗莱(Ben Fry)的作品《染色体21号》将人类第21号染色体上的4800万个碱基进行色彩解码,形成了一幅极简主义风格的抽象画。他的作品反映出人类基因工程的进步,带来了人们对于世界认识的加深。生物科技使人们发现了“上帝造物的秘密”,伴随着全新的视野,人类开始了对这一新领域的思考,也为艺术家的创作提供了灵感。
在《染色体21号》中,生命的奥秘被科技解析,并投射成了一张尺幅巨大的、由四种基本字符组成的抽象画。画面上代表生命的密码如同计算机中冰冷的数据,但这些数据却决定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他们背后不同的人生。
值得注意的是:艺术家所选择的21号染色体是人类染色体中体积最小也最不稳定的一组。生命繁衍中21号染色体发生变异的风险最高,其导致的结果就是一种最常见的人类遗传病——唐氏综合征。它会导致人先天的智力障碍和学习障碍等情况,并且约每800名新生儿当中,就有一个人患有这种遗传病。
因此当我们再次面对这幅极简主义风格的作品,我们就会发现它不仅是生物技术对绘画风格的模仿,在如电子数据般令人炫目的符号背后,实际上是关于人类遗传基因中缺陷的隐喻。这幅表面上抽象而遥远的作品就是我们自己身体当中的故事。生物科学赋予了我们之前所不具备的视角,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曾经好奇、困惑甚至敬畏的世界。
艺术家朱利安·沃斯-安德鲁(Julian Voss-Andreae)拥有量子物理学背景,他善于将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蛋白质分子通过三维建模转化成巨型户外雕塑。微观世界中的蛋白质分子本身就具有千奇百怪的抽象造型,将这些分子的造型无限放大,就形成了现实当中的雕塑作品,看起来简单的过程背后是尖端生物科技与电子建模技术的支持。
作品《蜂毒》就是黄蜂毒液当中的蛋白质分子。它的造型如同现代主义雕塑,表面是醒目的黄色,是自然界中的警示色,表明蜂毒本身的危险性。安德鲁通过显微技术获得作品的形式,雕塑看似抽象的风格,实际上是写实的。只不过作品写实的对象超出了我们认知常识的事物,我们都没见过蜂毒蛋白的样子,因此我们的视觉经验仍然将之看做是抽象雕塑。
不论是《染色体21号》还是《蜂毒》,它们虽然都与生物或者生命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是其表现的媒介仍旧是传统的。染色体的色彩解码被喷绘成一幅巨大的抽象作品,而蜂毒的蛋白质分子形态被做成了巨大的雕塑,不论作品是对生命主题的思考,还是对形式趣味的追求,它们都是将生物作为表达的对象,将生物科技作为辅助表达的手段。
这种作品实际上延续了艺术史中的创作传统,只不过弗莱与安德鲁所运用的技法更加高科技化,表现的事物前所未见。他们表现新的发现、表达新的思考,但他们承接的是从文艺复兴以来直到现代主义的艺术传统,他们还是在客观地(非参与地)表现这个世界。只不过这个世界不再等同于我们的肉眼,而是细微到我们的生命奥秘中了。
因此,中央美术学院的展览是以“生物”为话题的,艺术所关注与表达的是生物背后的神奇奥秘。生物的话题延展开来悠久而广泛。人与自然接触开始就有对生物的想象,《山海经》等东方神话当中记载的各种异兽,都是由真实动物的各个部分拼接起来的,在古埃及和古希腊神话中也有斯芬克斯等故事。可见文明诞生之初,人们就围绕生物这一话题展开了无限的想象与创造,承载着人的知识与情感。跨物种的结合不仅存在于动物之间,莱达与天鹅的结合、牛首人身的米诺陶洛斯等故事表明,人与动物之间的结合也是人们原始想象力的体现。这些关于生物的话题始终出现在文学与艺术当中,表明了人对于生物各种形式的探索,从来没有停止过。
与本次展览中的作品相比,还有一种“新”的生物艺术,它们更加激进,充满争议性。不同于以生物为话题的创作,新的生物艺术是以生物为“媒介”进行的,在分类上也更符合“生物艺术”的定义。生物不再是艺术模仿与表现的对象,而成为一个艺术活动的媒介和结果。
展览现场文献展台
2000年,卡茨(Eduardo Kac)与科学家合作,运用转基因技术创作了“作品”《绿色荧光兔》。兔子经过转基因技术获得了发光水母的基因,在蓝光的照射下会发出绿色的荧光。这件作品在当时引起轰动,引发了人们关于生物、基因、伦理的讨论,这也被视为生物艺术的开端。这件作品直接将兔子作为创作作品本身,利用生物科技创造出自然中不存在的生命。曾经人们像15世纪尼德兰画家博斯(Hieronymus Bosch)一样在画布上创造各种稀奇古怪的形象,到了科技无所不能的今天,人们开始跨过模仿与表现的边界,直接将创造之手伸向现实世界,行使造物主的权力。
中国艺术家李山通过转基因和杂交的手段进行“造物”,在他的生物艺术计划中,创造出的新物种如同当代版的《山海经》,而且他与科学实验室合作,已经成功培育出了南瓜等转基因的新物种。
除了对于其他物种的改造,生物艺术家也开始运用科技改变自己的身体。比如艺术家斯特拉克(Stelarc)在自己的左臂上培植了一个耳朵,并在里面植入了一个蓝牙耳机。这种运用科技改变自身,并将身体与科技结合的方式挑战了科学与人体的界限,这种之前只有在小说中出现的情节如今在现实中已经可以见到。器官移植、机械器官等都成为辅助人类、延长寿命的重要手段,但像斯特拉克这种完全打破身体结构逻辑的生物艺术,人造器官不再仅仅是弥补身体的病态与不足,而是开始扩展人的身体结构和机能。
生物艺术行为常常让我们想到好莱坞科幻电影当中的情节。1986年的惊悚电影《变蝇人》就讲了一个科学家在分子机器当中不慎与苍蝇合体,逐渐由正常人转变成半人半蝇,最后完全失去人性的恐怖故事。人类诚然窥探到了造物的密码,但是生命是否真的可以如同拼贴的积木或者建筑的砖瓦一样拼贴组合呢?人们对于未知的探索是危险而令人兴奋的,人们也会因此感到恐惧、受到教训,这是人与自然千百万年来关系的磨合。
但是艺术是否应当以这样的方式介入生命?一个新的媒介,或者说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是否就赋予了艺术新的追求?笔者认为:生物艺术的本质仍旧在于艺术,生物艺术家可以与实验室合作、进行高精尖的科学研究,但还是应当立足于艺术的范畴。如果只追求生物的媒介,而失去了作为艺术的主题,那么生物艺术可能会像疯狂的科学实验一样,走向危险的处境。
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生物在艺术创作中究竟是“话题”,还是“媒介”?本次展览所讨论的也恰恰是这个问题:生物在艺术创作中究竟是“形式”(媒介),还是“态度”(话题)?展览中的艺术家用绘画和雕塑等我们熟知的艺术形式,传达出有关生物、生命和人类所面对的新问题的思考。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展览的题目为“当形式不成为态度”。《染色体21号》所要传达的内容,超越了人们对于这件作品形象的视觉经验,在极简主义绘画形式的背后,是对于人和生命的思考。同样,《蜂毒》也不是观众眼中的抽象雕塑,而是对于微观世界的真实呈现。“当形式不成为态度”,展览的名字不断地提醒观众要穿过熟悉的形式,才能看到生物艺术的真相。生物艺术不仅仅局限于以生物为媒介的艺术。人类在面临生物、医疗、基因等决定未来发展的事物面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是生物艺术所要关注和讨论的问题。
上·《蜂毒素》 朱利安·沃斯·安德鲁 3D打印 5cm×5cm×30cm 2016年
下·《侏儒》 朱利安·沃斯·安德鲁 3D打印 13cm×18cm×30cm 2016年
注:
展览名称:当形式不成为态度——生物学和当代艺术的相遇展览时间:2016年7月2日-8月27日
展览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