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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九(四)

2016-12-07董学仁

西湖 2016年3期
关键词:雇工

董学仁

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九(四)

董学仁

有些词语就是历史

顺着一条坡路上山,顺着一条坡路下山,需要两三个小时。路是战备年代的柏油路,不宽,把一大片风景区割开。这不叫登山,叫遛山。

身边是老顾、老刘、老李,三人加我,都是在媒体干了多年的人,五十多岁,再几年退休。周末遛山,议论时事,打捞历史;下山时临近中午,去一家粗粮饭店喝酒后,微醺,各自散去。

有一次下山,我忽然指向一个小男孩,“看这孩子,多年轻啊。”他们看见小男孩胖胖墩墩,两岁左右,就都笑了,说我幽默。我是当正经话说的,没想到幽默,可是从活到这个年龄段有些文化的人看来,已经是幽默了。可见,幽默有多种,而身边有头脑反应挺快、人生感慨挺多的朋友,是件好事。

老刘说起一件事,我觉得更幽默。

1979年,老刘说。

有个人叫年广久,开始雇工人炒瓜子。他的傻子瓜子出名了,小作坊扩大到十二个工人。这时就有人打个报告,送到国家最高层,说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有个著名论断:雇工到了八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

没人敢怀疑马克思写得不对,即使怀疑有不对,也没人敢提出来。老刘说,傻子瓜子给中国的改革理论出了个难题。

老刘说,让不让傻子瓜子再干下去,要不要把年广久抓起来,北京讨论了好几次,也没出结果。后来最重要人物知道了,拍板说先不处理,放一放,看一看。

马克思真写过这句话?

有人说有,在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九章,划分了小业主与资本家的界线。按他的计算,雇工八人以下、自己也和工人一样直接参加生产过程的,是“介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中间人物,成了小业主”;而超过八人,则开始“占有工人的剩余价值”,是资本家。

有人说,这是生搬硬套,并非马克思原意。资本家与小业主的区别,雇工数应该大大超过八人。其实马克思也说过,他的有些数字是随意假设的。

还有人看了那一章,说是一段繁琐的计算和表述,绕着圈子,没看明白。

这样一来,中国形成了“七上八下”的雇工理论:雇了七个工人,还是社会主义;如果雇了八个,是资本家。由此还造出两个中国人能明白的新词,一个叫“个体户”,雇工七个以下;一个叫“私营经济”,雇工八人以上。

“私营经济”这个新词,替代了“资本主义经济”的旧词,也替代了几千年经济变化的民族历史。

后来我才知道,关于雇工的事,以及年广久的事,都比老刘说的复杂。

上世纪五十年代,自古以来的私有经济被摧毁,雇工成了剥削,在中国消失。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公有制经济大崩盘,按照官方说法,改革开放开始。1979年,广东农民老陈承包了八亩鱼塘。1980年,高层官方文件再次重申不准雇用工人。1981年,老陈鱼塘规模扩大,雇工五人。

这触动了一根敏感的神经:在社会主义国家,可以允许剥削雇工?

老陈的事,北京的报纸讨论了三个月,发表文章二十一篇,还有高层官员去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考察雇工,看见雇工现象世界各地都有;问题是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这次讨论和考察的最大收获,是理论家从马克思那里推导出“合理的解释”:八人以下叫作“请帮手”,八人以上就叫“雇工”。八人以下不算剥削,这成为社会主义正统的政治经济学标准。

此后出现了傻子瓜子雇工十二人,忽然之间成为理论上的资本家。人们开始传说,安徽出了一个叫年广久的资本家,年广久是剥削分子。

年广久是个文盲,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七岁在街上捡烟头挣钱,十几岁接过父亲的水果摊,二十六岁因投机倒把罪判刑一年。那种投机倒把罪是个“口袋罪”,可以装入许多种商业活动。当年卖水果不赚钱,他去贩鱼,就犯了投机倒把罪。二十九岁那年又因为贩卖板栗被抓。如果这一次年广久因雇工出了事,也会以投机倒把罪论处。

好在有高层最重要人物为他说话,这一次没进监狱,还被誉为“中国第一商贩”。年广久学乖了,1984年向工商部门提出联合经营,芜湖市傻子瓜子公司挂牌,离资本家的身份也远了一些。

在官方政策上真正去掉对雇工数量的限制,还要等到1987年。在那年的高层官方文件中,私营企业的雇工人数被彻底放开。但在1989年底,雇工问题又有反复,私营经济来了真正的麻烦。年广久又去坐牢,将近半年,那案子拖了两三年,贪污罪、挪用公款罪证据不足,判了个流氓罪。有趣的是,再过半年左右,高层最重要人物去南方巡查时,重提傻子瓜子不抓更好的往事,消息传来,年广久无罪释放。

有时候法律并不是法律,但是,人不能免于恐惧。

年广久的联合经营,以及许多人把自己出资经营的私人企业挂在公有体制下面,都是为避开“资本家”和“剥削者”身份的做法,通行全国,俗称为戴“红帽子”。但他们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比如河北老冯。他办了一个戴“红帽子”的商店,资金、经营权都是自己的,用挣来的四万多元还了贷款,被当地法院以诈骗、贪污罪判处死刑;当了三年死囚后,才被最高法院无罪释放。

那几年,这样的黑色幽默,也太多了。

有个组织,叫作“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组”。他们到处巡视,如果见到一座新建的三层楼,看着气派,马上会想到经济犯罪:这户人家不搞资本主义,能盖这样的楼吗?据说1982年,浙江省某市“供销大王”李某被抓捕的理由,最初只有一条:“将军也没有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上面说的这些,有的已经被遗忘,有的正在被遗忘、终将被遗忘。

那时到现在,还没过几十年呢。

雇工、“红帽子”、流氓罪、“七上八下”、挂靠企业、私营经济、个体工商户、投机倒把罪,等等,它们支配社会的时间短,参与历史的时间也短。

在很多时候,词语就是历史。有些词语没人打捞就沉了下去,它们只能被人们遗忘。

还有一个词语,剥削,也会被遗忘的。这个词语让人类吃尽了苦头。有了资本剥削工人的理论以后,社会被分成剥削和被剥削两大阵营,就有了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两大阶级阵营斗了一百多年,丧失了上亿人的性命、十数亿人的幸福。

按理说,剥削是在资方强势、劳方弱势时才有的,而双方互相制约、趋于平衡才是常态。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剥削的社会,那些仁人志士以及流氓无赖,合力建了新型社会,极度垄断,没有竞争,就产生了更大的危险和冲突:资方即政府,获得了绝对强势;劳方沦陷了,处于绝对劣势。

方向错了,离开原定目标的距离更远。

这时候,再讨论关于剥削的概念、判断和推理,讨论它们是否正确,已经多余。

但我需要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中国完全进入市场经济,实现了按要素分配报酬,我能分配多少?在这方面,我读到一位中国学者的形象比喻。

他说,在闭合串联电路中,如果串联有若干电阻,那么根据阻值不同,每个电阻分得一部分电压,加起来就是总电压。假设我们把从商品或服务的生产直到满足人的需求看成一个闭合电路,而劳动、管理、资本、销售、消费等环节都看成是一个个电阻,这些环节其实就是要素,每个要素所得的分配就相当于电路中分得的电压。

他还说,就像在电路中电压分配是自动的,在市场经济中,各要素分配的多少是市场自发实现的。谁来享用、享用多少,实际上由市场说了算。

我就想起曾经是我同事的老张。有一天,他觉得自己被人剥削了,就去自谋生路,当了老板。当了两年,效益还好,他又发现当老板没有休息的时候,下了班都得想着经营,赔了钱得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就觉得他被员工剥削了。于是他又去给别人打工,下了班自由自在,没有压力,到月底拿固定的薪水。

听他讲起他的经历时,总躲不开“剥削”这个词语,但语气还是很快乐的。

要看秦始皇焚的什么书

大学生活的第二天,我多了一个坏习惯。

新教材发下来了,十多本,在宿舍床上摊开;看完目录,再翻到后面随意看看,就觉得那几本教材太糟啦。

我曾在西长甸废品收购站里找到一套唯物主义哲学教材,是前苏联大学教科书的中译本。它的叙述简洁,明确,层层递进,关系分明;新出现的概念都用黑体字印刷,还在页底注释附上完整定义,以及与相关概念怎样区分。那是一本很想让人看懂的书。我不是特别喜欢唯物主义,但在那年月,书店里差不多都是毛泽东著作,找一本能读进去的书挺不容易,于是,那套教材我读得相当认真。

新发下来的那本唯物主义教材,内容陈旧,语言枯燥,没有重点,想说的事情说不明白。我可以预料,学了新教材后,我先前头脑里明白的东西会糊涂,清澈的东西也会浑浊。

想到这里时,北面的窗子开着,我的手腕稍一用力,新教材就飞起来了,落在窗外看不见的地方。

北窗外是荒草丛,不担心砸到人。但课程还没开始,教材先扔出窗外,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接着扔出去的是形式逻辑学教材。

大约一年前,我读过一本《故事里的逻辑》,还记得其中很多故事。比如,有个故事说,在古希腊,人们有什么疑问会找到哲人请教。有一个人淹死在水里了,死者家属要向捞尸人买回遗体,问哲人能不能少花钱。哲人说,捞尸人只能把这具尸体卖给你,你是唯一的买主,尽管压价。他们走后,捞尸人来了:尊敬的老师,我能不能把捞到的尸体高价卖给死者家属?哲人说你尽管抬高价格,死者家属在别处是买不到的,你是唯一的卖主。后来那具尸体卖了多少钱,那本书没有说,说的是与逻辑相关的问题,比如一个人对待同一件事物,作判断时要前后同一,不能矛盾。

我记忆中那本蓝色封面的书,与新发教材相比,章节大体一致,内容更多一些,还包括了诡辩论的常用方式,以及怎样戳穿它们。我打开新教材读了一章,眉头皱了起来,心想还是不读它更好。它也举了一些实例,帮人理解各种原理,但是,如果它的实例不够生动,编写时的逻辑思路也不明晰,我为什么要受苦遭罪地跟着它重学一遍?

它很快就飞过开着的窗子,找那本唯物主义哲学教材作伴去了。

还有一本心理学教材,也这样飞走了。

没有教材也不影响上课。第一学期就开了心理学,老师梳着短发,四十多岁,讲课头也不抬,读着教材,像是大会发言。但我还是喜欢这门课程,下课时跟老师说,想去她家里借书看。

老师的家在学生食堂与学院卫生所之间,从教学楼出来几分钟就到了。她用钥匙开门,告诉我在门外等几分钟。从开着的门里,我看见她拉起书架的布帘,用笤帚扫起一大片灰尘。灰尘飞落之后,我就可以进去了,弯下腰在她的书架上挑书。那是个比较小的书架,即使摆满了,也只能容纳一百多本,与我想象中大学教师的书架,有着挺大差距。

我想挑的是介绍国外心理学的书籍,普通心理学也好,社会心理学也好,文艺心理学也好,都会对我的心智有一些启发。在我的想象里,那些书籍不会像国内教材那样,空泛,刻板,小心谨慎,大部分用来诠释革命导师们并非心理学的观念。要是有介绍弗洛伊德的就更好了。读大学前,我已经找到一些论及弗洛伊德学说的文章,虽然用的是批判性口吻,仍然可以从它们引用的片断里,看到被批评者的深刻。我是书店里的常客,遗憾的是,在我上大学那年,弗洛伊德的专著还不能出版。

从老师家里出来,我没有带走一本书。

那天中午稍过,我去了心理学教研室主任的家。有人指给我看,主任五十多岁,穿着白色衬衫,正在一棵树旁下象棋。本来他们坐在树荫下,但日光不停移动,他们已经晒在阳光里了,满脸汗水。我对象棋也有很大兴趣,就在旁边为他支招,我想如果他的那盘棋赢了,就愿意借书给我了。

教研室主任的书多一些,也没有落着灰尘。

我仍然没有找到想看的书,但是弄明白了一点,我想看的书,教研室主任在他的大学时代也没有读到。那时候新政权建立了,不允许旧政权的任何思想传播,同时关闭了国门,与外国的学术思想不再往来。

我借走了他大学时代的课堂笔记,那是他二十多年前一笔一笔写下的。他的老师讲课,一定还留着旧时的影响。

他的老师的老师,上课是不需要教材的,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没有障碍。

在我的回忆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西长甸废品收购站,是因为我对它充满了感激。我是那家收购站里不占编制、不拿工资的美工,唯一的酬劳是允许我翻拣它收购来的旧书,想看什么就带回家去。

那些年月,阶级斗争波涛汹涌,大学关门了,图书馆关闭了,出版业受到严格控制,但我找到了一条通道,与先前的时代连接起来。这通道就是废品收购站里的旧书。

离开中学校门,再走进大学校门,这中间有七年时光,可以读书。

我学会了怎样用比较短的时间,从西长甸废品收购站小山一样堆积的旧书里,挑出有价值的好书;这是一种经验,要看过很多不该看的书,才能养成。于是,我在1979年跨进大学校门,首先发现的不是可以看的好书,而是不该看的坏书。

记得有句名言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这句话是错误的,只有好书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坏书不是进步的阶梯,而是退步的滑梯,能让人类迅速倒退到愚昧时期,并且比先前所有的愚昧更甚。我记得这句名言是高尔基说的,这就更不能原谅了,他所处的时代,坏书已经开始驱逐好书,危害他的国家,并且蔓延出去,成为人类退步的滑梯。如果他算得上作家,应该是能看清楚的。

在我读大学之前和之后的好长时间里,一直不把教材当成书,但它确实是书,所以也有好坏之分。简单一点来说,凡是那种大学统一教材,规定整个国家都要使用,并且从讲师到教授,讲出违反教材观点就要受到处罚的统一教材,基本上都不是好书,因为它们杀死了众多的思想,只留下一种思想。

唯一的思想不是思想。

这可能是从秦始皇那个年月开始的,把先前留下的好书烧掉了,只留下自己编写的东西。

我在先前的回忆里,写过这样的观点:人生都有不幸运的时候,有的人甚至一生都不幸运。他们即使读了大学或者读完硕士博士,也仅仅学到一些知识的皮毛,没有形成自己的学问,甚至没有从狭隘、偏见、歪曲和有害的知识中挣扎出来的本领。他们没有走到正确的方向,对人类的进步没有益处。

作家关注的仅仅是人

越战退伍老兵,甚至越战还没有结束,就成了一个名词。

他们身心疲惫,厌弃战争,怀疑这世界上还有崇高,还有正确,怀疑他们只是时钟上的指针,指示着别人规定的时间,而他们自己,不经常被人注意,很容易被人忘却。有时,我写到忘却这个词,忽然觉得中文里的这个词,可能具有愿意忘记和主动忘记的意思。

在我看过一些越战电影后,最初的感觉就是这样,并且以为越战退伍老兵,是从越南战场回来的一批美国年轻人的专有名词。

后来我终于发现,这个名词的外延更大一些,还包括了从越南战场回来的一批中国年轻人。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他们差不多进入了老年人的行列。

我是在他们散乱的回忆里发现他们的。按越战退伍老兵的数量来说,他们是不愿意回忆战场的人。如果那场战争确实像他们感受的那样,你让他们怎么回忆往事?

比如,你怎么让名叫李健的越战退伍老兵,回忆他被自己人的枪弹击中,然后又被战友们当死人埋葬的往事?

他的一名战友,在回忆中写到了一场暗夜里的乌龙战,先写的不是李健,而是另一名年轻人:“也许是受到战争的惊吓,加上神经的高度紧张,不一会他又把身上的四颗手榴弹全部投了出去,不知炸死了多少战友和民兵。发现情况不对,睡在我左上方几米远的团长听到是自己人在打自己人后,马上气愤地站起来大喝一声:你们不要打了!都是自己人、赶快停火!”

“如再打几分钟,我们必死无疑。”战友接着写道:“停火之后,我们发现团部的李健(排级干部)受伤严重,子弹从臀部进去,从肩膀出来(当时是在睡觉),因流血过多、晕死过去,我们以为他牺牲了,就把他用雨衣包好后(面向中国)就地埋葬了。天亮之后,部队准备出发,继续突围。由于没有发现敌情,团长就叫各连和民兵把昨晚伤亡的人员抬走,包括尸体。谁知,李健被挖出来后还没死,两个民兵把他抬了回来。至今活着,只是走路有点影响。”

他们那批老兵,有许多故事至今难忘。

某位烈士的眼睛一直不肯闭上,无论战友怎么用手抹他的眼睛,他总是不肯瞑目,战友们急得都哭了。后来,烈士的一位老乡来了,对着烈士遗体说:“兄弟,你放心地去吧,你的老娘就是我的亲娘,我会伺候她一辈子的。”战友再去抹他的眼睛,烈士就闭上了双眼。

有越战退伍老兵回忆,他们杀死了一名越军女兵。

“这个越军女兵最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再也跑不动了,我们围在周围,先叫翻译喊话,劝降,可她非但不投降,竟然从衣服里掏出一支手枪放在腿上,既不走也不开枪。她就这么坐着不动,瞪大着眼睛,满头大汗又惊恐地看着周围。”

他写道:“走近仔细看清楚了,她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相貌一般,腹部隆起,从气质和神态看,应该是越军部队里的一个女干部。大概是因为怀孕没法随部队突围,被留在山上。”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出现,但是谁愿意杀死怀孕女兵?那名老兵说,从她腹部隆起的程度来看,腹中胎儿有五六个月大了。

“劝她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还把干粮水壶都扔给她,她也不吃。不管我们如何苦口婆心,费尽口舌,把嗓子都喊哑了,她就像聋子一样,软硬不吃。大家渐渐都失去了耐心,最后由翻译向她提出了最后警告,结果她仍然不肯投降。”

老兵的回忆录还说,战场有战场的规则和底线,既然一个有武装的敌人不肯投降,也就只好击毙了她。子弹都打在她的头部,没有一个人愿意打她的胸腹部位。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我在这名老兵的文字中看出他的痛苦。许多年后他会怀疑,这样的战场规则和底线是不是对的?

可是在战场上,你没有怀疑的时间。

一名退伍老兵回忆说,“当我们走到一个院子中间时,一个七八十岁的越南老头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地从室内走了出来,用手挥动着向我们示意,可能是叫我们不要打他,他没有武器。突然,室内冲出一个老太婆掏出一颗手榴弹向我们扔来。走在最前面的团部卢干事当场被炸死,几个战友受伤。走在前面的战友没想更多,端起冲锋枪,一梭子弹全打在老两口身上,那老头和老太婆当即毙命。随后,我们一同前往屋内搜查。在搜查中,我们惊讶地发现,室内机枪、六○炮、地雷、手榴弹等常规武器样样都有,大家被吓坏了。”

还有人回忆,一个只有十三岁的越南少年,扛着苏联人提供的武器,打毁了中国军队三辆坦克。随后,那少年被打死。

读了这些回忆,我觉得,人类应该坐下来讨论一下了。

未成年人、怀孕女兵和七八十岁的老者,在某些国家被允许、鼓动和组织起来加入战争,这应该被禁止,人类的伤亡才会小些。

亚非两洲的战争规则和底线,与欧美两洲有什么不同?能不能趋向统一?比如,如何免除士兵当俘虏的恐惧,在敌方那里不被严酷虐待,回到故国不被严厉惩罚?

在一些国家变好之前,千万不能先变坏了。

关于1979年的中越战争,有两国之外的媒体报道说,在谅山西北方向,双方进行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东方战场罕见的战役级交战。

有位退伍老兵,网名叫“活着的烈士”。在他的回忆里,写到的一件事好像与网名有关:临近前线,找人问路,他看见一个人民公社的广场上有很多人在做木箱。旁边完工的木箱,堆了好几层高。

“你们生产这么多木箱是装什么用的?他们的回答吓我一大跳:我们做的是棺材。棺材!我差点没喊了出来。老乡见我一脸愕然的样子,又补充道:这是埋烈士用的,其他几个公社都在赶做呢。”活着的烈士写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棺材,心里真的是害怕了,真怕以后有一天把我也装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战士变成了烈士。

一名越战老兵回忆,从他们连抽出十个人去前线,谁都不知道具体会去哪里,这支队伍就定名为“援柬抗越”,因为越南出兵柬埔寨,并占领了柬埔寨首都金边。

连队组织欢送宴会,还喝了不少好酒,副指导员在欢送会上朗诵了一首诗:《一支心中的歌——献给援柬抗越的十名战友》:

富饶的柬埔寨早已是弹坑累累,硝烟弥漫,那举世闻名的吴哥窟会不会被越寇烧光?也许你们在想,不屈的高棉民族正在椰林中顽强地射击,那复仇的子弹正穿透敌人的胸膛。当看到我们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就像久别重逢的战友啊,热泪盈眶。前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染红的无数面锦旗,我们要献身世界革命,为连队再度争光。

送别战友时,那首深情的诗歌感动着许多人,但由于书写者不知实情,对世界革命的表白用错了地方。柬埔寨七百万人左右,在波尔布特统治下大约四年,死去大约四分之一人口。活下来的高棉民众,已经把赶走波尔布特的那批越南军队,当成了解放者。

有一名越战退伍老兵,很多年后当了一家房产集团老总,接受电视栏目邀请时说到了那段时光。

他说起进入阵地第一天的情形,“副连长看见我了,他说我们放假三天第一天你就赶上了,因为敌方也有很多会说汉语的,双方的电台兵自己就在电台里约定过年了放假三天。”

此时,那场战争打了几年,越打越小,快要停下来了。

我们这边过年吃得很好,一到过年都会把牛肉罐头还有很多罐头运到一线,他说,看到那边发东西很少,我们这边一个兵就把罐头扔过去了,结果这个罐头一扔过去,对面那帮兵就哗一下全没了,全躲起来,等了半天,这才发现扔过来的不是手榴弹,扔的是个罐头,大家又出来了。我们这边把罐头扔给他,他们那边就把木薯和发的烟叶扔给我们,互相作一些交换。

他的回忆里,意识形态的色彩已经淡去,那片战场的审美感受很浓。

“站起来后感觉有点像在罗布泊,周边的景色一点都不真实,但它非常美。就像我后来看的 《阿凡达》。”他说,因为大片的橡胶树全被炸断了,枝被炸断之后,白色的橡胶就流出来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温度很低,阳光发红,而天光又很冷,“然后你就听见风声,听见鸟叫,但听不见任何人声,所以那个时候你觉得很不真实,但是非常美。”

好像一阵大风吹过

有一本外国小说,写的是主人公怎样当上教皇,人物和情节是虚构的,选举的场面看来并非虚构。在梵蒂冈最后投票的日子,人们要等上一两个星期,眼睛盯着天空,如果大教堂烟囱里飘出黑色烟雾,那表示前一天投票无效;如果飘出一股白色烟雾,就表示新教皇产生。

我的兴趣被小说勾起,就找了资料看,想确定那个场面是否真实。我还想知道,到了二十世纪的后一半,什么样的人被选出来担任教皇?如果再加上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在那个位置能做些什么?

1978年,八十岁的保罗六世去世不久,六十五岁的约翰·保罗一世也去世了,大教堂的烟囱里两次飘出白色烟雾。那一年底选出的新教皇,是约翰·保罗二世,1920年出生的,五十八岁,比较年轻。

新教皇原名叫卡罗尔,波兰人,是五百年来第一位非意大利籍教皇。他曾经是位学者,年轻时还是运动员、演员、剧作家和语言学家,能说十一种语言,都很流畅。

但是,卡罗尔经历中有太多不幸了。一是来自家庭的,母亲在他八岁时死去,父亲在他二十一岁时死去;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在他十一岁之前都已死去。一是来自社会的,在他十九岁那年“二战”爆发,德国军队占领波兰,他在狂轰滥炸中逃难,总算逃到东部,却遇到苏联军队从东部入侵,只好回到德军占领区。德国人关闭了所有大学,把教授们关进集中营,驱赶大学生去做重体力劳动。那时他在大学主修语言学,同时研究戏剧,不得不中断学业,去野外采石场谋生。

这些不幸,对他的人生发生了整合作用。有一篇文章说,这使他产生了从事神职的愿望。他瞒过纳粹政权,一边工作,一边秘密学习神学课程。“二战”总算结束了,侥幸躲过纳粹最后大屠杀的卡罗尔,先在某大学教伦理学,后在天主教大学里任教,二十六岁立为神父,四十三岁时立为克拉科夫总主教。

“二战”结束,波兰人处于苏联的控制下,新一轮苦难开始。

有一部电影《卡罗尔》,很难找到它的碟片。看过的人说,其中有卡罗尔“二战”后与政府情报人员的交锋。对手阴险,冷酷,当然还有些无赖;卡罗尔呢,不惧强权,用智慧和宽容回击他们,没有丢掉他的理性、原则、信仰和人格。

电影没找到,找到了它的一些台词,像是卡罗尔说的:

“我们得哭,痛苦必须被减轻,拿出来让每个人都看看。”

“国家不能剥夺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国家不能用警棍代替正义感,这么做的国家注定要灭亡。”

“历史总是会让事情顺着时间表走下去的。”

还有一段话,“你们决不能失去信心。你们得相信希望的力量。你们得相信爱比死亡更伟大。你们决不能胆怯,决不能失去自由的思想,因为基督用它使人类自由。”

1979年,约翰·保罗二世做了许多事情。

人们熟知的两件事,一是他为伽利略平反,在公开集会上正式承认,三百多年前伽利略受到的教廷审判是不公正的。二是他前往奥斯维辛集中营,在“死亡之墙”前下跪祈祷。奥斯维辛集中营位于波兰境内,死在那里的,有教过他的几位教授,还有他认识的一些宗教人士。

实际上,对历史进程更有影响的一件事,是约翰·保罗二世在1979年访问波兰。

当时的波兰与一些东欧国家,内政外交都归前苏联控制,像是仆从国。但波兰与其他东欧国家不完全一样,它可能是世界上天主教化程度最高的国家,据估计有90%的人是天主教徒。

让我们知道这个数字的,是苏联克格勃的绝密档案。克格勃最为担心的事情,是波兰政府不能将天主教置于它的政治控制之下。

他们早已认定卡罗尔是一个危险的反对派,在宗教自由与人权问题上都不妥协,还在一次布道中宣称,“如果政府当局不能为民众接受,教会有权批评它在各方面的活动和表现。”他们可以根据波兰刑法第一百九十四条,认定卡罗尔在宗教礼拜仪式上散布煽动性叛国言论,判处一至十年徒刑。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波兰安全与情报局拘留波兰大主教长达三年之久。但是,到了七十年代,他们再也不敢逮捕红衣主教了。这种做法,会引发波兰国内与西方国家的强烈抗议。

历史往后退一点,退到斯大林时代,克格勃最头痛的“意识形态颠覆活动”,不是各种修正主义,而是有组织的宗教。即使在他们的大本营苏联,不允许其他政党存在,也只能谎称尊重宗教自由,暗地里派遣情报人员,逐渐渗入或全部替代宗教界高层人士。

如果这历史退到“二战”时期就停下来,人们会看见,纳粹德国也有与此相似之处。他们害怕宗教组织民众的力量,但又不敢完全废除教会,只能用反抗国家社会主义思想的罪名,将教士们投入集中营或驱逐出境。

糟糕的是,卡罗尔成为教皇后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访问他的故国波兰,克格勃又无法阻止他。

他们无法阻止。这就是卡罗尔说的,“历史总是会让事情顺着时间表走下去的。”

有篇文章说,1979年夏天,当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访问波兰时,没有人能够预测,这次访问推进了波兰团结工会在次年成立;也没有人能够预料,这次访问引发了民间社会在东欧和中欧国家的复苏,从而导致苏维埃制度在东欧的瓦解。

1979年夏,新教皇访问波兰,抵达华沙机场的第一个举动,是跪下来亲吻故乡的土地。

在布道中,他反复劝波兰人用信仰的力量壮大自己。“从人类历史上排除耶稣,是反人类的原罪。”他说,“领导波兰明天的是耶稣!”

复苏的信仰激情,感染了整个波兰。据说在随后九天内,有一千三百万人参加了教皇主持的弥撒活动,约占波兰人口的三分之一,余下人口的大多数在电视中看了他在波兰巡行的盛况。

其中有一天,新教皇为一百万人做了弥撒。这天的弥撒主题,是纪念圣斯坦尼斯拉夫。他本是古代克拉科夫的一位殉道主教,但因为敢于要求皇帝尊重上帝的法律,并提倡自由是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不允许国家侵犯,后来被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赋予了新的意义:波兰国家道德和社会秩序的守护神,自由的护卫者,反对不公正国家的象征。

在大西洋对岸的美国,正在竞选总统的里根,看到这些电视画面时感动流泪,他意识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有美国和苏联,还有信仰,这是强大的第三种力量。而另一位美国人,作家伯恩斯坦评价说,对当时被苏维埃主义统治了三十五年的波兰来说,教皇的来访,等于是在刀剑和十字架之间,划出了界线。

后来,一名波兰政府官员在回忆录里写到约翰·保罗二世带给他的鼓舞力量。他说,我们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比“他们”强大。

《圣经》说,忽然从天上有响声下来,好像一阵大风吹过,充满了他们所坐的屋子。

约翰·保罗二世访问波兰,就做了这样的事情。

十年之后,波兰共和国建立。

“二战”末期,斯大林曾经带着轻蔑的语气问道:“教皇统率多少个师?”没人敢当面告诉他,教皇一个排的兵力也没有,但他具有巨大的精神力量。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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