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与老和山
2016-12-07王忠明
王忠明
我的母亲与老和山
王忠明
母亲离开我们,转眼就是第五个年头了。
今年“五一”回杭期间,我重上“老”透着“和”顺气质的老和山,沿着晚年母亲的登山路寻觅她的踪迹,思念之情不绝如缕,禁不住心底不断发问:“一掬慈容何处寻?”
一、人间至哀
1999年2月,将父母亲从住了近三十年的沈塘桥浙建宿舍接出来,迁至相距老和山北入口不过二三百米的古荡新居,很重要的一个背景是二哥中星车祸遇难。
我家兄妹六人。我排行老三,相差二哥九岁,下面有两个弟弟(老四小明和老五忠潮)、一个妹妹(老六玉英),均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大哥中华很早应征当兵,直至1976年才退伍回杭,期间我们很少见到他。二哥本是杭州第四中学一名品学兼优、很有前途的高中生,后因父亲1964年在一次施工事故中触电而卧病不起、需长年就诊,本不宽裕的家庭生计更显拮据,为分担父母的压力,二哥毅然辍学,拜师干上了泥瓦匠。由于二哥勤敏肯干、好学上进,又为人谦和、较有文化涵养,没过多久,单位里就培养他做财会工作,直至成为高级会计师和企业高管之一。
在父亲重病缠身、无力持家的艰难时节,正是二哥的挺身而出、不惜牺牲学业,才使母亲得到扶助,勉强将这个家撑持下去。可以说,我们这几个当时还是“小伢儿”的弟弟妹妹无不得到过这位好兄长的全力关照与爱护。我清楚地记得,我十周岁生日那天晚上,二哥专门从工地赶回,带我到劳动路上的一家面馆,“奢侈”地掏了两角钱,请我吃了一碗大肉面,很解馋啊!那碗面香溢可口,“边际效益”极高,至今我仍觉得是珍馐佳肴无法替代的。读高中时,二哥每月悄悄地挤出三元钱,供我买书报用;我到萧山下乡务农,也是他帮我解决了往返的交通工具问题——为我买了一辆当时很难买到的凤凰牌自行车;后来到杭州大学中文系读书,我平生所戴的第一块手表,也是他给我买的,他叮嘱我一定要珍惜时间、抓紧学习……
对于这样一位甘为全家老少作出莫大贡献与牺牲的抱德怀仁之人,我们无不敬重。而在母亲心目中,二哥作为“顶梁柱”的突出位置和分量,是其他子女任何一人都不可相提并论、不可替代的。孔子曾列出君子修身养性有六条根本准则,其中第一条便是“立身有义矣,以孝为本”(立身要合乎仁义,而孝为根本)。确实,人间亲情莫贵于共克时艰的相依为命与尽孝尽仁。还有谁能比母亲更明白二哥过早负重负累、帮助她把我们这几个弟弟妹妹拉扯长大的艰辛不易,以及由此郁积在她心底的无奈与歉疚呢?还有谁能比母亲更切身地感受到二哥多年来为她分担种种困难、烦恼与痛苦时的不离不弃和无怨无悔呢?也还有谁能比母亲在听到二哥遭遇车祸、才五十五岁便英年早逝后更痛心疾首,久久陷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中不能自拔呢?
我永远忘不了,1998年12月20日傍晚发自母亲内心的那声凄厉无比的哭喊!当天下午,二哥经抢救无效而亡,我和大哥、五弟怀着沉痛的心情从医院返回。早已坐立不安又一直盼有“好消息”飞来的母亲,一见我们兄弟仨神色不对,再加上说话支支吾吾答非所问,马上便敏感到了什么。最不情愿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老人家根本无法自抑,“哇”的一声就哭喊了出来,顿时泪飞如雨,一头倒在我的肩上。那是我前所未闻的哭喊!哭声如天崩地裂,亦如江潮决堤腾空奔涌,令人震惊。若不在场,谁都难以想象一位早已被“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压迫得连行走都很缓慢的老年妇女,从病弱的躯体里还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夺人心魄的声量。这是悲天抢地敢泣鬼神的哭喊!这是撕心裂肺可撼山河的哭喊!然而,即使至此,我们慈爱的亲娘还宁愿不信二哥溘然已逝,还心存侥幸,猛然间还问:“你们摸了阿哥的胸口没有?还热不热?”当确知二哥生还无望后,她又失声哭喊着二哥的名字,并连连发问“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任我们兄弟仨如何搀扶、抚慰,都停不下来,成串的泪水涌流不止,其状至哀至悲,在场的家人和邻居无不动容,连一直患病卧于床上的父亲也颤颤巍巍硬撑起身子走过来,流着老泪泣声劝慰,他实在不忍见终生相濡以沫的恩爱老伴如此痛心、如此伤感、如此绝望、如此令人心碎啊!
那声哭喊,那声即使在家境最艰难之时我们也不曾听到过的哭喊,我坚信,已走向天堂之门的二哥该是能够听见的!古人云,“丧纪有礼矣,以哀为本”,“哀之以验其仁”,“仁人见可哀者,则不忍之也”……从母亲无尽的哀伤中,亲爱的哥哥,您一定感知到了那珍贵无比、深厚无比的仁徳!您和母亲,是最经典的“仁仁相通”与“心心相印”。哥哥,您还能折返回来,用您素有的大孝之心,继续为沉浸在“老年丧子”剧痛中的母亲守望相助吗?!
那声哭喊,那声有着巨大冲击力、震撼力和感染力的哭喊,我还坚信,只能来自母爱。只有纯粹而伟大的母爱,才能将失子之痛与育子(孕子)之劳、护子之勇、嬉子之欢、望子之切以及期待、祈福等最丰富、最完备的人间情愫串在一起、综合在一起、凝结在一起,汇作那难以阻遏的哭喊亡灵(不,生灵!)的人格力量!每当想起那声哭喊,我都深深感到,母爱是世界上最令人敬畏的神圣情怀。“授精忠兮有如岳母,传孝悌兮乌雏反哺”,正是那声哭喊,锁定了我从此未敢在母亲面前再提及二哥,唯恐一不小心触碰到深埋在母亲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那隐痛;也正是那声哭喊,坚定了我与妹妹合力加快实现搬家计划的想法,以缓解或转换已逾八旬的老母亲及家人睹物思人、伤感压抑的环境氛围……
二、母之仁
母亲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也起得越来越早了,经常凌晨四五点钟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干这干那了。她一开始接近老和山,只是提个水桶到山脚下去接点山泉回家饮用。后来,发现有不少早起锻炼的老年人都沿着山路在那里爬山,反正时间宽裕嘛,就试着跟了他们几回。起初只能走一小段山路,后来走走歇歇,一段一段地往上加,几天坚持下来,竟登顶成功了。这,大大增强了母亲的自信,也改善了她的日常生活节律。从此,老和山几乎每天清晨都会迎来她这样一位高龄的登山人。母亲多次跟我们说,她是“噶许多爬山的人当中年龄最大的”。她还提到,有个老头儿,看上去年纪蛮大的,一问,跟她同岁,再一问,比她小两个月,“那你还得叫我阿姐哩!”那份自豪、爽朗,溢于言表!
孔夫子有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所谓仁者乐山,是比喻仁爱者通常像山那样平稳宽厚,不易为外在事物所动摇。母亲的“乐山”情结,可追溯到老家东阳上村乡双溪村。东阳地处浙江中部,丘陵起伏,峰峦叠嶂,为多山地区。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我家那几间简陋住房就是靠山而建、坐北朝南的,南面视野所及也是山,真可谓“开门见山”。而与小伙伴们上山追逐“躲猫猫”,或采野果,或入山涧捉小鱼……均为吾之童趣画面。母亲生性平和,处事安稳,习惯于为他人着想,也很少与人赌气争强,应当说,这与她从小生长(生活)在山区是多有契合的。母亲的为人处世,不无山之黙然、山之泰然、山之安然……
据大哥回忆,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着母亲干家务活、干农活。有时凌晨三四点钟就得起来帮母亲磨豆腐,然后再赶早沿着崎岖山路、挑担到集市上卖,很辛苦,但挣不了几个钱。这真如民谚所道:“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大哥说,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是全家人中吃苦最多的。而母亲呢?老跟我们说起,“大阿哥小时候最受苦。”母亲对大哥、二哥和其他子女的任何付出,都铭记在心、念念不忘,心疼有之,爱惜有之,其情感根底上维系的就一个大写的字:“仁”。
从“仁”字出发,母亲常常亏待自己。在手头最紧最困难的那几个年份,我多次看见母亲因没法给我们这一堆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吃饱饭、保证营养而背过身去擦眼泪。她为了让我们多吃一口,有时不得不饿着自己。当然,若有客人来临,就顾不得我们太多了,仅有的那点饭菜肯定得先照顾来客。“宁可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别人”,母亲常这样教育我们。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这四个“50后”、“60后”都长大成人、自食其力,家境开始好转,而母亲似乎连口气也没喘定,就紧接着关注或操持上了我们四人相继而来的婚恋大事以及孙子辈们的出生与照看。比如,1981年我在京结婚时的家具,便大多从杭州家中做好后运来;1982年小多多出生时,也是母亲专程从杭州赶来照看至九个月,后又抱回杭州一直带到三岁才回京上托儿所的。
母亲一心为他人着想,一心为孩子们着想,像老和山半山腰那座供人歇息的四方亭一样,默默承受着风吹日晒、雨淋雪压,却很少顾惜自己。她从不向子孙们伸手索要,也从不评功摆好,只有仁爱及其奉献,具有“施人之惠,不记于心”的优良品德。每次全家吃团圆饭,她总在厨房里外忙个不停,还提醒小字辈(孙子辈)们“哪个菜喜欢吃,就多吃一点”。她最希望看见大家和和融融、团聚在一起,而她自己呢?一般都不上桌与大家一同进餐,总是最后一个吃,而且匆匆吃几口就了事的。母亲,我们敬爱的母亲,向来忍辱负重、节衣缩食,似已习惯于“亏待”自己了!
从“仁”字出发,母亲很乐意输出快乐。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文革”肇始,西湖区管理一时失序,学校又停课。当时我家住在清波门(清波街68号),离西湖很近,我和四弟便随同街坊里的一些小伙伴,每天午后背扛网斗腰系鱼篓,沿着西湖去抓扒“鲳条儿”(一种小湖鱼),抓到后或洗净晒干自家食用,或随手卖掉贴补家用。一天晚上,二哥下班后到湖边来看我和四弟。昏暗的路灯下,他发现湖畔水草中窸窸作响,一网斗下去,竟捕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草鱼,足有十多斤重。这在家境最为窘迫之时,着实是一种喜出望外。我们如同英雄凯旋,随二哥将鱼送回家里。而第二天,忙活了半天的母亲,则将烧好的香喷喷的鱼块,一碗一碗地分送到了几个邻居家里,脸上是当时难得一见的笑容,说“大家尝尝,大家尝尝……”
还有一次,我带病请求到保俶山上探望看护浙建仓库的父亲,不经意间打着了两只野兔。母亲将兔肉烹制好后,也惦着送一些给邻居们共享。战国末年的吕不韦曾说过,“论人必以六戚四隐”(辨人识人必须依照六戚四隐)。“六戚”是指父、母、兄、弟、妻、子,“四隐”是指交友、故旧、邑里、门廊,所谓“邑里”就是邻里。古代先贤直接将邻里关系是否和睦用作衡量一个人仁德高下的尺度之一,很有见地。吾母无愧矣!
从“仁”字出发,母亲很有包容心。她珍惜我们这个大家庭,关爱其中的每个成员,是“仁者莫大于爱人”(孔子语)这一传统文化精神的体现者。母亲非常尊重孩子们的人生选择。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四兄妹相继成人,下乡的下乡,务工的务工,升学的升学,当兵的当兵……母亲都顺其自然,很少干预。这一方面与平头百姓家没权没钱没得“任性”有关,另一方面主要是母亲随遇而安知天命,比较达观。
一个大户人家,十来口人乃至二十多口人熙来攘往一起生活,怎会没有些疙疙瘩瘩、磕磕碰碰?而母亲的不同寻常正在于,她没啥文化,却能做到“不知书”而“达礼”、宽和包容、动静等观。儿女们陆续婚嫁立户后,谁家闹点别扭,勿论何人脾气好坏行事对错,她概不掺和,不言闲语,只劝让不劝争,只劝合不劝分;后又有孙子孙女们成家,她也从不说哪个孙媳妇以及孙女婿不好。也许是深知做女人难,母亲从未与五个儿媳妇红过脸,不仅婆媳关系从未紧张过,还能让那几个离了婚的儿媳妇及孙媳妇都念她的好,这其实都是她平时很有包容心的结果,也是她积几十年坎坷人生经验“看透了人间聚散”使然。我夫人王军就很有体会,她说回杭州那么多趟,从未听妈妈说谁不好,只听说要大家多帮帮谁。至于妹妹,她成婚并生得一女后,始终没有单独过上三口之家的小家庭生活,躬亲于年迈的父母身边尽孝女之心。本是独女,照例应多点娇惯,但她为照顾父母、照顾这个大家庭,不惜付出,不厌其烦,将母亲的许多优良品质像 “传真”、“克隆”、“复印”般移植到了自己身上,操心操劳,多有担当。对此,母亲一直感慨系之,故格外宠爱唯一的外孙女颖颖,朝夕相处,自然祖孙感情深笃。后来,女婿因性格不合而离异,母亲也不怪罪他,只道是“可惜了,可惜了”。从此,便更着想于女儿的再婚之事,以及外孙女快快健康成长。如今,懂事的颖颖已与阳光青年葛剑榜成婚生子,身体也在名医张筱凤的精心治疗下有望好转。她老带着小囡宝陪侍外公左右。可爱的小囡宝已是太公一见就乐、见不着就惦记不已的“开心果”。母亲九泉有知,一定会为此笑得合不拢嘴……
母亲当然不是今人传颂的那种“高大上”的道德模范。她做人做事甘愿付出、有责任感,只是凭着良知、出自本能,说不上什么崇高的精神追求。然而,唯其如此,方显得更加朴实、真实和可敬。美国大诗人惠特曼说过,“不要问这个世界需要什么,而要问问什么会令你满足,并且为之做点什么吧!因为这个世界需要的,正是你为之付出的。”假如普天下有更多的人能在天性、本真层面上呈现出仁爱、仁善、仁和、仁厚……呈现出盛德高风,那么,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厚道得多、安宁得多、和谐得多!
母亲当然并非毫无常人所有的抱怨或懊恼。有时,压力太大、实在无法忍受了,她也会冲着父亲念叨几句“吃煞你的苦头”之类,而深知其苦、其累、其难的父亲通常也不过淡淡一笑或轻轻地嘟哝一声“念得好嘞”便算“回敬”了事。很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母亲都不会随便迁怒于我们这几个孩子,她是不折不扣的慈母、良母。而且,随着年迈以及生活逐步改善,母亲显得越来越慈祥宽厚、平心静气。尤其是入住古荡新居后,母亲加入了登山族,心态进一步调整优化,变得更和蔼可亲、宽宏大度。我想,老人家日复一日在清晨的沉静中上下行走,那老和山的敦厚、温良、舒展、柔和以及满坡充满生机的花木……在无数次零距离的亲近中怎会不触动她那聪颖的内心世界,使之悟有所得、堪获升华呢?“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从母亲的为人处世,我深切地体会到,识大字者应当识大体,但不识大字者未必不识大体。母亲,作为极普通的一位劳动妇女,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天大的道理说不出几条,但为何全家人都不约而同地愿意围在她身边?为何她去世之后,也还深深地怀念她,每年都要去墓地祭拜。甚至,连母亲患脑梗住院,原本为邻床病人做护工的小杨,也执意要在母亲出院时跟随她到家,尽心服侍,不辞辛苦,与父母及全家人融为一体呢?我想,这主要取决于她老人家有老和山那样可让万物竞生的包容之仁、“宽则得众”之仁,以及由此带出来的醇厚家风。老子云,“仁者民之所怀也”(仁厚的人,均被人们心怀敬慕)。此语用之吾母,恰如其分!
三、母之勤
《恒斋文集·勤训》中说过:“治生之道,莫尚乎勤。”意即谋划人生的道理,没有比“勤”更值得崇尚的了。我们的母亲,为人妻,为人母,何以都一一够格、称职甚至出彩?除了“仁”字当头,还在于以“勤”为本。勤劳,是伴随母亲终老一生的本色,也是她能与命运抗争的立身之本。靠着勤劳,母亲经年累月地养育我们成长;靠着勤劳,母亲携扶全家老小栉风沐雨苦尽甜来;也靠着勤劳,母亲赢得了长寿老人年逾九旬的那份光荣与庄严。孔夫子云:“仁者寿。”试问,可否再补一句“勤者寿”?
母亲出生贫寒。四岁时,外公外婆不得已将她过继给一位道士收养。母亲出嫁早、生育也早,十九岁那年就生了大哥。据说在二哥和我中间,还早夭了两三个孩子。甭说养育,仅从怀胎、分娩而言,即可知母亲有多劳苦!然而,我们家之所以能从一穷二白走出来、历经磨难而不败,发展至今已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母亲持家之勤。从我们记事之日起,母亲镌刻在我们心里的就一直是那种起早贪黑、宵旰忧劳、勤拾家务的劳动妇女形象。从洗衣做饭到缝缝补补,她手脚勤快麻利,无所不做,似也无所不会,反过来又加剧了“能者多劳”。多少个深夜,我们一觉醒来,还看见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为我们纳鞋、织毛衣……为缓解家境之困,母亲在操劳家务之余,还想方设法找些零活、杂活来干,比如拆洗旧手套上的棉线,绕成一球一球的或一扎一扎的去换钱;又如到万松岭山脚下的石料场做碎石工。此活很耗体力,要把就地开采出来的大石头按建材标准敲成小碎块,收工时集中上秤论斤计价。谁要比别人挣得多,谁就必须比别人敲得勤,几小时干下来,母亲常累得连走路回家的力气都没了。有时我和四弟将她上午出门前粗粗准备的饭菜热好了给她送去,烈日当头烧灼,仍见她举着榔头捶石不止。我们在现场看得心酸,忍不住也帮着敲些石头,但母亲不让我们多敲,生怕我们砸伤了小手,而她自己则早已敲得满手都是血泡、老茧了。
勤劳,让母亲多受了累、多吃了苦,同时也让母亲收获到了家人的敬重,收获到了命运的转机。这完全符合人生哲学中的予取平衡论,以及经济学中的投入产出原理,也恰如南怀瑾老先生所言,“做事情能够勤劳,一念万年,无所求,不求成果,亦不放弃努力,最后一定是成功的。”母亲终生勤劳,而1968年可谓是其登峰造极的阶段。那年,母亲已满五十岁,按现代女性的职场规则,已届准备退休的年龄了,而她却报名到浙建一处“磨石子”车间当上了家属工。从此,她从家庭妇女的狭小空间走出来,跻身于工人阶级的行列,大大打开了自己的视野,实现了身份、角色上的“转型升级”。这一方面是母亲仍为全家生活的入不敷出所迫,另一方面更是母亲的勤劳习性所致。母亲晕车,上下班从不乘车,每天要在清波街与曙光路之间步行一个来回,路程约有十多公里。她风里来雨里去,风雨无阻,一走就走了整整十年,直至六十岁退休。要不是腿勤脚勤,她怎么走得完这一段职业生涯?母亲的坚忍,母亲的聪慧,母亲的胸襟……都在这十年中锤炼得炉火纯青,并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此后三十多年的人生质量及身体状况等。这就是勤劳给予母亲的丰厚回馈,子孙们深受影响和感染,可以说大多得其真传,或勤奋读书,或勤谨从业,或勤俭持家,或勤勉习艺,或勤于健身……“勤”之一字,蔚然成风。
比如四弟,文化程度不高,但勤能补拙,他硬是靠手勤脚勤,加上勤于动脑、粗中有细,将三口之家屋里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很有模样。去年有一次回杭,我在他家住了一夜,不仅感到家里的整洁干净,而且嗅到了书香气——除了弟媳陆怡是杭州越剧团的资深化妆师、颇有文化品位外,还在于他数年如一日辛勤接送女儿天怡上学以及练习书法,成效显著。劳动改造世界,劳动也改造家庭。纵令今人对劳动价值有较多的物质化崇尚,然而,劳动,或曰勤劳,终究是值得讴歌、肯定的。次日(8月21日),我上“王氏家族微信群”,禁不住发表了如下感想:“昨晚在弟弟小明家住了一夜,感觉很舒适,分享了勤劳持家的成果。勤劳,或勤奋、勤俭,是我们王家祖传的立身之本。靠着它,我们在艰难岁月存活下来;今天,生活改善了,也要靠它,才配享幸福生活的光顾。否则,很可能还会‘返贫’。第三代、第四代应比一比谁更勤!再聪明的人,也必须以勤为本,不然,荒废而已。”
又如王济,作为第三代“九兄妹”中年龄最小的男孩子,已初显后来居上的势头。他勤学好问,不仅功课好,而且多才多艺,成长得非常健康。显然,他从长辈们那里耳濡目染,已从小懂得“业精于勤荒于嬉”、“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些一辈子管用的硬道理了。
如果说十年家属工是母亲勤劳一生的巅峰之作,那么,七年登山史则是母亲一生勤劳的华丽乐章。登山,对于母亲而言,不再是一种劳动,然而却同样必须据“勤”而为。母亲与老和山有缘,亦因她是一位永远闲不住的勤快人。不难想象,任何一个怠惰者,怎么可能在耄耋之年选择登山?也不难想象,假如不长年坚持这种有一定挑战性的体育锻炼,早已患有高血压等疾病的母亲怎么可能长寿几近百岁?老和山虽然算不上险峻,海拔不过156米,但终究登高行难,且不无陡坡,像母亲这把年纪的老人是不可能如履平地的了。然而,母亲勤于进出老和山、勤于上下老和山,喜欢在上下进出时有越来越多的登山友向她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问早问安,或投来赞许、敬羡的目光。这让她平添了充实、喜悦和自信,也留下了不少有趣的故事。比如,有一天清晨,雨后的山路有点打滑,母亲不慎跌倒,从台阶上往下滚了几步。近旁的登山友们赶紧跑过去扶助,都担心她会不会骨折、受伤。可是,还没等他们去扶她,她自己已一骨碌从坡地上爬起来了,拍拍身上的小土粒,继续上行,直至做完雷打不动的“晨练功课”。后来,她打趣地说,“这次真当叫‘爬’山的嘞!”
我远在北京,获悉母亲开始晨练登山,非常赞同。因为,一来可加快缓解二哥遽然离世对母亲产生的沉重打击与梦魇困扰,改善心境;二来可祛病扶正,强身健体;三来可丰富老年生活,延年益寿。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从中体悟到了母亲对生命的挚爱、对美好生活的执着以及不服老的精神。于是,从那时起,我内心深处又产生了一个强烈愿望,即一定要让父母大人双双突破九十大关,长寿是硬道理。我逐渐加大了“常回家看看”的频率,利用公差、讲学等各种机会不时“意外地”出现在父母身旁,有时还陪母亲一同爬老和山,以此支持老人家多一点快乐、多一点欣喜、多一点生活之美……
四、母之美
老和山,无雄奇之观,但有秀丽之美。一般游人到杭,很少“游山玩水”通吃,而是“玩水”者多、“游山”者少——沉醉于西湖美景,殊不知杭州是典型的“湖光山色”之城,周围有群山簇拥,其“山色”丝毫不逊于“湖光”。我们小时候常去临近的城隍山(吴山)、保俶山、孤山这些名胜之地玩;老和山偏离闹市区,我们不仅从未去过,甚至都没听说过,直至搬迁至古荡,才关注起它。这也说明老和山确实与母亲很有缘!而老和山在历史文化沉淀方面虽有不及,但随着城市的扩大和交通的改善,其地理位置越来越具有 “比较优势”了。特别是2002年启动“全民健康运动”后,它那适中的规模体量和上佳的空气质量,为越来越多的登山锻炼者青睐。老和山尤以结构“造型”引人入胜,其高度、坡度、植被等均显得均衡,一年四季都透着自然、野趣之美,因此,其知名度与美誉度与日俱增。正如有副名联所赞,“揽西湖接西溪西山堪纵目,逢胜日偕胜友胜景足开怀”。
我多次行走在老和山的石径小路上。晨光熹微,常有初阳升起的七彩朝晖透过山林的树叶间隙洒落下来,各种虫鸣鸟叫汇成意趣横生的交响,耳目所及,一派盎然生机。我很乐意陪母亲登山,因为很乐意感受母亲的登山风采。途中,不断见到一些迎面而来或从后面快速超上来的登山友向母亲打招呼,有叫“王奶奶”的,有叫“王师母”的,也有叫“王大妈”的,还有叫“大姐”的,母亲一一应着,不亦乐乎。遇到更熟悉一点的,她也会停下来多寒暄几句,并且指指身边的我特意说,“喏,我儿子,北京回来的。”此时的母亲,神情非常放松,笑意漾在脸上,能想象她内心是很有些成就感的。我注意到,母亲的语气中特别强调“北京”二字,因为她很喜欢北京,喜欢北京的壮美……
母亲生前曾赴北京三次。一次,就是小多多出生的1982年。那一次,她没去太多地方,只到过天安门广场、北海公园等。她终日挤在木樨地那间11.5平米的狭小屋子里,照看满月后的小孙子。原国家计委的这幢29号楼,位于西长安街北侧,临窗便能看到街上车流滚滚……这给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回杭后经常对家人及熟人说,“北京好!冬天有暖气,一点也不冻手脚。马路么,嘎宽的,真当爽气!”
那一年,母亲已六十二岁,刚退休不久,本当好好歇一歇的,但还是不远千里,向妹妹和二哥等家人交待好照料父亲等具体事务(家务)后,专程来京为我们分担育儿之忧之劳。整整九个多月,她几乎昼夜劳瘁,晚上常和衣躺下也不过几小时。对此,我一直愧疚不安,总想请她再来北京好好住上一段时间,以作弥补。没想到,一拖就是十年多,直至1993年10月才成行。母亲很少出远门,但对北京情有独钟,来了还想来。为此,我和五弟又于2005年请她三赴京城,随行的还有父亲和四弟、妹妹及天怡。“锁钥北门天设险,壮哉峻岭走长龙”,她登临八达岭长城,眼见其巍峨逶迤,很为长城内外的壮丽景观着迷;游览香山、天坛、颐和园等名胜古迹,也极有兴致,啧啧赞叹“嘎大的”、“嘎好看的”……北京,终究是首都,皇家气象较之于烟雨江南,其雄奇瑰丽无与伦比,很让母亲流连忘返。母亲目不识丁,但识天地之趣,因为在她的心灵世界里,有美的存在,有对美的向往,更因为她本身就有美的底色、美的底气、美的底蕴。
母亲的爱美之心,即使在家境最为困难之时,也没有消逝。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因老家修水库而受淹,我们举家移民到了杭州。没过几年,妹妹出生,连同我们年龄相近的三个男孩,是典型的“育子成行”;紧接着,父亲患病不起,真叫“屋漏偏遭连天雨”,使家境久久陷入不堪重负、朝不保夕之困。我的高中同学至今都还记得,开学那天,我穿的衣裤还是东阳土布做的。好在母亲心灵手巧,竭力将有限的生存资源用足用透,并想方设法打理到极致,真可谓“手泽所经,皆有条理;头脑精密,劈理分情”,能让人感觉到贫瘠的生活并非一定等同于美的泯灭。比如,没钱买酒给父亲喝,她就自己学着用糯米酿酒,酒香四溢,红红的酒糟还用来做菜吃;没钱买成衣给我们穿,她就扯来低廉的布匹亲手裁制。平时,我们都穿旧不穿新,而且得互相拼着穿、换着穿,破损了还要打上补丁继续穿,可一到过新年,母亲就“慷慨”地拿出她一针一线做好后攒着的新衣新鞋给我们穿上,以不输邻家子弟;大米不够吃,母亲就把南瓜粥、番薯粥等熬得香香的,还会烹制很多面点,比如菜包子、雪菜面、麦糊烧、麦疙瘩等等,这使我后来到北京工作,在大米限量供应的头几年,吃当地面食没觉得有任何一点不习惯。我和王军经常忆及母亲当年的“厨艺”,尤其是那道豆皮包,用清水泡软的豆腐皮,将事先烧熟拌好的豆芽菜、香干丝、鲜笋丝以及少量肉丝卷成圆柱形,每个约半根筷子长,在平锅上放点油两面一烤,压成扁扁长长的包子,略带焦黄,色香味俱佳,是绝对的美食。在北京,我们自己曾试着做过几次,但怎么也达不到母亲那般水平!这让我们体会到,美,着实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创造,很难仿效!
母亲大半辈子与清苦相守,贫困使她久久不得开心颜,印象中多为容重言谨、常锁眉头。其实,我们的母亲是很美的,尤其是在笑容绽放之时!看看那张2005年在紫竹院公园被王军抓拍下来的彩照吧,就会深知何为“夕阳红”之美、“黄昏颂”之美!临湖的石条凳上,父母相依而坐。父亲右手拄着拐杖,正伸出左手拢着母亲的苍苍银发;而母亲穿着鲜艳的红T恤,身体略微前倾,笑容满面,绝对是一种美滋滋的沉醉感。一辈子能恩爱至此,实在绚丽无比,让我联想到了老和山!可以说,母亲一生中,迁居古荡这七年多时光,是她最放松、最安乐、最享受的一个阶段。其中,显然离不开老和山的恩赐与支持。
记得有一年四五月份,一天清晨我随母亲上山。走着走着,母亲觉得身上发热,便脱下外套,拦腰一系,那感觉好时尚啊!老和山待我母亲真的不薄,“拾级上青石阶梯迎峰顶,入山来翠绿山色自然成”,好像要唤回老人家早年在故乡山村的矫健身姿和青春之美!老和山在山腰间有一段平缓小路,似是有意识让游人到此可喘口气、定定神。有意思的是,路旁竖着一棵大树,其枝干横生,平时母亲路过时经常双脚一踮,两只手往枝干上一搭,刚好能让整个身体悬着。那天,母亲很有兴致,像是示范似地,让我看她悬了好几次,每次悬几秒钟,好自在、好自如哟!母亲朗声说道,“嘎套拉拉筋骨、松松筋骨,木佬佬舒服嘞!”她边走边说,猛抬头看见不远处有杜鹃盛开,便上去折了一枝。母亲一路领头走着,一直手持那枝鲜花,始终没有丢弃。那红艳艳的花朵,映着她那一头白发以及舒展坦然的面容,在我看来,完全是一种美的匹配!白居易曾赋诗赞美杜鹃云“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多少年过去,母亲“闲折一枝”杜鹃花的情景一直令我难忘。在那一刻,母亲想到些什么?当姑娘时的窈窕、妙龄青春的活力以及一切美好记忆的涌动?……或许,仅仅就是对美的一种最直接的本能反应?
我从来都认为,我们的母亲是最美的,不仅仅心灵美,而且容貌美、身材美……母亲拍照少,抱着子女拍照更少,至今留下的便是抱着刚满周岁的我在杭州照相馆里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母亲身着旧式的大襟衣裳,像是新置的,一头飘逸的秀发半披肩,其发型丝毫不逊于当代靓女,五官清秀端庄,面容俏丽白净,天庭饱满,眼神中不掩几分娇媚,笑容流淌在微启的嘴角边,双手轻轻托着我站在她的膝盖上,一起面对镜头……我无数次端详这幅照片,端详照片中的母亲,端详我美丽母亲的容颜神态,内心常会涌起对我外公外婆的无限敬佩——他们何来如此自信,竟毫不遮掩地给自己的女儿直接取名为“胡嫦娥”?而我们的母亲着实也不负期许,成就了“美哉人间一嫦娥”!
前不久,我回杭看望九十八岁高龄的父亲。早餐时分,我取来这幅照片,擦拭着蒙在镜框上的少许浮尘,问家父道,“我妈拍这张照片时多少年纪?”父亲端详片刻后说,“大概廿多岁吧。”我算了一下说,“应该三十五岁左右了。”父亲微微眯上眼又看了一番,说:“你妈蛮好看的噢!”过了一会儿,我便听到他一声长叹;再过了一会儿,我见他从餐桌边缓缓起身,低俯着头回卧室去了……
五、难别老和山
2006年8月30日,对于我们全家来说,这是个极其黑暗的日子:母亲突发脑梗塞,半身不遂,失语……
仁爱的母亲,莫非病魔真的想夺走您施爱的权力?
勤劳的母亲,莫非病魔真的想捆住您习于操劳的身心?
美丽的母亲,莫非病魔真的想毁去您那“人间嫦娥”之美?
多少次,我赶回杭州,请名医,求良药……然而,都让我痛悟“回天乏力”!每次一进家门,躺着或坐在床上的母亲远远就能看见我、认出我,忙着伸出左手招呼我。我们的母亲,即使重病在身,也依然聪慧之极、仁爱之极!等我走近,她总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嘴里咿哩哇啦地道出一大串。她已经说不清楚任何一个单词了,然而,我和我们全家人都能听清楚她想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她一定还是像往常那样说,“回来啦!嘎许多路,你辛苦噢!”言语间,慈爱的温度一点也不减。她一定还会问王军身体怎么样、多多好不好等等,我都应着、猜着,对着她那满含期待的双眼不断地重复一个意思:“都好的”、“您放心好嘞”……
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一回家就先搬个木板凳让母亲坐好,给她揉揉肩、按按头、拍拍背、捏捏手……哪怕只是短暂的舒服或惬意,她都觉得胜过任何问诊求医;
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恭请母亲重赴京城,至少得去看看新建的“鸟蛋”(天安门广场西侧的国家大剧院)、“鸟巢”(奥运村旁边的国家体育场)等大型现代建筑;
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能在某个清晨陪侍母亲登临老和山,在这座插有“西湖文化景观遗产界柱”的山峦之巅,“俯瞰明珠碧水蓝天乾坤荡漾,遥向初阳旭日东升胸怀宽广”……
老和山,你和顺依旧、青翠依旧、美妙依旧,曾经人世茫茫之沧桑,是否还刻有一位八旬老妇留下的生命岁痕?是否感受到她老人家对你有多依恋?在母亲病发后没几天,妹妹推着轮椅送她去针灸,我陪着一起从小胡同拐出来,一抬眼便正对着老和山。母亲触景生情,又说不出话来,一下子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此时的母亲已完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内心的纠结了,她多么舍不得放弃与老和山的亲近啊!她绝对不甘心与老和山的这段缘分就眼睁睁地被残忍的病症所绞杀、所断送!她似乎在哭求天助,哭诉着生命的脆弱,哭诉着人生中一切美好之事物为何都如此短暂……然而,母亲,我们的母亲,再也哭不回她登临老和山的那般健朗风姿、那般“闲折一枝持在手”的深情与洒脱……哀恻动人又一哭!素魄笼烟的老和山,你该如何接纳并担当我母亲——一位高龄登山人对你的热忱与难舍呢?!
为了从根本上避开母亲与老和山的照面,以免产生相应的刺激与伤害,2007年8月16日,全家从古荡迁居到了钱江南岸。从此,老和山在母亲的视觉中彻底消失了、别离了,她在幽静的钱江湾花园小区度过她生命里程中的最后三年。在这几年里,失语的母亲是用心语与我们对话的,因而也更凸显并更让我们去回味她在失语前曾经说过的一些话。比如,她对王军早就说过:“一天三顿饭,要管牢”,多实在啊!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自己身体要注意,各方面都要注意!”她是送我出家门的时候说的——那天,我回杭匆匆探望,道别时,母亲一如以前,右肩倚着门框,向我摆着左手,一直目送我下楼……
2010年9月24日中午,我们的母亲,燃尽了生命之火的最后一截灯芯,享年九十二岁。老人家安详地倒在妹妹怀里,身上无一处溃伤,无痛而终。
9月26日上午,秋雨沥沥。母亲安葬在杭州南山公墓,长眠青山苍松间。
始于山而终于山。
一掬慈容山中寻!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