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慈善与艺术:近现代潮汕善堂文化探析*
2016-12-06杜洁莉
杜洁莉
宗教、慈善与艺术:近现代潮汕善堂文化探析*
杜洁莉
慈善从产生之初,便不可避免地与宗教、艺术发生联系,换言之,宗教、艺术都具有“慈善精神”。潮汕善堂作为人类“小社会”个体式、家庭式的救济性慈善向“大社会”公益性慈善过渡的一种中间形式,是融合宗教、慈善、艺术为一体的文化系统。潮汕不同区域在其民间故事传说与扶乩的基础上,形成多元化的宗教信仰,又以宗教信仰为依托形成不同善堂丛。善堂文化与地域文化相结合,其文化集儒释道与潮汕本土民俗于一体,其建筑融合祭祀、慈善与殡葬功能,其慈善精神渗透入地方文化体系中,形成具有“真、善、美”慈善精神的宗教与艺术,更成为潮汕人族群认同的重要部分。潮汕善堂是岭南民间独特的宗教艺术瑰宝,其成为文化类型学的区域表达。
潮汕善堂 宗教 慈善 艺术 族群认同
引言
慈善从产生之初,便不可避免地与宗教、艺术发生联系,换言之,宗教、艺术都具有“慈善精神”。早期人类社会是以血缘为基础的小型社会,当人类发生困难产生匮乏的时候都依赖家庭亲属进行救济。随着人类从小型社会向复杂社会发展,血缘联结已经无法满足人类的关系需求,宗教成为拓展社会联结的一种方式。人们通过相信其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神灵形成一个精神紧密联系的社会结构,并通过祭祀、神话等方式维持这种联结。宗教是家庭通往外在社会的一种方式,因而,当家庭成员发生困难(孤儿、残疾、疾病、丧偶、衰老、贫困)的时候,宗教组织成为社会为家庭提供救济的一种最初的渠道,宗教的报应论、轮回论、善恶观等思想也为慈善提供了合理解释。各种主要的宗教,无论是犹太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是佛教、道教乃至儒教都视慈善为教徒的义务。艺术,同样是慈善产生的原因,也是宗教与慈善的表达方式。在英文中,把救济性慈善称为charity。“19世纪末,欧美的富人开始强调philanthropy,将之翻译为‘公益慈善’甚为恰当,philanthropy 不是宗教所激发的,而是基于社会精英的人文精神,为了改革社会,推动教育、艺术、文化活动等等。( Bremner,1994: xii; Gross,2003)”①陈志明:《人类学与华人研究视野下的公益慈善》,《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公益慈善产生的原因在于欧美的精英阶层不强调直接救济穷人,而是通过赞助其文化艺术活动,使穷人子弟获得受教育机会,提升文化素养,使其自力更生,并参与社会事务,从“公益慈善”产生的缘由可见其与文化艺术的发展息息相关。同时,艺术将人类的精神以世俗世界的方式呈现出来,又将世俗世界虚化为神圣的精神空间,无论是西方的教堂壁画,还是东方的石窟雕像,皆成为展示宗教,乃至人类慈善精神的瑰宝。
中国的岭南地区自古以来“天高皇帝远”,多数区域是相对落后且封闭的“小社会”或“熟人社会”,社会联结紧密。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说的“礼治秩序”使然,在这些地方,其成员间通常福祸同当、守望相助,具备一个典型的乡土社会所具有的基本特征。中国最早的民间公益组织“潮汕善堂”便产生于此。潮汕善堂作为人类“小社会”个体式、家庭式的救济性慈善向当代“大社会”公益性慈善过渡的一种中间形式,集儒释道与潮汕本土文化于一体,其建筑融合祭祀、慈善与殡葬功能,成为民间宗教艺术瑰宝,从潮汕善堂的发展及艺术特征中可以斑窥慈善是如何随着宗教的传播而发展,又如何与宗教、艺术交相辉映。
一、“真”:本真性的地方文化
潮地善堂的创建,可以追溯到宋代释大峰和尚的善举。“释大峰诞生于宋朝宝元二年,浙江温州人,进士出身,因不满朝廷腐败削发为僧。宣和二年(1120年)自闽游缘至岭南朝阳之蚝坪乡(今和平),见依傍蚝坪乡的练江直通大海,波流湍急,两岸过渡民众常以覆舟为患,于是募资建桥,使得两岸民众不受风涛之苦。”*林俊聪:《潮汕的善堂》,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汕头市升平区委员会文史委员会编《潮汕善堂专辑(1)》,《升平文史(创刊号)》,汕头:汕头市政协文史委出版1996年版,第15页。乡民将释大峰奉为慈善的开山祖师,予以崇祀,并施钱建堂,广行善举,这就是潮汕善堂的雏形。潮阳的和平报德古堂,成为潮汕善堂的“鼻祖”,此后,宋释大峰祖师信仰与潮汕“扶乩”民间俗信相结合,衍生出各种版本的传说,潮汕不同的区域结合地方民间故事加以发展,出现各种“乩文”,逐渐形成以宋代释大峰祖师为核心的善堂信仰丛,潮汕各地以“分身”、“分香”的方式祭祀释大峰祖师,善堂文化广为传播。善堂至今已有千年历史,随着社会发展,善堂逐渐演化成为集释、道、儒于一体的民间自发慈善救济机构。
图1:宋释大峰祖师建潮阳和平桥十九洲原址*拍摄者不详:宋代大峰祖师法建潮阳和平桥十九洲原址,《海潮音》1933年第14卷第1期,第1页。
潮汕善堂是一种散发着浓浓乡土气息的地方本真性文化。其创建源于民间的文化自觉,从产生之初就没有政府力量的加入,善堂的日常运营主要依靠村民的道德自觉与民间舆论维系。尽管民国时期乃至解放后城市的善堂由政府接管,但是农村的善堂依然维持以村民为主体的自觉运营体系。这种自觉运营体系主要借助于宗教的力量,尤其是潮汕地区的地方俗信。
潮汕地区的绝大多数善堂是奉敬宋释大峰祖师并以此为号召力的,形成以汕头市朝阳区和平镇报德古堂为核心的,主祀宋释大峰祖师的善堂丛。同时,有个别善堂奉敬吕祖、玄天上帝、华佗仙师、窦先师、齐天大圣、崔师爷、林大人、华佗仙师、虱母仙何野云、太上老君以及圣母等等,只要是做过好事的先贤或神仙都可以成为敬拜对象,这些变异与当时创办地点的民俗信仰和历史条件相关。例如,以灶浦镇同安善堂为主堂的祭祀“圣母娘娘”善堂丛;以祭祀“宋禅”为核心的明月善社体系;揭阳市的善堂丛信仰体系既有宋释大峰祖师,亦有齐天大圣和玄天大帝;惠来县西部和海陆丰地区善堂丛则是将宋释大峰和吕祖合祀;如是等等。不少潮汕善堂是从乩坛转化而来,这也是当今潮汕善堂信仰多元化的原因。“有关清末至明初,以‘扶乩’为活动主体的‘乩坛’如何从原本属于地域性的发展,随着宗教活动几经变动,转变成跨区域的新兴宗教群体,例如救世新政,道院等;另一方面,扶乩又如何渗透到传统及新兴的各种民间教门,如,先天道、在理教、同善社、一贯道等,目前已经有不少研究”*徐苑:《大峰祖师、善堂及其仪式:作为潮汕地区文化体系潮汕善堂综述》,厦门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第22页。。这些善堂除了善堂供奉的神佛诞辰,其他如七月中元节的“盂兰盛会”,元宵的“掷喜童”春月游神,春旱请“风雨圣者”祈雨等,善堂都有一系列的神事活动。每年正月初八,善堂举行贡天法会,此时各路神仙各显神通,人们祈福、祭祀,借此逢年过节之际举办祭祖法会。其中前往祈福祭祀的人群信仰各异,有的信释大峰祖师,有的信佛,有的信诸神,但是不妨碍他们以“慈善”这个共同的心愿聚集在一起,形成多神信仰的潮汕善堂宗教文化。此中没有官方的规范,自生自灭,自由发展。
善堂不仅教人行善济世,其从产生开始便与潮汕地区人们的俗信与恐惧紧密结合。潮汕人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时不报,时候未到”,这种善是潮汕人祖祖辈辈延续的朴素哲学,所以善堂借助这种意识进行经营。“心”是善堂报恩思想的核心文化。正如太庐大师的《存心与择法》讲词中所说“存心,即善通,一般人所谓存心好坏的存心,明显地说,就是各个人的精神重心力注意在什么地方。依佛理来讲,凡人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而去事事,谋求个己的荣誉利益为前提,置公众的利益于背后,则无论做什么好事,坏事,或施舍、结缘、修桥、铺路等,都为自私”。*《守志记录:存心与择法——太虚大师在汕头欢迎会讲词》,《海潮音》1933年第14卷第4期,第36-38页。潮汕人的善不仅指的是善举,更指的是善念,甚至他们认为善念比善举更为重要。善堂倡导人们行善,而且让人们明白,你此时的善举不一定立马得到回报,但总有回报的一天,可能是一生的回报,也可能你的今生今世得不到回报,但是来世轮回会因此生在富贵之家,或者你的子子孙孙得到更大的福分,不断循环,生生不息。如果你今生积累罪孽,则同样会遭遇报应,唯有积德行善可以赎罪。这种“报应论”、“轮回论”成为善堂一种潜在的意识经营之道。
维系善堂经营的又有另一种现世真实的报恩思想。曾经受过善堂帮助的人们一旦脱离困境,具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或者学而有成,他们会永远记得善堂的滴水之恩,并涌泉相报。只要曾经受过善堂恩惠的人们,多数成为善堂的终生会员,并将这种善举传递下去。例如,汕头存心善堂因战争中止,场地也被收归国有,解放后当年曾经救助过的一帮孤儿已是年逾花甲,他们自主成立了“存心善堂老人组”聚集在善堂原址门口送水施粥,捐助贫困儿童,并坚持上访请求恢复存心善堂经营,从而使得在2003年,汕头存心善堂得以重建。正是民间的报恩思想使得这种土生土长的慈善组织得以薪火相传。
图2:汕头存心善堂(胡锐颖摄)
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范金民在评价日本学者夫马进的著作《中国善会善堂史研究》时,否定了“乡绅支配论”。他认为:“中国社会也始终未曾产生独立于官或私、超脱于‘国家’和‘社会’的公共领域。”*[日]夫马进:《中国善会善堂史研究》,伍跃,杨文信,张学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6月出版,第799页。潮汕善堂虽然产生于民,并且由民众自行组织祭祀,但是近百年来的历史风云中也不可避免被国家政权所渗透。但是,国家,或者说“官”却未能完全操控善堂组织,民间力量成为对抗国家政权干预的有效存在,并起到实效性作用。存心善堂在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的一项“重要启事”证明了这一点:“抗战胜利后泰国振赈团来汕施米,由善堂发放。善堂秉公办事,不畏权势,某区长虽然‘一而再,再而三’要求给予某一因被复查认为不符救济范围的‘领米户口’领取救济米,终被存心善堂一拒再拒。区长竟然无事生非,存心善堂实事求是,阐明了善堂‘与世无争,有人无我’之宗旨,表现了一股凛凛正气”。*剪报客:《善堂旧闻四则》,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汕头市升平区委员会文史委员会编《潮汕善堂专辑(1)》,《升平文史(创刊号)》,第49页。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颁发《神祠存废标准》,潮汕善堂被认为是封建迷信场所予以废除,这是国民政府以“反封建、反迷信”为名义获取地方资源,扩张国家政权权力的过程。是时汕头存心善堂董事詹天眼等,召集54座善堂善社联名向当局上书请愿,列举事实证明潮汕善堂不是迷信场所,而是为弘扬大峰祖师精神而创办的慈善组织,使得国民政府内政部意识到善堂的社会功能,批文“广东民政厅转饬保护,以志景仰而昭激劝”*赵戴文:《内政部公函:函国府文官处:准函奉发汕头存心善堂请保护太峰祖师神像一案业经令行由(中华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内政公报》1929年第2卷第2期,第157-158页。,潮汕善堂因此得以保存。这些事件中,民间乡绅借助宗教话语权对善堂管理与维持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尤其潮汕地区为“侨乡”,华侨众多,当地又盛行重商主义,华侨和商人在地方事务中角色非常重要,其经济的支配权延伸到社会领域,在近代社会转型期又成为独立于政权、乡绅的另外一支重要力量,潮汕善堂主要由华侨和商人资助,其同样对善堂发展具有一定的支配作用。因而,近现代以来,国家政权对地方管理相对软弱,乡绅等原有社会精英与华侨商人新兴精英成为社会共同活动中两股强劲势力,共同推动了潮汕善堂的发展,这种情形与国内其他地方,乃至近现代世界慈善组织都是迥然有异的。地方民众也依靠其舆论、民俗,以及民间信仰对善堂的运行进行监督,例如对于善堂出钱挖井的善举,潮汕民众自发编成井边歌进行传扬“出钱五六家,用水百几家,闲时相共用 时节勿相争”,散发着浓浓的民俗味道。针对某些善堂管理中的欺骗行为,民众也通过歌谣进行反讽,例如明心善堂,主事人不意善举,乱花施主钱财,民间编成奉劝的歌仔“明明是有意,心心想着钱,善善他人做,堂堂念阿尼”。
宗教精神孕育了潮汕的善堂文化,家庭、宗族联系紧密的潮汕社会,借助宗教突破了“小社会”的狭隘性互助,出现了具有现代公益雏形的善堂,实现了以当地精英为主导的区域性慈善,并独立于国家政权之外。善堂这种带有浓厚民间宗教色彩的慈善机构,是植根于潮汕地方性文化的独特现象,其将宗教与民间俗信、本土哲学相融合,杂糅着商人、华侨、宗族、宗教等不同社会力量,成为独树一帜的地方性慈善组织。
二、“善”:为善至乐的现实哲学
有潮人的地方就有善堂,潮汕善堂是潮汕族群独特文化的展现,是族群日常生活、经济模式、精神世界的集中投射和民俗载体,展现出族群思维方式和技术理性中主流文化的根本特质。善堂文化不仅受到族群文化和历史记忆的地化影响,同时由于族群在世界范围中迁徙而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其所倡导的“善”既具有本土化慈悲、怜悯的人文关怀,又具有西方不拘一格、平等、开放、行善至乐的现实哲学。
潮汕是一个自然灾害频发的地区,加之人多地少资源紧张,人们面临各种生存压力。作为“省尾国角”,又是国家政权之手伸不到的地方,民间不得不通过一种自发的体系调节生存矛盾,遍及各地的善堂乃是应运而生,从信仰场所成长为民间慈善救济机构。潮汕善堂弘扬慈悲济世、积德从善的精神,其有一条不成文的行规:只要有需要,无论何人,善堂一定提供帮助。善堂施行救死扶伤、济困扶贫、救灾救难、收埋无主尸体、修桥造路、抚孤恤寡、助残助学、调解民间纠纷等善举,对民众一视同仁。民国十一年(1922年),八二风灾发生时,尸骸遍野,各个善堂为收埋死难同胞的尸体,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潮汕人视死亡为最秽气的事情,但是善堂却置之度外,冒着受到“秽气”影响运气不佳,乃至天气炎热可能受疟疾传染的危险,将腐臭的尸体掩埋。据《潮州志·大事记》记载:“(夏历六月初十日)下午三时,风初起,傍晚愈急;九时许,风力益厉,震山撼岳,拔木发屋。加上潮汐骤至,暴雨倾盆平地水深丈余,沿海低下者且数丈,乡村多被卷入海涛中,......受炎尤烈者,如澄海外砂,竟有全村人命财产化为乌有。计澄海死者二万六千九百九十六人,饶平近三千人,潮阳千余人,揭阳六百余人,汕头二千余人,总共三万四千五百余人。庐舍成墟,尸骸遍野,逾月而山陬海隅积秽未能清。”*翁兆荣,许振声:《解放前潮汕的善堂善事概述》,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汕头市升平区委员会文史委员会编:《潮汕善堂专辑(1)》,《升平文史(创刊号)》,第9页。各个善堂见义勇为,自备收埋工具和费用,收埋死尸。图中,存心善堂队员戴着竹斗笠,胸挂白底红字“存心善堂”布条收尸。
图3:八二风灾 存心善堂收尸场面*《汕头风灾之惨象(二)——存心善堂之收尸》,《东方杂志》1922年第19卷第15期 ,第1页。
此外,善堂多沿近代交通航线流域设立,由于当时潮汕作为沿海地区航线上具有较高的事故率,每当有海难、火灾、旱灾、战争等,多由善堂掩埋队义务救助,收尸埋葬。1925年农历五月初七,揭阳大兴轮从汕头至揭阳港口沉没,500多名乘客遇难,汕头存心善堂配合绵阳善堂打捞死尸,此类海难救助事件不胜枚举。每当天灾,善堂就向饥民施食。“1941至1943年,值日寇践踏潮汕之际,又逢旱灾,民不聊生,饿尸遍野。善堂在海外华侨慷慨援助下施食。善堂人员终日劳碌。在门口大埕上,临时砌起10来个炉灶,日夜煮稀饭,加上贡菜,至于门口外马路上,向饥民施食,每天排长龙求食者成千。”*林俊聪:《潮汕的善堂》,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汕头市升平区委员会文史委员会编:《潮汕善堂专辑(1)》,《升平文史(创刊号)》,第19页。
善堂救助活动不仅仅限于组织内部,作为一个群众性的慈善机构,其社会意义不仅是募捐财务,兴办义医、义学等,慈善活动本身就是社会道德的体现。潮汕人认为“吾邑素有乐善好施、救急纾难之风”,善堂将这种社会道德呈现出来,其有利于在区域内形成一种追求真善美的行为导向,引导经济条件较为优越的人士慷慨解囊,救济贫困,服务大众,把“积德行善”当成一个人对他人、对社会的责任,从而影响其人生命运的价值取向。
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到善堂活动中,这更体现了潮汕善堂“一视同仁”的善,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隐施”。善堂每到暮年便要进行施账,通常在年关前夕,先发账票,然后根据当年救济的金额多少,按发账票人数摊平发给。账款来源,是由海外侨团和本城各大商号及殷户慈善家捐赠。“隐施”是其中一种方式。每当暮年,街头巷尾时常出现一支特别的隐施队伍,这类隐施者多来自城中的赌场、妓院,因为声名关系,他们只能以这种形式来表达对贫困者的恻隐之心。对此,民间称为“食斋补积恶”。善堂并没有因为赌场、妓院钱财来源肮脏对之拒之门外,反而接受其善举,并视为一种赎罪方式。
潮汕人属于“海洋文化”族群,具有海洋文化的灵活性、开拓性,因此善堂管理也是与时俱进的。以前善堂依靠华侨捐款和民间募捐,经费常常入不敷出,一旦发生财务危机,便由善堂管理经费的人员垫款,很多善堂会找一位经济实力较强的会员作为“活财神”,“活财神”在善堂经费不足的时候便自行垫款。随着时代发展需要,善堂成立了水龙局、特教学校、慈善养老院、医院、救护队、掩埋队、施粥队等系列救助机构,其服务范围不断拓展,延伸至环保、养老、恤孤等更多领域,甚至还开发一些能够挣钱的产业,例如“陵园”、“殡仪馆”等,提供丧葬服务,其盈利作为善堂经费,逐渐从一个散发组织成长为一个正规操作的现代化慈善机构。因此,潮汕善堂亦是潮汕人眼中的“红十字会”。
图4:汕头市澄海区外埔 养义善社(胡锐颖摄)
图5:汕头存心善堂所建的“存心学校”( 胡锐颖摄)
随着社会的变迁,具有地方传统色彩的保守性宗教组织——善堂,在现代思潮与西方思想的影响下,逐渐成长为开放性的,具有现代意义的慈善机构。宗教,地方俗信与慈善文化水乳交融,慈善活动刺激了宗教事业的发展,深化了民众慈悲济世的宗教信仰与行善至乐的伦理道德,宗教亦成为推动慈善事业的精神之源。
三、“美”:儒释道合一的艺术瑰宝
潮汕善堂建筑各具风格,其材料因地制宜,装饰艺术糅合儒释道的哲学思想,其中的对联、书法、纂刻、音乐、建筑工艺既是传统民俗文化的展现,更成为建筑艺术的瑰宝,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并借助艺术传递宗教理念与慈善精神。
图6:饶平海山镇坂上村存德善堂书法(邓建忠摄)
汕头规模最大的善堂——存心善堂,位于汕头市区外马路57号,建筑面积1000多平方米,其采用贝灰结构,建筑精巧,石刻、木雕、贴瓷都出自名师高徒,各大能工巧匠献技竞艺,集潮汕各派贴瓷艺术总汇,可称一绝,其中最具特色的嵌瓷出自潮汕嵌瓷大师何翔云之手。嵌瓷,潮汕人俗称“扣饶”,其开始出现于明朝万历年间,是潮汕传统建筑装饰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以造型绘画为基础,运用剪裁、修磨的五彩瓷片镶嵌在屋脊、檐下、照壁,表现手法细腻。存心善堂的嵌瓷佳作传说是民间艺人斗艺所得,其《双凤朝牡丹》、《双龙戏宝》是何翔云和吴丹成竞技的心血之作,可惜毁于“文革”期间,今天的嵌瓷装饰是后才修缮的。潮汕善堂建筑装饰艺术中没有北方代表皇权思想的龙凤麒麟,其题材以吉祥如意、福禄寿喜、花鸟虫鱼和人物故事为主,人物故事以“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为主题思想,既体现了潮汕人重商务实,淡漠政治的族群性格,更展现了慈善的思想内涵。
图7:汕头存心善堂之嵌瓷(胡锐颖摄)
善堂作为一种慈善机构,其建筑艺术也透露一种柔性之美,工艺美术都属于精雕细琢、繁复精巧的一类。自古以来,潮汕地区人多地少,资源紧张,从而养成了其事事精细的处事态度和方式,其体现在建筑中便是精雕细刻。善堂虽然是一种乡土建筑,但是无不体现出潮汕人性格中的奢华、精致。其嵌瓷多采用浮嵌和立体嵌,色彩艳丽,装饰多是故事人物、山水楼阁,以及花鸟等图案,整个作品极具整体感。此外,建筑中的构件,乃至圣像也是集木雕、金漆画、壁画、嵌瓷于一体,古色古香,五彩缤纷。存心善堂的木雕是木雕状元黄开贤主理,特别是“木雕蟹篓”等精品,与嵌瓷交相辉映,可惜同样在“文革”中被破坏,其建筑飞檐灵动,雕塑玲珑剔透,既有利于减少建筑的厚重感,有展现了潮汕人“精致”、“细腻”的文化特性。
图8:饶平海山镇坂上村存德善堂木雕(邓建忠摄)
善堂借助嵌瓷、木雕等装饰艺术表达了一种弘扬正气、积极向上、传承美德的精神风貌,传递了欢乐、喜庆、富裕的族群愿景,“孝”、“善”、“忠”等儒家文化通过嵌瓷中的英雄人物活生生地呈现出来,使得艺术、慈善与传统人文伦理道德相融合,是善堂慈善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潮汕人自来笃信风水,风水思想与阴阳学说在善堂文化艺术中无处不体现,甚至风水五行思想融入了善堂文化的善恶报应观,这也是其受道教思想的影响。多数善堂前方都留有空地,乡土善堂背山面水,取义阴阳合抱。即便某些善堂位于城市拥挤地段,其仍然择靠背而建,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把背山面水的格局作为最理想的景观模式的中国建筑的风水思想。饶平县海山镇存德善堂等前建有照壁,符合潮汕人风水思想的“前有照,后有靠,左右有抱”。善堂整座建筑外呈方形,中轴对称,主轴线突出,入口龙虎大门、长廊、照壁、花圃,布局相宜,组成了外封闭、内开放的院落式建筑群。既体现我国建筑的风水思想,又具有潮汕民居建筑的鲜明特色。善堂文化也充分体现了中国人古老的五行阴阳学说思想。例如善堂在救火时,以前没有消防车,善堂动员堂员带水枪、水桶帮助灭火,要求堂员必须手持白底黑字灯笼。白底黑字,取自阴阳学说五行相克的“水克火”之义,人们认为只有符合阴阳五行学说,其善行才能顺利有效地进行。
图9:饶平县海山镇存德善堂(郑顺忠摄)
善堂音乐也成为一种弘扬慈善精神的艺术形式。善堂音乐有佛的梵音,也有道的颂曲,更糅合儒家礼乐,形成独特的潮汕善堂音乐。善堂音乐指的是善堂做法事时(如颂佛、拜忏等)唱奏的音乐,也称之为庙堂音乐。善堂音乐一般没有唱词和演唱程式,只有曲调,是用打击乐和管弦乐演奏的一种音乐艺术形式,分为“禅和腔”(亦称善和板)、“香花板”(亦称本地板)两类,禅和腔节奏较慢,抑扬顿挫,让身心寂静。香花板则热烈昂扬,节奏明快,让人舒畅痛快。善堂音乐通常以唢呐(有的则用横笛)主奏,并配以扬琴,二胡、琵琶、三弦、椰胡等诸多乐器。管弦与击乐合奏,曲调玄奇古朴,旋律庄严静穆,清静高雅,别具一格。“香花板”音乐曲目有《孔雀词》、《十报恩》、《刀兵偈》、《道场偈》、《三奠茶》等。“禅和板”音乐曲目有《南海赞》、《大三宝》、《弥陀赞》、《准提赞》、《香热赞》等。“禅”与“善”潮语同音,惟发音轻重而已。如《南海赞》,是以颂扬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为主题。乐曲韵律悠长,重叠,引领听者进入飘渺的佛国,超然尘外。善堂音乐将信徒与神灵合为一体,连接着人间与梵界,引领着人们超越尘世牵绊,全心奉献,全心仰望信靠神灵。
潮汕善堂是一座座物质与精神交辉的恢弘庙宇。宗教思想、慈善精神通过张扬的艺术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虽然作为慈善活动的场所,但是其建筑艺术和装饰艺术却无处不体现潮汕文化的内涵,善堂神像以佛为主,装饰题材的故事人物涉及儒释道各路神明,建筑风水是道教文化的体现,楹联充满儒家色彩,善堂音乐则是佛道合一,形成潮汕人多神信仰的民间宗教艺术文化,也成为潮汕人自我认同的重要内容。潮汕善堂是岭南民间独特的宗教艺术瑰宝,其成为文化类型学的区域表达。
[责任编辑]蒋明智
杜洁莉(1979-),女,广东汕头人,民俗学博士,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旅游系副教授。(广东 深圳,518055)
*本文系国家旅游业青年专家培养计划项目“城市化进程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的困境及对策研究”(项目编号:TYETP20135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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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6)06-1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