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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弹便破

2016-12-06雪归

小说林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伙子牛奶

◎雪归

吹弹便破

◎雪归

时间是2015年10月29日早上9点13分。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杨烨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时突然冒出这种毫无来由的念头。当源自脑际的轰鸣伴着公交车的嘈杂一起响起时,杨烨不由自主地扭了扭脖子。

就在这时,坐在靠窗位置的杨烨看见南安河里居然有一个人。

是的,没有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当公交车走到南安河附近时,杨烨正看着窗外的景色。天空中似乎飘着星点雪花,行人都瑟缩着行走,杨烨不由感慨季节如此匆忙地进入了初冬。

河岸边几无行人,因为这是一段两端封闭的河滨小道,除了偶尔有人翻过护栏下去找隐蔽处解手,一般不会有人出现在那里。加之河道与立交桥形成上下位置的十字形交叉,又因为地势偏低,所以更是人迹罕至。而那个人,不是在河滨小道上,而是在河水中。南安河并不深,此时河水刚刚没过那个人的腰。

看样子,河中是个女人。那姜黄色的上衣有些扎眼,仿佛一片枯黄的叶子,浮在水面上。

她这是要涉水过河?不至于吧,河上有桥,而且不止一座。那是要下河捞东西?也不像啊,她两手空空,手中没有任何工具。难不成她是要自杀?这个念头闪过后,杨烨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看那个人,还在河中向着河心慢慢移动,河水眼看没过腰到达胸部了,而她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冷风不断从车窗的小缝中灌进来,吹得杨烨将衣服紧了又紧。环顾车内,杨烨发现并没有一个人关注河里的人。怎么办?车从立交桥上一闪而过,很快便远离了那条河。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关注河中的人,杨烨希望她不是真的要自杀。

巨大的不安像狗一样追着杨烨不放。杨烨现在的职业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虽然是聘用制,但同工同酬,而且这无冕之王的荣耀倒也能满足他不时膨胀的小小虚荣心。虽然是记者,但杨烨的职业敏感度远不及那些比他年轻许多的小记者。也许是性格使然,杨烨对时下能抓人眼球的各类新闻点兴趣不大,所以当初在分部门时,杨烨几回请求领导,最终将自己留在文化专刊部做编辑、记者。专刊是副刊的衍生,其新闻性相对弱些,文化性和专题性似乎更强些,而后者正是杨烨所感兴趣的内容。但是报社因为人员少,提倡编采合一,于是杨烨就有不少采访任务并与岗位津贴挂钩,如果完不成,就意味着岗位津贴少了一块。

杨烨所在的小城不大,但是市委市政府办公地全在这里,而且加上这是个刚成立不久的地级市,一切正以欣欣向荣的姿态向前发展。他们的报纸,虽然几经改革,但全国公开发行的性质并没有变化,这多少让杨烨有那么一点自得。但报社内部呢,带编制的记者和不带编制的,虽然说是同工同酬,但仅住房公基金一块,就是差别。因为聘用记者没有住房公积金,杨烨买房子办贷款是个大麻烦,只能靠在乡里工作的媳妇的公积金,这样一来,和媳妇吵架时,媳妇就多了一条指责他的理由——房子可是我张文萍贷款买的。杨烨也没法辩驳,事实如此。他在报社人微言轻,虽然长期做文化专版,但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版面,真正关注的人并不多。现在的人更多地关注耸人听闻的事件,而他这些不痛不痒的文章,自然无法夺人眼球。

话说过来,杨烨自己还是喜欢自己所做的工作,虽然并不引人注目,但那些古老的传统村落和民间艺人,让他看到了许多东西,这也让杨烨意识到自己工作的意义所在。

河里的女人让乘车远去的杨烨心下难安。如果不是着急去采访约好的大师,他肯定会第一时间下车想办法救人。人命关天的大事,岂容儿戏?虽然不能肯定那个人就是自杀,但这个天气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着也一定有原因。杨烨心里委实放不下,便给记者部的小张打了个电话,让小张去看看。小张在电话里推三阻四,说是有个重量级会议马上开始,他得做会议采访报道,他让杨烨给小李打电话。而杨烨给小李打电话时,小李对此并不感兴趣,说,也许人家没事,就是想蹚过河呢,这样的新闻,没法抓人。

悬着心的杨烨还是先做完了自己的工作,采访结束后便第一时间赶到南安河一带转了一圈儿,问了好几个人,回答都说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杨烨推测,如果那个人一心求死,可能已经淹死,尸体下沉或漂到哪个涵洞里了;也可能是那个人只是想在这个冷天里寻刺激,想玩一把冰冷的河水也未可知。但后者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也许那根本就是个没有人管的流浪者或者精神有问题的人,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冰冷的河水里。哪种猜测都不能解开杨烨心头的疑团,而他最怕的就是前一种,如果那个人真的死了,他杨烨没看见便罢了,可是他明明看见却没有施以援手,放任一条生命就这样消逝,这让他良心如何得安?

怎么办?杨烨甚至翻越护栏下至河道边,还把手放在河水里试水温。冰冷刺骨的河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而迎面来的河风带着污浊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窒息。

这个夜晚,杨烨又是彻夜难眠。他患耳鸣很长时间了,前阵儿去检查,让人意外的是居然不是耳鸣,而是脑鸣。而脑鸣的原因十分复杂,一时查不出原因,据说过度疲劳、睡眠不足、情绪过于紧张也可导致耳鸣的发生。如果排除身体其他疾病,杨烨坚信这后一条即过度疲劳、睡眠不足、情绪过于紧张是形成他体内如此鸣响的原因。且不说这长期聘用的身份让他尴尬,在媳妇面前总是低人一等以外,这种身份也决定了他在报社将永远不会有晋升发展的空间,将永远是一名普通的小记者。这让杨烨每一回想起便有心灰意冷之感,更担心自己会因为失误而失去了工作,步入失业的大军。在安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非常不易,杨烨既无背景又无后台,如今在报社虽然算不上如鱼得水,但至少是他所喜欢的工作,这让他更加珍视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长期的焦虑严重影响着他的睡眠质量,入眠困难,夜里不断惊醒已经成为常态。

但是最近这几夜杨烨的心事又增加了一桩。一想到那片枯叶一样在河中无依无着的女子,杨烨便很难入眠。耳朵里,有时是列车向着自己开过来,有时变为狂风不断掠过,有时又如蚕食桑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总之不见消停。如今转眼一周已经过去,虽然杨烨这几天关注的本市新闻并没有相关消息,但杨烨再不想不了了之。

好吧,既然错已铸成,杨烨不想让自己这么一直难受下去,他要补救,他补救的行动就是决定明天无偿帮助四个人,哪怕解决不了他们的难题,在报纸上呼吁一下也可以,因为他有记者的身份优势。

而之所以以四来计数,是因为杨烨本人就是四月四日生的,四,谐音死,看来河中的女子冥冥之中就是在告诉杨烨,她的生死,决定着杨烨此时的选择。

第二天还不到五点杨烨就醒了,他匆匆洗漱,匆匆出门,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四个人,并且尽自己所能帮他们解决难题。

杨烨出门,先是遇到了小区门口卖牛奶的人,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带一个大大的装牛奶的塑料桶和一个一次刚好装一斤牛奶的搪瓷缸子,是他卖牛奶的计量工具,然后就是一些塑料袋。令杨烨不解的是这个男人的牛奶每天都会剩下很多,同样在小区门口卖牛奶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而那个人的牛奶总是早早卖完打道回府,只留下这个男人每个早晨守在小区门口。都是牛奶,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杨烨带着好奇走向那个充满了期待的男人。

男人是个国字脸,也还周正,只是胡子拉碴的,加上许久没有理过的头发,给人以落魄之感。男人坐在一个极矮的小凳上,和他的奶桶立在早晨冷洌的空气中,仿佛雕塑,如果不是他随时晃来晃去的脑袋,那个剪影让人疑心他根本不是活物。

男人见杨烨走近,马上拿起了小搪瓷缸,问道:“师傅,要牛奶吗?”

杨烨亮出他的身份:“我是报社记者,就是想采访你一下,为什么你的牛奶总是比另一家卖得慢?”

男子略显意外,告诉杨烨说:“因为我的牛奶没有掺杂任何东西,没有香精。不信你试试,我免费给你一斤,你可以自己尝一下。你不知道,那一家的牛奶,虽然口感好,是因为香精。那可是化学制品,是违法的,对身体有害的,人们不知道,只是凭口感,总觉得我的牛奶味道没有那家的浓,就不喜欢我的牛奶。要知道,牛奶越是纯正的,奶味越是淡呢,而且还带一些腥味。”

“这个——你怎么知道呢?”杨烨好奇地问他。

“我?呵呵!”男子搓了搓手放回两腿间,“你是记者,也不怕你知道,我让我媳妇假装成小区的人,打过他的牛奶。我家也有香精,加没加我一尝就知道。现在的世道,昧着良心的,反而得好。你也看见了,人家的牛奶就是比我的卖得好。”

“你不会也掺了香精吧?”

“我既然说了,就不怕你知道。出卖良心的事我是不会做的。虽然我的牛奶卖得不好,但我的牛奶做的酸奶,可是安城卖得最好的,纯牛奶做酸奶,那可没得说,那些加香精的,可就不好说了。那个工商银行旁边的小铺,就是我家开的。”

“李家酸奶?原来是你家的啊?”

“就是,就是。”男人瞬间恢复了得意之相。杨烨却陷入迷茫之中,该如何帮这个男人呢?他似乎并不太需要他帮助,因为他还有酸奶铺,如果真想帮他,多吃几碗酸奶也解决不了根本上问题。他无法杜绝香精的加入。

一种无力之感涌了上来,杨烨起身准备离开,男人倒是说话算话,用塑料袋盛了一斤牛奶给杨烨说:“你尝尝,就是生喝也没问题的。”

杨烨拎着牛奶走到街头,遇到了街头日日行乞的那个精神有问题的小伙子。小伙子的腿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见女人就叫姐姐,见男人就是哥哥,然后嘿嘿干笑。

“哥哥!”小伙子一见杨烨便激动起来,脑袋上拧成股的头发随着小伙子的身体动作起伏不定。杨烨把牛奶袋递给小伙子,想把这个人列为自己要帮助的对象。

小伙子对这袋牛奶不感兴趣,他手中有个小小的黄色塑料盆,里面放着几毛零票。杨烨摸了摸身上,早上太匆忙居然忘了带钱包,他不好意思地对小伙子笑笑,摊开两手。小伙子把他乞讨的小盆升高了些,在杨烨面前不断晃动。

杨烨一时无法,便说:“我帮你喝牛奶。”他取过牛奶袋正准备将牛奶往小伙子嘴边送,哪知道小伙子突然生气了,一把将袋子抢了过去。结果是牛奶洒了一地,同时溅了一些在他自己身上。

杨烨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小伙子却吱哇乱叫,引得不少人向着杨烨投来质疑的目光。杨烨无比后悔早上出门没有带钱包,但转念一想,即使自己带了钱包,给这个小伙子一些施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杨烨马上给市民政局打电话,就社会流浪人员的管理问题进行采访。

民政局办公室一位孙姓主任告诉杨烨,其实他们早已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关于社会流浪人员的管理救助体系,只是限于经费短缺和人员少等一系列问题,一直迟迟不见明显成效。孙主任还给出了一组关于近年他们救助流浪人员的数字,听起来倒也有说服力。

社会新闻采访一直是杨烨的弱项,因为自从进入报社,他一直只做文化专版,所以一时也提不出什么犀利尖锐的问题,于是杨烨就早上他碰到的那个小伙子提出了疑问。

孙主任在电话里说,那个小伙子叫李平胜,民政局早已登记在册,严格意义上讲,那个小伙子并不算是流浪人员,因为他家就在安城。家中父母虽然年长,但还有生活能力。虽然民政局工作人员多次登门,想让小伙子留在家里,但是小伙子已习惯了街头行乞,而且他的行为并没有明显的暴力倾向,所以不在民政局管理范围之内。

就在杨烨放下电话准备去小伙子的家中采访时,突然有人来找他。

杨烨一看,是他以前采访过的一位地方戏传承人王银生。王老汉一见杨烨就激动地伸出暴着青筋粗糙有力的大手抓住杨烨的手,颤抖着声音说:“可找到你了,杨记者。”

杨烨给王老汉倒上水,老人家端在手里仿佛捧着宝贝,半天不往嘴里送。那不断哆嗦的嘴唇似乎在说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杨烨不知道王老汉找他什么事。采访王老汉的稿子杨烨一直没顾上写,前阵一直忙上级安排的任务,只顾着那个民间工艺大师了。

“杨记者,你上回问我,关于地方戏有什么令我最难忘。当时我没回答你,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你走后,我思量了几个晚上,特意来告诉你。”

“是这个啊!那你打个电话就好了。这么远还自己跑来,多麻烦啊。”

“杨记者,你有所不知,我最忘不了的是那一天。”

老人说他印象最深的当属那个夏日,市里有人来找他,就在巷道口说起了这出戏,来人让他即兴唱一段。当时,他疼爱的小儿子刚刚因意外离世不过三天,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孙子和六神无主的儿媳妇。儿子是家中的主要劳力,有许多农活他和老伴早已力不从心,只能指望儿子,但儿子突发意外,给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然而,想到市里的人赶了十多公里路找到他只为了这些戏,老人当时还是应来人要求唱了几句。虽然自己极力克制,但内心的悲痛难抑,当老人唱起“什么人儿跳下了望夫台,什么人斧劈华山顶,什么人奔月她就没有回来”《小放牛》片断时,顿觉戏里戏外皆是人生,忍不住泪流满面。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登台唱一回。”王老汉对杨烨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村里有一个戏台,让我在上面再唱一回。”

虽然这出地方戏已经成功申请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但在村里,却连个像样的戏台都没有。村里也想建一个戏台,让大戏一直传唱下去,只是资金无法落实。

当时杨烨还就戏台的问题采访了村支书。村支书这样说:“记者同志,如果你能帮我们解决戏台问题,我敲锣打鼓到报社给你披红挂彩。”

杨烨曾就戏台问题找过文化局的相关领导,哪知道那位相熟的副局长哭丧着脸说,“杨记者,这些事你就别再掺和了,找我们要钱的人太多。上面文化方面是有一些专项资金,那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不敢挪用的。再说,那个村的地方戏传承,说实在的,并没有形成气候,现在就开始宣传,为时过早了些。”

这位副局的为难杨烨也清楚,但杨烨更加感动于老人的执著。其实一个戏台的费用并不多,如果真要搭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最大的问题是现在只是王老汉热心于此,更多的人无动于衷。如今这个村里真正爱唱戏的人并没有几个。唱戏挣不来钱,打一天工的收入远超唱几天戏的,唱戏还要先排练预演,还要服装道具,这些都是让人头疼的问题。看戏的也没有几人,在电视家家普及的今天,站在戏台前看戏的兴趣早没了,蚊虫叮咬倒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并没有几个观众,甚至演员比观众还多。总之,要实现老人的这种心愿,真不是容易的事。

当时采访时杨烨以为王老汉是有意回避,便没有再追问,却没想到老人会如此重视,在慎重地思考了几个日夜后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他,这令杨烨既感动又忧心,然而戏台的问题,不是他杨烨可以解决的。送走老人,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滕存义。”

“滕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对方似乎十分生气:“你们采访报道为什么要做假?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报道的那个民间艺术家李玉顺在做假?知不知道他的许多作品其实就是我创作的。他跟着我学了一阵后就另起炉灶,但同时把我的大量作品据为己有。这也罢了,他还上门偷窃,趁我不注意,又把我的一些画稿拿走,然后临摹,变成他的作品。他现在是政协委员,是你们的民间知名艺术家。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素质低下的人,你们却把他捧上了天。你知不知道做事先做人?”

杨烨一听感觉事情不容小视,要求滕存义留下联系方式,说这边查证后会给他一个答复。

放下电话,杨烨觉得事态严重,马上打电话给上级王主任,就接电话的事情进行汇报。

王主任在电话里让杨烨不要太过紧张,说他们也知道这个事情,但事实并不完全如滕存义所说,李玉顺是曾投到他的门下,但时间并不长,二人闹了矛盾后,李玉顺自己埋头钻研,才有了气候。所谓抄袭偷窃一事,根本查无实据。

“不过是嫉妒人家头上的光环而已。”王主任说,“这样的事情,在许多成名的人那里都有,何况李玉顺还曾在他门下学艺。”

听王主任轻描淡写,杨烨倒也听出了话外之音,自然是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烨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回想刚才电话里滕存义所言,倒不是查无实据,根本是一些人不愿追究。一个刚刚树起来的典型,当然不希望被抹黑。李玉顺现在就是安城的一张宣传名片,这个典型如果倒了,文化和上级门的脸往哪里放?

一时感慨良多,杨烨正想再细细整理下思路,却又被一个女人所打断。

这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女人上身穿一件姜黄色的大领西装,下身是一件黑色的长裤,布满了斑斑点点。这件姜黄色的外衣,让杨烨想起那天在河中枯叶一样飘着的女人。

“记者同志,你一定要救救我们一家人。”话音未落,女人先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女人的头深深地埋下去,满头枯乱的头发仿佛荒草,随着她的身子不断抖动。

“你怎么了?”杨烨吃了一惊,“有话好好说,千万别这样。”杨烨赶忙扶起女人,拉过一张椅子让她坐下来。

“我叫祁万香,我男人叫丁海年。去年的7月7号,我男人死了,留下了两个娃娃和全身是病的公婆。”

“你男人是怎么死的?”

“掉在化粪池淹死的。”

“那天我们安村的村长孩子考上了大学,村里所有人都去庆贺,我们家是我男人去的。哪想到,在酒席上他多喝了两杯,结果不知怎么,就走到酒店的负一楼,那里黑咕隆咚的,他大概一时没看清,就掉在没有井盖的化粪池淹死了。

“他们把他捞上来,就那么放在一个垃圾箱旁边,让我去认尸。他身上那个臭和黑,根本没法走近。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要不他身上的那件我亲手绣的肚兜露出来一个角,我哪能认出来那个躺在黑臭的脏水里的就是我丈夫。他走的时候,还答应给两个孩子带喜糖来呢,他还说村长家的酒宴,肯定高档,摆在安城酒店,肯定不错的。干果和喜糖,肯定不会少。他说他一定会带来的。

“哪想到,等到的不是喜糖,而是三天不见人影。村长到底怕惹上事情,一直热心地帮我们找。那天,有人看见我男人一个人离开酒席进了电梯,我们就查酒店的监控。哪想到,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按错了电梯键,不知道负一楼不能去。他下去后,就再也没出来。”

女人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她的脸上布着红血丝,一双被眼泪淹没的大眼睛,仿佛一眼深不可测的泉眼,泪水不断流出。

杨烨找来纸巾递给女人,让她先缓缓别说话,喝口水再说。

女人端着杨烨递上来的杯子,不断说着谢谢。

“其实在上周,我死过一回。”女人把杯子放在嘴边却没有喝,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上周?哪天?”

“是10月29号。那天早上,我跳进南安河,就是想一死了之。我想我的孩子如果我真的没有了政府会管的吧。不是还有孤儿院、福利院吗?总之没有我他们也会长大。我想到我男人是掉到化粪池死的,心里这个憋屈,真的没法说。村长给了我五千块钱,说我男人是自己走错地方死的,和他和酒店都没关系。可是我想,怎么没关系?他们要是说清楚负一楼不能去,或者用什么东西拦着挡着,我男人怎么可能就掉到化粪池淹死?那天我跳进河里,河水都淹到我的腰了,我最后还是自己上了河。上河的时候,我摔了一跤,太冷了,我浑身湿透,腿都迈不开。但我还是上了岸,然后就回家了。我到家时,两个娃娃一个一身的屎尿,一个饿得在啃生洋芋。看见我进门,那个大的把洋芋给我,让我啃一口。我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生洋芋,真是涩啊。”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说完这些话,眼底突然清澈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她抹了一把脸,喝了一口水,长吸一口气,说:“怎么都得活下去,是不?”

杨烨唯有点头。

“我就是找你说说,我来之前想让你找有关部门反映下我的问题,给我们多要点钱。可是这会我也不想要了,我就想回家,哪怕回家只能啃生洋芋。”

女人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杨烨愣在那里。这个时候,杨烨满脑子都是那天在河中所见的这个穿姜黄色上衣的女人,如一片枯叶浮在水上,打着旋儿,却始终没有被污浊的河水淹没。同时,源自杨烨脑际的声音又一次想起,如一列急驰的火车呼啸而来,震耳欲聋。火车像是要穿破杨烨的耳膜,似乎又不只是耳膜,火车还要穿破杨烨的身体。

那一瞬间,杨烨感觉这世间的一切,轻薄如纸,吹弹便破。

主持人语:警喻的微小说,有自己的语言风格,干净且有特色,功底扎实。他的一系列乡间民谣似的微小说,在读者中已经产生广泛影响。

警喻的这些“民谣”,或揭露社会诟病,或写人生经验。《子孙大事》中几个民工的简短对话,社会种种丑陋便跃然纸上,这是功力。

再看《高缸子》。高缸子这个人物写得有味道,外表玩世不恭,内心还揣着点儿处世的小技巧,最终还是被魔高一丈的村长耍了一道,令人深思品咂。

著名评论家杨晓敏先生说:骆驼是个勤于思考型的写作者,极善于观察生活。他的小小说创作,笔触细腻,叙事严谨,能从容不迫地展开情节,把人物放在一些特殊环境之下进行考量,进行深刻地体察描绘,衬托着对生活的无声琢磨与判读。

本期骆驼的《鸳鸯手帕》,写了一个苦涩而凝重的故事。天发老汉的个人悲剧,就是对那个时代的判评。

《BP机的故事》几乎是原汁原味乡镇生活的翻版,镇长BP机的故事写得活灵活现,行文与场景框定在荒诞和幽默中,揭示出基层乡镇工作的假大空。

——特约栏目主持:袁炳发

雪归,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说等作品见于《文艺报》《清明》《中国铁路文艺》《西藏文学》《飞天》《北方文学》《青海湖》等省内外报刊杂志,出版小说集《暗蚀》和《脚鸟》,散文随笔集《云端或泥淖》。有小说作品获得青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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