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蔚蓝蔚蓝的天空下
2016-12-06马晓康
文/马晓康
在蔚蓝蔚蓝的天空下
文/马晓康
马晓康男,1992年生,祖籍山东东平,留澳七年,读书,写作,兼做翻译。参加过2015鲁迅文学院山东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浙江第三期新荷作家训练营和首届山东青年诗会,系2015第八届星星夏令营学员、《中国诗歌》第五届“新发现”夏令营学员。出版有诗集《纸片人》等。代表作长诗《还魂记》,著有小说《墨尔本上空的云》入选鲁迅文学院精品文丛,获《诗选刊》2015年度优秀诗人奖、《西北军事文学》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时代文学》2014年度诗人奖等。
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小说审美方面的“重口味”,小说《在蔚蓝蔚蓝的天空下》在预选中都很难出线。把这篇小说从十几篇小说中拎出来,我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在开始投票之前,我就已预感到场面将是口水一片。如我所料,有人大加赞赏,有人大加挞伐。90后接龙栏目设置以来,这是唯一一篇经过两轮pk才最终定下来的小说。
坦白讲,这是一篇十分不讨巧的小说,若不是强制自己进入文本,我一定读不完这个寥寥八千字的小说。即便努力再三,当我读完小说中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的表情也是相当纠结的。然而这种阅读的“不舒适感”正是我选择它的原因——我们已经习惯了以“把故事讲得尽可能精彩”为写作趋向的向庸常生活俯首称臣的小说了。我们需要回到小说的本位上来,慢下来,停下来,除了故事之外,我们需要思考。而《在蔚蓝蔚蓝的天空下》正是这种能让我们慢下来、停下来的小说。所以,我郑重向大家推荐它,我们一起慢下来……
——周朝军
“嗖”的一声,一道黑影撞在了我的小腿上。我习惯性地抬起了脚,跳到一边,可能是姿势不够完美,眼镜不满地在我脸上一蹬,也跳了出去,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成功着陆!
哦,原来是那只老瞎狗。住在这个村里的人都知道它,估计是被身后那块冰滑倒摔过来的。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惊吓了,爬起来,连个对不起都忘了说就跑了,很快,又在另一个冰面上滑倒,撞到了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身上。
“滚!”那个小精瘦一脚踹了上去。我有些生气,那只老瞎狗又不是故意的!那家伙在物业工作,姓甚名谁,不知道。反正外地居民都说这里的物业很差,工作人员满嘴脏话。
老瞎狗被踹得飞起,撞在了旁边菜店的筐子上,瘫软在地上,像泥巴,溅了一地,很快,这些泥巴又汇聚成狗的形状,往远处爬……
菜店老板娘不乐意了,拿着切冬瓜的大刀指着小精瘦说:“你缺德不缺德?狗也欺负!”
“大姨,您木看见这狗撞我么?”小精瘦还觉得挺委屈。
“我结婚的时候这狗就在村里,再让我看见你欺负这狗,你就给我等着!”老板娘继续指着小精瘦说。
这只老瞎狗在村子里流浪了快二十年,从来不乱叫,也不咬人。小孩们都很喜欢它,经常给它东西吃,可惜,就是太脏,连偷狗的也不偷它。它看不见东西,到处乱爬,也没人愿意领养它。老瞎狗刚来村里的时候,村里的耕地还很多,听闲聊的老人说,现在村子变成城乡结合部了,大家都住小区楼房了,还建了自己的办公园区,从前的耕地都找不回来了。成天车来车往的,没准哪天老瞎狗就得让车轧死。
老瞎狗朝路口方向逃走,路口是个三岔路口,一条主路直通外面的大马路,主路两侧都是商店,另一侧是条偏路,也有商店,但很短。顺着主路继续往上就是居民小区,这里的居民小区有两个,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都属于仙人村。两个小区也是仙人村开发改造的,小产权房,没房产证,南面是办公园区,北面是市区大学,里面有很多外国留学生,以第三世界国家居多,所以我经常看到一些非洲兄弟载着女生来这里买东西。近视五百多度的我,只看到那里黑压压一团,好像蒸笼里正在烹制黑面窝头。此刻,那窝头里不断传来鬼一样的笑声。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笑声?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戴上眼镜再看,原来是当地村民,那种鬼一样的笑声也没了。奇怪的是,他们穿着我很久都没见过的黑蓝布棉袄或绿色军大衣,其实,在我看来都是黑色的,只是偶尔有几处破口子来彰显一下棉花是白色的。脸上似乎有许多泥垢,头发和这冬天的空气一样凝固,或短或长,只要气温再降一点儿,应该就彻底冻住了。
有的人在笑,像看相声逗哏似的,也有人双手插袖子里,只是看着,还有人三两个碰在一起,偷偷议论着。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呼吸、说话产生了不少热气,飘在头顶。
我居然不禁感慨了一句:“唉……黑窝头,出锅!”
嗯……有人听见了,朝我看了过来。这么多人朝我看,着实把我吓到了。
我对村庄的记忆只停留在小学阶段,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跟着同学们去河边摸鱼。上初中时,在高速路上,我见过村民哄抢翻车的苹果。苹果撒了一地,从高速路到山上都是,甚至天上都洒满了苹果,那种香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并不让人心安,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麻袋。对,就是麻袋,漫山遍野的麻袋朝这里涌来,环绕着高速路的所有山都变成了麻袋色,恨不得把天空都装下。司机跪在地上哭,不管用,上去厮打,反而挨揍。老人、中年人、小孩都在抢,似乎一辈子都没见过苹果,似乎他们都得了绝症,只有吃很多苹果才能治好……对了,他们的打扮和眼前这些人很像。
这让我对人群有莫名的恐惧,所以我必须隐匿。学会在人群中把自己隐匿成空气,试着对世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习惯把手插在兜里,生怕有人一把将我拽走,拽到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
可是我说话了,有人朝我看了。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我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馒头,这是准备回家和爸妈吃的午饭。刚买的,还热着呢,正好暖暖手。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冲上来抢东西。馒头不值钱,5毛一个,只是这大冷天儿,我不愿意再走一趟。
越往前走,扎在我身上的目光就越少,等我进入人群时,才发现,整个路口都被堵住了。吵杂声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在我靠近的瞬间一下子倒进我的耳朵。感冒还没好,明天一早还要坐高铁,这些噪音搞得耳朵疼,头疼!该死的,要不是办公园区那么早打电话喊我过去,我现在早就坐在家里写东西了。说什么市里领导要来检查,每个人的工作室都得开着,方便领导访查。结果呢,9点开门,等到了11点半,领导没来,却把我冻得半死。反正也饿了,领导爱来不来,大冷天出来瞎转悠啥,我关门买饭回家!我出门的时候,园区上空挂的“热烈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的红布都耷拉了。破园区爱说啥就说啥,那破工作室要不是图便宜谁去租呀,位置不好,没人气,就是为了写作清静才租的。整个园区220个办公室出租,只有我们30户正常开门,这入住率也忒高了点!夏天凉快,冬天更凉快,加上最近这几场雪,工作室里早就冷透了,空调开了3个小时愣是让我感觉不到半点热气。脚都快僵住了,鼻涕流得更厉害,更难受的是手,还得看书抄笔记,要不是血液能流动,这会儿早成冰棍了。
想到这里,我把馒头抓得更紧了,刚出锅的馒头,真暖和。
透过人群,我看见路口北角停着一辆三轮车,纯银色,在今天这种万里无云一蓝到底的好天气下更是闪闪发光,最是那人群中透出的后车盖,一开始还以为是圣斗士星矢的盔甲呢。车底下,盘腿坐着一位和我差不多胖的黑胖子,和我一样二百来斤吧,只是我皮肤比他白多了,穿着在这个人群中毫无个性的蓝黑色棉大衣,一言不发,时不时地用手抓一抓垫在屁股底下的褥子。
这胖子我认识,也是本地村民,成天骑着小三轮到处转,谁有个不方便的货就找他送,只送短途,价格也不便宜,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啥的。如果非得赋予他一个职业的话,猎人算不算?村里人都说他主业是打麻雀,副业是偷狗,放在古代,这也算一种自力更生的职业吧。现在环境越来越差,像他这种靠大自然吃饭的人,生意难做!麻雀没得打,就只能副业变主业,前段时间他让隔壁村的人拿铁锨追得到处跑。结果呢,人家黑胖子裹着纱布,坐他家门口,大吵好几天,愣是无理辩三分,讹回来几千块钱。春秋时期,各国为了招揽人才都会开辩论馆,黑胖子真是生错了年代,要是能读点书,绝对是少有的辩才。
天挺冷,本来想赶紧回家,可是看见这胖子,就觉得不那么冷了,不知是人群太热还是胖子那黑里透红的脸色让我联想到了红烧肉,我都决定晚点回家,我要观察下这里发生了什么?
仙人村的老方言很难听懂,一群人在这里叽哩哇啦,我却听不懂几个词。他们发音都很含糊,好像是因为天儿太冷了,怕冻着舌头一样,呜呜噜噜的。这些大爷大妈们平时都很矮,此刻却一个比一个高,我根本看不清前方到底还有什么。在人群里钻了又钻,像泥鳅一样,我已经顾不得衣服上会不会沾泥了,反正我也穿的黑色羽绒服,无所谓了,我只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赶紧回家。
顺着三轮车往东一两米,停着一辆棕色吉普车,不知道是啥牌子,反正车表面光鲜亮丽,保养得不错。吉普车旁边站了一个四眼儿胖子,一脸无辜地看着坐在地上的黑胖子。这四眼儿胖子我也认识,往南50米就是他开的电脑配件店。我买过好几次,不是因为质量好,而是周围就他这一家,拆下笔记本清灰居然要80元,如果打车去科技城的话,算上打车费也用不了这些钱。耳机质量也差,买回家三天就跟听石头唱歌差不多,也不给退换。开店这些年四眼儿胖子赚了不少黑心钱吧!尽管我心性像个小孩子,尽管我在这个城市第一次打摩的就被善良的老大爷骗了五十块钱,我还是准确地猜到了——路口这地方出车祸了!突然间,我有点幸灾乐祸,从四眼儿胖子那边买过五次东西,只有30元钱一个的劣质鼠标垫让我觉得不是太坑,今天,他也算是碰上硬茬子了,看他怎么办!
“大哥,你人也没事,车也没事,你就起来吧。”四眼儿胖子声音压得很低,近乎乞求的说道。黑胖子名声在外,全村都知道他软硬不吃,偷狗偷了这么多年,跟隔壁几个村的人没少来往。要知道,世界上一切事物存在都是有道理的,吃饭就要排泄,喝水就要尿尿,他敢偷狗就说明他不怕偷狗招来的后果,这种人,岂是一个外来户能搞定的?
黑胖子抬了抬眼皮,那表情真牛逼,仅仅是抬了抬眼皮,跟蛤蟆翻眼差不多,就把一切要说的话都展示到位了。上小学的时候我有个同学能做到,放学后我对着镜子试了半天,眼球都快抽筋了也做不到。那绝对是鄙视别人的最佳动作,没有之一。我这才发现,黑胖子的坐姿更牛逼,盘腿坐有很多花样,有伸着一条腿,下面垫着另一只脚的,也有两只腿盘在一起的,也有把两条腿抱在胸前的。以胖子和我差不多大的,且只有一块健硕腹肌,抱着腿是不可能了,抱肚子还差不多。可胖子是怎么坐的呢?我看到他右腿直直地伸到前面,那油亮的大黑靴子底下还沾了些黄不拉几的玩意儿,左腿只看见大腿部分,小腿和脚丫子以及应该同样油亮的另一只大黑靴子直接坐没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截肢的残疾人呢。这“坐技”太震撼了,不请去春晚表演,实在太浪费人才了。
“大哥,你起来吧,我扶你去医院……”见黑胖子不为所动,四眼儿胖子有点着急。其实这里离医院很近,不超过300米。顺着主路走到头,马路对面就是医院。
黑胖子不理他,抓了抓屁股底下的褥子,拖着那条只能看见一半的左腿往一边挪。这路口不大,因为是三岔路口,越往上地势越高,不通路的地方都被建成了水泥台子,算是小区楼房的地基。估计是在这儿凭空坐了很久,有点累,黑胖子想靠在边上休息休息。
在黑胖子右手边一米左右,是个巨大的水泥墩子,这水泥墩子支撑起了一个电线杆。像这样的水泥墩子,主路上一共有三个。去年6月我刚刚搬过来时,小区物业还是外地物业公司在管理,当地村民为了图方便,在三个水泥墩子底下都倒满了垃圾,仿佛水泥墩子上写满了“请往这里倒”一样。一开始,外地物业公司以为是垃圾桶不够,就加派了很多,每个楼道口,拐角口都放满了。可人家村民不管,就爱往水泥墩子那儿倒,多走几步也愿意,人家就愿意看物业的清洁工人在马路上忙活。物业派人来劝说也没用,用村民的话说,一帮南蛮子凭啥管我们?再后来,外地物业因为种种原因伤痕累累地退出历史舞台,村里的物业接管了两个小区的管理工作。本地人就是有办法,人家一不劝说,二不动手,直接用红油漆在三个水泥墩子上大书——“谁倒垃圾死全家!!!”外带三个荡气回肠的感叹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水泥墩子底下看见过垃圾,同时,小区里面的垃圾桶也变成了一个多月回收一次,就拿今天早上来说,我出门路过垃圾桶的时候,看到我上星期遗弃的几大包垃圾还在那儿挨冻呢。方圆几十米都是禁区,每次朋友问我怎么这么大味道,我都很淡定地说,这个村是专门做臭豆腐的。
等我回过神来,黑胖子已经稳稳地坐下了。看来他也太激动了,不够冷静,连我这个外地人都知道,他屁股下面坐的这旮旯里,是小区里各种狗儿子喜欢光顾的地方。为什么叫狗儿子,因为我亲眼见过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只白毛狗,亲切地说,儿子呀,要乖,妈妈抱你上楼……
真是人间自有真情在,大妈的爱献给狗。为了表示和这里砖石草木的友好,很多狗都会在水泥墩子边上抬起左腿,然后哇得一下,用体内的水来滋润这里。也许是藏左腿藏太久了,坐得难受,黑胖子屁股扭动了好几下。嚯!这地方是擦干净了。不知道黑胖子会不会哪天兴起,在这里抬起左腿……
这是无赖的最高境界,不管地方干净与否,先舒服了再说,先舒服自己,才能让别人不舒服。开口闭口绝不提钱,一句话也不说,反正他又没正式工作,也不做生意,不担心被谁束缚。从他那黑里透红的大肉团中间的两条缝里,我分明看到了得意的光芒。
这时,四眼儿胖子的几个朋友也过来了。其中有一个就是之前踢老瞎狗的小精瘦,他那发型,乍一看是分头,可后脑勺又几乎没头发,我比较守旧,不知道那是什么发型,在我不多的阅历中,只记得《地下交通站》里的贾贵才留那发型。用外地居民的话说,这些物业的人一个个跟小痞子一样,成天关办公室里打游戏,从来不干实事。这不,隔着大老远他就咋咋呼呼的,喊着:“谁呀,谁讹你啊,这是咱的地盘,还讹人呢。他妈的,在我的地盘还敢讹人……”
等小精瘦走近了,看见黑胖子,一下哑巴了,到嘴边的话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干张着嘴,却吐不出来。我见过很多次这种表情,尤其是当学生时,去打架的时候,可能你找了五六个朋友,牛哄哄地去了,一路上说着要把对方如何如何,可到了对方宿舍以后,已经有十几个人等你了。
“MLGB,滚!”黑胖子第一次开口,就对着小精瘦来了这么一句。那个“滚”字,喊得字正腔圆,跟唱大戏似的,甚至都能在路口听见回音。我是在学校大院长大的,没有在这种村落里生活过,但是从书里看过,对黑胖子这种人,大家都“尊称”为“混不吝”,天天瞎混不干正事,却什么也不怕,到了饭点儿,谁家冒烟就去谁家里端。看眼前这架势,黑胖子要早生八十年,在乱世里绝对是个人物。
小精瘦对着黑胖子笑了笑,点头哈腰的,从口袋里掏出烟,怕被骂,又不敢上去递。结果只是笑着,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半分钟,小精瘦用胳膊捅了捅四眼儿胖子,把他拉到一边说话去了。不用多想,这个黑胖子,小精瘦不敢惹。
“MLGB,烟拿来!”黑胖子又开口了。已经走出十几米远的小精瘦又颠颠地跑回来给黑胖子点上一根烟。
哎……果然是时势造英雄啊。关键对手得是外地人才行。本地人?打死他,他也不敢得罪。上次看小精瘦带着他女朋友在街上骂人时,可没这么怂。那是在一家特色大锅台饭店里,用木柴烧火煮东西吃的那种,消费方式和火锅一样,点菜下锅。当时我正走向柜台,准备结账,小精瘦的女朋友过来了。那女的打扮得还挺漂亮,眼神柔和,让人看着很舒服,只可惜接下来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话,和她的长相实在不成比例。
“他妈的,你们这家店怎么回事。量那么小,都吃不饱。最后点了一份面条,吃两口就饱了,剩下的不都浪费了。这份面条不给你们钱了。结账吧!”在山东,我们管这种女人叫“抠娘们”,这个抠不是抠门,是“凶狠、彪悍、不讲理”的意思。再一看,这女的眼睛变成倒三角的了。如何让眼睛从圆形一瞬间变成三角形,这玩意儿科技含量很高啊……只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说话这么难听,那种感觉就像你收到一封来自女神的情书,正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时候,结尾却来了句——“看你妈逼,耍你的。”
说不给钱就不给钱,哪儿有这道理?店主都是外地人,也不敢说话太硬,只能好声好气地接着。看这架势我得等一会儿,于是我去上了个厕所。这家店的厕所是小单间,我刚过去,小精瘦也刚从里面出来,等我进去以后,忍不住骂了一句,妈的,除了门口全尿满了,他的家伙什是散弹的?妈的。散弹就算了,射程还有问题,该送回厂家重修了。
外面一阵嘈杂,等我洗完手过去的时候,两边已经骂开了。小精瘦真猛啊,拉着他女朋友,一男一女跳着脚地骂,一个骂完退回来,另一个上前一步继续骂,骂的时候还不忘了肢体动作,一边高高举起手指着对方,一边骂着又用力地把手捶下,以显示其愤怒。小精瘦一对儿骂得脖子通红,就跟发了情的火鸡一样,对骂中还不忘了强调“这是我的地盘”。配合对面音像店放的“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咚呲哒呲,跟领舞似的。连后面广场上那群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都自叹不如。
这场面看得我发笑,闹剧持续了三分钟吧,被对面菜店的老板娘一句话制止了。菜店老板娘对人很和善,所以生意一直不错。从不仗着自己是本地人欺负这些外地人。她只说了两句:“什么你的地盘?别人都来做生意,你再捣乱就等着挨揍吧。成天就知道欺负外地人,要不是你爹在这里生你,你比人家强到哪里去?”
看不出来,菜店老板娘还是一位哲人。从古代开始,家族就作为一种可见的背景存在着。尤其是战国时期,豪门望族都会有人才在各国效力,确保天下归一的时候能够让家族不至于覆灭。这是一种传承,在自己家族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上,无形中生长出来的关系网胜过外地人百倍。这种只属于本地人的优越感,存在于每个城市。正是因为这样,小精瘦才经常欺负人,他就算再不是东西,亲戚们也不可能看着他被外地人弄得下不来台。
哎……人……
小精瘦是四眼儿请来的援兵,几个朋友里唯一的本地人,却被黑胖子一句话骂蔫了。至于其他几个人呢,看那样儿就是怕事儿的,有一个好像还在上学,更是躲在一边不说话。
没意思了,接下来肯定是商量,赔钱,然后这事拉倒。
算了算了,走了。走之前我又看了一眼这两部“肇事车辆”,连点磨损都没有,人又能撞出什么问题?怪只能怪四眼儿兄运气不佳,现在的人开车都着急,互相让让不就没事了,非得抢道,觉得自己牛逼,真撞了才发现自己是傻逼。
你们不打拉倒,反正我大摩羯座会幻想,自己脑补一场大戏好了,就这样,我边脑补边离开。
刚刚走出人群,只听见“嗷”的一嗓子,吓得我馒头都掉地上了。在人群周围瞎转悠的狗不失时机地叼走跑了。等我回过神来,只能看见一个撅着尾巴的狗屁股,也许是刚生了小狗的缘故,乳房肿大,几乎是在地上拖着走。算了,就当行善积德了。我突然想起了朋友的一首诗,也是写馒头的,点睛之笔是“那是我女儿的粮食”,大意是老婆要吃馒头,吃了馒头才有奶水,有了奶水,刚出生的女儿才能吃饱……
“让他主人赔你,他就待老那里看热闹来。(方言)”坐落在路口偏北角的活鱼店老板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经常从他家里买鱼,店是自家小车库改装的,空间小,却实用。此刻,他正坐在店门口,而且在高处,路口距他的店直线距离不到15米,路口发生了什么他全都知道。他的店兼营卖活鸡和鸽子,上帝感谢他,因为他那些笼子,整个路口才多了一股浓浓的鸡屎味,每次从这里路过,都想吐。紧挨着后面还有一家火锅店和米粉店,鸡屎味那么重,有客人吃才怪,反正我从没见这两家店里坐过客人。
“算了,就两块钱的馒头,我还是买包子去吧。”我下定决心去买包子,我可不想因为两块钱再和人争吵。小精瘦那两口子一类的人,在这村里我见识过三例了,对于这里的人,我有着极大的不信任。丢馒头肯定是上帝的旨意,丢了就丢了,反正我爸喜欢吃包子,正好我去买包子,我不断地宽慰着自己。
当然,买包子之前,我要先看看是谁把我吓了这一大跳。
只见一个穿着红底黑花纹外套,裹着绿色头巾的胖老太太踏着小碎步一边“嗷”着一边冲过来,推开前面的阻碍物们,噗通一下跪倒在黑胖子面前,哇哇地哭了起来。颇有网游魔兽世界里的兽人们大喊“为了部落!”的气势。紧跟在胖老太太身后的还有高矮胖瘦老太太数名,黑脸壮汉数名,手里拿着家伙什,看那脸色,像刚从地里抛出来的。糟糕,这是亲戚们来帮场子了。
这活儿干得真专业,绝对是世家!绝对不是第一次讹人!双方兵力差距太大,只是四眼儿胖子被讹多少钱的问题了。
其中一个黑脸壮汉走过去,推了四眼儿胖子一把。因为是站在上坡上,四眼儿胖子后退了几步以后,一屁股坐下了。此时,一个女人尖叫一声冲了过来。不得不佩服女人,在关键时候就是比男人要坚强,应该是四眼儿胖子的老婆吧,冲过去推那个大汉。双方就这样推搡起来。
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我在想要不要上去阻拦一下。不管怎么样,这么多男人,不能对一个女人动手啊,哪怕是推搡。嗯,从小我的老师就教我要有正义感,见义勇为,这连女人都打了,肯定不是好人。可又一想,老师还教我,少管闲事……到底怎么办呢?
就在我不断纠结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劝了起来,可都是些耍嘴皮子的,没有真上去拦的,结果越劝越凶,越劝越来劲。尤其是在这种时刻,绝对不能服软。四眼儿胖子这边如果服软了,肯定会被讹一大笔钱,黑胖子那边如果服软了,那跟那狗尿尿的地方坐了半天不是白坐了么?
终于,菜店老板娘看不下去了,开始出来调解。后来才知道,菜店老板娘的爷爷是以前的村支书,在村子里是大姓,只要是这个村的村民,都要给他们家三分面子。面子,是这世界上最神奇的消费品,不能下馄饨也不能包饺子,却比什么都好用。一会儿工夫,如困兽斗般的吼叫消失了,转为了众人的小声嘀咕和淡淡的鸡屎味。我的脑子乱哄哄的,烦死了。我干嘛要出去阻拦,反正现在也不打了。阻拦了对我又没任何好处,而且我也是外来的,惹上黑胖子这种无赖更麻烦,我在这边连熟人都没有。
不看热闹了,买大包子吃去。路上差点被绊倒,不知道是哪家五金店放外面的工具。这里的人干什么都爱扎堆,去年来的时候除了大马路边上有一家小摊子卖小肉包子,转眼不到半年,呼呼啦啦冒出来了5家。超市也是,第一家赚钱了,接着又冒出来6家。五金店早就这样了,这条不足300米的街上有4家,大马路上更多,延伸到市区大学正门口,足足有7家。真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想的?萝卜全种一个坑里。这又不是追产量的年代,一斤地里撒的种子比粮食都多,十穗麦子顶一穗,喂猪还赚九根棍。这是做生意呀,这么扎堆,能赚钱才怪。
……
买完包子,我故意绕了道走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与争斗有关的事,那样会影响我心情,我更不想纠结是什么东西阻拦了我内心有正义感的冲动,以及我为什么会幸灾乐祸地看这些事。
可我还是遇到了四眼儿胖子,他的头被人打了一下,正用一块白毛巾捂着头朝南边的小诊所跑。他的妻子在一边扶着他。那一瞬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知道,我在一边看热闹是出于好奇,或者是为了增加点生活阅历,可我何尝不是一个懦弱沉默的人。小时候,我可不是这样,可这样做,直接导致了在班里被同学欺负到死,当你不是树的时候,大风来袭,你若想抬头,其他草一定会把你死死地按住。
这算不算一种对生活的妥协?而我,早已是个失败品。
我赶紧跑回路口,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四眼儿胖子的车还停在那里,三轮车也停在那儿,只有几个黑脸大汉在那里守着。
鱼店老板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对我说着什么,我肯定他在对我说话,只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一个字也听不到,只是能听到他在对我说话。是的,我经常从他那里买鱼,却从来不买鸡。我把包子的塑料袋口抓紧,生怕沾上一点鸡屎味。在这个小区,这条街上,我生活了快一年。这里的人总是活在两个时代,平时,他和我一样活在21世纪,有时候,他们活在70年代。
天上,非常蓝非常蓝,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过雾霾,几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麻雀,在其中一个黑脸大汉的头上撒下一泡屎。气得那大汉一边擦一边骂。水泥墩子下,那条老瞎狗又来了,不知道它刚才跑哪里去了,现在沾了一身脏水,毛很长,就那么在地上拖着,这个天儿应该冻坏了吧。它哆哆嗦嗦地在墩子下闻了又闻,在黑胖子坐过的地方,脑袋顶着地面,抬起了左腿。
那几只麻雀朝我看了看,喳喳喳地笑着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