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如画
2016-12-06文/雷默
文/雷 默
风景如画
文/雷 默
雷 默生于1979年10月,浙江诸暨人,在《收获》、《 十月》、《 上海文学》、《 花城》、《 天涯》、《 青年文学》、《 江南》、《 山花》、《 作家》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多篇小说被《小说月报》、《 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并入选年选本,中篇小说《追火车的人》被改编成电影,《 光芒》获得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黑暗来临》、《 气味》,现居宁波。
什么时候来三七市?我带你到画中去!
我记不清这是浩明第几次跟我说了,类似的话,他说了无数遍,每说一次,我就感觉亏欠了他一份人情。大学毕业以后,我回了西北老家,他回了江南,眼下已经是毕业后的第十二个年头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大学时,我睡上铺,他睡下铺,叠罗汉似地一起住了四年,这份感情每次想起来都让我觉得弥足珍贵。
大学刚毕业那会,互联网刚刚兴起,我们经常在网上聊天。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厌倦了。过了那么多年,他的模样也变得模糊起来,我想我们彼此的变化都可能有些大,但我不好意思跟他说发张照片看看。两个男人,说这话总感觉太别扭。
直到近些年,我们加了对方的微信后,才证实了我的想法,浩明的体型跟我一样,大了一倍。他还在微信里取笑我,因为他女儿经常叫他胖子,他把我的照片翻出来给他女儿看,并告诉他女儿,这才是大胖子,而他只是中胖子。
因为遥远,他经常拍一些江南的风景照给我看。我说三七市真是个好地方,跟山水画一样美。于是他想起来了,就跟我说一句:带你到画中去。
去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走,对我来说需要足够的勇气,我不是一个喜欢旅游的人。去江南,最好的方式是因公出差,顺道还可以看望浩明,但我的职业限制了我,我是一家广告公司的会计,整天埋没在各种各样的报表中。
最终促使我去江南的理由是母亲得了肺病,医生说跟雾霾有关,有条件多带她到空气好的地方走走,最好是江南,那里空气湿润,适合病人休养。我立刻就想到了浩明。
浩明在电话中又感动到了我,他几乎把我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他说让我母亲到他那里长住,我们先送她过去,之后我们可以先回去。我了解我母亲,她是个热情好客的人,但让她无端地麻烦别人,她接受不了。
去三七市之前,我跟我爱人商量了很久,她觉得长住也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我们请个长假,一起陪母亲去住一阵,然后再听她意见,她要愿意留下来就多住一阵,她要不愿意就一起回来。
我问了母亲,是喜欢坐飞机还是坐火车,我母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火车。我猜她可能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碍,没坐过飞机的人都怕坐飞机。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有火车情结。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唯一一次坐过火车是搞全国大串联,燃烧着青春的激情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去三七市的火车还是红皮火车,在我读大学的时候,这种火车是铁路客运的主力,开起来比绿皮火车快一点,但远远赶不上高铁的速度。我订了三张长途卧铺票,一共需要二十多个小时,其中一大半是在夜晚。
我们上了车就闻到了一股空调味,还夹杂着烟草残留的味道,母亲突然咳嗽了起来。她一咳嗽,我们全都心惊肉跳。好在不久之后,她适应了车厢里的气味,咳嗽平复了下来。咳嗽一停,她的话就开始了。她说,抽烟真不是件好事,你们爹还一天三包,应该他得肺病。说到这里,母亲突然感觉到不妥,她话锋一转,说到了我,说我最终还是像她比较多,我爹身上的陋习太多了,比如不爱洗脚,指甲长了也不剪,衣服一大堆就认一件穿。
她说的全是生活中细碎的事,我想为什么晚辈会嫌长辈唠叨,这大概也是其中的原因。
我母亲最引以为豪的是我不抽烟不喝酒,几个老太太在一起,我经常听她这么夸我。事实上,我不喝酒,但抽烟。抽烟是从我读大学时开始的,那时候纯粹好玩,跟浩明几个同窗,凑起钱来买一包烟,然后大家均分了抽。
为什么要买烟抽呢?是从我们军训开始的,带我们的教官其实也是一个学生,他在武警指挥学院读大三。训练中途休息的间隙,他跟我们一起吹牛,说部队里最多的是脏话和香烟,脏话我们能理解,香烟仿佛是天生应该伴随军人的,几乎每个战争大片里都有大兵抽烟的镜头。他说他们几个战友合伙凑钱买香烟,为躲避指导员的检查,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头抽烟。他弹了弹手中的烟灰,看一眼远处监督的指导员,呵呵一笑说,放心,他看不到!一百五十米开外,在黑夜里也看不到烟头。
我觉得我们想抽烟是从他的一句话开始的,他说,他们一般三个人买一包烟,最多四个,买了烟之后均分,然后一口气抽完,抽不完谁也别想走。那时候,觉得这句话太男人味,侵入到我们心里的角角落落,军训结束后,我们也开始学样。
在学校里抽烟,我们当然不会让家里人知道,工作了以后,我其实有机会让家里人知道我也抽烟。那时候,我身上也带包烟,见着人就拿出来分。我记得第一次分给父亲香烟,他怔了一下,然后接了,大概意识到我终于成人了。而我父亲很狡猾,他有几次下意识地递给我香烟,我差点接过来点上,心一虚才拒绝了,过后我才觉察到父亲在试探我。他自己抽烟,但不赞同我抽烟。他说香烟这玩意,能不抽还是不抽好。
这一耽搁,机会就丧失了。后来我母亲带着我去提亲,亲家坐一起,话题就落到了我身上,我母亲跟我丈母娘说我最大的优点是本分老实,平时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抽烟喝酒样样不会。我丈母娘很认同,她们说到年轻人抽烟喝酒,观点出奇的一致,认为不抽烟不喝酒就是一个靠谱的后生。
所以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在我两个妈妈面前抽过烟。我爱人是知道我抽烟的,但她不是一个嘴快的人,一拖两拖,竟然帮着我一起隐瞒了这么久。我想我们是有共同的感受,已经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就得硬着头皮守下去,因为她们之前已经认定我不抽烟,如果现在告诉她们实际上我是抽烟的,她们会非常失望,而且会想得更多。何况我母亲又得了这样的病,更不能让她胡思乱想,为我担忧。
每当母亲说起我不抽烟的时候,我爱人总要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在火车上,母亲又一次说到了我不抽烟,她说我这一点像她。我们都笑了,我只能像两个人,父亲这么爱抽烟,母亲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像她。
火车一路往南方跑,中途我接到了浩明的电话,他再次确认我到站的时间,因为在凌晨五点多,他怕接车误点。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一起读书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有这种感受,浩明本来就跟我不分彼此。这种麻烦人家就亏欠的感觉是从我工作后开始的,我习惯性地会跟人说谢谢。对浩明我也说过一次谢谢,确定要去三七市的时候,他在电话里说,放心吧,到三七市把你们都交给我就行了。我说了句谢谢,他很生气。所以,他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都很注意,防止那句已经成口头禅的“谢谢”会从嘴巴里溜出来。
我把情况跟母亲一说,母亲就皱起了眉头,她说下了火车后,马上去订旅馆,不能因为是同学,就无所顾忌地麻烦人家,人家也有家庭,也要工作,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陪着我们。我爱人也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浩明对她们来说是外人,这么想也正常,但我觉得到时候看情况再定,如果太见外,浩明也会有想法,这中间需要一个度。
没想到一下火车,麻烦就开始了。出站后是一个广场,我远远地认出了浩明,他站在一个喷泉水池的旁边,起初他还没从密集的人流里发现我们,站在那里有些茫然,我冲他挥手,跟着大叫了一声,他就笑了,一路小跑上来替我们拎行李。
紧接着,他跟我母亲和爱人打招呼,大概因为我的关系,他很快卸去了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在他弯下腰提行李箱的时候,我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刚好撞上了他打量我的目光,一瞬间,我们都觉得有些许尴尬。
母亲示意我们慢点走,她好像有点犯晕了。我们在喷泉水池边停了下来,浩明问是不是晕车了。我母亲说可能有点,她坐什么车都晕,火车是症状最轻的。我有点疑惑,说在车上不是好好的吗?我母亲白了我一眼说,车上都忍着。
浩明说,一般晕车都是下了车以后会严重一点,透透气,不着急。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烟,递了一支给我。
我承认,那一瞬间很尴尬。一句话都没说,也说不出口,我就把香烟挡了回去。浩明不相信似地看着我说,你以前不是抽烟的吗?我站在那里,心里开始慌乱。
我母亲大概也有一瞬间产生了怀疑,不过她马上回过神来,跟浩明解释说,他是不抽烟的,这点我知道。浩明就把烟收了回去,因为我不抽,他也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自己点一支,放到嘴边,又装回了盒子。
我看到那个喷泉水池旁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池水有电,严禁嬉水”。可我看到水池里有几尾红色的小金鱼自在地游来游去。
上了浩明的车,一路开出了很远。浩明跟我们说,他安排我们住在一个山庄里,那里空气很好,水也很好,吃的是农家菜。他扭头跟我说,就是你说的画。我看到窗外果然满目叠翠,植被覆盖了整个山丘,就剩下一条黑蛇似的柏油马路裸露在外。
江南跟西北完全不一样,这种陌生感造成的新奇让我母亲和爱人都有点忘乎所以。母亲说,这真是个好地方,感觉空气都是甜丝丝的。浩明紧接着告诉她,让她多住些日子,等身体好了再回老家。
母亲开始客套,坚持费用要我们自己来。浩明说,阿姨,您别见外了,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还要你们自己安排,就是看不起我,我跟马良是最好的兄弟,就差我不是您亲生的了。浩明这么一说,我母亲也不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我安慰母亲说,没关系,浩明去西北,我也会这么招待他的。浩明笑起来,他说,西北我一直想去,你在那里,我迟早会去的。
安排了我母亲和爱人在山庄住下,我和浩明来到了宾馆的大堂,他再次把香烟递给了我,那一刻,我很矛盾,到底该不该接呢?我怕接了之后,往后的几天,浩明在母亲面前又给我递香烟,我横下心说,真不抽了,已经很多年不抽了。
浩明问我,那是你自己的妈还是丈母娘?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受到了些许委屈,我说,是我妈。浩明蛮不在乎地说,自己妈妈,有什么关系?抽一支抽一支。
我最终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为了让浩明信服,我还编了一个不动声色的谎言。我说,本来是抽的,前几年,单位组织体检,拍片出来肺里有小结节,虽然没什么事,但医生说最好别抽。还有,一到天凉下来,或者感冒,我就咳得停不下来,感觉再咳下去,身体会散架成一堆零件。最终促使我下决心不抽烟的是单位一个老同事被检查出了肺癌,他也是多年的老烟鬼,身边有活生生的例子,心理威慑力一下子就放大了。
浩明笑了起来,他说,不抽烟对身体肯定有好处,人到中年了,也该考虑保养了。
我看他烟瘾很大,一支烟点着,几口就吸完了,喷出的烟弥漫了很大一片面积,在烟雾缭绕中,我们聊着各自的生活。我不知道浩明是不是跟我一样,暗自猜测着十二年对一个人的改变。十二年,我们日子过得差不多,都属于波澜不惊,但这么长时间了,我碰到的还是当年那个浩明吗?年轻时的肆无忌惮肯定要有所收敛的。
浩明告诉我,下午他爱人会过来。
我说,十二年了,变化还是有的,从当初两个单身汉,变成了两个家庭,各自多出了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
浩明说,婚总是要结的,我这个老婆长得不好看,当初是她追我,我也没怎么考虑,就结婚了,不过她人很好,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本来我打算让你们住家里,还是她考虑得周全,她说养病环境要好,于是就订了这里。过两天,我接你们去家里做客。
那段日子,浩明其实在上班,为了陪我们,他也从单位请了年休假,每天白天都全程陪着我们。这样让我母亲和爱人心里特别不安,她们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让他回去上班,我们自己玩。我也跟浩明说了类似的想法,浩明不同意,他说假已经请了,再回去也是闲着,让我们不要有顾虑。
他带着我们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在山水间穿行。我母亲告诉我,她感觉身体恢复得不错,这让我很高兴。只是有一件事我低估了,那就是我停了三天香烟之后,突然非常想抽根香烟。
那天中午,我们在一个叫牡丹园的农家乐餐馆吃饭,那是一个破败得有些荒凉的地方,里面一长溜的石头屋子,爬山虎爬满了墙壁和天花板。浩明跟我们介绍说,这里本来是一个企业老总经营的,他的企业破产了,人也不知去向,这里的老板刚刚接手过来,平时只接受预约订餐,不对外开放。
大概是没有经验的缘故,这里的餐厅服务显得很业余。吃饭的地方到处都是蚊子,让服务员上一盘蚊香,迟迟不见踪影。我拉开窗户,吓了一跳,窗户的夹缝里爬满了黑压压的小黑虫。
服务员找来了一罐杀虫剂,他对着窗户喷了一通,满屋子都是杀虫剂的味道,我母亲和爱人都去了屋子外面。她们一出去,我也都从屋子里出来了,浩明正在餐厅前台点菜,看到我们,他低声跟我解释,餐厅雇的都是当地的农民,做菜的速度很慢。我说没事,反正不饿,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我一个人去了那一长溜的石头屋,石头屋的前面是一个露天的游泳池,我看到里面剩了些死水,只有漫过脚背的量,日复一日地经受着太阳的晒烤,蒸发之后,水的边沿结了一层岩石风化般的污垢。
石头屋的里面是两个换衣间,一间男的,一间女的,久未有人来,显得破败不堪。再往里走,就是一排空屋,地上的泥沙积起了一层,走上去有点松软的感觉。
我回头看了一下,只有我一个人,遥远的地方传来人声,听上去挺陌生的。我突然摸到了口袋中的那盒香烟,手心里竟然冒汗了。我走到了角落里,点了一支香烟,大概是三天没抽的缘故,抽了两口,感觉到有点头晕。
抽烟的过程中,我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说实话,我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宁静的氛围,心跳声大得像面鼓。
有脚步声过来,我赶紧掐灭了香烟,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穿着雨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好奇地看着我,大概想问我,一个人跑到偏僻角落来干吗,又觉得是陌生人,终究没好意思问。他从我跟前走过,去了屋子后面,不一会,手上拎了一只鸭子回来。我才反应过来,他是餐厅的工作人员,在给我们准备食材。
我看他走远,又返身进了石头屋,屋子里的空气不流通,我刚才抽过的烟味还在,换了一间,继续点上,这次柔和了很多,不再感到头晕。
我万万没想到,浩明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门口,透过拆了窗户的墙,他先呵呵地笑了一声说,原来你真在这里啊。我的香烟就掉到了地上,我快步迎了出去,想把他挡在门外,但他已经一脚跨了进来。他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香烟,我已经忘记把它踩在脚下了。
那情形我终身难忘,我看到浩明的脸上表情诡异,他眯了眯眼睛,侧过身去,大概想往外走,突然又记起是来叫我吃饭的,停下来,又折返回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吃饭去,吃饭去。我感到肩膀沉了一下,那时候,我想解释,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去的路上,浩明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一句话没说。我始终在想,浩明这时候是不是琢磨着,我为什么要隐瞒抽烟这件事?同学之间,最好的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坦白的呢?我已经一再地声明自己不抽烟了,这么做不是很虚伪吗?
十多年的兄弟可能要完结了,这让我懊恼不已。快进餐厅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浩明向前走了几步,也停了下来,他很不解地看着我。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浩明问我有什么事,我摇摇头说,没事了。
那顿饭吃得如此漫长,期间我如坐针毡,没有主动跟浩明讲一句话。浩明只在上菜的时候介绍一下菜,比如一条通体金黄的锦鲤,他说是养在当地的水稻田里的,长得特别快,水稻也因为锦鲤搅浑水田,营养吸收充分而特别高产。
让我惊讶的是母亲后来不停地在抱怨服务员的态度,换在平时,她不是这样的人。浩明却一如既往的耐心,跟她解释,这里他也第一次来,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也不会带我们来。
吃完饭后回山庄,母亲告诉我她想回去了,这几乎救了我一命。我说好啊,母亲说她感觉出来了,我和浩明之间有一个人出了问题。我装作不知道,说没有啊。母亲说不用骗她,她看出来了。她说不管怎么样,浩明是一个好心肠的同学,这样的同学值得交往一辈子。
我的心一下子被击中,鼻子一酸,我暗想天哪!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我背过身去,快步地走出了母亲的房间。这哭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些丢脸,但我确实忍不住了。
再回去,母亲已经让我爱人开始收拾行李了,她吩咐我去趟超市,买点零食和饮料,可以缓解旅途的无聊。
我出门前,问了前台的服务员哪里有超市,她说出门右转两百米有一家。
那是一家简陋的超市,进门的时候,我看到超市的老板娘正趴在收银台上睡午觉,丝毫没有觉察有人进了她的超市。我在货架前徘徊,里面的东西像放了很久,上面积了层薄薄的灰,我一下子丧失了购买的欲望,最后停在了一个冰箱前,里面塞满了饮料,颜色花得杂乱无章,我想从里面挑一款冰红茶,康师傅牌子的,最好饮料微微地有些冰花,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我心慌得厉害。
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中年女人闯了进来,她横在我和冰箱之间,先我一步拉开了冰箱的玻璃门,我看到了她后背上印出的汗渍,沿着内衣的轮廓显得斑斑点点。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随手又拿了两罐纸盒装的酸奶,因为手里东西太多,那两罐酸奶失手掉到了地上,包装裂了。她从地上捡起酸奶,没有看我,但我相信她知道我目睹了整个过程,她显得有些为难,就在犹豫要不要买走的时候,她发现溢出的酸奶沾到了她的手指,她发出了嫌弃的声音,果断地把酸奶放回了冰箱原来的位置。
她飞速地又抓了两罐新的,冲到了收银台前,这时候,老板娘终于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柜台的货物上,收银的过程中,老板娘发现超市里还有一个人在,她仿佛有些惊讶,不时地朝我这边张望。
我看着那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中年女人从门口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地有了一些焦急。我仿佛才反应过来,该不该把看到的一切说出去?纠结持续了数秒,那个女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后,我就决定不说了。
我拉开了冰箱的玻璃门,冰红茶拿在手上并不觉得冰,如果没那件事发生,我可能还会再挑一下,里面摆了一摞,但现在我失去了那个兴趣,拿着那瓶饮料就到收银台结账。
从超市出来,我跟浩明打了电话,电话一直响了好几声,接通的时候,他“喂”地一声,声音听上去很沙哑。我说我们要回去了,他仿佛料到我是跟他去道别的,沉默了数秒之后,他说,那我送送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明天就走。
第二天,浩明来送我们,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月台,临上火车的一刻,他把一只黑色的包裹塞到了我手里,我想还回去,列车检票员催着我们上火车,说火车快开了。我只好回头跟他说,快点来西北,我带你去看沙漠。
我又看到了浩明红通通的眼神,像牛的眼神,善良,又有点让人心疼。
那只包裹里放了一些海鲜干货,还有一条香烟!
看到香烟的时候,我母亲叫了起来,她说你同学怎么知道你爹抽烟的?我只好说这是我跟他说的。母亲又开始了喋喋不休的唠叨,她说,你这同学太通人情世故,天底下,这样的后生很少。
回西北后,我把香烟给了父亲,交给父亲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被香烟熏黄的手指,他很高兴,咧嘴一笑,牙齿也是全黑的。从那一刻开始,我下定决心,开始戒烟。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