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号
2016-12-06文/少一
文/少 一
代 号
文/少 一
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大学文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2015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现供职于湖南省石门县公安局。2011年底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数十万字,有作品散见于《当代》、《 民族文学》、《 湖南文学》等刊物,多部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 中篇小说选刊》、《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一
吃过午饭,朴顺义坐在办公室喝茶。茶是正宗大红袍,春节前一朋友去福建武夷山带回,当拜年礼物送他一匣。
说起来,午饭后饮茶的习惯是从四十岁开始慢慢养成的。进入不惑之年,朴顺义感觉生活中最明显的变化是睡眠渐次减少,茶瘾却愈来愈大。年轻时听农村老辈人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他认为那纯粹是无稽之谈!那时候他觉得这世界上不缺吃、不少穿,永不满足的只有睡眠。他走在路上,哪怕就是抱着一根电杆都能呼噜睡上一觉。参加工作后,父母随他移居县城。大冷天,老两口不呆在被窝内相互暖脚,而是天刚麻丝亮就起床,在客厅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他们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尤其是父亲,本有轻微支气管炎,稍一受冻就哮喘发作,呼噜呼噜地喘气不匀,严重破坏着朴顺义妙不可言的瞌睡。朴顺义好几次要当面纠正父母的陋习,均被老婆以孝道的名义阻止了。直到二老先后去世,自己步入中年之后,朴顺义才恍然明白,生活中的许多真谛是需要费时间以消耗生命的代价才能获得的。
武夷山的大红袍口感真还不赖,很对朴顺义的胃口。他一连饮下三小杯竟意犹未尽,又准备去添水。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朴顺义道声“请进”,抬头发现门口立着“老鹰”。“老鹰”西装革履,耳丫上架着墨镜。头发三七分开,梳理的痕迹犹在。
“老鹰”只是一个代号。他的大名叫殷贤帅,是县公安局治安大队三中队中队长朴顺义安插在社会面的线人,他俩一块合作好些年了。殷贤帅像一个幽灵成天出没于那些鲜为人知的角落,摸到什么好线索就及时向朴顺义密报,由朴顺义着人或亲自出马查处案件。然后,殷贤帅从治安大队的罚没收入里按比例领取一笔“信息费”,领条上落款“老鹰”。那时候,线人的主要信息来源是嫖娼卖淫。从字面看,线人与钱人差之毫厘,看似来钱容易,其实天涯咫尺谬以千里。碰上没钱的嫖客,他宁肯蹲局子,也不会撒银子。你可以要他的命,但要不来他的钱——警察真能要嫖客的命吗?碰上有钱的人往往也是白搭。有钱人大都有靠山,他们的靠山甚至比钱还硬。人家一个电话让警察放人,你放慢了都不行。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有钱也好无钱也罢,嫖客们一旦知道是线人点水并查明身份,他们都会不计后果地报复。所以,线人是一种高风险职业,性质上有点类似于过去干地下工作,没代号不行!
“老鹰”就是朴顺义赐给殷贤帅的代号。殷贤帅一开始不愿意接受这个代号。
他说:“我不需要代号,我就叫殷贤帅。”
朴顺义说:“其实,殷贤帅也是个代号,它代表的是你。”
“多此一举,那我就更不需要代号了。”
朴顺义指着自己的警号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中的一个代号,我们共同代表这个时代。”
现在,这个代号又站在面前了。朴顺义对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老鹰”是满意的。这个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失去父母双亲的孩子出来混社会,不小心落在朴顺义手里。朴顺义同情他的不幸,更欣赏他的机变,当即决定将其收入麾下,秘密发展成自己的线人,让他为公安工作添砖加瓦。经过多年历练,“老鹰”已经颇为成熟,由过去的一只雏鹰熬成了真能翱翔蓝天搏击风雨的雄鹰。他不仅在业务上成为朴顺义的得力帮手,大大缓解了治安三中队经费紧张的压力,还兼具侠义之气,一直怀着很重的感恩情结。警察同行中有好几个知情者曾经暗自撺掇,开出很诱人的条件,想把“老鹰”从朴顺义身边挖走,可“老鹰”尽管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这个情况朴顺义是知道的,尽管“老鹰”从不出卖人家。
“老鹰”没急于落座,喜庆地给朴顺义递烟。
“看样子,年过得热闹呃,在哪里过的?”朴顺义摆手拒绝了“老鹰”递过的劣质烟,就手拉开屉子,从内面拿出一包“芙蓉王”掷过去:“新年第一次,算作打土豪吧。”
“老鹰”说:“在丈母娘家过的,乡下比城里热闹,城里不准放鞭炮。过年不放鞭炮,冷冷清清没味道。”
朴顺义想起那个叫小芹的姑娘。他从“老鹰”说话的情状里,看出了热恋中的年轻人所拥有的那份陶醉和得意,打趣道:“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小芹一家人对你不错吧?”
小芹本是“月亮岛休闲中心”的按摩女,“老鹰”被派往月亮岛卧底时卧进她身体里去了。“老鹰”上过小芹几次后,迷恋于她的风情不能自拔,也不嫌弃她的出身,誓言要将她从月亮岛捞出来。小芹对月亮岛梦魇般的生活早就厌倦透了,正巴不得有人救她于水火。“老鹰”的慷慨出手让她感激涕零,发誓告别过去,决意从良。小芹从月亮岛义无反顾地搬出来后,就和“老鹰”在外租房住下,俨然一对恩爱小夫妻。
见朴顺义提到小芹,“老鹰”说:“农村人老实,我吹嘘自己在公安局工作,她全家人都羡慕得要死。我其实狗屁都不是,还不是仗着有你朴队长撑腰,好大的面子!”
朴顺义暗忖一下,对“老鹰”的话未置可否。一个靠给警察出卖情报拿信息费打发日子的人,在外人眼里就是社会混混,其身份不亚于一条狗,半文不值。可是小芹的家人不明真相,对这个未来的姑爷充满虚妄的期待和好感。朴顺义想,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一切无可挽回的时候,“老鹰”的爱情才算得稳。他不无担心地给“老鹰”出点子:“抓紧把喜事办了,年纪也不小了吧。”
“老鹰”说:“小芹说我无房无车,没牵没挂。想让我当她家上门女婿,我不干。我想把小芹娶走,她家里又不同意。这事还没商量妥当,往后可能是两来两走。”
“反正你天天和小芹睡一个枕头,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他们耗不起。”
“那也是,现在都时兴先上车后补票。”“老鹰”得瑟一句,旋即切换话题:“朴队长,今年信息费涨价了,再不是十个点。”
朴顺义恍然大悟,这家伙原来是来敲竹杠的。其实,他早就知道人家已经提高了信息费标准,只是佯装不知。现在,“老鹰”竟当面提了出来。他故作吃惊地问:“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你听没听说无所谓。今年才开工,我现在告诉你并不迟。”“老鹰”说:“去年下半年,人家早就涨到百分之十五,但一年一个行情,我中途从来不提。可现在就是这个标准,按发展趋势,往后提到百分之二十都是有可能的。”
那年月,经费保障一直成为制约公安工作的瓶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钱鬼都能推磨,何况俗世凡人!各单位都在拿高比例提成拼抢治安信息资源,以至像“老鹰”这样的资深线人成了香饽饽。“老鹰”当然算讲职业道德的,个别不知轻重的线人甚至像奇货可居的商家一样,拿着信息后公开向公安机关拍价,谁出得起高价卖给谁,弄得警察灰头土脸。朴顺义想,国家财政什么时候才有能力养得起警察?这种局面如果不改变,警察哪怕别着枪,腰杆子永远也挺不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如果不给你十五个点,你要另择其主喽。”
“老鹰”快语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跟你朴队长干,但你不能亏我。别人都这么给,我也应该拿足。道理总归是这样。”
朴顺义骨子内已经认同了“老鹰”的要求,嘴上却说:“等我问问行情,如果都这样,你也拿百分之十五。我早说过,亏谁也不能亏你。”
“老鹰”说:“朴队长请放心,你和兄弟们对我有恩,我有话直接摆到桌面上说,从不玩阴的。我不会离开你和治安三中队的。钱对我来说,当然越多越好,但人得讲感情,过河拆桥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朴顺义心里拽了一下。“老鹰”的可爱之处正在这里。朴顺义在治安三中队这些年,过手的线人一大把了。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唯利是图的游戏规则决定了线人们这山望着那山高,谁的大腿粗抱谁,一个个都先后找到新的靠山后离他而去。只有“老鹰”像一只忠于主人的狗始终不离不弃。所以,朴顺义对“老鹰”一直心存感激。在他心中,“老鹰”虽是一个线人,可分量不比手下任何一个警察轻。他鼓励“老鹰”说:“抓紧行动起来,新年第一仗争取干漂亮。”
“老鹰”向朴顺义透底:“现在,我手下有个小兄弟跟着干,刚入行,经验不足,但劲头子很大,日夜都在潜水作业。”
“你都有下线啦?”朴顺义想,“老鹰”急着要钱买房子、结婚,还拖着一个年迈的爷爷需要赡养,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他是完全有必要把“线人”事业做大做强的。他也具备这样的能力。
“老鹰”说:“现在搞到好线索真不容易。我想来个开门红。”
刚说到这里,“老鹰”的电话响了。也不知是什么坏消息,他的脸色立马晴转阴。
二
“老鹰”赶回出租房时,小芹正和半躺在床头的爷爷僵持着。平时,“老鹰”每天早上出门“上班”,都是小芹买菜回来给爷爷熬药喂药。可这天上午,爷爷却一反常态拒不吃药,坚持要“老鹰”回来才肯张嘴。小芹无奈之下只得电话“老鹰”。
医生告诉过“老鹰”,爷爷患有肺心病。他的脏器(肝、脏、脾、肾)功能已经严重衰竭,随时都会有大的危险。爷爷说过多次,要“老鹰”早点把他送回神仙湾叔叔家去。他就是死也要死在神仙湾,那是他的生养地。哪怕到阎王爷那边做鬼,也要往熟人堆里扎。可叔叔在家里做不了主,“老鹰”担心婶娘会虐待爷爷。风烛残年的爷爷病入膏肓,生死只是眨眼间的事。不到万不得已,“老鹰”不会把爷爷送回叔叔家——那差不多就是送死。
那年,家里的私人烟花鞭炮作坊轰上了天。“老鹰”的父母被炸飞,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寻着。当时,正在外面放牛的爷爷和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老鹰”躲过一劫。后来,叔叔虽然收留了祖孙二人,可婶娘的条件是“老鹰”必须得停学——家里陡然添进两张嘴,她家养不起两个吃闲饭的人!“老鹰”没念书后,成了叔叔家的半个劳力。婶娘把孤侄当牛马使唤,稍不如意就像陀螺一样抽他。“老鹰”终于忍无可忍,选择一个放牛的下午逃离神仙湾。他在叔叔的大门上留下歪歪斜斜四个粉笔字:“远走高飞!”然后独自闯荡社会,像一只失魂落魄的丧家狗在县城漫无目标地蹿来蹿去。终究因为在小饭馆吃饭后付不起饭费被老板扣押,然后交到朴顺义手里。成为朴队长的线人之后,“老鹰”在临河路的一个偏僻处租了房子,小芹再不去按摩院上班,一心一意厮守在租房内伺候“老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偶尔也给“老鹰”打打下手(在搞信息方面,许多时候女人有她们的性别优势,跟某些影视剧里的假扮夫妻同理)。生活安定下来后,“老鹰”义无反顾地将爷爷从神仙湾叔叔家接进县城。他不忍爷爷被婶娘怄气,要让老人享几年清福。为了不让爷爷担惊受怕,他和小芹对自己的线人职业一直守口如瓶,爷爷只知道孙儿在县城打工,能挣钱,有足够能力赡养他。
“老鹰”回到出租房,小芹撇一边告诉他:“爷爷不肯吃药,嚷着要回神仙湾,这次恐怕留不住了。”
“老鹰”走进爷爷卧室,爷爷翘着胡子嘴,脸子扭向一边,并不朝他看。“么事生气啦?是不是小芹得罪你?”“老鹰”小心翼翼地问话,目光在爷爷和小芹之间来回睃动。
“小芹丫头,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对帅儿说。”爷爷转过脸来,挂在脸上的惊悚之色尚未褪尽……
就在这天上午,小芹出去买菜未归的空儿,租房的门被敲响了。爷爷误以为是小芹出门时忘了带钥匙,颤巍巍地挪下床,咳咯着去开门。结果,迎接他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和一张冷若冰霜的男人脸。爷爷趔趄着后退,要不是扶住身后的木椅定然跌倒。横在前面的年轻人环顾四周,见房间内再没别人,一把揪住老人的衣领,话头子像子弹一颗一颗往外跳:“老东西,老子今天登门没别的意思,有人托我给‘老鹰’带个话,让他走夜路时狗眼睁大点,别他妈瞎撞乱咬人。”
老人第一次听说“老鹰”。他说:“年轻人,你可能找错门了,我家没有你说的‘老鹰’,我也不认识他。”
“别他妈给老子装糊涂。告诉你老鬼,‘老鹰’只是你龟孙的代号,他的真名叫殷贤帅,别以为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啊。”老人不信。他也满腹疑问:“他有好好的名字,为什么要叫‘老鹰’?”
来人挥着匕首说:“我还想问你呢。他放着自己的名字不叫,偏偏要弄出一个鬼代号。那好吧,既然是代号,就可有可无。等哪天老子烦了,我就用刀子把这个代号抹去。”
话已经说得够清楚。老人一阵觳觫,开始后怕起来。他知道孙儿涉足江湖了,立在眼前的年轻人就是所谓的黑社会吧。他问道:“我家帅儿做错了事吗?他如果得罪了你,我这把老骨头给你赔礼了。”说完,老人就像一滩烂泥委顿于地。
“下跪并不解决问题,你让他小心点就是。哪天等人家出得起价码,老子就灭了他。”放话者端坐在椅子上,立眉吊眼,双手把玩着匕首,一条长腿斜跨着,脚尖敲打着地面,就像击打着节拍。说话的当儿,他突然猛一发力,匕首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插进老人身后的墙面。老人又是一阵不寒而栗。
“我一定把你的话传到。”老人很客气地问道:“怎么称呼你呢?”
年轻人冷笑一声,把两只羊毛衫袖子挽起来:“嗨,忘了告诉你,老子也有代号,我的代号叫‘毒蝎’。”
老人看到了对方两臂上醒目的刺青——状如两只张牙舞爪的蜘蛛!他仍在做着无谓的辩解:“我家帅儿好好地打工,早出晚归,有时候还加夜班,他招惹谁了?”
“毒蝎”的话差不多是从鼻孔里轰出来的:“打工?简直他妈的笑话。我告诉你老东西,你龟孙他干的就没一件人事。他给‘条子’当狗腿子,挣的全是缺德钱。”
老人似懂非懂,一个劲给“毒蝎”下保证:“等他回来我就劝他,今后不干缺德的事情,饿死也不干。”
“毒蝎”仍未作罢,还在喋喋不休地詈骂:“缺他妈的八辈子德!他将来生个崽一定没屁眼。”
老人张着乌洞大嘴,跪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一任这些恶毒的咒语像污水一样泼向他。“毒蝎”骂累骂够后摔门而去,“砰”地一声,房门反弹的巨响震得老人一阵哆嗦,好半天才兀自爬起来移到床上。要不是怕小芹回来担惊受怕,他真想就这么赖在地上,永远就这么跪着,哪怕饿死冻死也不起来。可是,他有顾忌——小芹,多懂事理的孙媳啊。她还没过门,殷家的香火指望她传承下去……
现在,孙儿殷贤帅立在面前了。爷爷有话要单独问他。爷爷朝门边努努嘴:“帅儿,你先把门关紧。今天我们爷俩说的话不能让任何人听见,包括小芹。”
“老鹰”掩上房门,回望身后一眼,他被爷爷的神秘搞蒙了。
爷爷说:“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鹰?”
“老鹰”愣怔一下,佯装轻松地说:“哪能啊,孙儿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就叫殷贤帅,走哪儿都是这名字。”
爷爷继续说:“你实话告诉我,你没日没夜在外面疯,到底是在干些什么?”
“打工呀,不是都给你说过吗?不干活哪来的钱!”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爷爷枯槁的手无力地击打着床沿:“你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不把我气死,你是不会罢休的。都这时候了,你还在撒谎,你……你……”爷爷说不下去了,他咳得一塌糊涂。
“老鹰”知道纸包不住火。他感觉到家里发生过什么。这样的事情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迎接各种不期而至的凶险和不测。他只是没想到,自己选择县城这么偏僻的地方藏着,还是让人家闻到了气味儿。爷爷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情呢?是不是小芹向他透露了什么秘密?
当一切暂不明朗的时候,“老鹰”还是决定用善意的谎言把爷爷忽悠过去。他看似淡定地说:“爷爷,我想起来了,我在朋友圈内还有一个诨名叫‘老鹰’,好长时间都没人叫了,连我自己都忘了。”
“可是,有一个叫‘毒蝎’的人没忘记,他帮你记着。他还让我给你带话。”随后,爷爷说出了上午骇人的遭遇。
“老鹰”在大脑内百度搜索。他记忆的库存里没有一个代号叫“毒蝎”的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老鹰”心里清楚,自从有了代号那天起,他每天都在刀刃上行走。每一个信息的背后都连缀着一个或几个得罪不起的人。所以,对一个职业线人来说,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可以视为致命的“毒蝎”。他天生就是和这些“毒蝎”打交道的人。
“爷爷,你不要怕,我公安局有朋友,再大的麻烦都会有人替我撑腰。”既然一切真相大白,“老鹰”只能搬出这样重量级的话安慰爷爷,也算给自己壮胆。
“你不说无所谓,爷爷只求你一件事。”
“爷爷你说, 别说求不求的,你想折我阳寿吗?”
“把我送回去。”
“好好的,干嘛要回去呢?婶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受点气总比横死的好……”爷爷像一个预言家,他说出了一个可怕的后果。
这个夜晚,安顿好爷爷睡下后,“老鹰”和小芹躺在床上说话。
话头是小芹挑起的:“帅哥,我们不干线人了,再找份别的事做。我们年轻,有力气,吃得下苦。”
“老鹰”知道他和爷爷的对话一定让小芹偷听到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小芹,你是知道的,俗话说,捞钱不费力,费力不挣钱。在这个破县城,干什么工作能比当线人来钱?”
可是,如果生活失去安全保障,钱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小芹文化不高,她的表达是这样:“钱多钱少都是过日子,苦日子总比没日子强。我们收手吧。”
“老鹰”瞪着小芹。他有一肚子的怨气:过日子?说出来多轻巧,是一件简单的事吗?就拿眼前来说吧,他们要筹备结婚,有了钱还得买房子、买车子,将来有了孩子要培养,这些都是要靠钱摆平的,而且不是点点钱,不是嘴皮子说说那么容易!
小芹把身子靠过来,声音轻飘如羽:“帅哥,我怕……我不能失去你。”
她的话触动了“老鹰”内心深处最软弱的地方。“老鹰”伸出臂膀,一把将小芹揽进怀内,嘴里喃喃地说:“有我在,不怕!我答应你,还抓紧干一年,攒下一笔钱后就收手,回神仙湾修个房子过平安日子。”
小芹把“老鹰”抱得更紧了:“帅哥,你要说话算数。再就是我们另外搬个地方,这里恐怕不安全了。”
三
朴顺义哪会想到,一个小小的抓赌行动会弄得局面如此不堪收拾。
这座小县城夹在山水之间。空中俯瞰,小小山城狭长如一把纺锤。在地图上,县城坐落在南端,大半辖区遗落于西北方向。于是,县城西郊建有西客站,人流车流往来如织,小商小贩卯足尿劲往这里挤,市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餐饮住宿、歌厅茶楼、按摩足浴、娱乐休闲、电游网吧应有尽有。它们档次适中,适宜大众消费,故而生意奇好。
信息是“老鹰”报来的。在西客站“鸿升旅社”306房间,四个赌徒整整干了一下午,输赢金额超过十万元。“老鹰”手下的小兄弟事先并不知情,潜入这家旅馆打着找人的幌子摸线索时,无意间发现他们从楼上下来,由赢家出去请吃。输家扬言晚上继续开战,他要扳本。赢家对自己的技术和运气颇为自信,拍着胸脯说:“只要你能亮出五万元现款,老子奉陪到底。”输家输钱不输志,当即打电话让朋友送钱来。听到这样的约定,小兄弟知道有戏,便像膏药一样贴上去秘密跟踪,直到他们酒足饭饱返回306房间重开战端后才向上线“老鹰”报告。“老鹰”长期在西客站一带活动,对那里的旮旮旯旯了如指掌。但出于慎重,他还是骑着摩托车实地侦察了一番,确信无误后,再绘出一张简易地图,才去面见朴顺义。
这次行动,朴顺义并没亲自出马,就在办公室坐等喜讯。他安排三中队警力全体出动,指定由大郭带队指挥。朴顺义有充分的自信,对付这么一场赌局,手下弟兄们轻而易举就能拿下。而且,如果情报属实,效果也将比较可观。
可是,警察撒出去没多久,朴顺义得到的报告是有人从三楼上翻窗跳了下去,生死情况不明!朴顺义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从三楼跳下去,下面全是硬邦邦的水泥路,还有什么生死不明?他奶奶个熊,九条猫命也玩完了!
这种情况,大郭还是头一遭碰到。他在公安口上干了多年,复杂情况碰到不少,唯独没见过因为赌博跳楼逃跑的狠腿。他心里一时没了主张,请示朴顺义该怎么办。朴顺义说:“趁着围观的人还不多,马上安排人抬着伤员往医院送。我这就打120急救车,其他人迅速清理完现场后收队。”大郭多问一句:“如果人不行了咋办?”朴顺义知道大郭说话的意思,大郭肯定认为死人应该直接送殡仪馆。在这方面,朴顺义经验很足。不管受害者生与死,警察都必须立马实施抢救,哪怕做样子给人看也一刻不能懈怠。这么处理的好处有两个:一方面快速撤离现场,不给围观者留下话柄,让他们制造出不好的舆论,把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二是对受害者家属有个交代。生与死只能听天由命,关键是要有这样一个姿态。警察尽力了,不管结果如何,对最终的处理都有利好。大郭想不到这么深,朴顺义命令他:“照我说的做!”
朴顺义气喘巴吼赶到人民医院时,伤者已被推进急救室。一扇铁门挟带着冷风把警察生硬地挡在外面。等在这里的除了大郭,还有苟泉和田果果。现场抓了另外三名赌徒,其他人都忙案子去了。大家都清楚,越是出了这样的差错,案子越是要办得滴水不漏。事故既出,公安机关无法回避。但执法的前提没错,谁也不能保证工作中不出纰漏。
在等待医生处置的这段时间里,朴顺义简单过问了事情的原委。大郭带人堵住306房门后,听到内面有麻将洗牌的声音。等到房门敲响时,内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连叫一阵不开,大郭就让服务员开门,结果内面上了反锁。大郭向房间喊话,亮明警察身份。内面耗不住了,终于有人磨蹭着把门打开。警察涌进去,发现内面只剩三个人。搜查无果,情况不妙。逼问时,赌徒中有人交代,一个叫“豆饼”的家伙从窗户跳了下去。弟兄们控制住嫌疑人、打扫现场的同时,大郭站在窗边,拿手电扫下去,果真发现路面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他当即冒出一身冷汗。
朴顺义挥着手,把声音压得一低再低:“我不是给你绘过图吗?窗户下面怎么不做安排?”朴顺义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强词夺理,难道要警察事先在窗下铺设海棉床垫?
大郭低垂着脑袋,说话底气明显不足:“一个赌博案子,哪想到他会跳窗?”大郭揩了额头上一把汗,如释重负地说:“幸亏路边的电缆线帮着缓冲了一把,人被弹回来再掉下去,高度不到五米,否则……”
医生做完检查出来,连问哪位是负责人,然后告诉朴顺义,伤者断了两根肋骨,断裂的骨头刺穿胸膜形成血气肿,胸膜内有大量积血,需要马上手术。朴顺义问医生,伤者有无生命之虞,医生摘下口罩,很不友好地说:“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你们怎么搞的!一个抓赌就把人摔成这样,人家又不是杀人犯。”然后,丢下一句话:“去财务室交钱吧,先预交五万。”
“豆饼”的身份很快查明。他叫张胜虎,三十六岁的资深光棍,西北乡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赌徒,而且术业有专攻,就好麻将一口。传说他喜欢胡七小对,而且多半单吊豆饼。他有个习惯动作,停牌后喜欢把麻将牌摁在饱满的额头上,等着人家放炮开钱。可手一松开,额头上清晰的“豆饼”像盖上去的印戳清晰明了。三家洞若观火,心照不宣,宁可不胡牌,一直拆停打,就是死扣着豆饼不松手。除了自摸,张胜虎从来就没胡过别人的豆饼。他工于心计却弄巧成拙,因而落下个职业笑柄。
现在,“豆饼”躺在医院手术台上,这件事情非同小可,瞒是瞒不过去的。公安局出钱事小,要命的是“豆饼”是重症患者,必须得有人陪护,二十四小时不得离身。医生把“豆饼”从阎王爷那儿抢过来了,如果他再自伤自残或者出现其他意外,让阎王老儿重新夺去性命,警察可担待不起!朴顺义曾经因为抓嫖差点闹出人命,赌咒发誓再不干那等恶浊事,把创收重点放在抓赌上。原以为办赌博案子没什么风险,想不到还是有了麻烦。人的运气就这样,当你走背字的时候,喝水也塞牙。公安工作,哪条蛇都咬人!
第二天,朴顺义通过当地派出所,通知“豆饼”的家属到医院护理病人,结果大失所望。派出所反馈情况说,“豆饼”一年四季不务正业,家人已经对他彻底绝望。对于他的生死,家里持无所谓的态度。他的老父亲公开说,他这个儿子一年半载不归家,也从不给家里弄回半分钱,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哪怕公安局给他开钱,他都不会伺候这个“野物”。
既然如此,医院的护理工作只能由三中队弟兄们轮着来。无论办案子还是讲人道都必须这么做。“豆饼”伤势严重,康复需待时日。看来,这是一场持久战。收缴的那些赌资能够治愈“豆饼”就阿弥陀佛了,三中队别想落下半个子儿。“豆饼”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警察也只好跟着活受罪。至于以后是不是还有什么麻烦,暂且先不管他。总之,这场赌局落得这个结果,已经没有赢家。“豆饼”的家人是这个态度,也好!朴顺义想,只要没人向公安局发难,三中队破点财、出点力能把这件事情敷衍过去,也算烧高香了。
可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半个月后的一天,“豆饼”老态龙钟的父亲坐在了朴顺义的办公室。老人家一定是得了“高人”指点,现在的态度三百六十度转弯,跟原先判若云泥。他说一句话咳嗽老半天,表达的意思是虎毒不食子,儿子再不争气也是亲生骨肉。现在,儿子躺在医院病床上生死未卜,他要公安局给他一个说法。儿子犯法,该坐牢坐牢。如果够不上判刑,那就是别人有罪。老人的话看似不温不火,实则绵里藏针,句句切中要害。朴顺义知道,凭他的见识和学问,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朴顺义有破局的办法。他绕来绕去,几下子就从老人嘴里套出了躲在幕后的“吴律师”,一个唯恐天下不乱、想趁机浑水摸鱼的法律工作者。朴顺义对不停咳嗽的老人说:“这样吧,我们先把你儿子的伤治好,然后再谈其他事情。”
老人果然现出原形:“我和老伴都老了,一身的病,家里就指望这个儿子。现在,他不能管我们,我只能找公安局。我就在这里过日子。”
朴顺义说:“老人家你先回去等通知,我们很快会赔给您一笔钱,而且数目不小。到时候,您请个明白人来帮您算账。”
老人家想不到如今的警察态度会这样好。“吴律师”教给他的那些放赖耍泼的招儿压根就用不上。他千恩万谢,离开朴顺义办公室,答应回去静候佳音。
四
爷爷在没有任何人陪护的情况下,独自离开县城回到神仙湾叔叔家。
小芹回到租房发现爷爷不在吓得不轻。她赶紧找到“老鹰”,两人骑上摩托车赶到叔叔家时,叔叔和婶娘正围绕是否重新接纳老人争论不休。
老人咳嗽一团,说话气若游丝:“你们别争吵了,我没剩几天活,回来就是等死。等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你们随便把我拖出去找个地方埋掉算了,就像埋一只死狗那样。”
婶娘说:“你不是到城里享福去了吗?你那个孙儿远走高飞本事天大,怎么还是把你赶了回来?”
老人辩解说:“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他的孝心比谁都好。可古人有话,孙不孝祖。我是有后人的,我不是孤老,为什么要赖上他?”
他们正争吵不休的时候,“老鹰”和小芹赶到了。婶娘见有个女孩儿跟来,猜想是未过门的侄媳妇。老不欺少。婶娘的气焰稍稍有所收敛。小芹走近老人,嗔怪他说:“爷爷,您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路上要是出个好歹怎么得了!我和帅哥都快急死。”
“老鹰”也在一旁相劝:“爷爷,跟我们回去,城里治病吃药方便些。”
老人犟着了:“我说过,我现在哪儿也不去,就在神仙湾等死。要是有人嫌我碍眼,就给我饭里下耗子药,闹死算了。”
婶娘很顾面子地说:“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虐待老人。”
老人说:“人在做天在看,都养儿女,都要老的。”
叔叔不想当着小芹的面亮出全部家丑。他一个劲地催促“老鹰”说:“你们回去吧,爷爷住我这里,尽管放心。他老了,落叶归根,就随他的心愿。”
“老鹰”懂得爷爷的心思:孙儿和小芹正在筹办婚事,干的又是刀口上舔血的“工作”,自己跟着只会多一份拖累。加上上次“毒蝎”闯进租房,把他骇得不轻。爷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再也不会跟他进城了。“老鹰”从包内拿出一千块钱,交到婶娘手里,说出的话粑心贴肺:“婶娘,侄儿过去如果有得罪您的地方,您打我骂我都应该。我只有一个请求,让爷爷有生之年过几天称心日子。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算计着给爷爷弄点好吃的。”
婶娘硬气说:“我们不差这点钱,你的事情多着啦,要的是钱花,自己留着吧。”
“老鹰”给婶娘留着台阶:“我们是晚辈,都有尽孝的义务。我不能在身边伺候老人,要让婶娘多费心,出点钱是应该的。”
婶娘拿钱的手收回去,再也没有推诿过。
临别时,爷爷拉住“老鹰”和小芹的手,不舍地说:“帅儿,小芹是个好姑娘,你要对她好。你们早点把婚事办了,爷爷要看到你俩结了婚,死去才会闭眼睛。”
小芹的眼泪下来了。她哽噎着说:“爷爷,我们会经常来看你。”
后来,爷爷执意要送送小芹他俩。“老鹰”推着摩托车,和爷爷并行在屋门口的田梗上。爷爷是要撇开叔叔婶娘,单独有话叮咛:“帅儿,你要记住,你叫殷贤帅,走到哪里都是殷贤帅,族谱上只有这个名字。不要叫什么鹰,把那个代号忘掉,忘到九霄云外去。”
“老鹰”嘴上诺诺着,心里却在想,近些年来,在有限的圈子内,人家都以代号称呼他。叫得多了,他在潜意识里对“老鹰”已经有了一种职业认同,而对自己的原名却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以至于爷爷提到“殷贤帅”三个字时,他无端地认为反倒不如“老鹰”来得真切。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殷贤帅会回归本真的,等些日子吧,等我的银行卡上挣够了六位数,我就让‘老鹰’在生活中消失。”
“吴律师”的老底很快被查清。他是“天平律师事务所”工作人员,从部队退伍后仗着岳父当民政局长的背景被安置到司法局。律师年年考,分数一次比一次少,年过不惑后才彻底死心。他就住在县城,和“豆饼”沾亲带故。听闻“豆饼”出事,公安局又是块肥肉,便积极给“豆饼”的父亲出谋划策,蛊惑他向公安局发难,想从中小捞一把。
“豆饼”的父亲刚离开,朴顺义就把“老鹰”招来。关于抓赌跳楼的事,“老鹰”当时就知道了——他和手下的小兄弟一直埋伏在附近观战,而且每次都这样。接到朴队长电话前,“老鹰”曾为百分之十五的信息费纠结。据他所知,警察当场就收缴赌资十五万多元。不算罚款,光这一笔他就要拿两万多元提成。可他也知道,这些赌资都是给医院预留的,还不知够不够,也不知道后面警察有没有麻烦。按说,一码归一码,抓赌出事与他的信息无关,朴队长该付他的钱还得照付。问题是“老鹰”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和朴队长打交道多年,得到的不仅是经济上的利惠,还有人格上的尊重。他也曾经偶尔走穴跟别的警察干过几票。但在别人眼里,他“老鹰”哪怕做出的贡献再大,帮别人扒拉的银子再多,永远都是受人使唤的一条狗。别人不会和他称兄道弟,不会替他想那些与信息无关的事情。他们之间只有赤裸裸的交易,没有暖融融的情感。而所有这一切,朴队长能够做到。在朴队长眼里,他们是铁杆兄弟,也是工作上的搭档和合作伙伴。冲着这一点,“老鹰”才不好意思追着朴队长提信息费的事情。他还给手下小兄弟交代:“这件事让警察搞砸了,也怪我们财运差。现在朴队长他们有难处,实在不行的话,你应得的钱由我赔。”
接到朴队长电话时,“老鹰”打定主意,如果朴队长要付给他信息费,他决定减半收取。他想,这个折中的办法双方都能接受。
见面后,朴顺义说:“事情你想必都知道了,有什么想法直说。”
“老鹰”期期艾艾地说:“我没什么想法……怎么都行,随你。要不是手下小兄弟……我其实……”
朴顺义挥手截断话题,把一个信封和一张照片推给“老鹰”说:“先不谈这个,我给你布置一个任务。这五千元是工作经费,信封内有这个人的详细资料。他的活动规律和生活嗜好都写得很清楚。从现在起,你和手下兄弟停下其他工作,就给我盯紧这个人,越快越好。至于报酬问题,事成之后我另有考虑。”
“老鹰”不问为什么。这是他和朴顺义长期合作形成的规矩和默契。
当天晚上,“老鹰”和小芹带着礼物,去“月亮岛休闲中心”拜见老板娘。当初,“老鹰”要为小芹赎身时,老板娘很给面子,没出任何难题。以后,“老鹰”投桃报李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月亮岛休闲中心”的保护伞。这些年,治安大队借扫黄名义对县城哪家按摩院都查过,唯独“月亮岛休闲中心”一直无人问津。这种宽松环境让前来消费的客人有了安全感,老板娘的生意自然好做。因此,“老鹰”把来意一说,老板娘满口应承。
一个闲散的上午,一位打扮入时的少女走进“天平律师事务所”,点名要见“吴律师”。“吴律师”对这位慕名前来的女士表现出一种夸张的热情和诚恳,让座、沏茶,还破例用抹布简单处理掉桌面上的落尘。女士自我介绍说,她是“月亮岛休闲中心”的员工,来找“吴律师”的目的是想咨询一下。她说:“我们老板娘经常借故克扣我的工资,客人稍不满意就骂我,骂得很难听,甚至不准我吃饭,我想起诉她却不知从何做起。”
“月亮岛休闲中心”是什么鬼地方,“吴律师”再清楚不过了。他原本是那里的常客,只因为曾经讨价还价受到过老板娘的奚落后,这两年光顾得少了。“吴律师”接到的投诉和委托太多,但按摩女状告老板娘似乎还是头一遭,而且又是这么一位姿色不俗的女子上门,针对的居然也是他早就怀恨在心的老板娘。他没理由不对这桩送上门的业务感兴趣。他说:“维护公民的正当权益是我们每个法律工作者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如果你有这方面的诉求,我责无旁贷,本律师甚至愿意以法律援助的方式为你提供优质服务。”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女士适度地抛出媚眼。
“吴律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请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找我的?我们以前好像不认识吧?”
“是店子里的姐妹推荐给我的,他们说吴律师最有正义感。”女士还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原先去我们店子消费,只可惜我俩缘分未到,每次都没赶上。”
这番话让“吴律师”心花怒放,情不自已。他不无遗憾地说:“怎么能说没缘分?你看这不就有了吗?只是来得稍迟了点。有一句诗是这样说的,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女士娇滴滴地说:“你太有水平了,碰到你这样的大哥,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
一声大哥,让“吴律师”整个人都快要化掉。他心里的疑虑完全解除。接下来,他和女士谈了许多细节性问题,基本达成意向:只要老板娘再敢欺负她,“吴律师”就会拿起法律武器捍卫正义,替她讨还公道!最后,“吴律师”把一张名片递给女士,十分真诚地说:“往后有事直接打我电话,我相信我们可以成为永久的朋友。”
“是吗?”女士显得有些羞怯:“我可不敢打你的电话,怕耽误你工作。你如果真把小女子当朋友,有时间就去月亮岛找我。”
“好啊,我来就点名找你。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先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只报出十八号就能找到我。我随时在月亮岛恭候你。”
度日如年的“吴律师”只挨了三天,就急不可耐地去了“月亮岛休闲中心”。进门后,他向老板娘报出一个工号,要求对号服务。老板娘说:“对不起,你运气差了点。十八号辞工不干了,前天才走人,另外挑一个吧。”
“吴律师”失落千丈。他想转身离开,可下面蠢蠢欲动的老二和店内花枝招展的小姐形成一股无形的合力,让他欲罢不能。他本来都走到门边了,迈开的步子最终还是停下来。他多问了一句:“你能把十八号的姓名和去向告诉我吗?”
老板娘兰花指一翘,很不客气地说:“我们这儿从不出卖小姐的信息。”
“吴律师”看不惯老板娘这副嘴脸,敲打她说:“是不是你把十八号逼走的?我可提醒你,有人反映月亮岛有克扣员工工资的情况,这是违背《劳动法》的,你可要注意点。”
老板娘马上降下调子,换一副热情面孔,安排一个漂亮小姐给“吴律师”服务。
五
“吴律师”被大郭带人从“月亮岛休闲中心”拎了出来——这完全是预料中的事情。
当时,“吴律师”正弓着脊背趴在小姐身上大汗淋漓地耕耘。考虑到“吴律师”的特殊身份和工作性质,大郭他们做了足够准备,带了相机。“吴律师”不辞劳苦的场面被咔嚓定格。铁证如山,自恃精明过人的“吴律师”栽在警察手里,不服都不行。
作为法律工作者,“吴律师”在单位的口碑本来就不好,加上他老婆又霸道,如果嫖娼露馅,他将彻底玩完。朴顺义喂进他嘴内的这碗药他实在吃不消。口供上摁下指纹后,心知肚明的“吴律师”主动提出交换条件,只要治安大队替他把这件丑事捂住,他保证做好“豆饼”家里的工作,让他们放弃所有诉求。
“这么处理还是不好吧?”朴顺义想起大郭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用流氓手段对付流氓”,再看看眼前这个“吴律师”,心里涌起万般滋味:这是一笔见不得阳光的交易!这是一笔无法偿还的良心债!什么时候,警察和法律工作者变得这么下作和无耻?他没有成就感,心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挫败!
“吴律师”垂头丧气,无言以答。
“本来,我们应该走程序报批。但鉴于我们大家都在做性质差不多的工作,况且你本人又提出了明确的要求,我们就暂且把案卷压一压。往后工作上的事配合协调得好,大家都相安无事。如果有人背后捣鬼非要让我们难堪,那我们也就不给面子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看如何?”
“吴律师”千恩万谢,点头哈腰地要走。
这天,因为案子忙不过来,三中队其他兄弟都拉出去了。“老鹰”一直留在队里协助朴顺义看人、问材料。见事情完美收官,朴顺义一高兴失了口:“‘老鹰’,你送客人下楼。”他的话一出口就自知失言,但覆水难收。办公室再无第三者,“老鹰”的指向很明确。“吴律师”本不认识“老鹰”,他好奇地扭过头来盯了“老鹰”一眼。
三中队廊道上有一块警民联系牌。“吴律师”走到牌子前停下脚步,目光在牌子上扫来扫去,没有发现与“老鹰”相对应的警察。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可一切为时已晚,他只有忍气吞声。在公安局大门口分手时,“吴律师”表情复杂地看着“老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兄弟,我会记住你的,后会有期。”
“老鹰”在心里开始责怪朴队长。这个代号的暴露意味着什么,他虽然未可预料,但从“吴律师”的语气上判断,他一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老鹰”回过头来想,朴队长其实也没有错。他善意地赐给殷贤帅代号,他自己又怎么不能叫呢?难道这个代号是专给别人叫的吗?
“豆饼”在医院里躺了四十多天,可把三中队的弟兄们坑惨了。他大概也摸到了公安机关的软肋,居然在警察面前使性子,稍不如意就罢吃罢喝,口口声声要见局长。朴顺义通过主治医生侧面打听过,像“豆饼”这种情况,从医学角度上说,不躺在医院休养两、三个月,院方是不会同意出院的。除非病人和家属有强烈要求,而且必须有人签字担保,出了问题医院概不负责。朴顺义听出来了,“豆饼”这时候出院也不是不可以,但谁也别想让他的家人把他接回去。朴顺义暗暗算过一笔账,三中队已经填进去五万元,如果就这么耗下去,没有十万二十万恐怕填不满这个窟窿。
好在“豆饼”的父亲安静了。自从“吴律师”走出公安局大门后,老人家再也没到过朴顺义的办公室。
朴顺义把“豆饼”的情况给大队长汇报了一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得请大队长拿主意。
大队长沉吟片刻,转而问朴顺义:“你看过《三国演义》吗?”
大队长平时爱读书,说话时喜欢玩这种曲里拐弯的游戏。朴顺义不知所云。
“书里有曹操败走华容道一章,十分精彩的,建议你抽时间读读。”大队长知道朴顺义没读过三国,半遮半掩地补充道:“大郭他们有些办法,你就让大郭当回关羽,只要不出大格,我看怎么都行。你看着办吧。”
果然,大郭和田果果从治安档案里翻出了“豆饼”的老底。这家伙居然是公安局的常客,仅最近三年他就四进四出,嫖娼、赌博各半。当时按照相关条例,对治安处罚三次以上的屡教不改者可以直接呈报劳动教养。朴顺义一拍大腿:有了!他让大郭他们假装按照审批程序办好劳教手续,然后亲自到医院病床边,向“豆饼”宣布处理意见,并让他签字。朴顺义说:“你先安心养伤,痊愈后再执行劳教。你放心,我们的执法是人性化的。”
躺在病床上的“豆饼”装聋卖哑,始终未置一词。
随后,朴顺义给大郭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
就在朴顺义谈话的第五个深夜,“豆饼”从医院成功脱逃。当晚是大郭和田果果当班值守。凌晨两点多钟,大郭招呼田果果放警醒点,声称自己要出去买包槟榔,可一去老半天不回来。连熬两通宵的田果果终没坚持住,稀里糊涂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床铺上空空如也。
这件事,他俩后来在大会上受到局长的严厉批评……
“豆饼”的事情能这么顺利解决掉,把“吴律师”收拾服帖起到至关重要作用。而在摆平“豆饼”家人的过程中,“老鹰”和他手下的兄弟功不可没!赌桌上收缴的赌资还剩下九万多元,加上另外三个人的罚款,林林总总算下来,这一“票”收入不菲。朴顺义说话算数,没有克扣“老鹰”应拿的信息费。此外,局长还特批了“老鹰”一笔奖金。局长之所以出手大方,个中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年底,市局有一个副局长的位子腾出来。论资排辈,县公安局现任局长首当其冲,而且上面也明确给他传递了这样的信号。他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惹出是非,让抓在手里的鸭子飞走。“豆饼”的事情如果闹开,竞争者自然揪住把柄不放,局长的升迁难免出现变数。因此,“老鹰”对公安工作的贡献非同一般,值得奖励!这样一来,“老鹰”拿到了他入行以来第一笔可观的“治安信息费”。这笔钱填进去,他的银行卡上离六位数就差不远了。
这笔钱“老鹰”不敢独吞,他手下还带个小兄弟。至于他俩怎么分配,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朴顺义不便过问。但有一点勿容置疑,“老鹰”一定吃大头。“老鹰”是拿着几张不同字迹的领条领走这笔钱的,按照局里财务规定,单笔信息费支出不能超过五千元。领完钱,“老鹰”喜滋滋地踅进朴顺义办公室,嚷嚷着要请三中队几个哥们儿搓一顿。他向朴顺义允诺,酒菜随便点,吃饭后先洗脚捶背,再去K歌,全套。
朴顺义沉下脸,对“老鹰”说:“我看,你干脆在庆丰楼摆三天流水席,最好还请一辆广告车,开着大喇叭绕城转几圈,把动静弄得更大点。”
“老鹰”一头雾水。他不明白朴顺义的意思。
朴顺义没好气地说:“不整出大动静,别人都不知道你靠出卖信息发财了啊。”
“老鹰”说:“我就是觉得自己拿了这么多钱,不能吃独食,应该请兄弟们改善一下,心里才过得去。”
朴顺义摆手止住“老鹰”往下说。他在想,“老鹰”倒是道出了一个实情。现在看来,在三中队端掉赌博团伙的行动中,“老鹰”才是真正的受益者和最大赢家。局里给治安大队定了创收任务。三中队是“创收专业队”,这个任务数基本上都落实到三中队头上。有了罚没收入,上交局里百分之五十,“老鹰”再拿走十五个点,留在三中队可支配的钱所剩无几。这点钱要用于民警发绩效工资,中队的办公经费和办案成本都算在里面。所以,“老鹰”出于感恩,要请三中队的弟兄们改善一下,情理上也说得过去。朴顺义经常把话挂嘴上:一个警察,要管住自己三样东西。手不要伸错口袋,不该拿的东西不能乱拿,省得到时候捉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嘴别贪吃,当心吃了人家“不干净”的席面呕出来;下面的老二不要插错地方,别图一时快活后悔一世。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可话是这么说,警察也是人。大郭他们不是吃斋的和尚。在局机关,大郭和田果果吃食堂是最多的。这一点,他们收进办公室屉子内的搪瓷饭盒可以作证!他们每月不够吃的那些食堂餐券可以作证!他们黄皮寡瘦的脸色也可以为缺少油水的肚腹作证!“老鹰”把请吃的话挑明了,说不定私下里早给大郭他们许了愿,大郭他们也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狠狠敲“老鹰”一竹杠。朴顺义想,这时候自己如果不开开绿灯有些不近人情,大家心里也都会感到失望。
朴顺义说:“难得你有这片心意。这样吧,我同意搓一顿,但要选个不打眼的地方,最好是在周末。”朴顺义想起来又嘱咐:“不要其他人参加,复杂了不好。”
“老鹰”点着头:“我个人请客,不会邀请别人。朴队长放心,跟你干这么久,注意影响的事我懂,啥时候都不能损毁警察形象。”
朴顺义说:“请客花不了几个钱。你把钱存进去,要用在刀刃上。”
“我和小芹商量好了,准备国庆节结婚。我的钱差不多都是拿血汗换来的,每一分钱都不会乱用。”
朴顺义说:“那就提前祝贺你,到时候,操办婚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让三中队的兄弟们帮你。”
六
六月上旬,局里开始催各二级单位年中结账。
三中队上半年陷在“豆饼”案的麻纱里,创收工作很被动。一拢账,上缴任务还有不小的缺口。朴顺义召集兄弟们开会,要求用半个月时间打一场创收突击战,三中队从来不拖治安大队的后腿。
真是懒人发狠,天气不顺。偏偏临县治安上出乱子,一把火烧了半截老街。市公安局发出紧急通知,各地其他工作暂缓,集中主要精力搞消防安全大检查,要求不留死角以绝后患。弟兄们正感手足无措时,朴顺义开导说:“治安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是相辅相成的。我们不能用教条主义的方法开展工作,要看到消防安全检查和其他治安工作的密切联系,要善于抓住机遇,把原则性和灵活性结合起来。”那段时间,县里以营造宽松的经济发展环境为由,对公共娱乐场所出台了许多保护性措施。警察的手脚被束缚得很紧。朴顺义的话言此即彼,令大家茅塞顿开。
大郭和田果果负责清查商贸城的娱乐场所。他俩叫上“老鹰”和他手下的小兄弟配合行动。“老鹰”对这一带情况熟悉,真要有意外收获,大郭他俩人手不够也可帮上一把。
大郭把车子停在商贸城大门对面的树荫下,安排田果果带“老鹰”进去摸情况。他和“老鹰”的小兄弟呆在车上随时准备接应。
为了不引人注意,小田着便装走前面。这也正对了娱乐场所老板们的心思,他们从骨子内排斥警察穿着制服在店内晃悠。“老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卷红红绿绿的纸条和糨糊(这是他们挂羊头卖狗肉的道具),纸条上印着“合格”或“不合格”的字样,还煞有其事地盖上了治安三中队的印章。谁心里都清楚,所谓的消防安全检查纯粹是在捏着鼻子哄眼睛——瞎闹。严格说来,这里的消防安全没一家合格。当初修建商贸城时,县里为吸引外资,对投资老板大开绿灯,无原则放宽条件,连消防的前置审批程序都免掉。等商贸城建起,票子落入开发商的腰包,人家盆满钵满一拍屁股闪人了,留下重大安全隐患。所以,这里真要烧起来谁都没辙。走过场的消防检查失去意义,至于给谁家贴上哪张纸条,全由着警察的心情来。每家老板都认识田果果,他们拿出欢迎的姿态,沏茶、敬烟、端水果,对警察的到来表现出言不由衷的热情,弄得田果果和“老鹰”应接不暇。其实,他俩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他们在这家没发现线索,急着要赶往下家。长期以来,老板们饱受警察骚扰,他们暗地里早就结成同盟,很有一套共同应对警察突然袭击的办法。因此,超不过半小时,警察例行检查的消息定会传遍每个角落。于是,一切污泥浊水被自动清扫干净,等待警察的将是一无所获。
查到第五家发廊时,田果果他们发现情况不对。老板娘虽然热情有加,但脸上的神色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老鹰”耳尖,马上捕捉到了来自按摩室的异常响动。他放下手头的东西,踅进去两脚踹开推拉门。天气恁热,一个壮汉正骑在小姐身上前仰后合,脖颈上吊着一个木雕的佛像,红绳系着,随着身体晃来荡去。木床撞击得三合板隔墙砰砰乱响。心不在焉的小姐边干“工作”边嗑瓜子,在突如其来的阵势面前吓出一声尖叫。她随即翘起半截身子,急忙伸手抓了件衣服盖住羞处,将手里剩下的瓜子撒气地砸向壮汉,嘴里骂咧出一句难听的脏话:“还有完没完啊,死猪!”小田命令壮汉穿好衣服跟警察走。壮汉犹犹豫豫地看着老板娘,求救的意图不言而喻。老板娘神情沮丧,央求田果果说:“能不能不……不带人?”
“大白天竟敢容留嫖娼买淫,你胆子不小啊!不封你店子就算给你面子,是不是还要妨碍执法?”田果果一句话把老板娘挡了回去。
壮汉被带出来。他连衣服都没扣好。田果果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商贸城二楼,下去有很长一段铁制楼梯。他押着壮汉走前面。“老鹰”因收拾东西慢了半拍,没跟上来。没想到壮汉会来个金蝉脱壳。下楼梯没走几步,他突然脚下发力往下冲。小田还算眼疾手快,但他只抓住了壮汉的汗褂儿。壮汉也真不要命了,他慌乱中脚下踩空,整个人就像半截石磙骨碌滚下楼梯,落地后爬起来,以百米冲刺速度朝大门口一路狂奔,眼看着就要逃掉。这时候,给大门口的大郭他们联系已来不及。“老鹰”到底反应快,他和田果果边追边喊:“抓强盗啊!抓住前面那个强盗!”
这一带的人也许深受其害,听说是抓强盗,都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行路者临时改变行走方向,打牌者放弃了暂时的输赢,闲聊者也丢开话题,纷纷集中目标朝壮汉围追堵截,就连大门口摆冰柜的老俩口也操起水果刀加入到捉拿强盗的队伍中来。壮汉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很快被摁倒在地,接受着来历不明的唾沫和拳脚。小田、“老鹰”和闻声而动的大郭他们会合一处,好不容易才扯开义愤填膺的群众,给壮汉带上手铐拎上车。见有警察现场抓捕盗贼,冰柜老太太指着车内壮汉说:“就是他!大前天我看见他在我们院子内转来转去,晚上我家就被偷了,肯定是他干的!警察要好好收拾他!”
接着,有好几个人站出来做出同样的指认。
壮汉坐在车内,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辩解说:“大妈,您认错人了。我昨天才坐火车来,今天是头一次玩。您哪会看见我呢?我又没有飘魂。”
大妈朝他呸一口:“就是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你。做了坏事还不承认,这种人最可恨。”
壮汉转过脸对大郭申辩说:“警察同志,我真没偷东西,我只玩女人。你们可要替我做主。”
田果果赏了他一个耳刮子:“到公安局说去,闭上你的臭嘴!”
关于壮汉的嫖客身份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人们对强盗深恶痛绝,对只抓嫖娼的警察同样没好感。
壮汉被带回队里。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外地人,叫乔建民,左脸上有好大一块痦子。他穿着破旧,人也邋遢。赤膊着上身,脖颈上却滑稽地挂着一尊祈求平安的佛像。田果果甚至从他的裤子口袋内搜出了一卷女人头发。问他哪来的,他说收的——他从大老远的外省来,专门收长头发。收头发和收垃圾差不多吧?肯定没什么油水!朴顺义见抓回来这么个瘪三,不免大失所望,白白辛苦一场。他把田果果叫到一边,吩咐他简单记个材料,把人抛掉算了。
壮汉大概不愿背贼名,竹筒倒豆子般就把嫖娼过程痛快讲了。摁指印时,忐忑问:“警察同志,这事要怎么处理?我这可是头一次,出门时间长了,憋不住,就邪歪歪的。”
“老鹰”在一边讹他说:“嫖娼,罚款五千,拘留十五日。还想跑?没你轻松的。”
外乡佬“噗通”跪地上,“求你们别拘留我。我短裤内藏着两千块钱,怕小姐搜去藏在那里的,都交给你们当罚款行不行?”
这是个意外收入。他自己不说,警察根本就想不到。见大郭他们好久没吱声,外乡佬又说:“不行的话,你们跟我去旅社,那里还放着三千块钱,是我收头发的本钱和路费。真的只有这些了,我全交给你们,只求你们放我回去,不要把我弄进拘留所。我也不想再收头发。”说着说着,哭成个泪人。
朴顺义把大郭叫到办公室,征求意见说:“这人,我看收两千算了。”
大郭说:“我们的任务还差得远呢。”
朴顺义纠结一阵,最后说:“那好,你们看着办吧。”
最终,外乡佬交了五千元。忙了大半天,大家都感觉饿了。朴顺义想起来,“老鹰”不是早说要请吃吗?正好过了食堂的饭点,就让“老鹰”破费吧。
饭局定在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农家餐馆,离开公路主干道开车进去还有三公里。这家餐馆背靠一座水库。库水由四条溪流注入,来自武陵山脉的各个山头。沿途未遭任何污染,盈盈库水碧波荡漾。水库四周是绵密的山林,山中多长松、杉,杂以楠竹,林里四季都有花开和鸟鸣。来这儿的食客饭前观赏风景,饭后还可以操杆垂钓一把,加上又避开城市纷扰,因而生意很是火爆,不提前半天预定须得排队等候。
大郭和田果果先到。朴顺义赶到的时候,包房内已经热气腾腾,三个火锅炉子都是这家餐馆新近推出的特色菜,一个刮油脆肠、一个牛脚板,一个新鲜带皮羊肉,猪、牛、羊三牲全部齐聚。“老鹰”甩一包软王烟给朴顺义,问他想喝什么酒。朴顺义说:“酒就算了,随便吃点饭菜。”
“那不行。”“老鹰”说:“酒必须得喝,无酒不成宴,就等着你来发话。”
大郭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朴队,吃‘老鹰’的饭不亚于铁树开花,我们不能太便宜了他。”
田果果附议:“今天我们捡了个便宜货,下午休息,醉了也没所以然。难得‘老鹰’盛情,我建议还是喝点。”
这两部下的酒量,朴顺义知根知底。看来,他俩都做好了大快朵颐的准备,朴顺义不好扫他们的兴,顺嘴说:“那就喝点吧,有些什么酒?”
“老鹰”说:“今天,我既然把脖子伸出来,就不怕挨刀。茅台、五粮液、酒鬼随便上,上哪种?朴队长你定。”
朴顺义摆手说:“算了,别拿名牌子吓人,难得喝到真家伙。”
“不可能吧?”“老鹰”从没喝过这类高档酒,他对好酒没有话语权。
朴顺义说:“贵州茅台酒公司我是去过的,整个镇子几乎家家都在卖茅台系列酒。你们可以设想一下,全国人民都在抢喝国酒,就算茅台镇溪沟里的水全是酒也供不应求,哪来的真品茅台供给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所以,结论只一个:我们这里所谓的茅台酒多是水货。我建议我们就喝本地包谷烧,最好是包谷烧泡制的药酒。”
朴顺义的话让大郭他们听得大失所望。“老鹰”心知朴队长很可能是想替他省钱,他作为请客人只能暗自感激。大郭和田果果虽有遗憾,却不好明里否定朴队长的意见,只好同意喝药酒。
餐馆女服务员不失时机地推荐说:“我们这里的包谷酒五十二度,泡的是牛鞭、五步蛇和枸杞子、白茯苓、何首乌等中草药,都是滋阴补肾的。”
大郭开玩笑说:“妹子,我们的肾目前很好,不需要补,再补就没地方消化。”
女服务员脸上略微红一下。这种场面她毕竟见得多,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她眼珠子在大郭和朴顺义之间逡巡一阵,然后别有用心地说:“年轻人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人家主要是请领导,你喝不得就少喝点。”
田果果说:“小妹子真会体贴人,我要是能娶你做媳妇,天天喝你泡的壮阳药酒。”
服务员说:“瞧你这副身板,多半是个软蛋。”她朝主宾席上的朴顺义撸撸嘴:“至少像这位先生还差不多。”
朴顺义见火烧到自己身上,马上一本正经地说:“喝酒就喝酒,哪来这么多瞎话。”
几个小兄弟分别给朴顺义敬了一轮酒,朴顺义也一一回敬他们。大家边吃边聊,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朴顺义拿筷子敲着碗沿说:“大郭、小田,还有苟全你们,今天这顿饭不能白吃,我要给你们布置一个任务。‘老鹰’定在国庆节结婚,到时候,你俩要把任务打提前量,还要取消休假,帮助他把婚事办热闹。”
田果果拍着胸脯说:“打交道这么长时间,‘老鹰’够哥们儿,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大郭嘻哈说:“朴队长放心,除了不要我陪新娘子睡觉,其他事我都干。”
“老鹰”马上起身敬酒:“这杯酒我一起敬大家。我殷贤帅没有亲兄弟,你们就是我亲兄弟。”
说完这句话,“老鹰”鼻子抽搭一下,眼眶里已经蓄满泪水,只差落下来。
七
第二天是周末。
小芹和“老鹰”约过多次,要他陪她去逛商场。她要选购床上用品和婴儿用品。“老鹰”一推再推,他觉得时间早着呢,离国庆节结婚还有三个多月,孩子刚着床,更是黄瓜才见蒂把把。可这个周末,小芹再也不放过“老鹰”,非要缠着他去不可。“老鹰”一直讨厌逛商场,尤其是陪小芹逛商场。这里的原因很多,不识货算一个吧。他的消费观说到底就两字:实用。所以,不识货不打紧,他只买别人用过且事实证明质量可靠的东西。什么货比三家?他哪来时间?他整天要掏情报,没那闲工夫!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会砍价。许多商家的货物都是有折扣的,至少结账时可以掐掉一点尾巴,再不济要求送点纪念品(一双袜子或几只鞋垫)总可以吧?“老鹰”觉得一个大男人完全不必为了这点小便宜斤斤计较。小芹则不然。她最善于做这样的事情。在她看来,商场如战场,这不算沾小便宜,而是上帝与商家斗智斗勇最后决出的胜负。“老鹰”领教过小芹逛商场的信心和耐力。小芹一进商场眼睛就放光,对每样物品都表现出浓厚兴趣。明知不可能买的东西,也要拉上“老鹰”对货物的质地做一番考究,发表一些大而无当的评论。“怎么样,我说的对吗?”“老鹰”对小芹这种自以为是的结论早已习以为常了。女人大概都这样。当她们对商场货物发表评论的时候,从来都是不考虑自己的购买力的。“老鹰”还私下统计过,小芹每次进商场没两小时出不来,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所以,不堪折磨的“老鹰”只要听到逛商场,就好比躲瘟疫一样找各种借口推脱。有两次,他甚至把小芹送到门口后让她先进去,谎称自己内急跑回家,再也不转去理她。这次,“老鹰”之所以爽快地答应陪小芹,确属情况特殊——小芹怀上了小宝宝。他不能让小芹生气。小芹生气事小,气坏腹中的小宝宝事大。
他俩乘电梯上到三楼,来到床上用品专卖区。导购小姐看出他俩的情侣关系,十分热情地将客人引到精品柜台,向他们推荐两款六件套床单。一套是“富安娜”牌子,红色提花,适合秋冬结婚用,标价999元。另一套则是“恒源祥”的,贡缎提花,春夏季节的,挂价888元。导购说:“这两款都是品牌货,目前是我们这里卖得最好的。”
“货是过得去,就是价格太贵了点。上次我们去桥南看过两家,比这里便宜许多。都是一样的货,你们把利润打得太高了。”小芹开始了女人之间的暗里较劲。
“哎呦,小妹妹,话可不能这样说,一分价一分货。现在市场上假冒伪劣太多,你这么聪明的人,可千万不能因为图便宜上当受骗啊。”
小芹指指自己脸上,以一种饱经世故的语气说:“大姐,你就放心吧。我这儿长着一对眼睛,而不是两只玻璃珠子。”
“我就说哩。”导购真有一张利索的嘴:“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对自己下手要狠点儿。东西买回去一天两天用不乱,要是发现质量差想反悔,麻烦可就大了。妹妹你看,这数字多吉利,888,发发发,999,天长地久,都是吉祥的兆头。”
“我看行,就这么定下来。”“老鹰”有点沉不住气了。
小芹暗地倒他一肘子:“什么行不行啊,我们女人之间的事,要你插嘴干嘛。”
“老鹰”马上识趣地笑笑:“你们谈吧,我是来给你拎包的,只是提个建议。”
导购偏不放过他,说:“我身为女人,但我反对家庭生活中的女霸权主义。结婚是夫妻两口子的事情,男人有发言权,可以当参谋,更何况是这么潇洒倜傥的男朋友。”
导购别有用心的夸奖让小芹心里美不胜收,她有点动心了。
“哎,十八号。”正在这时,有一个声音从货架旁边传过来。小芹和“老鹰”扭过头去,同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吴律师”开始可能没发现“老鹰”,当他反应过来后,马上指指小芹说:“哈!这妹子还记得么,前两天我们一起坐过十八路公交。你当时拎的东西太多,是我给你让的座。”
“吴律师”的自作聪明让“老鹰”感到虚伪可笑。“吴律师”显然也认出“老鹰”。哪怕就是那次短暂的邂逅,“老鹰”的印象却让他这辈子刻骨铭心,没齿难忘。他好像从一场梦里醒来,熟人似的和“老鹰”握手,并把他拉到一旁,附在耳边说着悄悄话:“嗯,我想起来了。你叫‘老鹰’,是代号吧?还有,十八号,你老婆?哼!原来是这样啊,天衣无缝,堪称完美。”
转回来时,小芹发现“老鹰”的神色不大好,问他和“吴律师”说了什么。“老鹰”说:“他说择日请我喝酒。”
小芹将信将疑。他们最终买下了“富安娜”的六件套。
走出商场大门,“老鹰”看了一眼外面炽热的阳光,习惯性地掏出墨镜戴上。这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头发奓起,红绳系着的佛像垂在胸前,面朝商场跪在地砖上,面前用石头压着一张旧报纸。对方只把注意力落在报纸上,显然没有发现“老鹰”。“老鹰”慎重地趋前几步,做了最后确认。没错,正是那个名叫乔建民的外乡佬。尽管他故意把脸子抹黑,但左脸上那块标志性的痦子暴露出他的真实身份。“老鹰”瞄去一眼,报纸上鸡爪爬似的地写着七个字:“遭遇扒手讨车费。”皱巴的报纸上有路人散乱地丢着几个硬币和几张毛票。“老鹰”趁着外乡佬尚未发现他,赶紧把脸扭向一边。此刻,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他感觉马路上所有过往的车辆正加速朝他撞来,就连过路的行人都张牙舞爪,像魔鬼一样逼近他,要把他撕成碎片……迟疑片刻,他拉着小芹躲到公交车站牌后面,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小芹,然后从钱包内抽出四百元钱,对旁边一个小男孩说:“小朋友,叔叔请你做件好事行吗?”
小男孩一定听过雷锋叔叔的故事,答应替“老鹰”给乞讨者送钱。当四百元现钞落在报纸上的时候,外乡佬对孩子说了句什么。然后,躲在公交车站牌后面的“老鹰”看见小男孩正朝自己的方向指指点点。从外乡佬的位置看过来,这边只有空空的站牌,从站牌上反射过去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外乡佬摇着头,失望的表情里夹杂着复杂的意绪。他犹豫片刻,面朝站牌方向,额头触到地面,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收起报纸,逃也似的向火车站方向跑去……
八
“老鹰”出事的这个下午没有半点征兆。
他去商贸城那边“检查”完手下小兄弟的工作,然后往回走。商贸城坐落在河的南岸,是一片新开发区。一座拱桥横卧在碧水之上,把南北的新城和老城挽在一起。夏天已然过去,但它的昼长和溽热还残留于人的记忆里来不及完全消弭。这是入秋后的一个晴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蓝得有些醉人。阳光暖融融地普照万物,从上游深山里吹来的风消解了秋阳的部分火气,空气里流动着植物成熟的腥甜气息。“老鹰”看看时间尚早,认定这是个难得的赏景机会,就放弃打车,选择步行回出租房。北端旧城老街正在全面改造升级,施工开始后实行交通管制,过往车辆皆绕城而行,故而桥面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走路的样子都不甚急。“老鹰”走到中端时,脚步不由得停下来,依着护栏向桥下投去一瞥。平阔的水面深不见底,但能够隐约看到那些丰茂的水藻。水藻浮在浑浊的河水里,顺着水流方向朝下游急促地挣扎、倒伏,让人明显感觉出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的凶险与不测。
“老鹰”在山里长大,不识水性。他脑海里突然冒出许多不着边际的遐想:自己如果从桥上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对一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来说,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早些年,由于政府干预不力,许多私人挖沙船在河道上疯狂采挖,掩盖在水面下的河床早已变得千疮百孔。它们像一口口深不可测的陷阱,像面目狰狞的魔鬼张开着血盆大口,随时伺机吞噬人的生命。每年,在这座小县城都有多起溺毙事故发生。除了那些贪水好玩的孩子,当然也有轻生寻死的成年人。“老鹰”中了魔一样继续往深里想,一个正常人落进水里能坚持多久?如果被人发现后及时呼救,“110”要多长时间能赶来救援?算来算去,他得出的无非是一个可怕绝望的结论!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好像他自己成了挑战人类极限的冒险家,就要现实演绎一场传奇一样。他甚至有些奇怪,怎么突然产生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呢?太不可思议了!
他把目光从桥底幽暗的水面收回来,再左右环顾,看到了两边河堤上大小均匀的桂花树。那些球状的树冠呈现出明显的人工修剪痕迹,每到秋高季节,开一种金黄色的小花,粉粉的,绒绒的,香喷喷的。秋风乱吹一气,把浓烈的花香塞进城市的每个角落,于是,整座山城浸淫在桂花的香魂里,摆出一副慢生活的姿态,前后要醉去一个月方醒。掩映在桂花树中的是一盏盏乳白色的路灯,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从桥面上看去会是一种什么景象呢?一定美轮美奂吧。“老鹰”突然想到了小芹。对,他在心里做出决定,今晚上就携小芹来这儿观赏夜景,顺便把朴队长送给他的那个红外线夜视望远镜带上,从这个角度观赏效果一定不错。不觉间,“老鹰”来了尿意,而且有些不可遏制的急迫,憋回出租房解决掉的可能性变得不太现实。“老鹰”拧着脖子瞅瞅,两边桥头恰好不见人影。机会不就摆在面前吗?还有什么客气可言!他将身子移近栏杆,扯下拉链,掏出家伙,朝桥下酣畅淋漓地滋出一泡热尿。三角形的隔离挡板和两腿加在一起,完美地遮掩着他有伤大雅的行为。手腕搁在护栏上,他无意中留意了时间。这泡热尿用二十四秒钟完成了它们汇入海洋追求卓越的旅程。
在“老鹰”独自一人奇思妙想和解决内急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从桥上走过。看来,这座大桥是真的要被人冷落一段时日了。不过,就在他刚刚起步走向北端时,迎面却走来两个人,相距不过五米远。前面是个老头,收拾得干净利索,应该是个退休干部吧。走在他后面的年轻人长相生猛,穿件白色体恤衫,两手机械而僵硬地垂着,目光直直地朝前走,似乎在回忆消弭于岁月之中的某件往事,抑或是在构思一篇心灵鸡汤式的散文。擦肩而过时,年轻人扭过头来,目光在“老鹰”脸上刻意停留了一下。目光相撞的刹那,“老鹰”感觉出对方眸子里透射出来的阴鸷。随后,他听到了来自背后的一声断喝:“老鹰!”在这个城市里,“老鹰”只是一个虚妄的代号,与之对应的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它附在一个鲜活的生命之外,局限在一定范围内,不为陌生人所知。怎么会有人突然叫出他的代号呢?说起来,“老鹰”这些年在道上混,也够老练了。可是,在刚才的这声叫唤里,他还是露出破绽,先是定住脚步,大约有两秒钟,继而回过头去。恰恰就是他的这两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年轻人准确无误地锁定了他要下手的目标。随即,只见一把亮闪闪的砍刀从年轻人袖管内梭出来,然后,一道白光裹挟着旋风向“老鹰”刮来。手无寸铁的“老鹰”情知不妙,别无选择地逃命。可一切为时晚矣。追赶的脚步随风而至,咔嚓一响,“老鹰”感到了来自背部肌肉组织的崩溃和脊骨折裂的脆响,旋即有濡湿的液体开始爬行。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此刻,“老鹰”的意识是清醒的。一个活体生命不可能经得住钢刀无休止地砍杀,再这么跑下去自己必死无疑!似乎命定一般,摆在面前的逃生之路只剩下跳桥。正如他刚刚设想的那样,跳下去也许活不成,但至少能保证不再挨刀,保全一个完整的、有尊严的尸首。如果残忍的追杀者敢于跳下去与他同归于尽,就算自己殒命,也不失为一种半斤八两的报复性选择。
生死只在闪念之间,留给“老鹰”思考的时间太过短暂。他忍受着来自生命极限的剧痛,纵身跃过一米多高的护栏跳了下去。在坠落的过程中,他像所有初学跳水的运动员一样,稀里糊涂地完成了那些笨拙的动作,然后砸开河水,溅起一片浪花。片刻过后,清苍的水面无声闭合。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晃荡的水皮上踩了两脚,然后哀鸣着飞走。同“老鹰”同时飞溅的还有背后纷纷扬扬的落红。在秋阳的照耀下,它们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编织出一道骇人的风景……
自始至终目睹了整个追杀过程的老头一直在后面大声呼叫。然而,空旷的桥面上阒无他人。他的呼喊伴随着那些喧嚣的市声随风而逝,就连行凶者对来自老人的叫嚷也充耳不闻,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计划中的杀戮。直到“老鹰”像一只鸬鹚扎开水面,他才脱下身上的T恤,简单包裹了带血的刀具后扬长而去,留给老头的视觉印象只有凶手臂膀上那两只毒蝎的刺青。
这个夜晚,出租房内的小芹没有等来她的帅哥。撒出去满城寻找的小兄弟也没有带回任何有起色的消息。第二天大清早,小芹来到公安局治安大队,她哭哭啼啼地面见了朴顺义。
公安局已经组成专班,对案件展开侦查。朴顺义现在不担心“老鹰”(以他多年的工作经验判断,“老鹰”应该凶多吉少,担心纯属多余),只担心小芹和她腹中的孩子。已有几个月身孕的小芹瞒不过朴顺义的眼睛。他说:“小芹,听我一句话,退掉租房,离开县城回娘家去住吧,最好把孩子弄掉。‘老鹰’的案子有我们,定会查清楚。”
“不!我就在出租房等。帅哥一天不回来,我是不会离开的。”在风月场上历练过的人性子都这样倔。朴顺义毫无办法。他沉浸在深深地负疚里,后悔那天不应该失口叫出“老鹰”的代号。
接连数日,小芹一直都在租房内等。所有人都明白,“老鹰”已经变成一只鸟飞到天国去了,只有小芹坚定地认为“老鹰”不会死,他不会放弃他们母子不管,他一定还会回来。他俩已经约定国庆节结婚,连部分用品也置办到位,她甚至已经明显感到了腹中孩子的胎动。她不会按朴队长的建议处理掉孩子,不管“老鹰”回不回,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第五天,小芹走出出租房。她要再去治安大队向朴队长打听一下案情进展。在巷子尽头的报刊亭,有几个人正拿着一张报纸议论纷纷。他们并不知道正朝报刊亭走来的小芹与新闻中的主角是什么关系,还在指点着报纸,各自发表自己的解读——
现在的社会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杀人者是黑社会的,死者肯定把什么人得罪了,人家才雇凶。
听人说被杀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不干人事,专门给警察通风报信,还有代号呢。他不是自己找死嘛。
是啊,现在的人想钱都疯了,什么事不能干呢?
你说那些警察,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当狗使唤。现在人死了,老不破案,什么意思啊!
小芹听着这些耸人的议论声,恍恍惚惚地向老板买下一张报纸,迫不及待地翻找着与之相关的报道。这是市里的一份晚报,在第二版头条位置,通栏标题赫然入目:
持刀追杀,受伤男子跳河逃命下落不明
本报讯 ╳月╳日下午,我市╳县╳大桥上发生一起持刀杀人案。受害男子身中数刀后纵身跳下五十多米高的大桥,截止记者发稿时,该男子仍然下落不明。
据一名现场目击的老者介绍,当天下午十四时许,一名男子从南向北步行至大桥中段时,突然遭到另一名持刀男子的疯狂追杀。凶手至少在受害者背部连砍三刀。受伤男子为了逃命,翻过桥上护栏跳了下去。
案发后,当地公安机关迅速展开侦查,现已查明,受害男子名叫殷贤帅,二十四岁,系该县神仙湾乡无业游民,诨名“老鹰”。同时,警方已锁定犯罪嫌疑人两只手臂上均有毒蝎刺青,正在围绕这一线索缩小侦查范围,欢迎广大市民提供线索,协助破案(联系警官:朴队长,联系电话:135╳╳╳╳╳╳╳╳)。凡向公安机关提供犯罪嫌疑人准确信息者,将获得五万元奖励。
此外,相关部门正日夜不停地组织打捞工作,目前仍未搜寻到受害者。本报将持续关注案情进展。
报刊亭的人只顾着议论,谁也没发现小芹是怎么从高高的水泥台阶上摔下去的。轰地一响,等他们反应过来,只见小芹已经昏迷过去,下身流出一滩黑红的鲜血……
(责编:梁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