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鸿鹄,画中鹣鲽
2016-12-05维京飞鸟
维京飞鸟
在中国历代的古人中,唐朝人最爱创作婚姻诗,这源于大唐自由开放的豪爽民风,也归功于诗人们大胆的文学创新——诗词歌赋不仅可以用来壮怀激烈地言志,也可以用来温柔婉约地言情。
唐朝的婚姻诗,题材丰富多样,有向往婚恋的爱情诗,追求思慕之人的表白诗,婚礼中的催妆诗、却扇诗,新婚燕尔的夫妻诗,分居两地的相思诗、艳遇诗,当然,还有追忆去世伴侣的悼亡诗。
唐人的婚礼习俗,独树一帜,无论催妆、出阁、亲迎,还是合婚宴、赏花烛、闹洞房,气氛欢乐祥和,处处点缀诗情画意。新郎与众人一齐向新娘催妆的婚俗,是从北朝时期延续下来的,而唐人最为热衷的洞房却扇之礼,更是婚宴上的一大亮点。
依照唐人风俗,新婚夫妇的服饰,流行“红男绿女”,即新郎着红衣,新妇穿绿衫,尤其是新娘的头饰和妆容,并非后世常见的那种披上红盖头,全身凤冠霞帔的打扮,而是头簪金翠,额贴花钿,面点靥妆,身披深青色大袖衫,对镜端坐,明眸顾盼,雍容大方。
试想,开元或天宝年间的某个春天,时近黄昏,细柳如烟,东都洛阳城内,纵横交错的里坊中,一座大户人家的宅院,从里到外披红挂彩,门廊下花灯高悬,烛光在暮色中渐次点亮;一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穿戴一身簇新的红袍皂靴,他气度不凡,丰神俊朗,身后带着随行仆从,前来岳家登门迎娶新妇。这一番喜庆喧闹的场面,引得两旁的邻居纷纷推开门窗,翘首驻足观望。
新郎先是上堂拜见了岳父母,随即步入后院,他为了恳求新娘走出闺阁,不得不绞尽脑汁,当着亲友们的面,一首接一首地念着催妆诗,随行的迎亲伙伴和看热闹的乡邻,也忍不住高声大叫“新妇子,催出来”。待房中的新娘终于点头答应,接受新郎的再三催请,缓步出得门来,两人便辞别娘家双亲,一同乘马,双双回到婆家。
这一路上,新娘的手里始终握住一柄彩绘的团扇,轻轻遮掩自己的芳容,仆妇侍女们早已在洞房中设下合卺酒席,此时正是红烛高燃,亮如白昼,若是心急的新郎想要一睹娇妻的动人风采,就必须再闯难关,作出让新娘满意的却扇诗来,才能哄得她自愿放下团扇,展露娇美笑颜。
有时,像“催妆”和“却扇”这种针对新郎的才艺考验,也会由热心的旁人代劳。诗人贾岛曾经以镜中芙蓉作比,赞美朋友的新娘,这首诗名为《友人婚杨氏催妆》:“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李商隐也帮好友董秀才作过一首很出名的却扇诗:“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这两首婚姻诗,言辞妙趣生动,寓意吉祥和美,都被后人收入了《全唐诗》。其中李商隐的这首却扇诗,在陈家林导演拍摄的历史穿越古装剧《法门寺猜想》中,也出现过。这部电视剧以晚唐为背景,以“三生三世情缘”为主题,虚构了一个围绕着父子君臣和母女姐妹展开的传奇,串起了三段前世今生的爱情故事——唐德宗年间,年轻的官员宗正,和长安城中艳名远播的伊美,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即将谈婚论嫁,但不幸的是,德宗皇帝也看上了伊美这个倾国佳人。身为臣子的宗正,不敢得罪君王,只能忍痛割爱,将爱人伊美献出,而他自己不得不娶了伊美的妹妹伊春。就在宗正与伊春的婚礼上,旁白画外音响起,抑扬顿挫地吟诵起这首《代董秀才却扇》,营造出古香古色的典雅韵味,以一场盛大婚礼的喜庆氛围,反衬出人物身上的悲情宿命,加重了悲剧色彩。
在另一位唐代诗人王建所作的诗歌里,铜镜和团扇又成了寄托女子悲伤孤寂心情的物件,比如《宫中调笑·团扇》里写道:“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它生动描绘了后宫美人对天子年复一年的翘首期盼,以致久病成疾,只能以团扇掩饰病容,默默感伤君王的寡情薄幸。另一首《镜听词》,则是表现已婚少妇想起抛家久别的丈夫,时时牵挂对方的浓郁情思:“重重摩擦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从这些相思宫词和婚恋情诗里,仿佛可以亲眼看到那些古时的深宫闺阁女子,正倚窗凭栏,揽镜低眉,发出声声嗟叹。
唐代男性文人,在娶妻之后,若是远赴外地,客居他乡,往往还会与其他女子邂逅相恋,并且写诗记载。唐人的这类艳遇诗,在当时算是一种常见的社会风气,就连被称为“诗鬼”的短命天才李贺,也有此类传闻逸事。据说他在长安做官时,与一位歌女相爱,“黄娥初出座,宠姝始相从”,两人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李贺偶尔想起留在家乡昌谷的妻子,想象此刻独守空房的她,必然是“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此后他的妻子逝去,多情的李贺果然又作诗来悼念亡妻。
细数唐代的悼亡诗中,才子元稹的七言绝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可以说流传最广,有口皆碑。然而元稹本人的真实婚恋和感情生活,却并非像这首诗形容的那样情有独钟。他年轻时曾对少女崔氏始乱终弃,后来又与官宦千金韦丛结婚,当韦丛因为辛劳持家而病逝,元稹一边抒情悼念亡妻,一边流连花间,结识新欢,与女诗人薛涛也有短暂往来,不久再次迎娶后妻,终其一生,并不曾有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长情。
事实上,婚恋诗文并非男人的专美之物,大唐的女诗人同样精于此道,无论是情天恨海中欲孽浮沉的奇女子鱼玄机,还是才情奔放的女道士李季兰,或是锦官城中浣花溪畔的乐伎薛涛,都有此类作品传世。她们的情感炽热浓烈,对于爱慕对象的表白倾诉,也十分大胆直接。
不独元稹,像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李商隐、韩愈等人,年轻时大多与其他女子相恋,待取得功名之后,他们正式迎娶的妻子,却都是颇有家世门第的官宦之女,可见文人在作品中所展示的浪漫自由,并不见得与他们的现实生活一致。这恰恰是唐代“士人重官婚”的风气使然,也正因为这种由社会地位决定的婚姻等级观,让身份低微的鱼玄机和李季兰,经历了爱情与婚姻的种种悲剧,甚至为此而丧命,与她们出身类似的薛涛,情路坎坷中同样未能幸免。
这些看透人生无常的女子,身如蒲草,风中摇摆,命似浮萍,水上飘零,她们独坐于长夜孤灯之下,满目皆是萧索清寒,追忆昔年往事旧情,也只能冷笑自怜,叹一声“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唐诗三百首,篇篇有传奇,纸上翰墨留香,笔绘浮世长卷。那一字一句,一勾一画,无声描刻着尘世间的一场场喜怒哀乐,一幕幕爱恨分合,也写尽了唐人的风流不羁与多情缠绵。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