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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月光下的溪流

2016-12-05文紫湘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文紫湘

我是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走近了这条小溪,走进了一个伸手可以触摸到的遥远的时代,走进了一个人山重水复的心灵境域。这个人也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他一到这里就爱上了这个地方,爱上了这条暂时还没有命名的溪流,爱上了这一方山水,爱上了这一地的月光。他说:这是我的溪流,这是我的风景,我要把那些隐藏在石头内部的光亮唤醒。

一个壮阔的时代慢慢地浮现在崖壁上。

一个遥远的时代因此可以伸手触摸到。

浯溪,因此就有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地的月光,因此而流淌着潺潺的浪漫情思。

哪怕是千年之后,你来聆听浯溪,也不要在白天来,而要选择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来。浯溪的明月光,无疑给人以“疑是地上霜”的感觉。浯溪的月光洒在湘江上,让人瞬间就想起杜子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诗句来。

湘江从九嶷山和海洋山两个源头一路跌宕而来,把潇和湘两条大水汇合在一起,在永州城边的蘋岛那个地方“潇水添湘阔”,浩浩荡荡,有了大江大河的气象。流到浯溪时,又前行了一百多里,又有十数条小涧小溪扑进了她的怀抱。浯溪就是其中的一条。

一千年以前的浯溪是清澈见底的,是掬一捧起来就可以喝的。那些赞美她的人形容:“凝流绿可染,积翠浮堪撷”,“龙宫开玉闸,泻出碎琼琚”;“溪声如共语,山鸟自呼名”,是一幅有色有声的画。让人流连忘返,让人“策杖闲吟久”!当一个宦游的诗人路过这里,为殊异的风景吸引,深深地爱上她,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这个人出生在远离我们已有千年之久的遥远的唐朝,姓元名结字次山。

元结不是永州人。但元结与永州这块土地注定要有纠结不清的缘分。

这个鲜卑族拓拔氏的后人出生在中国历史上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之一的大唐盛世。那一年是公元七一九年,唐玄宗开元七年。俱密王那罗延、康王乌勒加、安王笃萨波提皆上表言为大食所侵掠,乞唐救援。康国表文称与大食争战已三十五年,六年以来,以众寡悬殊,力不能敌,献好马一、波斯骆驼一,乞望援助。俱密王且表请“处分大食”。养马奴毛仲“有宠”,“玄宗或时不见,辄悄然若失”。与元结同一年出生的还有个后来名扬整个大唐甚至永垂后世的女人,宫廷音乐家、歌舞家杨玉环。这个小当朝皇帝三十四岁的女人,注定要在青春华年被老皇帝宠爱进而影响帝国的命运,并以她三十七岁的悲剧人生为王朝的变乱埋单。

当时,这个国家正在充当着国际警察的角色,能养战马的人被视为功臣。读书人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可能就要命途多舛了!

元结起步时就很不顺利。二十八岁,第一次赴京都长安应试,遇到宰相李林甫以“野无遗贤”的混账逻辑为借口,使当年士子无一人中榜,其中还包括后来名垂千古的旷世诗圣杜甫亦铩羽而归。熬到三十四岁,因为创作成绩突出,元结受到中央政府文化官员的赏识,破格举进士,擢为进士第,捞到了一张进入体制的门票。但是,仍然没有官做,仍然“偏寓商余”,隐居在商余山中,远远地翘首等待机会。

他正式步入仕途时已经四十岁了。而且,是在时局变乱的端口。

开元盛世把大唐的气数推向了极至,推到了顶峰,推到了分水岭的最高处。接下来便是下滑,便是衰弱。标志性的事件是被贵妃杨玉环收为干儿子的边陲大将安禄山和其部将史思明的叛乱。“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白居易《长恨歌》)逃亡途中,唐玄宗在自己的谪系卫戍部队的紧紧逼迫下,于万般无奈之际赐死被认为是“祸水”的心爱红颜杨玉环,并远避蜀地。太子李亨即位,称肃宗。

元结在官场人物的推荐下,被新皇帝召见问策,献上三篇《时议》,受到赏识,被授为右金吾兵曹参军,文人带兵,参与平乱。所谓乱世出英雄,元结抓住了时机,在动乱的时局中表现出临危不乱的英雄品格。他镇守泌南地区,“见危不挠,临难遗身”,将士们备受鼓舞,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叛军不敢贸然南侵,从而保全十五座城池,寸土不失。叛乱平息后,因为领兵有功,晋升为水部员外郎,后又授为道州刺史。

这便有了元结与浯溪、与潇湘、与永州的邂逅。

虽然道州和永州在历史上曾经平起平坐过,但更多的时候,它是永州辖区的一部分,地理上更是潇湘流域不可分割的襟带。我在这里是把道州当作永州的一部分来说的,即便是说唐代元结时期的道州。这不仅是一个习惯,而是一种尊重。对现实和历史的尊重。

元结一家仿佛是与永州这块土地有着上天注定的缘分。还在他年少的时候,他的父亲被调任为道州延唐县丞,即今永州宁远县,是个政府办主任一类的职务。书上有说没有到任的,也有说到任后一段时间就辞职不干了,反正是没有权威的记载,算是存疑。但元结是扎扎实实到道州做了刺史的,他的儿子元友让也曾来到道州做过官,这都是留有事迹、史册有载的。地方志上也写得明明白白。

元结来道州的时候是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十二月,到达的时候是代宗二年五月,在路上足足走了六个月。当然不是元结步行了六个月,而是船走了六个月。他是坐船来的,从他带兵镇守的九江出发,溯长江,越洞庭湖,又沿湘江而上,走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在九江的时候,他熬到了安史之乱最终被平息。他经历了这场变乱,他看到了天下苍生流离失所,困苦不堪,生灵涂炭。他本人也在领军平叛的过程中饱受了离乱之苦,他理所当然要对战乱的平息而欢欣鼓舞。他打心眼里盼望中兴的局面出现。于是拿起手中的笔,乘兴写下心中的感受——《大唐中兴颂》。文章不长,总共才二百六十三个字,先用八十余字的短序说明安史之乱的来龙去脉,再用十五韵三句一韵的颂文来歌颂肃宗“盛德之兴”,为“群生万福”而欢欣鼓舞。这是一篇引起争议的文字,批评的人当然引之为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褒扬的人则认为,这是一篇“高简古雅,义正辞严”的稀世雄文,明颂暗讥,警策后人,是“金石之音,星斗之文,云烟之字”,充分地表现了元次山的忠肝义胆。

元结是不是想凭这一篇文章取悦皇权我们不得而知,事实是元结写了这篇颂文的第二年就向朝廷表达了辞官归养的心愿,并被皇帝应允。只是不久,生病的皇帝在宫廷政变中惊忧而死,后继者没有让元结归养休息,反而授其道州刺史。

元结走了六个月才走到道州。

他走得很辛苦。在过阳明山大峡谷时,他用“下泷船似入深渊,上泷航船似欲升天”的诗句,描述被称为“泷河”的湘江上游河道的湍急。他的目的地自古以来即被称为南蛮之地,让人听了心生畏惧。即使是到了相对繁荣的唐代,道州依然被视为偏远落后的地区,为官为吏谁都不愿意选择这样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官员,基本上由两类人构成,一类是年轻干部,来这艰苦之地锻炼,以待日后提拔重用;一类是犯了错误的官员,到这里来接受教育或变相惩罚。元结显然不属于后一类。但作为前一类,他的年纪又稍微偏大了一点,有一点点不烦舟车劳顿的感觉。可是他并无怨怼,也无畏葸,而是从容赴任了。

沿途的风景美丽而壮观。从长江到洞庭湖,再到湘江,他肯定领略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绚丽,感受了“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美妙情境。只是,他没有让船工停下手中的槁橹,哪怕是急湍猛浪,也在逆流而上。一条又一条的支流来汇湘江,他没有流连,没有停下脚步来。甚至风雨兼程,一路往前。

但是在浯溪,确切地讲是在潇水与湘水汇合的下游百里处,他被一条无名的小溪感动了,被她的美深深地打动。他让船工停下了手中的槁橹,泊舟上岸,顺着暂时还没有被命名的小溪一路深入。那溪流的清澈、甘冽让他情不自禁地陶醉了,还有傍水而生的猗兰的幽香也让他沉醉不已。一个北方人眼中的南方之美,简直就是致命的诱惑。

不走了,就是这里了。就在这里安家吧!不管仕途还要走多远,不管宦海还要漂泊多少年,先在这里安一个家吧,把家小安放在这里,把灵魂安放在这里,把心安放在这里,身体就任由它去颠簸。这是我的溪流,是我一生一世的家园。总有一天,我要在这里长住下来,“修耕钓以自资”,不再东奔西走,不再漂泊流浪,像陶渊明一样诗酒自适、颐养天年。

这个愿望早晚要实现。但此时此刻,他得先到道州去履职。

元结在道州做了三年最高行政长官。其间一度为人诬陷,罢去官职,被勒令前往衡阳湖南观察使治所述职。接着又官复原职,再授道州刺史。除去旅途上的折腾,元结在道州真正施政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是,他雷厉风行,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了一番可观的成绩。

在他来到道州前不久,当地被称为“西原夷”的少数民族曾举行暴动,攻入道州城,焚烧杀掠,几尽而去。初来乍到,元结看到道州简直就是一座荒芜的颓城:“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飡是草根,暮食是木皮。出言气欲绝,言速行步迟。”“耆老见臣,俯伏而泣;官吏见臣,以无菜色;城池井邑,但生荒草。登高极望:不见人烟。岭南数州,与臣接近。馀寇蚁聚,尚未归降。”他触景生情,潸然泪下。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给皇帝写了一封不无反讽的“感谢信”,感谢朝廷把自己派到了这个南蛮之地。他还创作了一首《舂陵行》来抒发胸中的感慨。在诗前的序文里写道:“於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任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虽然对个人的前途不抱乐观的态度,但还是一心想着为老百姓做一些事情。

他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是一个富于正义感的人,是一个真正关心国家安危和百姓疾苦的政治家,也有很强的管理能力和施政能力,而且又愿意为民办事。履职之初,他就大胆实施救困苏民之政,收容流亡人口。立竿见影,“闻风而归者万余家”。经过一番治理,使道州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就连远在四川过着寄寓生活的诗友杜甫也闻听到了元结的作为,为道州的变化而赞叹:“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连暴动的少数民族“夷军”也为之感动,不再进攻道州。

元结是敢于为民请命的人。因为连年的战乱,军费浩繁,朝廷征敛苛重。作为征敛政策的具体落实者,元结甘冒抗命之罪,蠲免百姓的赋税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惠及百姓。为官一任,惠泽一方。道州人理所当然要为他立石颂德。

但元结骨子里是一位诗人。他用《舂陵行》《贼退示官人》来描写时艰,抒写忧国忧民的深情。当政事好转,地方安宁下来以后,他就有了怡然愉悦的心情,乐山渴水,诗兴勃发,写下了不少山水诗文。

先是在道州官衙附近信步游览,他发现了一条无名小溪,俊秀可人,挥笔写下《右溪记》:“道州城西百余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而置州以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乃疏凿芜秽,俾立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文章虽短,却是唐宋纪游文学的开山之作。可以说,直接开启了柳宗元《永州八记》的先声。

道州城东潇水河中有“独石在水中,状如游鱼。鱼凹处,修之可以贮酒。水涯四匝,多欹石相连,石上堪人坐,水能浮小舫载酒,又能绕石鱼洄流”,元结把他命名为石鱼湖,并镌铭于湖上,又作诗以歌之。境内的九嶷山更是元结心仪的地方。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九嶷山舜帝陵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舜帝魂归之所、灵寝之地,在元结这样一个注重伦理道德的诗人政治家眼里,那是一定要要去朝拜的圣地。他不仅亲自去朝拜了,还感山怀水,情倾笔端,写下《九疑图记》:“在九峰之下,磊磊然如布棋石者,可以百数。中峰之下,水无鱼鳖,林无鸟兽,时闻声如蝉蝇之类,听之亦无。往往见大谷长川,平田深渊,杉松百围,榕栝并之;青莎白沙,洞穴丹崖,寒泉飞流,异竹杂华;回映之处,似藏人家……若度其高卑,比洞庭、南海之岸。直上可二三百里,不知海内之山,如九疑者几焉。”抒发了景仰之情。

更远的地方他走到了江华瑶乡,游览了风景幽美的阳华岩——这个名字也是元结亲自命定的,他真心实意地评价:“吾游处山林几十年,所见泉石好阳华殊异而可嘉者未有也。”在《阳华岩铭有序》中,他感叹:“海内厌兵革,骚骚十二年,阳华洞中人,似不知乱焉。谁家能此地,终身可自全。”他的内弟,书法家瞿令问,时任江华县大夫,于永泰丙午年(公元766年)把这篇铭记刻在岩壁上,及引来唐代以后众多游人的题咏,使之成为一方名胜。

面对荒芜的土地,元结似乎有命名的癖好。创造性的诗人或许都是命名者。

在数次往来湘江上时,他为湘江两岸的旖旎风光所吸引,写下了八首船歌——《欸乃曲》,赞美湘江。在路过零陵古城时,他于城西河岸发现了一座幽邃的岩洞,深入进去探奇,并为之赋诗写铭,命名为“朝阳岩”。他通过命名的方式,为潇湘大地破除了文化的荒烟。他是潇湘文化的拓荒者、先行者,是一个真正的创造者。

时代应该向那些真正的创造者脱帽致敬!

接下来,元结被派往更南边做容州刺史,兼容管经略使、容州都督,实际上就是容州的军政一把手。

容州,它的治所就在今天广西的容县。当时的容州共辖十四州六县,包括现在广西的容县、陆川、玉林、博白、岑溪、合浦、浦北、灵山和广东的信宜、茂名、亷江等地,比道州的地盘大到不知哪里去了。因为受到安史之乱的影响,“频诏征发岭南兵”,加之横征暴敛,老百姓的元气大伤。这里又是壮、瑶等少数民族居住地,他们聚首联合,奋起反抗,曾一度攻占容州城达十几年之久。元结的前几任官员几乎都没有到职视事,或寄身梧州,或暂驻藤州,远距离主理政务,基本上无所作为。元结刚刚上任时,也是先“寄理梧州”,没有直接到岗位去。他得先了解一下情况。

离开道州时,他沿潇水而下,进入湘江,到了浯溪,把家眷都安顿在这里。

元结是一个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人。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安身托命的地方。他早年应举落第归隐商余山。安禄山反,他率族人避难猗圩洞,因号猗圩子,就是在寻找一处能从现实中脱身的隐秘的去处。但是,大地之上,真正找一个能托放身家性命、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又谈何容易。这一次他选择了永州,选择了潇湘,选择了浯溪。他把家安在这里,把家眷安顿在这里,也把心安放在这里。然后,他“单车将命”,不顾疾病缠身,前往梧州,暂时驻节。年迈的母亲想到儿子此去前途未卜,不禁心头发酸,老泪纵横。左邻右舍都为那悲泣声所动,纷纷怆然涕下。但元结还是挥挥衣袖,慨然而去。

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官员,饱读诗书,胆识过人,不仅精通为将之道,还熟知为人之道。他突破时俗的框郁,完全摒弃了那种歧视少数民族的观念,摒弃了那种把少数民族不当人看、一味武力镇压的愚蠢办法。在梧州短暂驻节,了解容州的情况后,就赤手空拳,直接到任上去了。他怀着一个安定团结的良好愿望,怀着一腔感天动地的悲悯情怀,深入到山区瑶寨,会见瑶族首领,晓以大义,劝勉抚慰,歃血为盟,以心换心,获得了理解与信任。也稳定了局面。“六旬而八州定”。两个月之内,八个州就恢复了安定。确实不简单。

饱受流离之苦的大诗人杜甫听到这件事,大发感慨:朝廷要是能得到十个元结这样的人才,天下安定局面就指日可待了。

元结在容州这个舞台上挥洒自如,做了不少的事情,留下了很大的政声。

只是,在元结的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浯溪。妻儿老母都留在浯溪,他想望着有朝一日,回到浯溪与亲人团聚,长相厮守。他确实很快就回来了。这一年是公元七六九年,是他经略容州的第二年,他因母丧请辞,奉诏守制。这一次他在浯溪住了三年。对元结来说,这是寂寥的三年,也是心身解脱的三年,是非比寻常的三年。这三年里,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打量浯溪,欣赏浯溪,经营浯溪。他在江边的石台上造了一座亭子,以便倚栏望江看风景。

面对着满目青山与秀水,他一定是感到了身与心的愉悦与释放:我的!我的!我的!这是我的山!我的水!我的溪流!我的石台!我的亭廊!我的风景!我的家园!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水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在社会因权力的不容忍而整体迷失自我的时代,那还能发现自我、找回自我的人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那敢于公然宣布“自我”的人是有胆量和识见的。因为,专制时代,弘扬自我即意味着人生的无限风险,甚至有可能要掉脑袋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凭一句空口之言,就可以把你发配得远远的,或者直接要了你的命。只有大自然的风景是无主的。大自然的风景只属于那些能欣赏风景的人。

至少在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来打扰元结。他面对着一派如诗如画的山水,不禁脱口而出:这是我的山,我的水,我的风景。我要为你写下一篇又一篇的铭记,把这些美好的事物以配得上它们的文字存留下来,激活与传扬这“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好风景。我要让朋友们都知道我找到了一处心灵的憩园。我要把临江的巨崖磨平。来,我的朋友,伟大的书法家,请到浯溪来做客,请把你的墨宝留下——烦请你把我的《大唐中兴颂》书写一遍,借助石头的坚硬,我要为我们这个时代过往的一段历史留下一些文字的痕迹,我要请最好的石匠把它刻在石头上,让它成为一个镜鉴。还有你们,后来的迁客骚人、文人墨客,也把你的诗文和书艺留下,凿刻在这天然成趣的石崖上。一块又一块,让它们连成岁月的长廊、历史的长廊、艺术的长廊,连成璀璨的碑刻瑰宝。一个一个的名字听从了召唤,一串一串的文字听从了召唤,一方一方的碑刻留了下来,一件一件的书法瑰宝留了下来,传了下来。

那时节,颜真卿也在走背运,刚被免除抚州刺史的职务。便接受好朋友元结的盛情邀请,来到浯溪小住散心。浯溪风光旖旎,正可以“惬心自适,与世忘情”。他们一个诗人,一个书家,徜徉在优美的自然山水之中,创作激情自不待说。颜真卿以他炉火纯青的楷体大字,把元结十年前平定“安史之乱”时写下的《大唐中兴颂》书写一了遍,元结请名匠刻之于湘江边的崖石上,这就有了浯溪摩崖石刻的第一块开山之作,也是核心灵魂佳构。

还有好朋友、书法家季康以及瞿令问也来到了浯溪,他们一个以熟练的玉箸篆书写了元结的《浯溪铭》刻石,一个以拿手的悬针篆书写了元结的《峿台铭》刻石,为浯溪碑林的开启奠定了最初的基石。然后,书法家宰相袁兹也来了,他以奇特的钟鼎篆书写了元结的《吾庼铭》刻在石壁上,留下自己弥足珍贵的一方篆文石刻。历史翻过一页之后,宋代大诗人黄庭坚来了,大书法家米芾来了,书法界有“晚清第一人”之称的何绍基也来了,他们都留下了一流的书法石刻和可圈可点的诗文题词。

浯溪,因此而流淌一地的文化。一地的,艺术!

多少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元结站在浯溪的高台上,站在孤独耸立的凉亭里,看着面前的湘江水浩浩而去,“逝者如斯夫”,心里感慨万千。“零陵郡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溪口石巅堪自逸,谁能相伴作渔翁?”他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内心的落寞。

大唐盛世,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歌舞升平,八方来朝。那个与我同年来到这个世上的女人是何等的甜蜜幸福。一个舞蹈家,宫廷艺术家,她把一个尔虞我诈的朝廷变成了缤纷万千的歌台舞榭,把一个铁石心肠的政治家变成了温情脉脉的恋人,把现实变成了梦幻。

但政治毕竟是政治,太多的时候它都是冷酷无情的。

政治偶尔会容忍艺术的浸染与放纵。但这种浸染与放纵是要付出代价的。青春的代价,生命的代价,血的代价。总会有那么一些心怀叵测的人,那些狼子野心的眼睛从来就是紧紧地盯着权力那根诱人的柄杖。随时都会有可能兴风作浪。惨烈啊!“渔阳鼓鼙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那“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代美人,在“六军不发无奈何”的逼迫下,只能“宛转娥眉马前死”,最终落得个“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可怜可悲的下场。真个是“天长地久会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若干年后,一个乐天不忧的诗人将为之写下传遍万世的《长恨歌》,让多少人唏嘘感叹!艺术家一旦搅和进权力的旋涡,其结局往往会出人意料地悲惨。

我还是要提醒那些当权者,千万不要忘记,政治必须要以民生为根本,容不得半点疏懒。《大唐中兴颂》,又何此是“中兴”之“颂”呢!“刊此颂焉,可千万年!”聪明的人们难道从中读不出来一个王朝盛极而衰的沉痛教训吗?“胡羯自干纪,唐纲竟不维。可怜德业浅,有愧此碑词。”我异代的知音一定会来到这块石碑前朝拜的,我有这个信心,我等着那个叫米芾的人的到来。我把这块镜石放在这里,不仅仅是照人影,更重要的是要照人心、照人世。我要让你们明白“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的浅显道理。

“水洗浯溪镜石台,渔舟花草映江开。不如元结中兴颂,照见千秋事去来。”解缙是个大才子,他那双慧眼穿越岁月的苍茫,读懂了我的心思。还有袁枚,他煞有介事两次面对镜石去照肝胆,以表白自己一生的忠贞:“五十年前临汝郎,白头再照心悲伤。恰有一言向镜诉,照侬肝胆还如故。”其志可嘉,其情可爱。

还有一连串的名字让我宽慰。刘长卿、皇甫湜、李阳冰、李谅、郑谷;张孝祥、张栻、秦观、李清照、范成大、杨万里、张耒、狄青;郝经、杨维桢;沈周、董其昌;王士祯、陈大受、钱沣、吴大澂……你们肯留下自己的墨宝,我深感荣幸。还有那“越南万里朝中国,暂借吾亭一夜眠”的清代越南使者,在这里留下五方诗词碑刻,见证中越之间的友好交往。“地毓浯溪秀,山开镜石名。莫叫尘藓污,留照往来情”,郑怀德的感叹也正是我的担忧。

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一切都将淹没于岁月的尘埃。我,终将离去。

离开浯溪的时候,是公元七七二年初。元结守制三年满,扶母柩归葬河南老家。这一次他可能是感悟到了某种宿命的无可奈何,感悟到了宦海漂浮如萍,终将叶落归根。他是举家北迁,回归故里。安葬了母亲,再到长安。四月份即病重不治,溘然长逝,终年五十四岁。

一个好官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一个文章家的生命却在无限地延伸。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话并非什么稀世真理。诗家历来只盼国家幸,只盼百姓幸,哪怕自己写不出一首诗来也罢。元结不是一流的大诗家。《全唐诗》收录了元结不少的诗歌,没有妇孺皆知的名篇佳句,如李白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没有。但元结是一个创造性的诗人、一个开拓性的作家。

他的诗关注当下、关注日常、关注现实,不作无病呻吟语。

他否定声律词采,追求质朴、直白。主张“文以载道”,反对言之无物。

元结的文学观或许有其时代的局限性,但无疑是进步于他自己的时代的。与其说是依附于政治或意识形态,不如说是依附于时代,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可以无视政治与意识形态,但你不可以无视于自己的时代,任何人都不可以。元结的诗不是反讽,是直接的规讽,是大胆的揭露,是鞭挞。他的文也溢荡着一股超拔的意气,另类于当时流行的绵软文字。他走在了自己时代的前面。他是当之无愧的先行者,先驱。

特别是对于永州、对于潇湘文化,元结是理所当然的命名者、破荒烟的人。元结之后,谁人不识浯溪,谁人不识右溪,谁人不识朝阳岩?甚至连久远逝去的唐朝,也因为浯溪满地的摩崖石刻,而变得伸手可以触摸。

今天我们来聆听浯溪,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聆听历史、聆听文化、聆听艺术,聆听唐代那样一个伟大的时代和它的变迁,聆听元结那样一种融入时代和历史的人生命运与个性创造,聆听唐宋以降辉煌灿烂的书法艺术长廊。

我在这里反复流连,观摩、辨认、审视、拜读、欣赏,甚至是谛听、倾听、倾诉,心底里满溢着一种无比的敬畏与崇敬,我把白日的喧嚣全部摈弃在心灵之外。我选择这个有月光的夜晚,一个人走到浯溪涧畔,走到湘江边上,在刻满前人文词的崖壁下坐下来,静静地聆听。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了满山满坡的安宁,生怕惊扰了那些树枝上和地面上翩跹飞舞的月光的翅膀。

我只是用眼睛去探视,用耳朵去聆听,用心灵去摩挲。那些有生命的石头、有灵魂的石头、那些飞扬的文字,就枕在湘江涛声里,枕在船橹的槁声里,枕在满地流淌的月光里,充满了灵性,仿佛不动而动,随风而起,随风而舞。

夜,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月光在静静地流淌,满山满坡、满江满河。

浯溪,一睡千年,一梦千年。或者,这一千多年来,都一直是在梦中醒着。

我终于是爱上浯溪了,沉浸其中,不再自拔。

我的心,随那月光下的溪流潺潺不息。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