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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语

2016-12-05叶灵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医生手术

叶灵

呼吸着这个城市第二十六层楼上的空气,和站在城市的地面没有两样。目光所及尽是灰蒙蒙一片,和站在地面仰望天空也没有两样。

时光如水,平静而单调——起床,洗漱,吃饭,打点滴,换药,量体温,在走廊上来回走几圈。或者在楼道尽头的阳台窗口,俯瞰脚下近处和远处的风景,发呆。脑子里好像在想很多问题,似乎又是一片空白。今天如昨天一样。

四十年的生命历程中,这是你最轻松散漫的几天,也是最为紧张恐慌的几天。世界归于寂静,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因为你暂时是废人一个——一个几乎丧失全部听力的病人。耳语,是你与世界的全部关系。

在郑大一附院二号楼二十六层耳科二病区五号房间,十三床成了你暂时寄居的地方。在这里,所有人的名字被一一隐去,不论身份、地位,不管来自哪里,取而代之的全都是一个阿拉伯数字,这代号意味着每个人都只是一个病号。刚开始,护士大声喊“十三床——”,你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还帮着护士问,十三床谁呢,怎么不知答应。惹得美女护士哭笑不得。只有在打点滴的时候,名字才象征性地被护士提起,“你叫郑毅吧?”“嗯嗯。”有时护士像幼儿园老师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些惊讶,稍顿片刻,赶忙回答:“我叫郑毅。”十三床被叫惯了,你渐渐淡忘了自己的名字。编号提醒着你是病人,既然是病人,就要像孩子一样听护士的话,配合医生安心治病。而那个世俗的名字,几乎每天都要被亲人、朋友、同事、领导等不同人无数次地唤起,称呼的变化代表着多重角色的变化。瘦弱的你不断奔波其中,变换着人生赋予你的不同角色与责任,为其所累,却又乐此不疲。也好,十三床的编号,暂时掐断了俗世中许多是非之想,少了烦恼的纷扰。

很早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歇歇,可生活的弦越绷越紧,走了一站又一站,眼前的路在无尽延伸,想法总是被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忽略,哪怕是片刻的闲暇。时光一闪而过。你从来没有想到,当有一天,透支的弦会“嘭”的一声断了;你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送到这里来检修——在这从小到大就让你恐惧的医院里;你没有想到,你的想法终于在此落地了。

在学校,每天早上,抹黑起床,要到教室辅导;上课,备课,批改作业加上各种琐事,一天就从眼前一闪而过;晚上,自习后到宿舍查寝完,已是星光点点,你才迈起回家的脚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斯——教学的压力,学生的淘气,琐事的困扰,家庭的负担,二十多年来,你如蜗牛一般负重前行,又如陀螺一样快速旋转。

这是平生你第一次住院,除了承受身体上的苦痛外,早已没了太多的紧张和恐惧,你竟然有种“胜利”大逃亡的感觉——不用疲惫奔波于上下班的途中,不用忙碌于生活众多的琐碎,不用考虑一日三餐的安排,不用煞费心机地周旋于各种应酬之中……逃离生活原来的轨道,一切都暂时隐去,只剩下纯粹的轻松。还有镜子里的那个你——头上紧缠的白色绷带,绕过右耳的发髻,沿着眉际,包住左耳边垫的一层又一层的药棉与纱布,一匝又一匝,缠得厚厚实实。耳道里,耳廓内,耳廓外,全都被纱布药棉塞得满当当的,左边像挂着一个偌大的白色耳机。头被如此禁锢起来,木木的,走起路来,总觉得不平衡。镜子中的你,像极了刚从战场上英勇负伤下来的战士——一场没有硝烟没有选择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战争。

一日三餐,成了你一天最大的兴趣。你像个孩子似的渴望与挑剔,每天绞尽脑汁地想着什么东西好吃又营养。向来被你忽略的肠胃,瞬间娇贵了。蛋奶肉粥轮换着,你不敢用左边的牙齿咀嚼食物,虽然医生只是建议,你还是坚决彻底执行医嘱——只用右边牙齿小心地咀嚼。你像蛰伏了一冬的麦苗开始泛青,在春寒料峭中苏醒,逐渐恢复着活力。头部的伤口处和耳道里,隐隐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仿若无数小虫在里面不停蠕动——你感受着来自于头部任何一点点的微妙变化,每天及时和医生沟通。你从没有这样入微地关心过自己,你莫名地感动——不知是为自己而感动,还是为自己感受着这一份好而感动。这是平生第一次。许多时候,生活中有太多你总认为很重要的事——工作不能马虎,写作不能马虎,职称不能马虎,买房不能马虎。而从来,你都认为吃饭可以应付,休息可以忽略,身体可以透支……生病的最大好处就是,把最重要的事渐渐变得不重要起来,让人重新认清生命的本质,回到生活的最初——在这俗世中依然充满热爱地活着,活得像一株葳蕤的植物,像一位真正的英雄,耽美于每个清晨与黄昏,只有每天按时升起又落下的太阳,与你的距离最近。

与你的距离最近的太阳,把你带到了精神的原乡。透过楼道尽头的窗玻璃,阳光被切割成不规则的方形条块,印在窗边的地面——像极了故乡低矮瓦房的木格子窗把阳光切成方块影印在炕上,炕头是忙碌的母亲。你尽量让整个身体完全沐浴在阳光之中。让身子暖和些,再暖和些。阳光懒懒地斜照着,你有些发迷。这种温暖慵散的感觉,容易让人沉迷,就如红酒于一个小资女人般的诱惑。地面上的方形条块不知何时也已变窄,变细,细成一条线,最后突然逃离窗口,完全消失。窗外,夕阳的光也在西边的楼群中沉了下去。

不知谁说了句,明天还是个大晴天。

嗯,那就好。

我知道,拯救耳朵不能再拖了,但没想到要做手术。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决定。

大夫挪开小小圆锥形的黑色耳窥镜后,以嗔怪的口气对我说,怎么这么迟才来?双耳耳膜已经穿孔,时间太久耳膜周围已钙化,你还年轻,手术吧。看似商量的口气中有一种责备,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是太久了,七八年前,我已知耳膜穿孔,听力开始下降。无奈工作、孩子、家里等一堆琐事,一拖再拖。我对自己的耳朵充满了愧疚。

那就手术吧,迟疑片刻,我做出了决定。这样的决定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虽然来医院之前,我泡在网上,查阅了许多相关的资料。但医生的建议多少还是让人始料不及。要手术,术后效果怎么样,还得向单位请假,安排家里的事宜,考虑谁来照顾我,还有……一连串的问题如水泡一样从头脑里“噗噗”地冒了出来。以前总忙碌于生活之中,只知不断向前行走,可现在,真要停下来休整,自己倒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了。

强烈的耳鸣,常常困扰得我精神恍惚不堪——时而如火车过山洞般的轰鸣,时而如万千春蚕,在黑夜里咀嚼着桑叶,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聚集而来,又呼啸而去;窸窸窣窣,却又洪大无比……耳痛的折磨,听力的锐减,不知自己遇到过多少为人所知和不为人知的尴尬与窘迫——有时听别人低语,我就看她的口型去揣摩意思;有时回答别人的问题,所答非所问;尤其是别人悄悄话,在我听来总是含含糊糊,又不好意思再去问;在家我从来不看电视电影,要看的话,也只看带字幕的……所有这些常常让我暗自伤神,却又无所适从。即便生活中的尴尬我可以忽略,可是当我的世界离各种美妙的声音哪怕是熟悉的噪音越来越远时,我突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不知是我抛弃了生活,还是我被生活渐渐疏远。我仿佛是个有点痴呆的老人。于我,左耳差不多已形同虚设。右耳也如断垣残壁,在最后坚守着,或许在将来某一个不确定的点上,轰然倒坍,湮没所有的声音。我的世界将一片沉寂。

我害怕这一天。有些恐惧。然而我又无能为力去阻挡,或许这只是迟早的问题。

手术——这仓促的决定,使自己终于摆脱了长期困扰的恐惧,然而瞬间它又把我拉扯进另一种暂时无法预料的未知惶恐中。我与世界的关系,纠结于一只耳朵。 住院部。办好入院手续。戴上手环。我被送到了指定的位置。看着大厅里,楼道里,电梯里,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很是热闹,而我,却不是来凑热闹的。

条形湖蓝色的病号服,像一个宽大的袋子,不由分说把我装了进去,袖筒和两条裤腿空荡荡地,愈发显得我瘦弱了。病房的其他病号——都是中年妇女,邻床十四号是耳朵失聪,看着好像没有多大苦痛;十五床是面部肌肉萎缩,说话时嘴巴歪斜着,含糊不清;十六床的是因为耳疾眩晕,走路时,像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的。

世界改变了,因为耳朵,这些形形色色的残肢败体,就是我的社会关系。

怎么看,镜子里的我也不像个病号。但现实不得不让我清醒。我与他们打了招呼,拿着一厚沓需要检查的单子——血、尿、CT、耳窥镜、心电图、胸透、听力测试……我像是一个进入预定程序的机器,一道环节接着一道环节。一个人挤电梯,上楼,下楼,门诊楼,病房楼,排号,等候,检查……时间一点点在冗长的等候中消逝。面对着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检查仪器,明知道只是检查,可我还是感到紧张。检查耳窥镜清理耳道时,“滋滋——”的机器转动声,瞬间幻化为无形的细针仿佛要刺透耳孔,穿透头骨。检查完毕,紧握的手心汗津津的,我下了检查台,竟然眩晕得迈不开步子,扶着墙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稍事休息才好点。也许,苦痛与幸福只是人的一种心理体验而已,由于紧张而无形夸大的恐惧,往往要比实际感受到的苦痛要强烈。同样,由于憧憬而带来的幸福,也往往比最终的结果持久而浓烈。我像做错了事的学生,把自己交给这些冰冷的仪器,照来拍去,等待着宣判。

医生告诉我,鼓室成型及筋膜切取手术,就是从耳朵颞肌上取一小块筋膜,然后从耳后开个口子进到耳朵里面,最后把筋膜贴在鼓膜破损处,让它们长在一起,听力就会慢慢恢复。医生微笑着,向我叙说手术的过程,聊天一般,一种略带刻意的轻松随意。她给人一种踏实与温暖的感觉,让我暂时忘却了手术的紧张与恐怖。我又详细询问了术后的一些情况,这才放心。此时,我依然简单地认为,耳膜就像笛膜,笛膜破了,就换张贴上。若没了笛膜,干脆就找块薄纸粘上,不就是效果差点。而手术,就是给笛子换笛膜。我这样一想,心里就没啥怕了。我给家人打了电话,说手术第二天就没事了。母亲不放心地一再叮嘱,再小的手术也是在头上开了个口子,那就是大事。

医生决定明天早上手术,我是第一个。手术前签字。当我翻看着十几页厚的术前协议,那些诡谲的条文睁着狰狞的大眼。我潜藏的恐惧一下被唤醒,迅速传遍全身的每个细胞。心脏“咚咚”乱跳,那些诡谲的条文幻化为一个个可怕的画面。“手术会疼吗?流血多吗?术后耳膜多长时间能长好?有没有不能长好的情况?听力能确定恢复吗?听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手术后多长时间能下床活动?这样的修补手术在全国应该是比较先进吧……”我没完没了地问着,其实有些问题在网上已经了解,大可不必再问。但我还是一一地齐问一遍,似乎想从医生的回答里得到些安慰。然而,问得愈多,我愈发觉得心慌。

到底做还是不做手术,我甚至有些犹豫,仿佛踩着一个找不到平衡点的跷跷板上,晃来晃去。手术上协议上的条条框框,黑字白纸,每条几乎都把可能发生的不测归咎于患者。万一怎么办?谁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不出问题啊?是签生死协议……医生很有耐心地一条条解释,我却感受不到刚才的温暖与轻松。但已无选择。就把自己交给医生吧,既然我已主宰不了什么。我在第一页右下角的地方,飞速提笔,写下了“郑毅”两个字。在写“毅”的时候,手不知为什么一抖,有点歪斜,没有了平日的潇洒。翻到第二页,大概看了一下内容,上面有许多看不懂的医药术语,我提笔在第二页的右下角,又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试图比第一个签名潇洒一点,还是不尽人意。接着,第三页,第四页……最后我连内容都不敢看了,直接找到签名的地方,放慢速度,如练书法一般,一笔一画地写上姓名,一次比一次用力。只是,呼啦啦地翻来翻去,十几个签名下来,我始终没有找到潇洒的感觉。

麻醉师拿了四五张表格,例行公事地一项一项问我,有没有什么病史,有没有什么药物过敏,身高体重有多少,最近身体状况怎么样……我一一回答。全麻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没有任何知觉和意识?和人死去差不多?我揣测着。记得拔牙的时候,牙医用了一点麻药,半天整个脸都木木的。一想起牙医用钳子和锤子使劲地在嘴里敲打的钝声,我就毛骨悚然。想着,左耳似乎传来了阵阵隐痛。签完了名,我算是把自己彻底地出卖了。 回到病房,有人问,术前协议签了吧?我点了点头。没事了,术前协议就是例行公事,走走形式;有事了,就是和阎王打个招呼,帮医生推卸责任。医生也是人,谁都有疏忽的时候,但协议一签,医生就可以没有任何责任了。我的一个亲戚,在县里医院做了耳朵手术后,回家后反而比以前更重了,后来一检查,妈呀,原来耳朵里还藏着一块纱布……签署协议引起了这位病友的滔滔不绝。我心里更不踏实了,只有自己安慰着自己——这是在大医院,医生水平高,要求严格,应该是没问题的。

护士让我去剃头。一位十几岁的男生,半边头已经剃得光光的,另一边还留着长长的头发,阴阳头一般。我一见,赶紧堆起笑脸给护士商量,能不能给我少剃点?不然出去都没法见人?谁知那护士一听,就厉声说道:“治病要紧还是好看要紧?手术消毒是有规定的!”我只好不语,就听人家摆布吧。一小撮一小撮黑黑的长发,划过肩头,飘落到地上。生病了,优雅也就成了一种奢望。只有生命肌体健康充满活力的时候,优雅才能更加从容。

“呵呵——”我哭笑不得。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边是光秃秃的荒山,右边是茂密的森林,中间扎起的四个小辫就如四棵小树一样高耸在头顶,真有点武林高手的范儿。

我不知明天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茫然而又无助。盼时间过得快点,又希望时间能慢点。我已被时光不由分说地卷进了一个黑洞,越陷越深,飞速下坠,跌落。

露从今夜白。夜气渐渐透出一些凉来。明天就是白露了。

你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你在想什么呢——是想在校的孩子?还是明早的手术?病房的电视开着,一部无聊的电视剧没完没了的。正巧,屏幕上出现了医院手术室的画面——在无影灯的照射下,医生拿着血淋淋的刀子、钳子之类的器械,在病人某个部位忙碌着……突然你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把头扭了过去。

霎时,恐惧与不安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来,你张开全身的毛孔,随时准备着抵御突然而至的疼痛。

走出病房,楼道上有几个病号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侧是圆圆一大坨纱布。你同情地看着他们。至少暂时是这样。你和一个病号聊了起来,知她是前两天做的手术,你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厌其烦地询问手术时的各种细节,而她只是笑笑说,手术时全麻,啥都不知道。没事,不用害怕的,就是术后难受点。然而,她越这样说,你愈发感到无所适从。明天术后,会不会也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你?

病房里,其他病号还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刚才的电视剧里。刚坐下没几分钟,你去了趟卫生间。没过几分钟,你又去了卫生间。短短不到半个小时,你出出进进,跑了五六趟。最不知所措的时候,正巧朋友来看望你,带了一本书,还有一束鲜花。他知道你喜欢文字,书或许是你最好的安慰。百合素洁,金菊怒放,绿叶葳蕤,那束鲜花给病房增添了许多温馨。还好,朋友和你闲聊了一会,关于生活,关于生命,关于健康的话题,也许在这里,这样的话题更妥帖些。而关于文字,一字未提。当生命不再充满活力的时候,人生任何的缀饰都将无处附着。你草草吃好晚饭。七点整。翻了几页书,你读着书里的故事,却想着书外的事。书里的故事结局已定,而书外的故事正在继续,结局却还是未知。

弟弟的电话响了。姐姐的电话响了。母亲更是不放心。九点整,先生来了。你悬着很高的心,终于落下一点。

对你,今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你被梦魇一次次无端惊醒,黑夜中,床牌发出蓝莹莹的亮光,上面有你和医生、护士的名字。你就把自己这样交给了他们,想起医生护士和蔼的笑容,你心里稍微有些安慰。其他人都熟睡着,偶尔传来几声打鼾。寂静总是无由地拉长了黑夜的长度。黑夜如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四周黑乎乎的,找不到出口。你一次次看看时间,一次次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外面的天色。

五点半,你就起床了。洗漱完毕,整好头发,你静坐在床边,等待着,仿佛迎接着一个无比隆重的仪式。你不停地摆弄着右手上的手环,这个未知的仪式,让你有些茫然不安。

六点半,手术室准备室门口。十几个病号,有孩子,还有老人。门口的凳子上坐着几个病号。病魔的光顾从不顾忌年幼尊长,看来每个人都得独自面对。楼道里人很多,但很静,没人大声说话。一位护士拿起拖把,把本来已经看着很干净的地板又来回拖了拖。深秋的早上还是有点凉,先生把外衣披在你身上。

七点多,你换上消毒过的鞋子,戴上深绿色的头罩,被带进了手术准备室。有的家属不放心,反复交代叮嘱着。突然间,你有种生死离别的感觉。先生紧握着你的手,一再宽慰。当你走到楼道拐角处时,回头望了下,见他还仰着脖子朝这边看着。一个多小时,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对自己说。时间仿佛被空气凝滞了一般,每一秒钟都是那么缓慢而从容。

准备室里,白与绿主宰了一切。靠墙是两排手术床,已经有好几个病号躺在床上,挂着吊瓶。陆陆续续,进来的病号越来越多,有的随手提着尿袋,身着绿色衣服的护士在忙碌地扎针,挂吊瓶。偶尔有大夫进来把病号接走。来来去去,这些零件受损的人,都被送来检修。

你的手太胖,血管又细,加上天凉,那个漂亮的护士找了半天,才扎上。扎针时,你盯着护士的眼睛,小小头像在清澈的瞳仁中一闪一闪,你企图看清自己。护士藏在口罩里的微微上翘的鼻头,随着呼吸一张一翕,调皮而活泼。这暂时转移了你的注意力。当她有所察觉,无意瞟了一眼,你像小偷一样惊慌,赶紧把目光移走。吊瓶滴管里的药液不慌不慢地滴着,“一滴,两滴、三滴……”你在心里默数着。

被带到手术室,你如一个迷路的人,误闯到一片没有边际的荒野。五六个医生,戴着头罩、口罩,穿着手术服,全副武装,神情平静。各种或高或低的仪器,伸着长长的臂膀,居高临下地在你头顶张牙舞爪,面孔狰狞。巨大无形的恐慌,瞬间从各个方向跳出,一步步向你逼迫而来,慢慢挤压,令人窒息……你像是一个可怜的俘虏,面对未知的世界,孤独而无助。手术台上的你打了一个冷颤。“还冷吗?”主治太夫微笑着,不等你回答,她又拿了一个被子盖在你身上。你深呼吸了几下,知觉又回到了现实。你努力笑了笑,算是感激。头顶的仪器与你对峙着,你揣测着它将会怎样对你下“毒手”,你将怎样任其“宰割”……你的眼前被好大一片嫣红所充斥,好似一朵绽放的花儿。你有点眩晕。

再次量血压。正常。怎么可能正常呢?反正医生只相信那些仪器。一切准备就绪。就在麻醉师和你说话的瞬间,突然,右臂上一股强有力的液体疾涌进血管,你猝不及防,大声“啊”了一声,“我——”,你才说出一个字,嘴便被捂住插上了氧气管,倏尔全身好像被什么所融化,眼前闪过父母的笑容,意识渐渐模糊,几秒钟便什么都不知了。

顷刻,你的世界归于空白。

……

事后你听先生说,他和弟弟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眼盯着大屏幕,在一页一页不断滚动的字幕中寻找着你的名字。每屏大概有二十余例各种手术,几乎排满了七块屏幕。“正在手术准备室”“正在手术中”……每隔几分钟,他们都会盯着屏幕,一行一行地找你的名字。看到你的名字,就感觉你和他们在一起。就这样,八点,八点十分,八点半,九点,九点十分,九点二十,九点三十,九点四十五,十点二十……结果等到十点半了还不见手术完毕,听医生说手术最多一个小时,他们都不安起来,心悬得老高。父亲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姐姐的电话一阵紧似一阵,他们恨不得冲进手术室看个究竟。终于,在十点半左右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屏幕上出现“已进入手术恢复室”的字样。

几颗心终于暂时落地了。

周围一片模糊。

眼皮好像被胶水黏住了一般,我使劲地睁开眼,可是眼睑刚刚打开一条缝,又困乏得合上了。

好像睡了好久好久,我从一个悠长的梦中走来。可关于梦的内容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转转头,沉沉的,还能活动,我还活着。渐渐我有了一些意识,但全身像被什么魔咒禁锢着,动弹不得,又如刚刚生完孩子般地虚脱,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哦,醒来了。”“把眼睁开啊,千万不要合上眼,一会就送你回病房。”几声甜美的女声响起,正要坠入梦境的我又被唤醒。回病房?我在哪里呢,我不是在手术室吗?这时,感觉有人从我嘴里拔掉了氧气管。眼前仍是黑乎乎一片。“醒来醒来,坚持会就好啊……”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对大家说的。温柔的声音,像母亲在远方呼唤着我。我告诉自己,得听从这种召唤,去见她,必须,尽快。姐姐,弟弟,先生他们都在等着呢。可是,不争气的眼皮沉得怎么也抬不起来,我把全身的意识全都集中在眼睛,黑暗中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磁石嵌在眼皮下面,无尽的黑如一口幽深的井,拉锯般与我进行着较量,可我动弹不得。不能闭上眼!我怕自己一旦闭上眼,就会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永远跌进没有意识的深渊。好不容易,我终于看到一些模糊的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坚持着,像顶着千钧之力。激动的我感到一股濡湿的暗流涌了出来……

想起十几年前的一场车祸,当车子翻空坠崖的那一刻,巨大的死亡恐惧袭来,那一瞬间,父母的面容从我的眼前闪过定格。生命的血缘总有一种冥冥的牵挂,在生命遭受强烈刺激之时,它总给释放出一种耀眼的光芒和巨大的温暖,让人无所畏惧。

手术日期:2015-10-7  09:07——2015-10-7  10:28

手术经过:1、取平躺位,全麻满意后,患耳向上,常规消毒、包头、铺巾;2、取左耳上一横指处切口,取颞肌筋膜备用;3、做左耳内切口,尖针切除窗口周边0.2mm,搔刮鼓膜内壁制作移植床,游离锤骨柄,清理锤骨柄周围上皮组织。于外耳道后壁距离鼓环0.5cm处,做一12点至6点环形切口,向前分离外耳道皮肤鼓膜瓣,鼓室内填充适量浸有地塞米松的明胶海绵后,自皮瓣下方内置入备用之筋膜,复位皮肤鼓膜瓣,外置浸有地塞米松明胶海绵,碘仿纱条填塞外耳道,缝合、包扎切口,术毕。

这段文字是我后来在手术记录卡上看到的。它无意闯入我的视野,客观而详实的记录,在我读来,每一句,都如一枚无形的闪亮银针,一种真切的隐隐钝痛,在头部蔓延开来。我不由闭上了眼。在整整八十一分钟的时间,我的生命里,就这样突然空白,没了声音,没了色彩,没了光影,没了知觉,没了意识,更没有了记忆,什么都没有。我暂时从这个世界突然迷失走丢。属于这段时间的所有,也从记忆的芯片上被无端抹去。唯一能找到的,就是这几行字了。而这几行字,却在瞬间仿佛鲜活了所有的记忆。

十一点半。术后观察室。病床上的我被各种插管绑架得动弹不得——鼻孔的氧气管,臂上的血压计、挂的点滴,胸前心电图检测的几个按钮。头部早已被一层一层的纱布捆绑得严严实实。六个小时之内,不准吃饭喝水,不能翻身起坐。我又迷迷糊糊好久(据事后证实,是两个小时)。想下床去卫生间,先生不让,就在床上给我接小便,我突然间不好意思。他命令道,来,都成什么样了还不好意思。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作为一个病人的待遇。

电话又陆续响起,母亲的,姐姐的,朋友的……我强打精神,有意提高声音与母亲说话,告诉她一切都好,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吃饭了,明天就能下床活动了。骨肉相连,时空的距离是阻挡不了亲情的感应。我知道,自己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他们在短短几个小时中所受的煎熬,要远胜于我身体所受的疼痛。

连续几个小时身体保持平躺的姿势,是一种煎熬。尤其是腰,似有一把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钝钝地痛。全身好像钻了无数的小蚁,在里面肆无忌惮地猖狂。我稍微把身子右倾,才几分钟,那灵敏的监测仪器就“嘟嘟——”叫起来。无奈,我又恢复平躺。口干舌燥,将近十多个小时没有喝一点水,嘴唇裂起了一层干皮,先生每隔几分钟,就用棉签沾点水抹在我的唇上,不一会儿,又像火烤般干燥。我受着这样的优待,可心里还是焦躁不安。对面的病号是个孩子,已忍不住乱叫乱骂起来。我在心里也开始骂起自己,平时忙得和陀螺一样,总盼着能有空歇歇。可现在,却躺不住了。全身困麻,麻药还在起着作用,尤其是双腿,胀痛得不敢碰触,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刺扎,忍不住让先生揉揉,一停下来,就又开始钻心地疼。我不停地问时间,可时间却蜗牛般的不肯快点。肠胃也开始抗议了。对面的孩子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喊骂着。我内心开始烦乱起来。一秒一秒……

母亲又来电话了,问我吃了没有,嘱咐我吃点炖鸡蛋,或者豆腐脑,喝点小米粥。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就像小时候好多次,依偎在母亲怀里莫名其妙地委屈流泪。从小长这么大,总是嫌弃母亲太啰嗦,把她的话大多时候都当成了耳旁风。也许,此次耳疾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了。

应该是的。我想起去年暮春时节的一个晚上,我和朋友去拜访一位寺庙的主持。这位主持三十多岁的样子,笑容神态,很有佛相。他给我们讲了许多禅理,他还懂得像数,朋友因疾求得像数。我也趁机让他给我写几个数,回家试试。当我告诉他自己得了多年耳疾时,这位主持笑笑说,世间凡事都有因果,以后还是多听听父母的话就是。我心一惊,细想所言也是。比较任性的我,在人生大事上就没有听父母的建议安排,平时也常把他们的叮嘱丢之脑后。我总是坚持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固执地一路跌跌撞撞,每当在我即将跌倒之时,父母总是及时地把我扶起。我亏欠父母太多!这次算是对我的惩罚吧,我心甘情愿去承受,祈愿能换来父母的安心健康,从此不再为我操劳。

清晨六点。二十六层的楼道上,朝霞透过楼道尽头偌大的玻璃窗,斜斜地倾洒进来。阳光晕染出橙红的一片,一绺金黄,沿着长长的楼道向尽头延伸,越朝里光线越暗,像极了窄窄的耳道。

楼道里很寂静。大部分人还在熟睡之中。你在楼道里来回地走着,阳光在你的身上调皮地晃来晃去。你把右耳朝着窗外,阳光一下子灌满了耳道,痒痒的。不一会儿,楼道里就开始嘈杂起来。

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拿着辆红色的玩具小汽车在楼道里玩,他的母亲跟在后面。孩子和我一样,头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只手背上还扎着流置针管。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他玩的兴致。玩到高兴处,男孩子跳着蹦着,不时传来清脆的笑声,扬起的小胳膊,在金黄的阳光中,就像两只翅膀在闪动。你也被感染了。从他母亲那得知,男孩子和你是同一天手术的。孩子单纯,一心想着去玩,所以对他来说,时光是快乐的;而你,却放不下眼前,忽略不了身体的疼痛,所以对你来说,日子就是煎熬。看着孩子因兴奋脸庞泛出红润的气色,像极了一位可爱的天使。

“今天又是六百多!就是输液和换药,怎么还这么多呢?”邻床的大嫂又嘟囔了几句。只见大嫂两口子拿出一沓结账单,一张一张地看着,算着。他们是从许昌农村来的,男的会木匠,在北京打工,大嫂就在家种地和照顾孩子。有两个孩子,一个在西安上大学,一个上初中。“一天就只换药和输液,这下来也有七千多了,人家做手术也不过这么多。”你瞟了一眼结账单,今天又是九百多,入院不到十天,快一万了。账单把你又带回了现实,这一住院又得你几个月工资了。你坐着开始发呆。

她进来了,也是一个病号。她是你前几天刚认识的新乡原阳的闫老师,因是教师,又都是教语文的,共同话题自然就多了些。最让你感到震惊的是,高级职称的她,每月工资竟然才领两千七百多,还不如你的中级职称高。她平静地向你叙说着关于学校里的事,说一个老师一件羽绒服竟然穿了十年,舍不得换新的;说自己的耳疾早都该治了,就是孩子小,暑假儿子刚考上了上海交大,她也放心了;说原阳的房价快三千一平米,说家乡的特产原阳大米好,是用黄河水浇灌的,说早就听说灵宝的苹果可甜……你们聊得很投机。正说着,你接到朋友的电话,朋友兴奋地告诉你,今年高级职称的指标下来了,她终于有了一个指标。你为这位朋友高兴,每年到评职称的时候,快五十岁的朋友总是免不了为此烦恼不堪,虽然她已是县里小有名气的骨干教师,可不善言辞的她只能一年年地错过机会。是的,身处俗世,就如雾里看花,每个人都会为这样那样看似无比重要实则鸡毛蒜皮的事而纠结苦恼。前几天,你还为工作的琐事而烦恼不堪,还为一些虚名浮利而耿耿于怀,还为人情世故的虚伪而伤心不已……而现在,这一切在以前看来特别重要的事,突然间变得无足轻重。你笑了笑,为此刻身心俱轻的自己。人生,或许只有此时,才会幡然醒悟。

午饭后,你和邻床的中年夫妇一起到医院附近的河边散步。将近十几天没有下楼的你,看到清清的河水,两岸如茵的草坪,煦暖的阳光,还有徐徐的微风,一切都原来这么好。草坪上,小路上,河岸边,有许多人在散步或闲坐。你与邻床大嫂唠叨了半天,得知他们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大哥一年打工攒的钱供着两个孩子上学,相当于你们两人一年的工资。这几天吃饭时,他们早晚总是喝点粥,吃块馒头,午饭则泡包方便面。你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看着他们幸福的笑容,你又释然了。大嫂两口子,勤劳吃苦,省吃俭用都是为了儿女能有个出息,多么朴实的愿望。我当年善良的父母,还有如父辈一般的许多人,都莫不如此吧——他们面对生活的苦难,是如何弯下身子,虔诚坚韧地累着痛着,却从不说苦。

从草坪上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你发现胳膊上竟然爬了几只小小的蚂蚁。看着小蚂蚁惊慌失措的样子,你用指头一只一只地轻轻捏住,蹲下身子,把它放在草地上。蚂蚁会不会得病呢?身体庞大的人的生命都是如此脆弱,更何况这小小的蚂蚁?你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蚂蚁会不会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只蚂蚁不知能活多长时间呢?……

晚饭后,病房里又推进一个病人,穿着深绿色的衣服,这个病号是手术室的医生,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医生也能得病?在你的意识里,医生好像与病无缘。一进来,她就昏睡着,时不时地呕吐,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所好转,吃点东西。唉,看来病魔面前,医生也在劫难逃。我们也都轻言慢语,病房里安静了许多。

不觉已是万家灯火。站在城市二十六层楼上,俯瞰远方的夜空,静穆而深邃。黑夜的城市,远处的路灯如繁星点点。弧形伸展的立交桥,纵横交错,点点路灯连成一条光线,向远处延伸。桥上的小车,像密集的萤火虫不断蠕动着,渐渐分散,然后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光点由亮减弱,最终湮没在夜色之中。生命会不会也如这黑夜中的萤火虫,茫然地飞来飞去,最终被黑夜所吞没?

快十点了,你转身回病房。楼道上,一位五十多岁的保洁工还在忙碌着拖地。你们每天都打招呼,很熟悉了。你知道她们晚上十一点下班,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就要到岗。一天到晚都在病房区忙碌着——扫拖抹整,简单而繁重,一样接着一样,甚至于病房围墙和病床腿脚上细细小小的凹槽,都要用棉签蘸湿沿着沟槽来回擦拭干净。而一个月下来工资只有一千三百五十元。除此之外,唯一的外快就是捡些废纸箱和空瓶卖钱了。在这个城市,这点工资恐怕也只仅能喂饱肚子。你常见到她在楼道的拐角处,坐在小凳上吃泡面。你问她,这样一天累不累。她笑了笑说,累什么,早都习惯了。有次,她悄悄用水浸湿几个空纸箱,你笑笑装着没见,便转过身走开。生活的重负长年累月如此运转,对她已成为一种惯性。这点微薄的工资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希冀,干着,心里就踏实,活着,也就有了盼头。相比之下,你的痛,你的累,就未免显得缺少些粗粝的质感。

回房前,你对保洁工笑了笑说,干完赶紧早点回家吧!

在我的要求下,医生终于同意让我周六上午出院。周六孩子要回家。

周六早上,医生一层一层拆掉裹在左耳上的纱布,拆掉耳内伤塞的一团紫红色的药棉。霎时感觉头部空荡荡的。一点点声音,整个脑袋就轰隆隆地响。还不适应吧。

当办完出院手续,我脱掉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十三床,别了。我与病房的人一一道别。十多天的相处,淳朴善良的他们,总有些点点滴滴让人念念不忘。走出医院大门的一刻,我知道,生活中眼前的这场战争早已在等着自己了。

邻床的大嫂本来是要和我同一天出院的,结果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们前一天才得知,医疗费在九千元以上的报销比例可能高些,而现在他们也就差几百元就到九千,所以他们想再住两天,这样将来就可以多报销一点。

一路西行。火车在黑夜里疾驰着。虽是卧铺,但刚取掉耳内纱布的我,对外界的声音还很不适应,“轰隆隆”的鸣响钻进耳内,透过头骨,整个脑袋仿佛要爆炸一样。

下火车已是九点多,我直奔父母那里。姐姐、姐夫也在等我。家,给我的永远是一种温暖的归宿感。每次远行归来,我都有这种渴望。而今天归来,我却感觉好像离家得太久太久,内心充斥着一种强烈的愿望——快点见到亲人。热乎乎的饭菜,关切的问询,家的浓浓的温馨瞬间消除了身心的困顿。我装着没事的样子,说着笑着,对手术的事轻描淡写,但母亲一见我瘦弱的样子,一看到头上刚刚拆线的伤口,忍不住悄悄抹起了眼泪。

离开父母的家,小城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凉风徐徐吹来,熟悉的街道,温暖的路灯,夜气里也弥漫着一种亲切的气息。小城,我回来了。明天,或许是个全新的日子。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继续在小城里过活。

青菜炖豆腐,菠菜炒鸡蛋,排骨炖萝卜……莲子百合粥,红枣枸杞粥,南瓜小米粥……苹果,香蕉,柚子……做饭,读书,晒太阳……我给自己列了长长的食谱,安排了作息时间。我完全是生活的主人了,日子由自己全权做主——我每天享受着这份惬意,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细细品味过生活的味道。也许,这种极易达到极易满足的平淡生活,才是幸福的要旨。只是以前,可惜这些都被我所忽略。总以为,忙忙碌碌的疲惫追逐,才是抵达幸福彼岸的捷径。殊不知,在不知不觉中,这样反而渐渐远离了生活的本初。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激动,仿佛突然间拾到以前丢失很久的珍宝。

一周后,我上班了。很快,生活的节奏又恢复到了以前,各种琐事纷涌而来。力不从心,再次攫住了我。渐渐地,一日又一日拨转着,生命又如陀螺一般旋转了起来,愈转愈快。生活的魔咒,如约而至。头部时不时就会传来一阵隐隐的胀痛,我知道,这种真切的疼痛并不可怕,真正让我恐惧的是自己再次陷入一种虚无的恐惧中——为周围的聒噪,为飘渺的明天,为生命深处灵魂不停地叩问——

或许,生与死就在一呼一吸之间,迷与悟也在瞬息闪念之间。此时此地,彼时彼地,迟疑之间,反复之间,蹒跚前行。人生何尝不是一场修行?

耳语结束,我用心与世界对话。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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