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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人间

2016-12-05毕亮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竹床昭苏篾匠

毕亮

萤火虫

午饭后翻胡竹峰的《墨团花册》,这是本散文自选集。最近午睡前一直在翻。中午看到的是《煎茶日记之头记》。

本想中午少睡一下,把十几篇煎茶日记看完。却不知,读了半篇文章就读不下去。当然不是文章不好,实在是引起了乡思,想读得慢一点。

都是由萤火虫引发的。

竹峰兄是这么写的:……不过我喜欢的却是夏天的长夜,阖家团团围坐在竹床上,人手一杯温茶,说着年成,议论家事。小一点的孩子缠着老祖母磨磨唧唧,大一点的捕了萤火装在纱笼里。这种精致,实在让人温暖。也让我等出门在外之人想念。竹床是我乡夏天必备之物,现在在乡间还有许多。过了夏天,就收在柴房等处。

这里,我想说的是萤火虫。这么多年在外,见到的不多,早已忘记用方言怎么个叫法了。还是通过同乡文友,记起了曾经在夏夜里闪烁的“火亮虫”——萤火虫在吾乡的名字。大概也是昵称,或为乳名,想想都是一种温暖。

时值盛夏,我偏居在昭苏高原一隅,实在是避暑胜地,时有寒潮来袭,温度低到四五度,高也不过二十来度。这种气候,在夏天真是舒服。晚上睡觉裹着被子,白天也都要穿着夹克衫,不要说萤火虫,蚊子也没有一只。不知羡煞多少人。只是冬天实在难熬,大自然给予的,有得必有失,道理无处不在。

说来,我也有些年没见到过萤火虫了,忘记它在吾乡的称呼,实非本愿,还有许多草木虫鱼的别称也都一一忘在漂泊的身后,有待来日重新找回。不知过程曲折与否。

这样的季节,在吾乡,正是萤火虫漫天飞时。大人们拿着扇子躺在竹床上乘凉,我们小孩子也不怕热,追着萤火虫到处跑,村庄的角角落落在那些晚上几乎都跑遍了。萤火虫实在是呆得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捉到,就放在随身带着的白酒瓶子里。在瓶盖上钻个小孔再盖上盖子。许多时候一晚上能捉到好几十只。拎着瓶子回去睡觉,瓶子就挂在床头。是因为萤火虫,还是因为跑累了,这样的时候总是睡得格外香。

也是亲眼见过,所以对车胤囊萤夜读的故事从来就没相信过。长大后迷上写作,知道古时的书字大行稀,在萤火虫下夜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此种风雅,现如今是无论如何不会再现了。故事也就只能在书页见代代相传。不知以后是否还有萤火虫,孩子们看到典故,会想象得出萤火虫的样子吗?我在胡思乱想。

中午看了半篇《煎茶日记》就放下书,躺在床上怀念萤火虫,窗外雷声滚滚,落雨了。若是在乡间夏夜如此,是见不到萤火虫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它们都躲在哪个角落。

偶尔,还会梦见萤火虫的敞亮哩。

竹  床

竹床,即是用竹子做的床。大多用于夏天乘凉、睡觉之用。

我在短文《萤火虫》里写到,竹床是我乡夏天必备之物,现在在乡间还有许多。近几年,我几乎没见过竹床。不是它退出了生活舞台,实在是多年来,我从没有夏天回乡过,这东西我在天山以北实在没见过。

老家别的没有,竹子不少。做竹床可以就地取材,甚至生活中必需的篮子、筐子、簸箕等都是用竹子做的。请个篾匠就行。

篾匠在吾乡好像不大被人看得起,感觉是无能的人才去干的。许多大人训小孩子,也都说,让你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去做篾匠。所谓少壮不努力,长大做篾匠。但篾匠在农村和木匠、瓦匠一样,都是不可少的。木匠、瓦匠地位都比篾匠要高,不知何故。才发现,我的那么多亲戚,木匠、瓦匠不少,还真没有篾匠。

不知道近几年家里换竹床了没有。我离家来新疆前,一直用的竹床,很大,可以睡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印象中,从我记事起那张竹床就在家里了,直至我十九岁离乡,用了十多年,都还结识稳固如此,当年做此竹床的篾匠手艺之好,不知现在可还有。

我从安徽到新疆是九月一号。前夜,天气还挺热,在自家的稻床,竹床置放其中,我和爸爸父子俩坐在竹床乘凉、聊天,记得那天天南海北地聊得很晚,直至现在都感到意外。我快三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和父亲畅聊过。

那些年在老家,晚饭后从井里抽几桶凉水把竹床冲洗过,就放在门前的稻床上,邻居几家也都是这么干的,抽烟,喝茶,闲话家常,夏夜基本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些外面凉快,许多人就睡在外面的竹床过一夜。

竹床的用处主要在夏天,入了秋就收了起来,等到来年再用。有时候春秋冬,家里客人来得多,床不够住,也会把竹床翻出来,铺上几层被褥打地铺,也很暖和。当然,这毕竟是少数时候。

我们这些小孩子倒是喜欢睡这样的地方,离地近,可以打闹,摔到了也不痛。

现在也是夏夜,我在昭苏高原,抱着电脑躺在被窝里。距离老家万里,气候也差得大。比如此刻,乡人或许就有许多睡在竹床上度过一夜,而我却裹被以眠,如果说给乡人听,不知他们是否感到惊奇。

十多年了,我应该把父母接来过过新疆的夏天,避暑,或者暂时离开竹床一段时间,不知他们可会习惯。

青白人间

年前的菜市场,生活气息浓郁远胜往日。菜市场在新建的小区,入住率还不到五成。下午,刚刚立春后的阳光好得不像话,室内水仙开得正浓,就想出去走走。

走出小区后门就到了菜市场。本来还不知道晚上吃什么,现在知道了。买了一截山药,一株青笋。准备青笋炒山药,或者山药炒青笋,青青白白,白白青青。路上想着就觉得有一种清香气息扑面而来。

这几日常翻的是王祥夫的书《青梅 香椿 韭菜花》,舍不得一下子看完,都是看上两篇再看两遍。王先生文章的气息是我喜欢的。他也种水仙,开得跟我的一样热烈。这是我猜的。他吃干菜,恰好我也在吃。快过年了,我还想吃山芋角子,只是没有——在故乡的老父老母只寄了干菜和咸鱼腊肉,没有山芋角子。他们知道寄来了,我也不会炒着吃。这东西,在天然气液化气的火里炒,味道要比柴火炒的差一大截。这么一想,我有五年没回乡了。有近十年没吃过山芋角子了。这东西也不是四季都有的,最近的两次回乡,恰都是秋季,山芋在地里才准备挖呢。

继续说青笋山药。以前有没有吃过这道菜,完全没印象了。近几个月,山药常吃,清炒,炖排骨,蒸……总是吃得不少。青笋也没少吃,素炒,炒肉片,凉拌笋丝……青笋山药同炒,是进了菜市场时的奇想——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一截山药十块钱,一株青笋九块钱。边城米菜都贵,实在居大不易。像我们这样以文字为稻粱谋的人,已经不适合居住了。一字千金,那是有能者得之;我们更多的,甚至许多还没到千字一金。看来以后吃山药吃青笋前,还得三思了。我本俗人,说我庸俗者,还请继续说吧,反正我是听不到的。

不如拎着菜蔬往回走。可是,青笋山药同炒,真好。颜色清爽,青得清澈,白得爽朗。三块两块入口,哪里还记得起什么居大不易,满眼都是青白。

青笋炒山药,青白人间;山药炒山药,人间青白。如此人间,甚好。

明月半床

昨夜准备睡觉,才发现月色很好。今晚的月色真的很好。一张单人床,月光躺了半张,还有半张是留给我的。

住在昭苏高原几年了,这样月光见得不多。总共可能就两三回。我都应该记下来。其实,我没记。也就无从查找。

本来瞌睡,半床明月半床我,反而不眠了。我试着和月色对视。说对视,其实是我看月色,她是否再看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猜想,她是不屑看的。斯是陋室,往来也无白丁,只有千把本书堆得到处都是。

千把本书里有一本《东坡志林》。《东坡志林》里有一篇《记承天夜游》。全书印象最深的就数这篇了。高中那会,许多次语文试卷里都有这则短文的阅读理解。此外,这篇夜游记,午饭后我刚刚抄读过。我以前读时,都是在有竹有柏有闲人的地方。自从来了昭苏,就变成有人无竹柏。

昭苏六月,还得裹着棉被夜睡。

裹着被子里睡不着,索性起来再抄一回《记承天夜游》。

抄完,看时间,发现昨天是阳历六月二十一日。夏至。

我既然忘记了,就忘记吧。于是继续再抄了一篇。是《游沙湖》。早生华发的苏老夫子,小品写得真好。起码我抄到的几篇都不错。往后看,肯定也有许多好的。

从去年始,我似乎迷上了抄古书。读不进去,读不懂的,就先抄抄看。抄的第一本就是《世说新语》,不止六个月,每天抄一则或几则,竟然有感觉了。于是就迷上了。再后一本,是明朝张宗子的《陶庵梦忆》。篇幅也都不长,适合抄读,每天一篇两篇的。

此时此刻,我正抄读的就是《东坡志林》了。是前天才开始的,当时就抄了一篇《记过合浦》,就看叶兆言的《陈年旧事》去了。

抄好《游沙湖》,见月色还赖在床上还没有走的意思。我赶紧去睡觉。想象这月色是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的狐精所变。本来,我前天打算抄的就是《阅微草堂笔记》,读了几篇,感觉真长,那么一大段一大段的,没有苏东坡的小品好抄,于是就放弃了。

笔记里的狐精大概是羡慕小品里的记游,于是化为月色而来。

人间青白

连日的酷热让人很不舒服。每日坐在风扇前翻闲书,常常是书也翻不进去的。八九十年前,鲁迅先生就常抱怨天热,文章里写到的也不少,手头在翻的《朝花夕拾》中就有一段: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树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鲁迅的文章我是爱读的,但还未见驱除炎热之功效。书香在燥热面前,真是不堪一击,于是一边流汗,一边发呆,胡思乱想。想起往年此时正在昭苏高原,穿着长袖在垦区来往,早晚说不定还会加件薄外套;如果是阴雨天,去康苏沟再往深处走,说不定还有一些雪在下。

这不是热坏了脑子妄想。前几年七月,偶尔几次进康苏沟就邂逅过雪天,有发到微信朋友圈的照片为证。随后的“胡天七月即飞雪”、“七月飞雪必有大冤屈”等评论,让人感觉朋友圈的众英雄真是所见略同。其实,所谓胡天,大约是真的,然而冤屈是没有的。

我们在高原就是如此任性。我们在高原自得其乐,自娱自乐。

早在好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第一次从康苏沟回来后,曾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下了我对于它的想象:

撒下的种子,一颗颗都落在大地

最初的雨水夜里都滴在康苏沟

每一个瞬间,都有一颗种子发芽

每一个瞬间,都有成群吃草的牛羊

想到它们的家乡,一个叫康苏沟的牧场——

牧草如风,无处隐匿,怀抱的都是温柔

收割的是炊烟。一万亩庄稼的柴禾

温暖途经团场的河流,据说这里的花园

遍地是果实。在这里

我将认识所有的草木,和它们称兄道弟

把酒驱寒,我会错过吗

万花盛开——云是下着的雨

康苏沟的泥土,是我永恒的未来

在高原垦区生活得够久了,发现康苏沟和我当初的想象那么相似。只是即便生活得够久,还是未能识得所有的草木,这是我应当感到惭愧和愧疚的。

团场的人很以康苏沟为傲的。不论多么好的亲友从多远的地方至此,都要带他们进一趟康苏沟。如果不如此,如同请客时没把客人喝好,自己都觉得对不起得很——内疚。这也是我后来知晓的。

在康苏沟,每年都会接纳多少批同学聚会呢。毕业二十年。二十五年,三十年……进疆五十年的知青,从全疆各地、从全国各地赶回来的曾经的孩子们、青年们,对他们对团场已经日渐陌生了,但还记得有一个康苏沟。康苏沟会记得他们吗?要等到聚会时,把酒话当年时就知道了。而且还要共同为康苏沟喝一杯,一个满杯,醉不醉的,喝完再说吧。

喝晕在康苏沟,睡一觉便是。说不定,睡梦里还能梦见儿时摘过的花儿。

康苏沟有花,各色的花,从花开到花落,也就那么几个月。当康苏沟里的花儿扎堆开时,天上的云也是一朵一朵正在走路的花,开在团场人的头顶,从团部走到十连、走到六连,经过八连就进了康苏沟。正如我在诗中写过的,云是下着的雨。在康苏沟真是如此,常常一阵雨就伴着云而来。只是,然而正如富芦花说的那样,真正使人哀愁的不是雨,而是风,风是已逝人生的声音。当我看到这些句子时,想起了躺在康苏沟的某个小山腰,看天看云看树,耳边的风声走过。

是的,康苏沟是有树的。多是云杉,被汪曾祺先生称为塔松写进了《天山行色》里。它们究竟已经在康苏沟生活了多久,谁能知道呢,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对它们而言,我们都是闯入者,带动了空气的波动,改变了风的行走轨迹,而他们不知所云的吟唱,牛羊会听得懂吗?牛羊会听懂的。

所以,康苏沟是有牛羊的,也有马,牧羊犬自是少不了的。有犬的地方,人是有的。炊烟袅袅不仅在诗里,康苏沟就有。人多是土著,住在这里多久了呢,几代总有的吧。祖先是怎么住进来的呢,如果有家谱,翻翻大概就知道了。他们的后代,有人成了牧民,有人成了护林员,有人当了干部,有人走出了团场。世居如此的他们,康苏沟的泥土,将是他们永恒的未来。这是我后来知晓的。

康苏沟里也有地窝子,冬窝子。地窝子现在是没人用了,但冬窝子还有不少。冬窝子一到冬天,小木屋内的炉子就烧得热热的,走得近了会闻见奶茶和馕的香味,偶尔也是有羊肉的美味传来,可是在漫长的冬季,在无边的雪野,除了牛羊,都还有谁能闻得见这些香味呢。

康苏沟偶尔也会有一些奇石露面亮相。尤其一些大雨后,不少石头从深山顺着河道冲下来,等大水退去,总会有人在寻石头。缘分不到,也不会有收获。昔有苏轼谓王维之诗,诗中有画;王维之画,画中有诗。昔有张岱谓徐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今会有人谓康苏沟之石,石中有景;康苏沟之景,景中有石。我去了那么多趟,也未寻到一块,想来,可能是缘分未至,甚或根本我就是无缘之人。也罢了。

我说的是以前的康苏沟。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我们如往常一样进康苏沟,是去玩,还是干什么去的,已经不重要了。就在那一天,我在康苏沟看到许多电线杆、高压线,在头顶高高悬着,会随时掉下来吗?

再往后,工程车不断地往康苏沟深处开。他们要在康苏沟修一座库容二百多万方的水库。车开进去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走了。我选择在一年中最好的时候离开,许多地方都没有进去再看一眼。我走的时候,车还是只多不少,各种建筑材料,运进去就没出来,然后河道里的水小了。康苏沟,为哈萨克语,本为雪水沟之意,大概有一天会改名的。

康苏沟还会是康苏沟吗?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人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静止的瞬间

一只鸟停落在马背时,它正在低头饮水。草原上顺流而下的低浅窄河道里,水流缓缓。马群饮水也显得悠闲,没有争抢,草原上的秩序也是无处不在的。

虽说是鸟,其实是一只乌鸦。还有一大群在天空飞旋,想择机停落在哪一匹马背吗?我不知道。在草原生活时,好像也未曾留意过。

也许有一天我会重返,将会和吃草的羊、饮水的马、低飞的鸦群对视,互相打量而不发一言,时光也会静止。

除了乌鸦,在草原上,尤其是山区牧场,大概还有许多其他的什么鸟,在默默关注走动的羊群和放牧的人。在看《醒来的森林》时,我就常常纠缠在众多鸟类之间,它们的名字常常让我顾此失彼,结果就是在文字之外,我更多的是在凝视插图,我见过的,没见过的,都以插图的方式在和远方的草原、森林打招呼。

要知道,现在有这么好插图的书,实在太少了。何况我还是在昭苏高原,虽是满眼绿色丛林,视野的狭窄如同牛羊饮水的河道,经不了几个草场就会断流。翻书的时候,和我在昭苏草原见到的鸟类来比对,几乎没多少是一样的。在昭苏,谁会为它们写一本书呢?

即便有了鸟儿,草原的寂静,也会让习惯了都市生活的人感到不适应,千方百计地想制造一点声音出来。或嘶吼。或高声歌唱。或找一块石头砸进河流,听水溅的声音;这一点点水,打不出水漂,不然会有趣得多。然而,面对风,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风带走的远不止这些,花香,水流,种子,属于草原独有的气味……

然而,在这样的荒野草原,羊群之外,除了鸟类,还会有什么来关注时光的昼夜?它们有激情,在翅膀的扇动的间隙,草原、山林会更显清晰。偶有人骑马,挥鞭而过,山林依旧,也许会听得见坐骑的气喘吁吁,寂静已经笼罩这样大片的绿色原野。

马蹄夹带的草籽,穿河而过,来年开春,又将有另一片草场,一夜之间在荒野闪闪发光。

然而,我说了这么多,依旧抵不过莎士比亚的一句话:“我们这种生活,虽然远离尘嚣,却可以听树木的说话,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训,每一件事物中间,都可以找到些益处来。”

谁能看见风在走

有风在走,许多人看到了,也有许多人没看到,可能他们故意视而不见的,他们低着头在找蘑菇。他们低着头,在捡石头。在草原上,蘑菇的诱惑、石头的诱惑总是会比其他的许多东西要大。

我们这是在夏塔,一条幽深的峡谷就在我们脚下。一行二十多个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间在这里变得很慢,越来越慢,至少这一天钟表上的时针、分针、秒针仿佛是停止的。在一条河边,一条有大树林林立的树荫的河道边停下来,席地而坐。几步之外逐渐风干的牛羊粪,丝毫没有人注意,也有有心人留意了,但不在乎。

在这样的峡谷,什么都是原生态的。草,百花,群树,河流,裸露的河道,正淌着的河水,流水冲刷过的石头……都是原生态的。当然还有捡到的蘑菇和未捡到还长在草丛、树下的蘑菇。

如果有人说我们在矫情,就请过来看看吧。吹吹风,晒晒太阳,看看太阳,望望雪山。矫情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已经不知道我们坐在这里多久了,没有人掏手机看时间,也没有人抬手看表。坐得我想换一个姿势,于是我就地躺下了。其实,不仅是我,还有一些人也东倒西歪了。就像我们刚刚喝过的酒瓶,东倒西歪在草地里,白酒瓶,啤酒瓶。我们上来时,怎么就没发现有人带了这么多酒,等到坐下,敞开心思畅聊时,酒就从各个地方被发现了,被本地人号称“夺命大乌苏”的啤酒,小瓶装的白酒,一斤装的白酒,喝到后来就东倒西歪了。

我没喝酒,我也西歪在草地上。随口问,酒是哪儿来的,“捡来的”,是醉眼朦胧还是朦胧欲睡的人这么回答。我也当真了。是的,在草原上,见到未开瓶的酒,是可以随意喝的,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让花花草草也喝一场酒呢。此时,在草原,我们成了花花草草。在尘世的草原上,我们本来就是花花草草,二十多棵,这时候被风吹得歪歪斜斜。

我侧躺在草地上,抬头是云杉,转过身抬头还是云杉,我是睡在云杉丛里的。我平躺着,眼里是云杉针叶丛中撒下的碎碎点点的阳光。雪山大概在云杉林之外吧,我来的时候看到过。

这时候,我看到了风在走。

是的,风在走。我在昭苏生活过四年,草原见过不少,有名的,无名的,大的,小的。在这里,我竟然看到风在走。

其他人呢,也看到了吗?肯定有人也看到了,但是他们装作没看到。他们已经散开了,有人继续东倒西歪,东倒西歪地在草丛中找蘑菇,说不定会邂逅一大片蘑菇圈,那我们晚上就有口福了。还有人正东倒西歪地走着,朝河道走去,是风让他们东倒西歪的吧?昨夜的雨水冲洗过的河沟清爽,也裸露了许多石头,有本来就在这里的,也有跟着雨水一起下来留在这里的。石头的面子还是湿的,也有干的,在太阳的照射下,有光四溅。有一小群人就是朝着四溅的光而去。越来越近,听到细流声了。

昭苏多奇石,尤以夏塔为最。走在河道的人不时有尖叫声传来。尖叫声让躺着的我看到了风在走。走着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带到我的耳边,还会带得更远吧。这时候的风,大概是一个蹒跚老人,缓缓慢行。

我眯着眼,感觉风从四面八方走来。睡着的人,置未喝完的酒不顾,瓶盖也没盖上,风带着酒味经过我躺下的地方,还有睡着的人呼噜声,若有若无,都和风走得快慢有关。

捡蘑菇的人越走越远,可是风让我知道了他们的方位。他们正在此起彼伏地嘶吼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吼出了酒气,也吼出了激情。“父亲曾经形容过草原的清香”,这时候风在走的时候也把清香带给我了。几个人唱完了,另外的人再唱一遍,也是风让我知道他们在走动,停下的时候就会有蘑菇吧?

风是怎么走的呢?这是个问题。横着走的,那是螃蟹。斜着走吗?有可能,古诗里都说了,斜风细雨不须归,古人生活比我们简单,观察得也比我们细致,说风是斜的,倒是有可能。也有可能是立着走的,割过的草就跟着风立走在草原牧场。有时候,马的毛,羊的毛,也是立起来的,这是风走的时候路过它们身边吧?

想着,想着,我感觉自己睡着了。因为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跟着风走,走到河道捡石头,走到草丛里捡蘑菇,遇到一个不大的蘑菇圈,足够我们吃一顿。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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