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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简记

2016-12-05王亚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老僧

王亚

阿奴火攻

小寒已过,南方的湿冷也些微侵骨了,只仍旧未雪,园子里的梅花含苞月余总不见开。大约无雪开得亦没有生趣,便懒了。

天冷且懒,又绵延落了两三个月雨,连出门的兴致也没了,最好是拥被读张岱。我倒想抱炉来着,如今在鸽子笼里住着,灰烬余星也不见,总不能有儿时姊妹几个炉灶旁簇拥的暖。火光由灶膛里映入眼底,便循着这“入口”奔突进了血脉一般,由脚底到头发丝都畅快地要呻吟。一壁灶火烘着,一壁听祖父讲故事,饿了便扒拉出先前埋在灶灰里的红薯,拍了灰剥了皮,吸嗦着吃下肚,肠胃都被烫得熨帖了。暖和便昏昏欲睡,祖父就讲故事,听得双目圆瞪舍不得睡。成年后,儿时炉灶旁的故事往往在书里遇见。

今日读的是《夜航船》,书里便遇见许多炉灶旁的故事。如曾参杀人、庄子鼓盆而歌、吐谷浑阿柴折箭训子种种,都是祖父留的念想。

这些典故也曾在其他书里读到,却不曾如此密集地真如灶旁听故事般一则一则缓缓道来。儿时不甚了了的因由,此刻方来反刍,竟都豁然开朗。如张子《四书遇》序言里言,“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这真真是他日邂逅相遇,而成莫逆!

那时总不懂庄子为何妻子过世反箕踞鼓盆而歌,又听过祖父讲《劈棺惊梦》,便认定这位先贤道貌岸然。如今再遇竟在这桩事上将庄子引为知己,生死尚能通达,还有何事不悠然?

又有一则“火攻伯仲”,儿时如何也无法明白,兄弟姊妹间怎会相互嫉恨?原文录下:

周顗弟嵩,因醉詈其兄,曰:兄才不及弟,横得重名! 然蜡烛投之。颜色无忤,徐曰:阿奴火攻,诚出下策。

若我记忆无误,故事该原出于《世说新语·周顗传》。这周顗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典故里的伯仁,两晋名士,丰神俊秀又性情宽厚。如此男子,我简直爱煞,但恐怕与他就近的同性就没有这样怜爱了。因为与他相比,如何都会显得自己式微,便有了他亲兄弟周嵩的火攻下策。周嵩小字阿奴,借酒醉将素来深埋的嫉恨爆发出来,以至于点燃蜡烛扔向伯仁。伯仁只微微一笑,缓缓道一句:“阿奴火攻,诚出下策。”其宽厚可见一斑。

写到此处不免思量,须与宗子商榷一二。嫉恨是源于他人太优秀还是自身少信心,抑或心性太窄?恐怕后二者居多罢,因嫉妒而变得让人瞠目结舌的人与事层出不穷。且嫉妒往往源于切近,远了倒成了怜惜、向往乃至崇敬。比如阿奴之于伯仁,比如王熙凤之于尤二姐。阿奴断不会妒王导、谢安们,倒慕他们的清峻风流,烟云水气。仍旧是距离因素。

电影《东邪西毒》里西毒欧阳锋有一句极经典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嫉妒果然不是好东西,让亲者生罅隙,疏者起怨念,有了怨念离狠毒也不远了。

记得《幽梦影》里张心斋有言,“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我想了半天,似乎常见文人相轻,谩骂腹诽使绊子,这一派诗人与那一派作家争得牙龈出血。莫非还算不得才子?我自个儿见美人总起怜爱之意,恨不得一天三见,与她品茶饮酒扯闲天聊男人。是自己不美,想掠人之美?来世也让我托生为绝代佳人吧!遇个美人妒一妒。

陡然生起一念,在我看来宗子才学实在比心斋高妙,若他二人比肩,心斋会使“火攻”之策不?

呵呵,一笑。

且待小僧伸伸脚

夜来闲翻《快园道古》和《夜航船》,读到两则与僧人相关小故事,一个人在屋里几乎笑翻了,隔一阵想想继续再笑,夜气里都有窃喜。若身边有人,我定会置备一两样小菜,拉了他烫一盅小酒,嚼着秋菘冬笋就着这故事浮一大白。酒得是贵乡的老黄酒,取最鲜嫩的菘心笋簟,这个人也得清雅,否则便对不起陶庵的好文字。

原文附上:

邱琼山过一寺,见四壁俱画西厢,曰:空门安得有此?僧曰:老僧从此悟禅。问:从何处悟?僧曰:老僧悟处在“临去秋波那一转”。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读毕,我竟连声诵出一串。哈哈,不风流处也风流啊!这僧人日日守着四壁西厢,只怕是一样撩拨得心猿意马,一旦见了崔莺莺黄莺莺杨莺莺,也魂灵儿飞上半天,叫一声“我死也”!

此其一。再又: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小僧倒是高人,比老僧高,有见识,知敬畏,懂进退,不卑不亢。士子高谈他拳足而寝,士子语有破绽他设疑试探,士子是蠢货,他自然伸脚了。关于澹台灭明、尧舜这类笑话,我近来正好也遇见两桩。

青岛出差逛康有为先生故居时,一妇人指着墙上先生肖像画,向旁边人高声指点:“看,这就是康有为,是个日本人画的,你看不是写了‘端木蕻良题吗?”幸而端木先生早已到了地底下,否则知道自己竟入了“日本国籍”,岂不拍案而起?

又有某次与某军分区前司令共进午餐,大约见在座多文人,他身边一人侃侃而谈:“学画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唐伯虎不就是老了以后学,八十多岁才成名。”他全不知道唐寅本是少年得志,在人世间不过活了五十来岁。

我不是小僧,亦懒得伸脚,也就当作茶余饭后谈资一笑罢了。更不得如陶庵,能写就清越字,更兼谦和性情,道一句“勿使僧人伸脚”。

陶庵是妙人,年少时,中年后,乃至如今都得算天底下第一等。若确乎有人伸脚,必不是那小僧,是所谓正人君子之流,或前文里老僧之属。

抑或老僧也是性情之人,心上念着俗世之爱便张挂满壁西厢,不比所谓君子一脸的道貌岸然。我只不满意老僧好色便好色,偏说“从此悟禅”,显见的口不对心,慧黠至了油滑。我这般武断,怕会被诘责以小女子之心度高僧之腹。不是还有高僧背女子过河,过了便放下吗?那确是高僧,目遇色而不见色,“放下”其实在背之前。而日日对西厢的老僧,怕是从来不曾放下,如何悟禅?

我想说的是,不敢作士子高谈状,亦不愿如老僧狡黠虚伪,更做不来伸脚小僧。“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已矣”,此心倒与陶庵等同。

不如读书。月黑风高或雪夜皎然或正午晴窗,嚼鲜味酌甘醴,读值得读的书,《快园道古》《夜航船》都值得。自然,再有一如陶庵般的有趣好玩的男子就圆满了。君不见当今许多文艺女青年女中年都哭着喊着想回到明清,只嫁张岱。

不嫁张岱

昨夜下了一阵雪,只菲薄地撒些盐粒子般,还撒得极小气,未到午间已消融无迹。我知道江南的雪落得纷纷扬扬,譬如贵乡绍兴,运河边的老桥老屋子都敷了一层雪白,傍晚灯映着,慈悲而多情。

今日腊月十四,有月,只不知会否如当年宗子在龙山,见“明月薄之,雪皆呆白”。以我想来,宗子更恋西湖雪,天地清空,最宜他的孤独。大约与兄同登龙山的马小卿、潘小妃们要呵责了,竟敢妄议张宗子?甚至,不单单她们,恐怕当今许多文艺女青年、女中年、女老年都会一并跳起来诘难我。并非我此话真有罪过,是她们都做一个共同的梦——若生在明清,只嫁张岱。

我只想着,亏得这梦无法达成,否则一窝蜂蝶涌上来,宗子岂不要遁地而去?

“要嫁张岱”的这些并非俗女子,有著名作家,更有兼着作家名头的著名民国最后名媛,才情家世与宗子匹配,也可娶得了。只是现代著名女性多有所谓女权意识,这怕于宗子无益。

宗子自言少纨绔,爱繁华,游园、听曲、看雪、待月、说梦,凡所不好凡所不精,最是天底下第一等好玩可爱之人。癖好太驳杂大约会令人畏而远之,殊不知千百年来我们见的多是端着面孔言语无味的男人,好玩的倒不够用了。宗子也曾说,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这便是当世才情女子都欲嫁宗子的第一因由吧?可她们都只见得热闹,忽略了宗子的孤独。他仿佛深陷繁华,其实即便观灯、听书、打猎这等俗事,终了也寂寞至快刀利斧斫过一般,寒光犹在。人都说宗子文章句子快,却甚少见到兄行文里一声断喝背后的孤独。张宗子的繁华热闹是扬州二十四桥的风月,有纱灯百盏,就有烛火余烬。恁谁也无从真正走近宗子!

此话一出或又将招来无数腹诽明诽,“莫非只许你嫁”?呵呵,我若生在明清,断不嫁宗子。我偶尔反省,认定自己是第一乏味之人,终我之力,即便跌跌撞撞也无法跟得上宗子一二步,怕会跌至鼻青脸肿,难返楚地见乡亲啊!那些名作家、名媛们自然不比我的乏味,但若能与宗子相携走红尘俗世看阳春白雪之人,怕也难拣出一个来。看得西湖七月半,不一定愿大雪前往湖心亭,可同闵老子一同喝茶,却不见得能与王月生一齐出游。张岱不是沈复,她们也做不来芸娘。

我想说,张宗子并非温存的男子,至少不是沈复式的“宜室宜家”,拉了宗子做个蓝颜知己倒无不可。得享世间清福——

清馋。吃河蟹、制乳酪,秋白梨、花下藕,枕头瓜、独山菱……世间方物都一一寻了来,日为口腹谋。

清致。以茉莉窨日铸雪芽,茶色如透纸黎光;梦有琅嬛福地,可坐、可风、可月;学琴与人四张齐弹,如出一手;赏得了牡丹,听得来宁了,看得了烟火,玩得来合采牌,闻得了佛门言……

清欢。出猎有顾眉、董白、李十们随侍,着戎衣御款段马,往来呼啸弄风;听戏亦有月生楚生,一个孤梅冷月,一个烟视媚行……

宗子看一切繁华皆是美好,设若嫁他,西湖七月半的月怕也会成为贫贱日子里粗粮饼,吃会噎着,不吃挨饿。《红楼梦》里宝二爷说,女子未嫁是宝珠,嫁了就成了颗死珠,光彩宝色都没了,再老就成了死鱼眼睛。宗子不也曾作此论吗?“二妾老如猿,仅可操井臼。呼米又呼柴,日作狮子吼。”哈,二位夫人未嫁时必也是仙一般模样吧?

宗子终究不是俗人,嫁不得也。若论古人里,几人可嫁?沈三白,男子无大志倒更宜生活;钱谦益,宁负天下人不负柳河东;张敞,可走马章台,亦能闺房画眉;还有,苏子,王氏去后十年生死犹难忘。苏子的好玩不输宗子,乐观犹胜于宗子,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享得富贵,过穷日子亦是一把好手。我自爱宗子,但老苏才是几千年来最好的男子。

与宗子做知己,同玩乐,嫁还是苏轼罢。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不嫁张岱。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今天来谈姑娘

今天一早就青天挂个白日,阳光艳帜大张,树冠上新发的鲜叶都晃着情意。所以,今天我们来谈姑娘。

有个叫冯唐(并非易老那位)的家伙说,姑娘和溪水声、月光、毒品、厕所气味等等一样,都是一个入口。姑且不论这家伙此话是否有几分道理,我如今是不大喜欢他了,我喜欢他年轻时的文字和样子。读他年轻时的文字就如同年轻的我们大热天的傍晚坐在街边吃超辣的烧鸡公,爽利。那时节,白天的余热蒸着,头发里鼻尖上一颗颗凌晨露珠似的汗蹿出来。烧鸡公的辣从嘴唇到心里贯通一气,又再由内里逼出心火肝火湿热湿冷,率性用汗洗了澡。大功率的风扇呼呼地吹了塑料薄膜的桌布哗哗的。我们的青春也飒飒地飚着汗。

曾经那样清朗得跟今天的青天白日一样的人,竟渐渐猥琐了,跟他这几年的文字一样,明明色厉内荏,还偏摇头晃脑的一个劲嘚吧,每嘚吧一句都带脏字。我思念清朗时的冯唐,如同年轻时的自己。

美人或美男都该在美到极致处便自挂东南枝。这是我陡然升起的念头,或许残忍了些,但恐怕叫人一天天眼看着美被消耗更为残忍吧?比如冯唐这般从一个美少年成了个北京猥琐老爷们。

一切美宁肯只活在记忆里。一如张宗子,好美婢、鲜衣、骏马……无一不繁华美好,然终究只留在梦里。王月生也是。

月生是美人,亦是宗子费笔墨最多的女子,《陶庵梦忆》里语及月生就有四五处,又有一首古风《曲中妓王月生》。月生到底多美?宗子言,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澹心《板桥杂记》说,有殊色,名动公卿。试想当时的秦淮河,有寇白门、顾横波、董小宛、李香君这许多艳名远播的女子,月生而能独得“行情”,该美至何等?

以余澹心之言,秦淮河妓坊分南市、朱市、曲中三等。宗子又云,月生出朱市,而曲中上下三十年,绝无其比也。可见这位出生低等妓坊的姑娘,几乎就是秦淮河第一美人。

以澹心之眼来看,月生是这样的——皓齿明眸,异常妖冶,“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者是也。

月生若仅仅以“妖冶”著称,我看也不足为诸多文人公卿久久称道。总是余澹心长年耽溺于坊间,凡见美人皆妖冶吧?

与澹心写尽秦淮名妓不同,宗子似乎独爱月生。月生在宗子笔下不是妓,是仙。

“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洁幽闲意如冰”……从这些词句来看,除了知其性情孤冷,仿佛并不能见美质。唯两处细节,真能让人惊为天人。

一写月生往闵老子家喝茶。闵家隔壁是一巨贾,这日曲中名妓云集,喧然填其室。月生喝茶间隙立于闵老子家露台,便这么淡淡一倚羞怯一瞥,隔壁一干名妓“见之皆气夺”,赶紧作鸟兽散躲到其他房间去了。

一写月生冷僻。一位公子与月生同寝食半月却不曾听得她开口说半句话,一日见她口中嗫嚅,仆佣异常惊喜,立马跑去报告,竟以为祥瑞。等公子回来再三恳请开声,月生只道了两字:“家去。”

这样的女子不是仙是什么?凡间有几人能得这般清奇气韵,全无须言笑便可夺人,比鱼玄机笔下西施“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犹胜一筹啊!读这两段,真真连我一介女子也生出倾慕心,想匍匐在泥淖里,看云端月生。

我自小有个病症,见到美人就花痴,一发痴便魔怔不会讲话了。我身边亦有美人,一位是长我十余岁的表姐,一位是与我年龄相仿的表婶,两位的美分庭抗礼,一位美得一股兵气,一位妍润。夺人的表姐是前花鼓剧团当家花旦,我小的时候看表姐,如一朵娇媚的黄玫瑰开得正好,即便阴雨愁云也可看得人心里骤然晴亮,潋滟得有了声音。表婶的美是深冬里的水仙,一袭清幽,还裹着暗香。但她二人如何美也终究是凡花,月生不是俗尘花,是天上月,花有万种,月终归止一轮。月亦清冷,即便皎皎也是孤寒的,无须艳姿无须颦笑无须绰约,乃至无须言语,就是出尘仙子。相比起来,曹子建的洛神犹显得雍容堆砌了。

能将妓写作仙,唯有宗子吧?张宗子心底里有对女子的疼惜。

如此疼惜不单单对美人,朱楚生便容貌一般。然楚生风姿,连绝代佳人也无法同其媲美,那般的摇飏无主,烟视媚行,可看得你心也化了。

月生楚生都在最好的时期夭折了,楚生为情而死,月生几经辗转,为张献忠所杀。

关于月生之死,余澹心《板桥杂记》如此记录:“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函置于盘,以享群贼。”又有一位叫余瑞紫的有篇《张献忠陷庐州纪》称,月生大骂张献忠,被一枪刺死。无论是将头置于盘中为将士围观还是被刺死,月生总是在最好的时光里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宗子并未写月生结局,想是心有不忍。

就在最美的时候告别吧!姑娘。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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