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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默的“忧伤”

2016-12-05周李立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雷默散场苏童

周李立

第一次见雷默,在北京,我装淑女。他也很配合,主动装莽汉。在一间颇有艺术气氛的餐厅,他坐下就大嚷:“啤酒先来六箱!放着慢慢喝。”穿黑长衫的服务员瘦瘦的,看不出男女,但表情怪异,最后用小托盘端出了大概六小瓶喜力,或者嘉士伯。

“这还不一口一瓶,”雷默抱怨瓶子太小。

这难免造成“豪放派”的错觉——这个江南青年,似更应生于西域,手持半斤重大肉串,拿络腮胡去蘸杯中琼浆或盘中孜然。我说是“错觉”,意思是事实上我认为雷默是“婉约派”。见过雷默的人此时也许会喷饭,如果他们非要想象一番雷默身处“婉约派”的“杨柳岸晓风残月”那般画面的话。小说家东君写过以《异人雷默》为标题的印象记,东君比我更了解雷默,也更敏锐。

其实,就像我伪装的淑女面目终不能长久一样,雷默那副“莽汉”“异人”的皮囊下,跳动的仍是属于江南的忧伤心脏。这一点,在我们数次关于小说的探讨中,终于被我识破。

有一种一直很吸引我的文学形象,我称之为“南方少年”。“南方少年”小说的开创者可以推及鲁迅的部分小说,郁达夫更是热衷书写“南方少年”的忧伤、沉沦或踟蹰,及至苏童,苏童最好的小说几乎都出自南方少年的视角,比如《桑园留念》。韩东的《同窗共读》《三人行》等小说中,“南方少年”的年龄比苏童的要略大几岁,算是“南方小青年”。当下熟稔于“南方少年”视角的作家也不少,虽然他们并不一定都生于南方。路内的“南方少年”有浪漫情怀,韩寒的“南方少年”则多了些解构与不羁。雷默,他也写“南方少年”。

“南方少年”的共性,是莫名其妙的忧伤。他们看起来都无所事事,活得轻飘飘,唯一惦记的是心爱的姑娘或者冷门的艺术,内心里却是对世界永恒的怀疑。在“南方少年”们看来,未来遥远得像永远也不会到来。而过去,过去就像刚刚过去的雷雨天气,在空气中留下看不见的爆裂过的印迹。他们唯一可感知的“现在”,也梦幻般,不够真实、不可承受。他们擅长逃避,逃避现实,也逃避梦想,逃避一切宏大的、崇高的东西。但他们又内心纯粹地执拗着,这让他们看起来,总有些敏感、甚至脆弱,惹人怜惜。

雷默的小说《大地漂浮》就是一篇“南方少年”的爱情自白。小说讲述“南方少年”——“我”(罗丹),和李双双的恋情。这份恋情从高考后的表白与承诺开始,到两人去两地上大学期间的电话、“我”和马良租房遇上的古怪老师,以及“我”和李双双那个百感交集的“成人礼”。这爱情几乎普通到好像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一次:没有狗血的剧情、没有生死和哭喊,更不要期待它给读者一个大逆转的结局。无论是日剧中的永别结局,还是美国电影里的团圆结局,都没有。这类爱情最通常的归宿全是无疾而终。

那么,在《大地漂浮》中,我们应该期待什么呢?这问题其实也可以提炼为,在小说阅读中,我们应该期待什么?

《大地漂浮》中有的只是爱情发生的那些时刻里,突如其来的懵懂、一知半解的好奇,以及必将抵达的那个青春散场的尾声。对,《大地漂浮》写青春,它用漂浮的大地作为青春不安定、动荡与变化的象征,描述生活琐碎;在机智的对话中,呈现人物性格;在似是而非的行为里,凸显人物关系的微妙。微妙,这是小说家必须膜拜的词,因为这几乎是小说艺术得以存在至今的重要缘故。《大地漂浮》处理好了一种“微妙”的存在,在戏谑的叙述中有复杂的庄重。

青春小说是我迄今依然望而却步的类型,我一度尝试过,但无法驾驭,因为所有的青春都是相似的,我无法为赋新词强说愁,就连青春的结局,其实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散场。

散场,这也是雷默为《大地漂浮》写下的结局。如何处理必将来临的“青春散场”,我认为这是青春小说动笔之前,作者必须思虑的问题。否则,就像半部《红楼梦》一样,读者只能永远停留在那个青春王国回味和唏嘘。小说中那个诡异出场的有蝴蝶的梁祝雕像,在作者的描述中被轻薄地消解掉了——“我”在雕刻祝英台的胸部时,感受到身体的本能反应。其实是因为,在青春里,肉欲与爱情两者,既是同样地慎重,也是同样地不慎重。

据我所知,一九七九年出生的雷默写过很多“并非青春”的小说,我只能在这篇《大地漂浮》的推荐语中解释我们对青春小说的理解。它并不能概括雷默全部的小说创作。我想起前两天,雷默告诉我他今年几乎没怎么写作,因为“家父身体的缘故,心情不好”,我告诉他这传说中“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危机”来了,而以前,我都告诉他这是“水星逆行”造成的短暂消沉。中年的雷默在回望青春的小说里回到内心那个忧伤的“南方少年”,而忧伤的缘由,正是南方少年有一天终会成熟为危机重重的人海里那个心情不好的中年男人。

今年,在宁波某港口,我们站在高高的楼顶上,俯瞰港区里乐高玩具般五颜六色的集装箱群,远处就是灰色的海,高高的金属塔吊像神一般矗立。那些巨大的箱体此刻看来,仿佛无数小小的积木搭建出某种含义不明的复杂图景。这时,雷默突然给我讲起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在港口工作过。他说夜晚港口的灯光,照射着那些硕大的集装箱。或者是我自己无端想起摇滚音乐会的场景,或者其实是雷默告诉我他们在集装箱间开唱过摇滚,对此,我的记忆模糊了,并不确定。但我能确定的是,那个在工业化的港口深夜唱歌的少年,无论他看起来多么狂欢,歌声里都满是忧伤。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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