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之陶渊明人格论探析
2016-12-05刘中文
刘中文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汪精卫之陶渊明人格论探析
刘中文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汪精卫的《读陶随笔》堪为论陶经典之作。汪精卫认为,陶公有“人心良而风俗淳”的志向、有“伯夷之清”的胸次、有“无往而不乐”的生活态度,汪氏着力于这三个层面展开剖析,以论证其“陶公为百世之师”的论断。汪精卫接受最为深刻的是陶渊明身上的“义”。陶公之“义”作为一种文化原初力,是汪精卫文化心理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这种“义”被汪精卫异化了,它不再停留于心理层面,而是演变为一种疯狂地追求声誉与所谓“壮举”的行为。
汪精卫;陶渊明;人格论;探析
引 言
汪精卫自幼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和濡养。雷鸣著《汪精卫先生传》记载:“每当先生(汪兆铭)傍晚由书塾放学回家后,他的尊翁(其父汪瑎)必亲自课督,令先生读书习诗,例如诵读王阳明的《传习录》,或令习吟陶渊明和陆放翁的诗等,直至背诵得出,他的父亲方才表示满意。”[1]幼年所受的教育对人生影响颇为深重,汪精卫一生最崇拜的诗人便是陶渊明。《双照楼诗词稿》中有《病中读陶诗》二首,《冰如以卢子枢所画长卷见赠因题其后》及词《疏影·菊》都咏及陶渊明。此外,汪精卫还有陶学高论——《读陶随笔》与《读陶诗》。《读陶随笔》先后发表在《同声》1943年第4期(署名“精卫”)和《古今半月刊》1943年第29期(署名“汪精卫”)。《读陶诗》发表在《古今半月刊》1943年第29期。
《读陶随笔》是一篇深邃严谨的、极富思辨性的陶学论文,文章写入了汪精卫一生对陶渊明及其诗歌的体悟与见解。《读陶诗》有《序》与《诗》两部分,《序》从陶渊明《赠羊长史》一诗发微而评论陶公其人,《诗》从刘裕攘夷之功入题,歌咏陶公之高风亮节。作为陶诗忠实而资深的读者,汪精卫有自己的陶诗理论建树,这一问题请参见拙作《汪精卫之陶诗理论发微》。本文着力剖析汪精卫的陶公人格论。
汪精卫也是陶渊明的膜拜者,其《读陶诗》说:“读其诗者慕其人。”[2]这是汪精卫晚年的肺腑之言,是他一生中每每读陶的真实感受。汪氏仰慕陶公并尊之为“百世之师”,这一观点是汪精卫对陶渊明文化地位的论断,也是对陶渊明人格的总体把握。笔者认为,汪精卫“百世之师也”的陶公人格论,缘于对陶公的志向、陶公的胸次、陶公的生活态度三个层面的深刻体认与推崇。
一、 陶公之志——“人心良而风俗淳”
颜延之认为陶渊明“畏荣好古,薄身厚志”[3]。“好古”是陶公秉持一生的志向。清人方宗诚论曰:“陶公实志在圣贤,非诗人也。……渊明盖志希圣贤,学期用世,而遭时不偶,遂以乐天安命终其世耳。”[4]对于陶渊明的志向,汪精卫对此有自己的阐释,他认为陶公一生有“要”与“不要”之别。“不要”的是名位官职,即如朱熹所云:“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5]而汪氏认为:“综观全集,陶公所要者,人心良而风俗淳也。”[6]2“‘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远,孰敢不至。’此陶公之所要也。……呜呼,虽曰‘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而后之人,诵其诗,为之兴起,此所谓百世之师也。”[6]2陶渊明的志向,即希圣希贤、志在古道,虽已不惑,但仍能痛自猛厉、脂车策骥。这种壮怀不已、矢志不移的精神,模范后世,令人兴起,感召无尽,故陶公为百世之师。
汪精卫此处的剖析可谓直指陶公内心。陶渊明为大贤笃志之人,身处淳漓朴散、世风浇薄、人心不古、真风远逝的乱世,他荷锄田亩,隐居以求其志。宋人黄徹云:“靖节‘欢颜酌春酒,日暮天无云’此处田亩而乐尧舜者也。尧舜之道,即田夫野人所共乐者,唯贤者知之尔。”[7]陶公心期古初、慨想羲皇,遥念唐虞、追怀真朴,尚古希贤、志在弘道。因为“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饮酒·其三》)、“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其二十》),这种社会常常使陶公“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他在著作中不断地称颂黄帝、唐尧、伏羲、后稷、孔子、颜渊、杨朱、二疏、三良、荆轲、黔娄、荣启期、长沮、桀溺等古代圣贤哲达。陶公志在恢复古道,其志趣迥异于深山野衲、石流俗隐。他被后世称为“古之逸民”*《送刁桐庐序》:“陶彭泽,古之逸民也。”参见[宋]徐铉《骑省集》(卷二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朱熹:“陶渊明,古之逸民。”参见[宋]朱熹《朱子语类》,[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243页。、儒隐*钟秀:“三代而后,可称儒隐者,舍陶公其谁与归?”参见[清]钟秀《陶靖节纪事诗品》(卷四),国家图书馆藏,清刻本。,原因正在于他的青云抗志。
二、 陶公胸次——“有伯夷之清”
“论怀抱则旷而且真。”[8]萧统开启论陶胸次,后世学者对此论之备尽。叶燮认为:“陶潜胸次浩然,吐弃人间一切,故其诗俱不从人间得,诗家之方外,别有三昧也。”[9]陶公胸次洒落、襟怀浩荡、心境廓然已成不刊之论。洒落之怀从何而来?或以老庄之理审视之,或以周孔之学究测之,诸家各言其理,解读不一。而汪精卫对陶公胸次的解读则是儒、道双向穷测。白居易最早将陶公与伯夷、叔齐并颂*白居易《访陶公旧宅》:“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呜呼陶靖节,生彼晋宋间。心实有所守,口终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阳山。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参见[唐]白居易《白居易集》,顾学颉校点,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8页。,汪精卫承前人之见,认为“陶公胸次,有伯夷之清”[2]。伯夷为儒家先圣,其尊父恤弟又不食周粟之举,其典型在于孝、悌、忠、义,这也是汪氏从伯夷这一角度所赋予陶公的人格精神内涵。汪精卫又引述孟子之言“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10]为理论作论据,剖析陶渊明“其攒眉而去,亦固其所”[2]的心理过程。汪精卫所谓的“清”,即明人郎瑛所谓“心次浑然,无少渣滓”[11]239。也就是道家所主张的摆落了尘俗鄙近,“吐弃人间一切”。儒道双修,并致其极,此陶公胸次的根柢所在。比较前人,汪精卫的阐发与表述更加明了精炼了。不仅如此,为论证陶公胸次的复杂文化建构,汪精卫提供了充足的文本论据。
汪精卫认为,从陶公《赠羊长史》诗看,并非陶公“自以曾祖晋室宰辅”[2]而对刘裕之举就“废然意沮”[2],陶公在诗中慨念黄虞、致诚绮甪而终不能以言尽意的“心曲”,恰恰是看透了刘裕“不过自创子孙帝王之业”[2],窃国为家、天下为私。所以汪氏在《读陶诗》中咏道:“嗟哉大道隐,天下遂为私。坐令耿介士,弃之忽如遗。……岂为耻折腰,耻与素心违。”[2]汪氏认为,陶公既是质性自然而又明乎天道、崇尚老庄哲学的素心之人,又是希志洙泗、弘扬儒道的耿介之士。汪氏的观点明确了陶渊明人格结构中最根本的二元因素——儒与道。
汪精卫认为,“有人谓陶公思想不出当时清谈以外,此言非也。清谈源于老庄,而陶公则笃守儒术”[6]4。他以陶公的《读山海经》《桃花源记》等作品为论据,论证陶公是“笃守”儒术的。“集中忧道之诚,固穷之节,皆粹然儒者之言行也。‘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与老子‘虚其心实其腹’异。《桃花源记》‘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与老子‘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亦异。……‘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一语,此陶公所梦想之社会也。天下古今,何处有此社会者,然梦想中却不能不有,有此,然后仁民爱物之怀抱,得所寄托。而一昼夜间,悲天悯人之所为,亦稍稍得以安慰。此犹宗教家之有所谓天国也。言之可悲,然宁信其有,勿信其无耳。”[6]5在这段论证中,汪氏列出四条论据证明陶公是“笃守”儒术的,令人无以辩驳,而且他对《桃花源记》的解读同样又出人意表。对《桃花源记》的理解历来争讼不已,以避乱说、社会理想说、仙境隐居说尤为风尚。而汪精卫却立足与“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一语,洞察深邃,见微知著,将桃花源与宗教的天国相类比,发掘出陶公“仁民爱物、悲天悯人”的怀抱,其解读合情合理,眼界宏阔,识见独到。汪精卫的桃源“悲天悯人”论,可在陶学史上堪立一说。
宋人真德秀在《跋黄瀛甫拟陶诗》中认为,陶渊明诗中那些“遗宠辱,一得丧”[12]的旷达之语,“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12],进而认为“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渊明之志若是,又岂毁彝伦、外名教者可同日语乎”[12]!明人郎瑛直接反驳真德秀道:“予又以(陶)公非自经术,自性理中来。”[11]238真德秀不仅否认陶诗中道家思想的存在,还把儒、道二者对立起来,这种二元对立的研究方法是失当的。龚自珍《题王子梅盗诗图》曰:“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壹。”[13]陶公胸襟亦道亦儒,乐天忧世并行不悖。对于陶公胸次,若仅以老庄视之,或仅以儒术论之,皆蔽于一隅,失之偏颇。
三、 陶公的生活态度——“无往而不乐”
“乐”,是陶渊明归隐后生活态度的主导倾向。对于陶公之乐的问题,汪精卫有完备的、缜密的论证。他的论点是“(陶公)可以无往而不乐矣”[6]6,这是陶公之乐的境界;而陶公“不言苦,不辞难,又能做到固穷,则一片心地,打扫得干干净净”[6]6,这是达到“无往而不乐”这种境界的前提。“固穷”是儒家的价值观,也是陶公所秉持的人生准则之一,是陶公文化心理的重要构件,因而陶公在其著作反复申陈之。*笔者据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统计,陶渊明引述孔圣之言“君子固穷”共有6次:《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饮酒》其二、《饮酒》其十六、《有会而作》、《咏贫士》其七、《感士不遇赋》各引1次。“则一片心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即指陶公淡泊洒落、高风绝尘的怀抱,平生磊磊,心不著物,淡如曙月,清若秋气,这是道家哲学所倡导的人生境界。汪精卫所论陶公之乐的条件,恰是儒道两家思想之精华所集,也正是陶渊明所达之“道”。
汪精卫对其观点持之有据,他说:“大抵以生事言,无往而非苦,以心境者,则无往而非乐,人生不可无此受用。苏东坡颇得此意,故于惠州之贬、儋耳之谪,襟怀洒然。所谓‘平生学道真实意’者,实与陶公有契合处。故和陶之作,多于此时为之。”[6]7汪氏首先提出理论论据:贤与不孝,或逾百年,生事之苦,无一幸免。然而苦、乐完全取决于心境,心境又决定于人的襟怀。若襟怀洒落、不染尘欲、干干净净,则心境廓然,无往而不乐,秉此真谛,受用不尽。汪精卫继而又以苏轼惠、儋和陶为事实论据,论证“无往而非乐”之说。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七月,六十二岁的苏轼到达贬所儋州,十二月作诗与子由*苏轼《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云:“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日未落江苍茫。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参见[宋]苏轼《苏轼诗集》,[清]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43-2244页。,诗有“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之句。苏轼认为,人生境遇无论穷达,都要“学道”,这是人生的真谛。苏轼《书渊明〈饮酒〉诗后》肯定地说:“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14]2112陶渊明志在达道,其一生践行大道,时与道俱,既有“儒隐”之名,也有“第一达磨”[15]之誉。汪精卫认为苏轼“实与陶公有契合处”[6]7,这个契合点即是儒家的价值观——“士志于道”[16]37“朝闻道,夕死可矣”[16]37。所以苏轼《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说:“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14]2115汪精卫认为,儋州之苏轼,“襟怀洒然”一如陶公,超然势分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也是他在儋州努力追和陶诗的深层动因。
汪精卫论证的完备在于立论的同时尚有驳论。刘克庄《跋宋吉甫和陶诗》云:“士之生世,鲜不以荣辱得丧挠败其天真者。渊明一生惟在彭泽八十余日涉世故,余皆高枕北窗之日。无荣恶乎辱,无得恶乎丧,此其所以为绝唱而寡和也。二苏公则不然,方其得意也,为执政侍从。及其失意也,至下狱过岭,晩更忧患,始有和陶之作,二公虽惓惓于渊明,未知渊明果恁可否。”[17]汪精卫反对刘克庄对二苏的非议及其肤浅之见,他说:“刘后村乃谓‘虽惓惓于陶渊明,未知渊明果恁可否’,此真所谓夏虫不足以语冰者。”[6]7汪氏以为,刘后村不知坡公,更不解坡公洒然之怀,其识见狭促,鄙陋之甚,不配与言。对于刘后村这番论述,袁行霈先生认为:“这段话对二苏颇有微词,士大夫在失意之时向陶渊明认同是普遍的现象,这并不能成为责备二苏的理由。”[18]毫无疑问,没有认识到“士大夫在失意之时向陶渊明认同是普遍现象”,固然是末世文人刘后村视野窘隘,后世的反驳自有其理,比较而言,汪氏的“夏虫”之责尤为犀利。但问题在于,“士大夫在失意之时向陶渊明认同”是何时形成的“普遍的现象”?宋亡之前有多少“士大夫在失意之时向陶渊明认同”?这些问题有待探究。实际上,刘后村责备苏轼的同时,对苏轼和陶也给予了相当大的肯定。他的《赵寺丞和陶诗序》云:“本朝名公或追和其作,极不过一二篇,坡公以盖代之才,乃偏用其韵。”[19]刘后村《诗话》又云:“陶公如天地间之有醴泉庆云,是惟无出,出则为祥瑞,且饶坡公一人和陶可也。”[20]苏轼以盖代之才偏爱陶韵,这让刘后村“且饶”其和陶,刘后村宽容之中带有对坡公由衷的赞许与推崇。
在对陶公之乐做了完备缜密的论证后,汪精卫进而以《读〈山海经〉其一》为例,把陶公的“无往而不乐”解析为“三乐”——乐天、乐己、乐人。
汪精卫说:“其所以‘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者,‘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疎。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此乐之得于天地万物者也。”[6]6-7得于天地万物之乐即是乐天、乐自然。宋人汪藻在其《翠微堂记》中云:“山林之乐……惟高人逸士自甘于寂寞之滨,长往而不顾者,为足以得之。”[21]陶公曾四仕,然中年悟道,一往田园而不顾,且甘于寂寞,以诗、酒、琴、书为媒介,将寂寞的田园隐居生活艺术化,以苦为乐,乐享其足。犹如蔡宽夫所谓“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22]。这便是道家所倡导的委运顺化、无乎依待、物我齐一、冥合万物的逍遥之境,汪精卫所谓“此乐之得于天地万物者也”,正是对陶公这种人生境界的独特表述。
汪精卫曰:“‘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此乐之得于己者也。”[6]7乐己即是自乐,也是乐道,亦即遂志之乐。陶公解绶归田,回归本爱丘山的天性,可谓遂平生之志。宅火虫害,秋霜冬寒,乃至乞食,苦难尽言。然陶公心有所守,虽疏食饮水,亦甘其味,正是归有光《震川集》卷十七之《陶庵记》所谓“非独不困于穷,而直以穷为娱”[23]。由此,后世论陶学者多以为陶公之乐几近“孔颜之乐”,而清人钟秀又认为陶公之乐于“曾点之乐”无异。钟秀《陶靖节纪事诗品》云:“曾点与人偕乐,朱子谓其洒脱处后人不能及,以其气象大而志趣别也。陶公不得与人偕乐,而陶然自乐,其空旷处后人亦不能及,以其性情真而意境远也。要之,寄怀童冠,感念殊世,陶公意思,亦与曾点一般。偕乐者无不可以之自乐,自乐者无不可以之偕乐,曾点、陶公,易地则皆然。”[24]钟秀挖掘出陶公自乐的深层原因——心灵的真率、空旷,这正是以道家价值观为旨归的。钟秀同时认为,陶公之乐与曾点之乐本质“皆然”,毫无差异。以此看了,陶公又成了儒门中人。钟秀的解读,不仅将陶公自乐升华到了哲学境界,而且会通儒道,把握了陶公文化心理的内核。“孔颜之乐”(又称“孔颜乐处”)与“曾点之乐”(又称“曾点气象”)均为儒家理学范畴的概念,“孔颜之乐”的内因是固穷,突显高尚的道德与健全的人格——“圣人之心,浑然天理,虽处困极,而乐亦无不在焉”[25]97;“曾点之乐”的根基是心怀淡泊、洒脱、儒雅,突显人的精神境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25]130。陶公明达,既能固穷,又能放下。他弃绝名利,委运顺化,乐天安命。因而既体味了固穷的孔颜之乐,又享受了洒脱超达的曾点之乐。以此看了,陶公最“乐”,因为他最知“乐”之奥秘,陶公之乐也是人类最幸福的一种“活法”。
汪精卫曰:“‘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此乐之得于人者也。”[6]7此即所谓“乐人”。僻壤穷巷,与世相隔,贵者不来,故人回车,陶公之乐何以得之于人?答案正在其前后文中。“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颜酌春酒,摘我园中蔬。”[26]334-335人客不扰,恰好读书饮酒,这份心灵宁静闲适之乐实乃故人所赐予,这也是远离仕宦才能得到并拥有的田亩之乐。
钟秀曾对陶公之“乐”解读曰:“知有身而不知有世者,僻隐之流也,其乐也隘;知有我而不知有物者,孤隐之流也,其乐也浅。惟陶公则全一身之乐,未尝忘一世之忧。”[24]以钟秀的理论,陶公之乐当是身、世、物、我四者兼而不废、融通为一,即所谓乐天忧世、悦己乐物并行不悖,有此,其“乐”不隘不浅而全也。何谓“乐全”,方孝孺《菊趣轩记》诠释曰:“乐乎物而不玩物,故其乐全;得乎物之趣,而不损己之天趣,故其用周。”[27]方氏之论,其旨归在于庄子所谓的“物物而不物于物”[28]和道全、性全的至人、神人、圣人之境。“乐全”与“用周”,亦即人生的完美境界。本质上看,汪精卫所言的“无往而不乐”之“三乐”,其内涵已经达到了钟秀的要求和方孝孺标榜的境界。
余 论
从幼时读陶到晚年论陶,纵观汪精卫一生,可以看出他内心有深重的崇陶情结,这是他接受陶渊明的根本原因。在《双照楼诗词藁》中,汪精卫最推崇陶渊明。其《病中读陶》咏道:“种豆岂宜杂荒秽,植桑曾未择高原。……山泽川塗同一例,人生何处不笼樊……抱节孤松如有傲,含薰幽蕙本无求。”[29]126-127其《冰如以卢子枢所画长卷见赠因题其后》咏道:“幼读渊明诗,每作山林想。……闲来取书读,便在羲皇上。弱冠撄世变,此乐不敢望。崎岖尘土中,举步即罗网。”[29]287其词《疏影·菊》咏道:“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想渊明、偶赋闲情,定为此花萦惹。”[29]299作品中化用了陶诗、陶文、陶事,尽抒对陶公的尊仰之情。然而,最让汪兆铭感动、并接受最为深刻的,即是陶渊明身上的“义”。
“义”是儒家伦理之要义、道德之纲纪。“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义者必急其君。”[25]201-202儒家之“义”是陶渊明恪守一生的行为准则。白居易认为陶公之义堪比夷、齐,元人吴澄《陶渊明集补注序》列屈原、张良、诸葛亮、陶渊明为“四君子”,认为四贤皆“明君臣之义而已”[30],陶公之“义”,先哲言之倍尽,无须冗论。陶渊明耿耿在胸的易代之忧、急君之怀,以及入宋不纪年号的志节和义举,深深地铭刻在汪精卫的心中,使他对陶渊明钦佩、敬仰、崇拜、摹效、讴歌。因为汪精卫自幼读陶,陶公便自然成为滋养其人格与心理的重要源泉之一。无论哪一派史家或学者都不能否认,汪兆铭对国家和社会抱有强烈而执着的道义感和责任感,而陶公之“义”,作为一种文化原初力,正是养就汪精卫这种文化心理的重要因素之一。
对于汪精卫的文化心理,胡适先生概括为“烈士情结”。胡适先生1944年11月13日的日记写道:“同日,日本宣布汪精卫死在日本病院里。可怜!精卫一生吃亏在他以‘烈士’出身,故终身不免有‘烈士’的complex(情结)。他总觉得,‘我性命尚不顾,你们还不能相信我吗’?性命不顾是一件事;所主张的是与非,是另外一件事。”[31]叶嘉莹先生继而将之概括为“精卫情结”,其《汪精卫诗词中的“精卫情结”》说:“‘精卫情结’也就是一个烈士的情结,所以我的题目其实跟胡适先生是相同的意思。……一般所说的‘烈士’,是为了有一个好的名声,就是所谓的‘千秋万世名’。可是汪精卫不是一般的烈士,他所做的是更大的牺牲。……可是最后汪精卫跟日本人合作,是连这个身后的名都牺牲了,他从此被人骂成‘汉奸’。而我之所以读了汪精卫的诗词很受感动,就因为他不是一首诗,不是一首词,他是从开始到结尾,终身所贯注的,还不止是一个烈士的情结,因为他不是‘殉名’的烈士,他是连名都要牺牲的,所以我说他是一种精卫的情结。”[32]110叶先生的解剖颇有见地,升华了胡适先生的观点,两位先生的观点与思辨确实开辟了认识汪精卫的一个独特视角。
民国诗画名媛陈小翠(1907—1968)《题〈双照楼诗词稿〉》吟道:“双照楼头老去身,一生分作两回人。”[32]116对汪精卫的评论,或许千言万语都远不及陈氏这两句诗概括之精、论断之妙。像陶渊明一样,汪精卫也“喜说荆轲”*《秋夜》:“落叶空庭夜籁微,故人梦里两依依。风萧易水今犹昨,魂度枫林是也非。……”;《述怀》:“……驱车易水傍,呜咽声如昨。渐离不可见,燕市成荒寞。……平生慕慷慨,养气殊未学。哀乐过剧烈,精气潜摧剥。”参见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叶嘉莹审定,汪梦川注释,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5页和第36页。,二人初衷都是表达内心的“江湖侠骨”。叶嘉莹先生剖析道:“而汪精卫这个人就跟陶渊明不同,汪精卫是我宁可牺牲自己,我要为国家人民做一些事情,而陶渊明说我还是退回来吧!”[32]113汪精卫的文化心理受到了陶渊明的“义”化,但是,由于“他在政治行动中常带着高度的偏执与自信”[33]263,使这种“义”被异化了,汪精卫不再停留于陶公“忧愤”的心理层面了,而是追求“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29]6这般勇于牺牲、乐于蹈死乃至不顾名节的“壮举”了。荆轲的壮烈牺牲让陶公慨叹“惜哉剑术疏,奇功竟未成”[26]331,而汪精卫在复杂险恶的历史旋涡中,“从一个‘烈士’的象征,变成了一个‘汉奸’的符号。”[33]206身名俱灭,留给人的却是一声叹息。我曾撰文指出:“陶渊明,凝结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正因为如此,其身后的中国士人无不对他膜拜有加。陶渊明因而成为一把可以打开中国士人心灵文化的锁钥。”[34]此论断从多数人身上看是正面的,可惜汪精卫浪费了陶渊明的良好影响,后人其可不鉴之乎!
[1]雷鸣.汪精卫先生传[M]//民国丛书第一编第88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7-8.
[2]汪精卫.读陶诗[J].古今半月刊,1943(29):32.
[3][宋]颜延之.陶徵士诔[M]//[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95:2646.
[4][清]方宗诚.陶诗真诠[M]//柏堂遗书本.影印本.清光绪四年刻本.
[5][清]陶澍.靖节先生集:诸本评陶汇集[M].上海:中央书店,1935:114.
[6]汪精卫.读陶随笔[J].同声,1943(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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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王旭东)Wang Jing-wei’s Research on Tao Yuan-ming’s Personality
LIU Zhong-wen
(College of Education and Literature, Suzhou Vocational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104,China)
Wang Jing-wei’sDuTaoSuiBiis a good example of academic works about Tao Yuan-ming. Wang Jing-wei considered that Tao Yuan-ming is a great man with the lofty morality and the happy attitude toward life, and Tao’s ideal is all the people are simple and honest. Wang put the emphasis on those three aspects to prove that Tao is the model for human being forever. As the original power of culture, Tao Yuan-ming’s righteousness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factors to build Wang Jing-wei’s cultural psychology. But Tao Yuan-ming’s righteousness was misinterpreted by Wang, whose righteousness no longer stays in the psychological level, and he crazily pursued reputation and so called amazing feat.
Wang Jing-wei; Tao Yuan-ming; personality theory; research
2015-10-15
刘中文(1964-),男,黑龙江青冈人,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唐宋文学。
I207.22
A
1008-6722(2016) 01-0009-06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