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记
2016-12-05程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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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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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年是从除夕下午开始的。
简单地收拾了室内卫生,与程宇涵联手贴了春联,放了一挂鞭炮,然后去往父亲处。
此时,父亲和他的小孙子——程秉涵正在看《憨豆先生》。程宇涵的到来,无疑纷扰了父亲的视线,于是又问起大孙子的艺考情况。父亲坐着,三个孙子围着。一个词——天伦之乐。
约五时,程紫涵、程斯涵两个呀呀学语的小侄女相继来到她们爷爷的身边。忙碌的大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开始亲昵两个羊年出生的小宝贝,而受宠了几年的程秉涵明显有失落之感,只好一个人盯着电视。
来自西坡洼草山养育的一只羊,在国家二级厨师程耀德的刀下被肢解得淋漓尽致。十四人的团圆饭,在手抓羊肉和窖藏了二十年孔府家酒的醇香里被拉开。
压岁钱自然要发的,今年又涨了。领完钱的程哲涵这时候对我说:“大伯,兑现吧!今年已经拿回三个奖状,还有两个下学期开学才发。”依据我曾经起草的奖励制度,按照奖状的含金量,程哲涵又得到一百五十元的压岁钱。也好,虽不多,算是对孩子们的一种激励。
看过三个春晚节目,正能量、主旋律……这些惯常的节目明显被微信红包挤兑,感觉央视的春晚被冷落、被失宠。
兄弟们的“战斗”是打麻将,捉鸟鸟。游戏至凌晨三点,我的三百大洋被三个弟弟瓜分。不是赌博,仅仅是一种亲情之间的娱乐。
睡觉,除夕夜结束!
初一
北中国的老百姓在初一早上是要吃饺子的。饺子里为什么要包钱,这个风俗我的确没有考究。今年的钱被张老师和程秉涵两人“笑纳”了。古老的民俗,预示着吃出钱的人在这一年里顺心、顺利。但我不知道程秉涵——一个上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会有什么烦心事?
正午之后,妹妹淑君一家忝列,这样就算一家人真正团圆了。上大二的外甥女,已经出落成一个靓丽的大姑娘。依然记着,她幼小时,为了吃饺子里的钱,肚子吃得鼓一样的圆。我们总是在年的氛围里常常回忆与年有关的话题。事实上,每年一次的聚会,其实就是父子、兄妹、妯娌之间的一次畅所语言的交流。
“捉鸟鸟”活动继续,常态化经济形势下的GDP指数,好像只针对我一人。
晚饭在妹妹家。年——说白了就是吃喝玩。
一个人,站在妹妹家门前仰望。夜色朗朗,星河熠熠。太阳系、银河系、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天狼星、北斗七星……这些天体在自己的轨道内自由自在地运行。人间多么浓烈的年味儿,绝不会影响它们的轨迹。鞭炮声声,礼花绽放,这些人造的美丽,瞬间灿烂了自己,最后只落下一个名词——烟花易冷。
夜色日渐沉入宁静。站在城市的边缘,远处的六盘山脉蜿蜒着自己千年不变的轮廓。而我的行走只是一种自我空旷,独自释然!
初二
晨。再次站于妹妹淑君家门前,清水河的冰,剔透在早晨干净的阳光下。这冰,明显没有前些年那样宽广、那样厚实。河道里,到处都有采砂人留下的痕迹。坑坑洼洼,破烂不堪。
等公交。因未到发车时间,和司机聊天,谈到时下中国农村的婚礼状况。他说去年他弟弟结婚,在城里买了一套房三十八万,娘家彩礼十八万、一台车十四万,结婚办酒席近五万……听着这些话,还能说啥呢?
午后,去舅舅家。一年一度的血缘亲情大聚会,在固定的时间里被欢声笑语点燃。大姨扭起了秧歌;二姨计划南京、上海游;五姨总是讲着与春晚有关的话题;六姨只能在亲情群里看看传过去的视频;七姨未到场,有些“爆料”就无法得知;八姨和我交流了我的文字,她用记者的目光“审判”着我及我的文字;碎姨的红包很厚实。有意和舅舅聊家事,住了几十年的四合院被拆迁,难免不伤感。
晚,去K歌。开场是我唱的《我爱你中国》,掌声不是很热烈。经常跳国标的五姨点评说:“你的声音不稳,这是一首大歌,你背不动。”说的有道理。程耀德的一曲《鸿雁》,加上在西安音乐学院舞蹈专业就读的小表妹的伴舞,的确“高大上”。程宇涵同学用通俗的方法演绎了《三套车》。几个九十年代出生的晚辈们唱的歌一首也没听过。碎姨的舞姿实在是不敢恭维,但拿过国标奖的五姨父一出场,我们只能望而却步。几个年龄差不多的“老帖子”总算在春节里见面了,一个字——喝。回到家,零时已过。
初三
天阴。有渴望一场雪的意念。继续目睹《大明宫词》,我不是看什么政治、权力、阴谋、爱情,我只是想听听这里面的台词。距离权力最近的人,往往也是命运最危险的人。譬如:武则天与她的儿女们,无疑是最亲的血缘。但在权力面前,从母子变成了对手。其实,最欣赏游侠长安的诗人王维,面对权力和刚刚发芽的爱情,他依然决然地选择了远离,选择了云游,用自己的诗歌浸润着大唐的每一寸山河。
家宴是八姨安排的。主要请她的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和妹妹妹夫们在大年的日子里,集体感受一个庞大家族经历无数苦难后的血缘凝聚力。本人和家领导也被特邀,能和长辈们同桌而食,陪他们过年,未免不是一种幸福。看着他们日渐花白的头发,写满沧桑和生活烟尘的纹路,我敬酒时的祝福语是:你们的健康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饭后步行回家,路过固原一中,没有进去,但肯定是多看了几眼的。一家三人,高中阶段都在此校度过。母校如同一个高贵的女人,此时,雍容在节日的氛围里。
傍晚时分,和表兄弟、表妹们给碎舅拜年。三外奶近八十岁了,身体不怎么好,但记忆力和眼光特好。每一个前来祝福的人,她一一能喊出乳名。看着老人家慈祥在晚辈们的问候和玩笑当中,我能感受血缘的强大和亲情的力量。
归来,与表兄罗总、表妹李经理及表弟傅班长聊天喝茶至十时。
初四
三个人并排走着。家领导说要么不买,要买就是越野款的。阿程说十万左右的车就行了。我说你们看,艳阳高照,用一个词可以总结你们两个人的对话,那叫白日做梦。于是三个人哈哈一笑。
年的味道继续弥漫在韩府弯的下午。
年在年时间里一寸一寸行走,人在年的时间里一步一步奔跑。依旧是一年一度的血缘相聚。看着孩子们一点一点长高,我们的头发一根一根的脱落或者变白……事实上,变老的不是年轮,而是心态。
二十多人的团聚,祝福与期望,含在五粮液的点滴里。酒喝干,再斟满。不是不醉不归,而是酒香不醉。
夜色深沉。春风浩荡。零星的鞭炮声不时引来一两声狗吠。清真寺里飘出的诵经声与梆克声,使村庄更加静谧。
初五
今日破五。破者,可出门也。
推开门,这风、这雪、这漫天的白色精灵,从遥远的天宇飞舞而来。风携着雪,雪裹着风,落在这个清晨,留下过年来最为寒冷的段落。
叫醒几个同床异梦的孩子,在他们极为不情愿的目光里,为他们安排了各自的劳作去向。譬如:提水、扫雪、抱砖、抬木头、放鞭炮、放礼花……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民俗“盛典”做着预备。
父母给予我们生命、家和业,当他们步入暮年,我们能给他的只有一块用木头做的“房”。
雪,依然在飘,人们在冰天雪地里为两块木头的到来而忙碌。其实,所有的人们,奔波一生,忙碌一生,甚至争夺一生,最终被一块木头带走。
午后雪停,阳光寡淡,蓝色旷昊……在浑浑噩噩中睡去。没有梦,只有劳顿被驱散。
初六
清晨,雪在飘。这个叫韩府弯的村庄被模糊、被清晰、被行走的脚步踩醒在瑞雪兆丰年的俗语里。
正午,云远遁。阳光落在一年里该落下的地方,雪色让阳光更惨白、更通透、更刺眼。
午后,一列绿皮火车载着满满的乡愁,在每一个返城人的目光里,我能看到不同的表情和迥异的心思。
午偏西,隔着不太明净的列车玻璃,我看见我的西坡洼遥远在旷昊之下,那么宁静,那么端庄,那么妩媚,又那么孤独……我用手机成像再次记录下已经被年味抛弃了的村庄,但我的记忆却一次次与这些成像逢晤于童年通往中年的路上。
夕阳下,踩着城市的残雪,归家。家领导说,坐绿皮火车很美,可以看见不同形态的脸,听见不同声音的语言。大阿程说,绿皮火车的味儿实在难闻,满车厢都是炕烟熏过的味道。我说,其实,我最爱闻绿皮火车里的味道,它是最原始、最本土、最值得回味和记忆的味道,它承载着乡土的味道。
晚饭,程宇涵同学有些迫不及待,打的出去买了肯德基、德克士等洋食品。其实,今天最想吃一碗面——一碗祝福自己生日的面。但我是一个从不过生日的人,因为很多次,我都在自己的生日里奔跑着。
夜晚,继续执着于《大明宫词》。曾两三次游离古城西安,好多次与这座城市擦肩而过。但关于这座城市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不是忘记,而是不敢触及她的历史脉络和厚重人文。
长安——中国帝制最为辉煌朝代的权力中心。这里曾演绎过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商贸、宗教、阴谋……等权力的繁华与没落、死亡与复活、登峰造极与荒芜沉寂……自己稚嫩的文字无法驾驭这座城池所衍生出的史诗般的恢弘气场,自然只能躲避和萎缩。
深夜,卧于床榻,回忆走过关中平原的印迹。譬如:在兴平,与汉武帝的茂陵有过一面之缘;在礼泉的夜色里,痴迷过唐太宗的昭陵;在冬天的乾县,远远的看见如同女人一般平躺着的乾陵;在去咸阳机场的路上,出租车司机用手指着说,那就是周陵……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自古埋皇上。
初七
雪晴。阳光明媚,透过蛋黄色的窗帘,落在君子兰的叶片上。
不想出门,坐于阳台,身体被一些绿植簇拥。这些花草,与我一样,此时享受着未曾有过的宁静。它们享受阳光,我享受美国人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段落。“在我幼年懵懂的岁月,动辄就会受到伤害,我父亲给了我一个忠告,一直以来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不去。”我不知道父亲给了他什么忠告,沿着文字的脉络,关于忠告,我寻找了整整一个上午。
几个人电话约喝酒,婉拒。我不是一个不认亲友和血缘的人,我有自己的标准和原则。酒不是不喝,而是不能天天喝。伤身,伤肾,也伤人。
午后,去医院看望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药液在他瘦弱的体内循环,生命在药液里一点一点延续。毫无疑问,这是老人生命的黄昏,儿女们守着黄昏,在年的氛围里,在家门升起的灯笼的光照里,每一双目光都期盼一个身影的回归。老人在睡眠中,儿女在医院的走廊中……
回家。睡。却被程宇涵的吉他声吵醒。一遍一遍地弹唱树子的《画》。他说仅仅二十二个汉字的歌词,描绘了一幅有色彩的中国画,让人浮想联翩。他沉醉于他的弹唱,我执着于我的阅读。
初八
正月初八,三十年来生命中无法忘却的日子。
如果你还活着,也是拥有七个孙子,接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如果你还活着,我会带你回西坡洼看看我们的村庄,看看那些我们一同用过的旧物,和旧物光线里折射出的光阴。
我们共同走在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路上,小路不是没有尽头,终点就是那个院落,现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子锁着。
我搀扶着你,边走边指着开始酥软的土地,和土地里那些觅食的鸟雀。或者我们共同回忆村庄里那些古旧的人和事。
在距家不远的地方,我们坐下小憩。我点燃了烟卷,不,或许在你面前我是不敢抽烟的,你的目光总暗含着震慑儿女的威严。
有风徐来,撩起你的衣襟,你的头发……这风明显带着春天的气息,让我们母子共同晴朗在这春风里。我们继续行走,这时候可能正走在那些我们熟悉的地面上。比如南头路、墩墩粱、杏树洼……见到了我们熟悉的面孔。他们或者她们簇拥着你,问长问短。
我们走着,脚步缓慢。正是夕阳下沉。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柔和,温暖。我说我会用我的文字记录今天的行走,这光照、这母子、这幸福……你说:我多少还是能认得几个字的,你的文字应该平实些,朴素些。我想了想:但我没有回答你。
春天滋生万物,你给了我生命。
牵着你的手,我们依旧行走。到了家的门口,很显然,你已经不认识这个家了。我没有钥匙——没有能打开自己家门的钥匙。你隔着门缝看着这个你陌生的院落,和院落里陌生的农具……迟迟地不肯离去。事实上,我也是不愿意离去的。
绕着院落继续缓步,到处是我熟悉的生命,到处是你陌生的物像。到处都显现着生命涌动的色彩,到处都是春风在漫漶。每一颗种子即将发芽,每一棵树即将嫩芽初上。活着的事物是这样的真实,像阳光一样干净,像春风一样慰贴。
母亲,自你离开的这三十年里,在每一个正月初八,我都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记叙着你的存在。
母亲,自你离开的三十年里,妈——这个温暖而伟大的名词,在我的嘴里被时光封存。我只能在文字里见到,在现实里听到,在我的身体里已经是一个无法割舍的隐痛。
母亲,今天是你离开这个色彩斑斓世界三十年的祭日,我把我置放在我的想象里,想象陪你回家的温馨。
母亲,想象是虚幻的,但,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享受到了短暂的幸福。趁着光照尚存,我回忆你的气息尚未远去,让我再看看你光亮的面目和清瘦的身影。
初九
给行李箱里填了一包铁观音,两本早年间的《散文》,笔记本、充电器、剃须刀和几片切开的馒头,扣上拉锁,算是这个年真正结束了。
昨夜和程宇涵聊了几句,他似乎不耐烦,我只好停止“唠叨”。
坐大哥的车,一路上聊的都是与西坡洼有关的话题。
左边的山依旧被白雪覆盖,轮廓彰显在明媚的阳光下,起起伏伏,如若人的一生,总会出现高高低低。
过黄河,水色乌青,瘦而缓慢,似乎未流动。
不经意,客居这座城市已经七个年头,也算不短了。就这样往返和奔跑。
收到一个微信通知,通知来自官方,一篇征文文字忝列获奖名单,并说样刊不久将寄出,也算是开年的第一份“红包”吧!事实上,我是不参加任何征文的,只是昂贵的中国教育迫使我不得不将文字转化成生产力。
老吕来聊天,都是关于自家孩子的语言。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惯常的行走再一次拉开。年走在年的路上,我走在一年四季奔跑的路上。
阳光很明媚,春风很浩荡,生活很多彩,人生很丰富……既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