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掉在深沟里
2016-12-05杜旭元
→杜旭元
表兄掉在深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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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越来越没样儿了!
外祖母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人,啥时候都要记得自己是谁。可表兄忘记了自己是谁!碎舅也说:人心里都得有个宗教。他说的那个“宗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传统观念和道德准则吧。他说,谁一旦没有了这个,那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他就没治了……他是在指表兄哩。表兄这次真的掉到沟里去了,捎来话的人说,表兄这回怕是不行了……
表兄掉沟里绝非一次了:头一次可以说他是无辜的,第二次也情有可原,第三次却是罪有应得!
说起表兄掉沟,我又想起好多事,想起一些人来。
一
昨夜,我又梦见那个人了,如几十年前一样,她依然勒着红方巾,一个人在暮色里的山岭上行走……
时光倒回到七十年代的话,我就还在那个学校里上初中,还在为一件事而提心吊胆:就是那个星期一的早上,我一直在注意她来了没有。也许有人会问,她为什么要来呢?她来不来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她来与不来,和前一夜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虽然与我没有关系,却和一个人的良心有关!因为,如果她那天真的没来,事情就大了!可那天,她果然没来……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时间还要倒回到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念书不行,而且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或者说世上没有任何让我上心的事情。可有一天,我忽然对一个人上心了,并一直刻在心上。而且这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甚至自始至终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的人。
那是夏天的时候,那时学校的作息时间跟生产队一个样——先出早工,再吃早饭,早饭一般在九点半左右。一天我放学回家去吃早饭,天突然下起大雨,为披一张塑料纸返校我迟到了。因为那时做化肥袋的塑料纸是很金贵的,我要将化肥袋铰开做雨披,母亲不让,在双方的坚持中,我迟到了,在雨地里被老师罚站了三节课。他既不让我进教室,又不让我去上厕所,我因此还遭到一些坏同学的戏弄和挑逗。于是我恼羞成怒,逃学了。
那阵儿学校也和社会上一样,动不动就派学生去家里抓逃学的。在庄上藏匿不住,我就索性逃到山后的外祖母家去了。就是在那里我看见了碎舅班上一个长相出众的女生,并隐约记得她好像叫个李什么子?这些都发生得很隐秘,连常和我在一起的碎舅都不知道。碎舅是我母亲二叔母的二儿子,是表兄的亲叔叔,和我年纪相仿,也在上四年级。
从外祖母家回来,我又乖乖地去学校念书了,但心中还思念着那个令我着迷的女生,甚至开始了一种美好的憧憬,学习成绩也意外地出现了芝麻开花的景象。也许我已经知道,世界上还有更美好的东西在等着我。
之后,我再到外祖母家去的时候,她已经小学毕业,不知去向。也不知她住在哪个庄上?因为山里人家坐落得都比较零散,山山峁峁,沟沟岔岔的。正月里我还特意在外祖母家逗留了几天,依然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加之都是青春的年纪,两小有猜,我也不好意思向碎舅去打听。可不料,在我没处寻找她的时候,她却从山区中学转到我们的川区中学来了,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当时我在初二(3)班,她插在初二(1)班。就像外祖母说的:好东西放在哪里人都看得见!果然她一转来,就成了全校注目的对象,不但我的眼睛发亮,就连有些老师也经常叫她提个水,扫个地,抱个本子什么的。因为和她没在一个班上,我不知道她学习怎么样,都有什么爱好,可不久,她就被吸收到学校文艺宣传队里,我想可能是因为长相和身材的缘故吧!当然,没人知道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
我真正对她有了惦念和愧疚,是后来的事。
那是入冬后的一天,一个起风的黄昏,我独自在庄口遇见了她。那阵儿,尽管还没下一场雪,但天气已然很清冷了。这天,学校文艺宣传队去县上参加一个什么汇演,一大早教导主任就带着他们出发了。那时候乡上没有班车,路上连拖拉机都很少,到县城要走二十多里的路,他们是怎么去的我不知道。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去了,是因为知道她也去了。
那天是星期六,十二点放学后,一个同学约我到他家去玩。我回到庄口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其时天空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冬天的天气,没有后晌,夜影儿老早就下来了,四野暮气沉沉的,看不到很远。这时候,我看见那个女子从我们庄外的官路上经过,行色匆匆的。她背着书包,手里甩着一条红方巾,看样子走得很热。她家在我们山后十多里的地方,和外祖母一个大队,途中一路荒山野岭。我知道她是从县城一路步行上来的,就在想,如果她自县城出发,到我们庄得走二十里,再从我们庄的西南方向上山回家,还得走十五里左右。就是说,她从县城回家得走三十多里路,而现在她才走了一半。可都什么时候了,她能回得去吗?我不由担心起来。
此时,她和我擦肩而过,已经快走过我们庄口了。我回头去瞅她,她也回头来瞅我,而且明显地放慢了脚步。我瞅她不是因为她穿着梅花袄儿,在这万物萧瑟的季节里显得有点万“绿”丛中一点红;我瞅她,除了不自觉地去看她,还有另一层的想法:现在天都快黑了,路又那么远,她一个人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心说:要不,你干脆住下,我母亲肯定认你的,其实你还是她的娘家人呢……或者你先等等,我回去告诉她,说不定她会出来叫住你的……但这些话都是我在心里想的,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我想,她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和期盼,要不为什么走得慢了呢?为什么还一直回头瞅我呢?是不是想叫我喊住她呢?她现在真的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可那阵大伙儿都很封建,男女生根本就不说话。
就这样,我走过去了,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她也走过去了,朝着离我愈来愈远的地方。我眼看着她一个人走上山岭,走进暮色里……
回到家后,我依然是心情焦躁,坐立不安,总觉得把她一个人丢在那样的山路上不放心,不忍心。我甚至几次试图将此事告诉母亲,请她出面去挽留她,把她拦回来,可一到母亲跟前,我就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我就是这样的没有出息,自己煎熬着,悔恨着;把饭端起,又放下;走出门,又折回来;跑到母亲跟前,又泄气地走开;自己跟自己着急,也跟母亲着气。
最后,我终于一个人偷偷地跑上山岭,去寻找她。此时,山梁上一个人也不见,四下里黑魆魆的,连前边盘桓的山路也被山风吹得模糊不清,甚至迷乱变形。我高一脚低一脚,跌撞着向前赶去。我总认为她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可越追越没影儿,越觉得她离我已远,越感到夜色恍惚迷离,前途阴险诡异,自己身单影只。我不敢再往前走了,停了下来,好像路也只剩脚下这一段儿。我有些辨不清自己是从哪边来的,是要到哪边去。其时,天已黑得像个锅底,把什么都扣住了。四下里阴风骤起,土雾大作,枝梢儿呼啸着,不时有雪糁儿打在脸上,刀扎似的。一时,我真的好像找不到路了,眼睛也像看不见了,头发也一下子竖了起来……
后来我不知是怎么回来的,浑身都湿透了,弄了一身的灰土。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却不回答,问急了,就用被子蒙了头。
星期一,我早早地就来到学校,或许一夜没睡吧。其实我可以不来这么早的,我就是要看她来了没有,有什么变化没有。我头一遍走到她们教室窗外的时候,教室里黑洞洞的,只有几个人坐在泥火炉旁,我以为她在宿舍里呢;全校上早操的时候,没有她,我想她是不是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呢;中午休息的时候还不见她,我的心就悬了起来,好像她真有什么不测似的!没在一个班里,我不知道同学和老师是怎么说的。
一学期满了,我整个没见到她,也不好向人去打听。当然,一个人突然不念书了,有很多原因,但我总觉得与那夜有关,我甚至坚信她那夜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要不怎么就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呢!
暑假里我甚至去过几次外祖母家,可每当要向碎舅和外祖母打探的时候就没了勇气。后来,就是又一个冬天的时候,我终于从碎舅的嘴里得知她已经嫁人了!这是怎么了?她才什么年纪啊就破罐子破摔了!
那是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从碎舅的嘴里套出来的。
我说碎舅,你们班转到我们学校的那个女生怎么不念了?一学期都没有来。我没敢去看碎舅的脸,而碎舅却反过来看了我一下,说不知道怎么就不念了,年底就结婚呢。碎舅补充道:听说是找了一个开汽车的,家里很有钱。这年头找个开车的可不容易,看来人还是要长得漂亮些!我相信碎舅是没有恶意的,因为他不知道她回去的那个黄昏见到了我,而且我没有去挽留她!当然,我也没有问碎舅知道不知道那夜她到底回去了没有,或者是去了哪里,或者出什么事情没有。我想,碎舅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全庄子的人可能也什么都不知道!这可能会成为她人生最大的秘密。不过,一嫁出去此事就过去了,也就永远成了秘密。
我的心终于沉沉地放下了。
二
一晃就十多年过去,若白驹过隙,我也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魁梧的中年人,走到了生活的另一边——在大学任教。
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又逢清明时节,我回乡祭祖探亲,也想顺便去看看风烛残年又远在深山的外祖母。更想到那个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小山庄转转,打听一下,那个姑娘当初一个人走过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是凭勇气,还是无奈?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现在她又在干什么?那真是我一块无法去除的心病。如果她没什么事的话,那我这一辈子就心安理得,不会再去想她了,否则将会永远良心不安。我想,现在已过去多年,肯定会有人知道一些蛛丝马迹,或者其中的某个细节。
这天,我一个人顺着曾经的山路行进,背着包儿,蓄着长发,戴着八百度的眼镜,胳膊上搭着一千多元一件的外衣,有点儿衣锦而归的味道。一路上我东张西望,感慨万千。多年不见,这条通往外祖母家的山间小路已荒不成径,难以辨认,或许它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退出了乡人的生活。但它在我的心中是愈发的亲切,在我的记忆里也愈加的深刻了,虽然它的变化有些让我不敢相信。生活的步伐会如此之迅速,一转眼就把多少人走丢,就把多少事物改变了!
我这样想着,随意走着,四下里瞅着。叫别人看去我既不像个先生文人,也不像个商贾游客,更不像个当地农夫。
此时清明在即,春日正酣,昨夜雨酥,今朝景明。一路走来,方觉得山朗气清,杏花如雪。我的心情也格外舒畅,一路童趣勃发,东走西窜,看花逐鸟,诗性大发,情致颇高。不知不觉间就把路走岔了,把心中的事情忘却了。转眼间,我来到一个四处沟褶,山重岭复的所在。其间风景优美,地理独特,可谓别有洞天。这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觉其沟小林密,蓬梢遮颜,四面花开;远有山泉叮咚,近闻虫鸟啾唧;野径交错,花深树稠,使人一时不辨南北。
时间快到中午了,外祖母家的小山庄还没一点影儿,按照以往我早坐在外祖母家的炕头上了。我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表,时间已过十二点半,日光正白,四下一律。虽说才是春季,枝桠无影,花落无声,我却觉得燥热难耐,浑身汗湿,喉咙冒烟,乏困无力。我甚至怀疑这路怎么越走越长?越走越迷糊,好像在“鬼打墙”。我索性坐在路边的一树野杏花下不想走了。缓了会儿,不觉有些倦意,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此时地上没风,杏花树下也没有一块真正的阴凉。太阳凝固在天上,时光静静的,一动不动。时有蜜蜂在头顶嗡嗡嘤嘤,偶有花瓣儿自头上落下。
朦朦胧胧中,我看见前边有一男一女在锄地,女的有些眼熟。他们的身后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房子,好像是他们的家,也好像这里只有他们一家。我看他们时,他们也在看我,眉目之间有些诡秘和不安。那女的见我在瞅,忙扭过脸去,好像怕我认出似的。我越看越觉眼熟,越觉得奇怪。再看时,她干脆给那男的使个眼色,立即拿锄走开,走得很轻快,好像没有声音,没有着地。我忽然觉得,她好像就是多年来我一直要找的人和要问的事。
我忙跟过去,想看个究竟,可他们脚不沾地,走得很快,我怎么也赶不上,怎么喊他们也不回头,怪怪的样子。越是这样,我越紧追不舍,可一转眼他们竟走得无影无踪。我忙追进那个房子。房里没窗户,四面方方的,不大,很是低矮阴幽。此时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人,只有一些用具和一张人刚离去的凌乱的床铺。
人到哪里去了?我很是疑惑。再看时,屋子的一角有锅灶,有碗碟。那些用品和碗碟都与我们平常用的不大一样,碗只有茶盅那么大,碟也很轻很浅,像是纸做的。我在想他们既然是进了屋却怎么就不见人呢?去了哪里呢?我下意识地把挨着墙的被子一揭,忽然看见有两个弓着的脊背一前一后地夹在床板缝里,很薄,也就一寸多,头也很扁。我抓起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的看时,吓了一跳,那女的竟一脸惨白,长发披散,像死去的样子,手臂都已经干枯……我吓得一撒手,跳了出来。
一声惊叫,我忽然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我吓醒的时候,大汗淋漓,心依然狂跳不止。此时太阳依然白烈,四下里依然寂静,没有人声,也没有风。我却不住地抖索,甚至莫名地惊慌起来。回想刚才的梦,还心有余悸,我想是不是白日里撞了鬼了?于是下意识地向四下里搜索了一下,不看则已,一看竟吓一大跳!果然就在我脚的下方,在藤条遮隐处,有两个类似坟的土堆,已经荒草密布,坍陷低矮。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顿觉脑袋变大,毛骨悚然,有些不知所措。难道他们真的死了?难道我真的梦见鬼了?难道真的有鬼?青天白日的,我越想越毛发倒竖,越不敢回头去看,立即拿上东西落荒而逃。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才一身狼狈地摸到外祖母家,弄得满身满脸的泥土,连新崭崭的衣服也不知几时挂破了,手臂脖颈上到处都是划痕。年纪比我大七八岁的表兄看着我的样子,惊疑地说了一句:你是怎么了?被鬼追了似的!这一句话又把我吓了个半死,难道被鬼追了的人就是这个样子?难道我真的被鬼追了!一看我又变傻的表情,表兄不禁也吓一跳,问我:你是不是从西边的小路上来的?他边说边靠上来,好像要钻进我的身子里去看个究竟,或者要闻一下我现在的味道。我说:是啊,怎么了?他瞅瞅身边的人,转换了一副口气说:那个路以后不能走……就收住了口,转身带我去吃饭。
我觉得奇怪,表兄怎么吞吞吐吐的,好像在有意岔开这个话题,为什么呀?我出于惊疑和好奇,甚至是后怕,再三追问,表兄才说,唉!山里怪事多,有几个人都在那条路上害了怕了,反正你以后不要从那里走了!由于惊吓和疲劳,吃过午饭,我早早地就睡了,而且是睡得昏昏沉沉的,有些人事不醒。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之前好像隐约地听得身旁人声喧闹,碗碟儿叮当,我的神思才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外祖母用纸点着火在我头顶旋绕着,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头边放着一碗水,水中站着一双筷子;炕前立着擀面杖,炕席下还压着切面刀。这样的情景,我小时候经常见到。小时每逢有个头疼脑热,母亲就用这种方式给我送病,禳解一下,庄里人也多有效仿。我睁大眼睛看着,外祖母、碎舅、碎舅母,还有表兄、表嫂都一副虔诚认真的样子围着我,我不由得笑了。但他们却没有笑,依然若有其事,好像我真的撞了鬼了,而且鬼还在我身体里。
在深夜的闲谈中,我向外祖母打听起她来。因为我现在也成人了,早已成家立业,而且今天又被她“怪”着了,也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也不会再怕被人拿去说三道四,或做些无聊文章了。
外祖母见我问起,迟疑了一下,拿眼睛看着我说:你怎么能想起她来!你们应该不认识吧?我说认识的,早就认识,就是没有说过话。我说她那时长得很好看,人也很稳重,那样子我现在都记得,今天我还在山里梦见她了,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啥?你梦见她了?在干啥?外祖母很惊奇。在锄地呢,在山里和一个男人锄地呢,还在那里安了家,我戏谑地说。
外祖母惊讶地“噢”了一声,说:苦命人呐!书没念出来就瞅了一个女婿,还是个开车的,家里情况倒很好。就是咱山里的路不好!说起来都怨你表兄哩!
外祖母顿了顿,叹口气:那年她腊月里就结了婚,正月里来“端礼”(当地习俗,一对新人新年走访双方亲戚的意思)。那天是大年初一,咱家养着一头枣红骡子,生产队刚分的。早饭后你表兄拉着骡子去“出新”(也是当地习俗),向着财神庙方向去遛步,不料想一辆大红色摩托车吼叫着从坡顶冲下来,摩托车是红的,车上捎的新人也穿着红的,把骡子惊了……那时不说咱山里的骡子没见过摩托车,就连你表兄也没见过。骡子一个猛转身,连踢带拚,把摩托挡了下去,把你表兄也摔下了崖。你表兄被卡在半崖里的树杈上,没啥伤,那小两口可惨了,粉身碎骨啊!
外祖母不无悔恨地说:都怪头天下了一夜的雪,足足有一拃厚,山高路滑,摩托车没有收住,惨得很呐!两个娃都年轻轻的就双双成了屈死鬼,连男方家里都没往回拉,他大他妈也没见着。当天后晌,他们就被抬进杏猴(猫头鹰)沟里埋了,就是你迷路的那里,都好些年了……
我吃惊得回不过神来,真是活见鬼了!这么说,他们死了还在一起,还生死相守,还夫妻恩爱呢。不是说一世夫妻吗?怎么他们也没到别的地方去投生个别的什么,从此不再相干呢……
可他们……想着之前的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这就是表兄的第一次掉沟。
我不知道,表兄有过无过,但当时谁也没有怪他。表兄自己也没有责怪自己,事故就是事故!听外祖母这么一说,我觉得那阵儿的人厚道,包括那些人死了变成的鬼!但从此我也不敢再独自走那条偏僻荒芜的山路了,光天化日的,太阳明晃晃的都见鬼哩!之后不久外祖母也辞世了,我也没有了什么牵挂,可以不再去走那条路了。可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头皮发麻,脑袋变大。但我似乎心里知道或者心存侥幸:她不会加害我的!就像那天,她和她的死鬼男人故意躲开我,而且不惜把自己夹扁到床缝里去也不愿唬着我。原来,鬼也有情义的,哪怕是一面之缘。又或者她是和活着的她一样,天性善良。虽然那年的那天,我因不开化和没有勇气,没去挽留她,但她没有怪我。她也没有怪表兄,这么一大早就夸耀似的牵着骡子在大路上闲逛!
有人说;人活着的时候穿着什么衣裳,死后还穿的什么衣裳;人活着的时候什么年龄,死后还是什么年龄;人活着的时候是什么人品,死后还是什么人品!我想是的!碎舅说:如果把那事放在现在的人身上,他张口要不下你二百万才怪呢!社会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我双手合十,对自己说:先做个好人,将来也做个好鬼吧,像她一样,为阳间也为阴间。
三
表兄的第二次掉沟,发生在十年之后。那次的结果我是亲眼看到的,但具体缘由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表兄说这次怪他,我也觉得怪他,怪他老鼠舔猫×——无事找事哩!
那阵表兄已有小五十了吧,就在我忘记了那个她的时候发生了这件事。当然,我忘了她也是应该的:一则我和她本身就没有什么,再说她已经死去,阴阳两隔,何况我已有家室,事业日盛,没有理由再记着她。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觉得她还在着,她还是一个鬼呢,而且她还和我没完!这么些年了,至于吗?我想。
那是十多年后的一个黄昏,一个暮色沉重、天色将晚的时分,那情景和那年她路过我们庄的时候有些相似。那天我们老家在“过事”,准确地说是我的老父亲在过七十大寿。我们家聚了一屋子一院子的人。总之是,人很多也很杂。
此时天已昏黑,看人已不很清楚,天上也零星地下起雪糁儿。
刚拜完寿,我正张罗着大家坐席,一个家门兄弟忽然进来神神秘秘地趴在我耳朵边上说,有人在大门外找你。我说谁呀,叫他进来。他摇摇头说不认识,叫了不进来!见妻子在瞅我,他又不安地瞅了妻子一眼,悄悄地说:是个女的,从来没见过!我就有些奇怪,都这时候了,有什么女的来找我,她会有什么事呢?她会是谁呢?我内心疑惑着,说走吧,就跟着那位兄弟出来。
这件事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几个家门兄弟也好奇地跟着我来到外面。妻子见他们神神秘秘的,也有意无意地到大门口去看了一眼,自然是不认得。大伙儿都认不得,可我倒觉得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极力地回忆着。母亲可能是想替我解围,也出来看是谁?看了半天,依然是不认识。
人们都在惊疑和奇怪。
我出来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雪糁儿沙沙地下着,四下里黑魆魆一片,看不到多远。
这时,我看见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在路边,面朝外,脸捂得很严。看她的身影我觉得见过,却又像从没见过。在雪光的映衬下,或者凭借记忆中的印象,她好像穿着个红上衣,勒着个红方巾,戴着个白口罩什么的,或者脸本就是白的。因为这时候红和黑已经没有了界限,白脸和戴口罩也没有什么区别,看去很是有些虚幻,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切。她回头瞅了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话,就径自朝前走去。我愣了一下,看看站在门边土坎上的众兄弟,也没说什么,就跟她走去。我想,她肯定有什么话要跟我单独说。
雪糁儿簌簌地下着,夜很黑,看不清路面。她却走得很轻快,竟然没一丝儿声息,也看不见脚。我越看越疑心,越觉森煞,头发也奓了起来,因为我已经有过一次见鬼的经历!好在她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好像要带我到哪里去,或者是谁在前面等我,或者是她要走远了才给我说什么。我这样想着,就不太害怕了,或者还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亲眼看着她把我叫走。试想,一个鬼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带走呢?可是走着走着前面就不见了人,她哪里去了?上天入地了?我停了下来。这是到了哪里?
此时,四下里也好像没有之前那么一片漆黑了,路沿、地坎也隐隐约约地现出。这是什么地方,她要干什么?我正惊骇之际,忽然听得好像有人在呻吟,再细听时,果然有人声,而且很真切,很近。我忙在路边寻找,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在沟底的泥水里折腾着。我胆怯地喊了一声:谁呀?在那里干啥?听见声音,对方竟喊出了我的小名儿,我一听竟是表兄,外祖母的大孙子。
原来表兄下午在赶往我家给父亲祝寿的时候,贪图近便,走了小路。由于天晚心急,加之他眼目不好,一脚没踩稳掉到了沟里,把小腿骨折了。直到天黑尽,冬夜清寒,荒野无人之际,表兄才以为没救了,就放声痛哭起来。不料他这一顿哭嚎惊动了山间的阴邻,就有了后来的这段奇异传唤。我见表兄这样,忙打了个传呼,找人把表兄背出来,之后又叫赶来救援的兄弟们用架子车把他拉到乡卫生所,捏了骨,打了石膏。
大疼过后,表兄才说:奇了怪了,我栽下沟的时候没一个人看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都以为完了呢!离那么远,你是怎么知道的?当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的怪异,也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更没有人知道我们认识不认识,就向他撒谎说:我当然知道你晚上要来,可人都到齐了,寿也拜了,却不见你来,我心里就有些发毛,觉得你可能有事,就一路寻过来。我还跟他说,你没听老人说,人不知道心知道嘛!什么叫血缘关系?
得救后,表兄很庆幸地、也不无感慨地给我说了这么一句:表弟啊,人就是不能干亏心事!你表兄我就是没干下亏心事,要不哪能有救身呢!我心说:谁知道那鬼是认识你还是认识我?可能因为你们是一个村的吧,她才于心不忍呢!
那天,兄弟们都很纳闷,酒喝多了就围着我追问:那个人是谁?她怎么知道你表兄在那里出事了?他们的表情都神秘兮兮的,有些莫名的兴奋。我说: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问多了,我就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的回答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他们都不信,我自己也不信。但我不能告诉他们:那就是鬼,是我多年前认识的一个鬼,一个还有着以前人品的鬼,一个我还曾经负过的鬼!
这时,我忽然记起了什么,回头问那个叫我出去的兄弟:她当时是怎么让你进来叫我的?她都给你说了什么?那兄弟抠着头想了一下说:我也忘了,好像没说什么。我说,怪个话!没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她是叫我呢?他说真的没说什么,我出去准备在路边撒尿,那里冒儿扑腾地就站着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好像是人又好像不是人,脸上没有颜色,影影绰绰的,我还以为是鬼哩,我心想,这会儿谁会一个人站在这里呢!走近一看,还真是一个人,就是不认识。我又问:既然她没给你说什么,那你怎么就知道她是来找我的?他辩解说,我看她的样子就是来找你的,就进来叫你了,再说我们都不认识她呀,你看我们这些人里面哪个像是她要找的?我说,可我也不认识她呀,不信你问你嫂子,看认识不?妻子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反倒转身走开。我说,告诉你们,以后不要再无论什么的人都给我带来,就不害怕把鬼给我带来吗?
他们都笑了,一个说道:鬼也是女鬼,有什么不好?你看长得多乖啊!我想叫她找我人家还不呢!
但令我百思不解的还有一个问题:表兄出事的地方离我们村子有十多里地,回来的时候几乎走了一个多小时,可我跟她去的时候竟然没有觉得有那么远,脚下也好像没有那么坑洼,也不觉得磕磕绊绊。而且,当时我觉得那地点好像就在村外。
真的是活见鬼了!
为此疑心重重的妻子好几天都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有主动去向她解释,因为这种事往往会越描越黑。何况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解释什么?能告诉她那女的不是来找我的?试想,怎么会有鬼来找我呢,这会是好事吗?搁在你身上你会怎么想?
但当她看到我的脸色一天天地灰青憔悴,神情也有些恍惚,就觉得我像是把魂丢了似的。有一天晚上,她终于放下脸子,主动问我:那天叫你出去的是谁?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她又问:你们路上都说了什么?我还是摇摇头说,一句话也没有说。真的?妻子更惊奇了。我说,连我也没看清她是谁,我也想知道她是谁呢。我的样子很坦诚,也很委屈。妻子更加疑惑了,说我看她就是个鬼,你肯定是撞邪了!
她把自己的疑虑和想法告诉了我母亲,母亲也认为我是撞邪了。婆媳俩商量后,就用老法子给我禳解了一下,又用五色布头缝了一个“魂魄子”,里面装着阴阳先生画的咒符,叫我戴在腋下。并叫我七天之内不要过十字路口,晚上不要出门。妻子还叫我以后没事不要经常回来,因为我这个人不但爱招惹女性,还爱招惹那些年轻的鬼魅。之后好几年过去,我再没有遇到这样奇异的事情,看来那些民间左道还是起作用的。
这就是表兄的第二次掉沟和我的异遇。
几年之后,我才知道了表兄掉沟的真相,那天表兄对我说了谎。等有关他的流言蜚语都传得妇孺皆知了,他还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哩。有一天,我开门见山地问他: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听别人说你是和邻村的一个年轻媳妇一起走那条路的……表兄的脸就呼啦地红了,说这是谁说的?我说你就别装了,全村都在说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就老实交代吧!表兄抱着头,圪蹴在地上,脸红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天他真是和邻村的一个媳妇儿同行的。一路上两人陈糜子烂谷子、东沟里西洼里地闲扯着,本没有什么事儿的。后来表兄见一路无人,又看那媳妇的胸部很性感,就起了非分之想,到路窄弯急处他就趁机在人家的胸上摸了一把。那女的一着急给了他一胳膊肘儿,他没提防,身子一歪就摔下沟去。那女的往沟底一看,见他抱着小腿鬼哭狼嚎,知道把麻达弄下了,就一个人逃走了……
表兄的口气里还有几许的不甘。他说,原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呢,可能是那个碎嘴婊子走了风!
原来是这样!
我想告诉他,人可能不知道,就怕是天看见了。我在想,那个来送信的她可能没有看到这一幕吧,否则她也不会冒险来找我的。据我所知,阴阳有界,鬼一是不和人打交道,二是不和人说话。那么,她为什么要去救他呢?活着的一些人都没德行了,一个死去的鬼又何必这样呢!
四
天可能看见他不干人事的这话,我没有说,表兄也不知道,更没有引以为戒。他只知道世上没神已经好多年了,更不相信有鬼存在,所以,心无忌惮。想是那一年他们推倒了村头的庙,破除了迷信,解放了思想,就没有了束缚,大人为所欲为,小孩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后来一些人就干下了很多出格的事情,也遭到了一些报应!老汉们闲了都坐在一起,一一列举呢。
今天老家送来消息说,表兄过世了,是意外死亡的。
我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连夜往回赶。什么事也没有人死了事大,什么情也赶不上兄弟情深!我一口气赶回来的时候,表兄已停尸门板。还不到六十岁的人呐,原本身体壮壮的,脸色红红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问表兄是怎么了?没人应声。我去问表嫂,表嫂情绪激动,说:短死了!能死了!坏死了!“短、能、坏”,她的话令我大为吃惊,也叫我颇为尴尬,多年老诚憨厚的表兄怎么会是这几个字呢?怎么会不干人事呢?莫不是又去袭胸了?我去问另外一个表兄,表兄说,比那严重多了!我没有再问,人死了就先埋人吧。
埋葬表兄的早晨,庄子显得很懒惰,连太阳都迟迟地不出来,八九点了庄上才七歪八拐地来了十几个人,来了结表兄的人生,来尽乡亲的义务,完全没有埋葬外祖母时的盛况。我心说,好人都哪里去了,尽剩下这些歪瓜裂枣,笨手笨脚地把表兄填进土里,叫人看着都有些扫兴。表兄啊表兄,你究竟是怎么了?
埋完表兄的当天,亲戚们都陆续散去,我却住了下来。晚上和碎舅坐在他家土屋的南窗下攀谈起来。虽然碎舅和我年纪相仿,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头了,但他言语可信,在山里也算个识文断字说一不二的人。我问碎舅:现在是怎么了?是庄上的人变了,还是咱们家的人不对劲了,怎么才来了这么几个人抬埋我表兄?碎舅愤愤地说:现在的人都把心坏了!碎舅的话很激愤,也很绝对,关得很宽。
我问他何出此言?
碎舅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表兄骑了个电动摩托去跟集,从路边的壕里翻了下去,摩托车压在人身上,一伙人爬在壕边看,却没一个人下去拉一把,等我和你大侄子跑去的时候已断气了!我说怎么会这样呢?碎舅说:你还记得你表兄头一次从沟里掉下去不?我说怎么不记得,他拉着骡子把人家的摩托车挡下沟去,当场摔死了两个人!碎舅说:所以你外奶奶总觉得他身上有晦气有罪过,才为他做了一件功德事,想抵销一下,可后来……唉!碎舅叹了一口气,说你还记得我们大队最早考下的那个大学生吗?我说那更记得了,那件事轰动了全县,省报上还登了一篇《山沟沟里飞出了金凤凰》的报道!
我曾经听外祖母说起过,和他们相邻的白峁生产队有个外来户,母子俩是从北边一路逃荒过来的。那时队上劳力少,土地面积大,队长见他母子可怜就收留下了。那孩子也确实争气,学习总是挑尖子,后来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成为全后山大队第一个考出去的孩子。可观念落后的后山人不但没有感到光荣,反而觉得很讽刺:一村子的人竟不及一个外来户!所以那娃他妈死了,白峁的人却不让将死人埋在本庄的地界上。这当儿,外祖母竟叫那娃将他妈埋在了自家的自留地里。因为外祖母的野鸠山生产队和白峁生产队同属后山大队,水挽土连,沾亲带故,那边发生的事情这边看得一清二楚。外祖母说:把你妈先寄埋在这儿,等你以后有办法了再说,现在叫你一个娃娃家把一个死人拉到哪里去?之后,那娃给外祖母磕了响头,和表兄认了兄弟。
外祖母这样干就是想叫表兄多结些善缘,赎解一下罪孽,这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碎舅说,一晃就十多年过去,那娃真把事干大了,还在他妈坟前立了碑坊,栽了松柏。而且他每年回来时都给表兄家大包小包地进贡,给庄上的老人递红包、茶叶什么的,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可后来你表兄不知怎么了,他的心里突然不舒服了,见那娃一回来总是躲着不见。碎舅说,我也知道现在的人不厚道了,有了红眼病,拿现在的话说叫羡慕嫉妒恨!可我就不明白了,你表兄凭啥嫉妒人家,就因为那娃家的坟埋在你家地里?那么,你其他人又跟着掺和啥呢?你别看一些人平时人五人六的,他们明里不说什么,背地里却在人家的坟堆上埋死驴蹄子、烂砖头、桃木橛之类的东西,想压制人家哩。
我说这是为什么呀?碎舅说,人心瞎了罢!我说,我表兄心也瞎了?碎舅说,你表兄心里害的啥病谁都清楚!他见那娃回来的时候县上的领导远接近迎,觉得那娃不简单,就想叫人家给他儿子找个工作。人家推辞了,他心里就不暖和,后来就有话出来了,说:那娃干那么大的事,把我家给怎么样了?还不是白白地把他妈埋在我家的自留地里!那些地再不长庄稼,一年产十斤麦子,二十年都出产两千元了!那娃听到这话,二话没说就给他送来了三万元,当时把人都惊了。可没过两年,你表兄日子过好了,人又不对了!碎舅气愤地说:现在的人就得寸进尺,敢老账新账一起翻!按说你外奶奶在的时候就把地许给了人家,人家也给钱了,可你表兄还不行,在坟四周种了粮食栽了树木,干脆不要人家从地里进去烧纸。后来那娃嫌淘气得不行,说要把坟搬了,你表兄却说:你说了个容易!这坟埋在我家的风脉地里,压得我家抬不起头来,都这么些年了,你说搬就搬?就连夜叫挖掘机,在坟的四周挖了池塘,灌满了水,说要办钓鱼场呢。外面传说他想要一百万呢……
我听得有些瘆,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表兄干下的事情,难怪表嫂表现出那样的愤慨。
碎舅接着说,你表兄现在日子过好了,气却不顺了,人更没样儿了,一旦遇上不高兴的事情,就在庄上骂天骂地,看不惯这,也看不惯那。一天把他活得势重的,好像给谁把什么功劳干下了,走路也不躲人。有一天,他在街道上被一个电动摩托车给擦着了,要说也没什么要紧,可你表兄偏就得理不让人,睡到医院里不回来,叫人家又是护理又是出误工费的,后来那小伙子干脆连摩托车也不来取了。那天你表兄就是骑着那个摩托车去跟集的,走到一个大壕沟边上的时候就翻了下去,好多人都趴在沟边上看,却没人下去救人。一则人家借口说他是死狗烂娃,怕把自己粘上,不去拉;二则现在的人都面善心尖,怕出力,也嫌麻烦,都不想搪手……
我坐在碎舅家土屋的小窗下,看着不远处有些反光的表兄挖下的所谓鱼塘,心想:表兄和那个外乡娃的良心官司还没打完呢,他想要的那个钱还没有拿上呢,他心中的道理还没有说清呢,他就先走了……那娃究竟是把塘填了呢,还是把坟搬了呢?表兄的后人会和表兄一样吗……
我一时看不清现在的农村是深远了,还是浅显了,也无心再问其他。但碎舅依然很愤慨,他说:这几年庄上的路窄了,道儿弯了,人的心眼也跟着瞎了。我一边听,一边在回味着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心里都得有个宗教,谁一旦没有了这个,那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他就没治了……果然,表兄落得这样。
我又在想,我早就应该把那件事告诉表兄,在他还活着的时候,那样他就会有所顾忌的,就知道世间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就不会出后来的这些事。本来,表兄心里是有鬼的,是怕鬼的,是谁告诉他这世上没有鬼的呢!要知道,世上一旦没有了鬼,人就没有了魂魄,心就失去了寄托,就不会再瞻前顾后,留有余地。
我问碎舅:这庄风是什么时候变了的?碎舅说就是大伙都向钱看的那阵儿,就是村里今儿个叫种这个、明儿个又叫务那个,上面一会免这个、一会又发那个的那阵儿。现在的人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自己该干什么?碎舅说:庄上原本是有一棵古老的神树的,树在的时候,人们的心中还有些敬畏和期盼,做事说话都有些掂量。可自从没有了那树,没有了束缚,庄人们做事就由着性子来,连爹妈的话也不听,一心地唯利是图,得过且过!
我说,难道是社会把人给惯坏了?碎舅说:什么都在变,没有了一个恒定的法则,能不朝三暮四吗?你外奶奶在的时候对咱家就有个规程,不占人便宜,不亏人哄人,可你表兄就是不听。碎舅说,第一个人打破了陈规,第二个第三个人就跟着钻过去了,风气就是这样走的!所以啊,以后掉在沟里的、回不来的还不止你表兄一个呢……
灯还点着,小窗还亮着,我们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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