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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匙

2016-12-05朱弦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大雁村庄记忆

→朱弦

秘匙

→朱弦

像村庄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我初中一毕业便“逃离”了乡村,迫不及待摆脱它的落后与贫穷,企图融入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以掩盖农村生活遗留的印迹。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借着万家灯火、灯红酒绿,月光如水般温柔驯服地往下渗透,铺开似满地的绫罗绸缎,身后投下裹挟着神秘的阴影,此时窥见内心,呢喃着陪伴多年的熟悉的方言,才懂得从一开始落脚的地方便成了眷恋不已的故乡,思绪与记忆一经蔓延,艰辛的路途挽不住回家的脚步,留给城市的总是匆匆的背影。

年轻人的“逃离”方式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方式是进大城市务工,大都是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消耗掉青春时期的激情与憧憬,重复俨然成为生活的主色调。另一种方式是携着家人殷切的期望踏入异乡求学。这两种生活透露着本质上的不同,形成了两条平行线,一经隔开仿佛生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它们很难再融汇与交叉,哪怕是站在一端执著地眺望,中间也是跨越不了的鸿沟以及望而退却的界限。

我曾深深地感叹,为什么命运仅允许一些人成为漏网之鱼,而其他人在其固有的规律里寻求命运之门的秘匙时,命运之门紧紧关闭,留给他们的仅是冷漠与嘲笑?阅历尚浅的我透过身边的人和事提早懂得了生活本身是没有答案的,它往往由无数个偶然组成一个必然。

算起来已有大半年没有回家,一种熟悉而新鲜的感觉由内心溢了出来。也许是记忆的定格,一切与记忆不同之处我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来。年少时农村赶集是一件常事,而我清晨走在乡间的路上,风景退去,它似曾相识却又和记忆中有所不同。走在前面的爷爷告诉我把田埂加宽成马路是为了便于外乡人承包稻田,走上这条路才发觉田地已经荒芜许久了,一片连着一片长着茂盛的绿草,长在池塘里的芦苇觊觎上这片沃土,于是占领了一大片稻田,风吹起和人一样高的芦苇缓缓摇荡。家乡诗人洛夫曾写下:昨日我沿着河岸/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与诗中不同的是这一大片芦苇周围是荒废的稻田,这使我感叹芦苇惊人的繁殖力竟如此之强。早在我的记忆之初,村庄里大部分住着的是孤独的老人和上学的小孩,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忍心看着田地径自荒芜,想种地却是有心无力了。尤其近年来荒着的稻田愈来愈多,想必村委会才出此下策把稻田承包给外来人。

走到街上,赶集的人不多,赶来做买卖的人倒是多了起来。肩上挑着,背上扛着,他们把自家吃不完的蔬菜和水果担到街上来卖,香瓜、桃子、黄瓜、辣椒,不一而足,看起来都很新鲜。买猪肉时,切肉的师傅嘴里叼着一根烟,他手上一用力,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那根烟燃掉的烟灰便心安理得、准确无误地飘在了案板的猪肉上,他倒没不好意思,习以为常地说:“回家洗洗,没多大事。”

熟悉而陌生的场景使记忆显得遥远而悠长,有些记忆我努力回想却又不敢再想。冥冥中我总觉得一个人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包括我走在稻田中的由小路摇身一变而成的马路上,穿梭于这条闭着眼睛都能摸索到回家的方向的街道,可是我又深知道那个女孩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她像只北归的大雁,告别了南方的故乡,永久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在前一天我拖着行李箱一回到家,便“质问”奶奶:“思情她怎么样了?”

“死了。”奶奶平静地答道。

“怎么死的?”我急切地问。

“绳子上吊死了。”奶奶回答后我不再说话。

我是在学校临近考试时知道这件事的,妹妹没有多说,只告诉我思情死了,她的爸妈还有她弟一同去了广东她工作的地方。我在家乡曾听过表哥讲蛇泪眼婆娑地拦住过路的人报之以亲人去世的消息。这时我想到了一只鸟。那是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我走在校园的路上,一只鸟似乎在等着我的到来,等我走近时它为了吸引我的注意拍拍翅膀飞上了我不远处的树枝,甚至伸手就能捉住它,它不安分地从一个枝头跳到旁边的枝头,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它的表演。等我走后,那只鸟也消失了。万物皆有灵性,我不得不把这只鸟与她联系起来,也许她是为了不留下遗憾,借一只鸟来传达消息。知道她的不幸的那晚显得尤其漫长,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像一把刀子挌在了我心口,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我的声音哽咽着,泪眼中她的面庞更加清晰,仿佛那只鸟触手可及。

我已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每次放假回家偶遇她弟时总忍不住问一句:“思情什么时候回?”但没想到的是她执意躲着见我,包括一些从小到大的朋友。她有次在网上说二十一岁准备回来相亲。而现在她快二十一岁了,却在这个正当好的年龄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她本不叫这个名字,我固执地认为“思成”这个名字男性化,由于衡阳话中“成”和“情”音差不多,便一直唤她“思情”,后来也就成了习惯。她从不留长发,也不穿裙子。她的头发略比男生长,眼睛比一般人的大,反而与脸型显得不相称。记忆中她的胸部已成型,把T恤撑得很高。

我家和她家隔得近,走十多分钟便到了。我已记不清什么时候认识她,据她称我们小学放学后还在田边打过架。而我那时候还小,已然遗失了这段记忆。和她相熟,已是快上初中了。

我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还有小我三岁的妹妹。青春期的我显得孤僻,不爱与人说话,在外人面前一直是乖乖女的形象,为了保持这个形象,我压抑了青春期的叛逆与躁动,伪装成乖巧懂事的模样。我成绩很好,老师也对我多加照顾,那时的我已经能根据爷爷奶奶的情绪调整行为来赢得他们的赞许与笑容。我一直戴着一副隐形的面具,在别人面前小心翼翼地伪装好的一面,试图用顺服和乖巧安慰别人,而真正的我则隐藏在面具下面,只有当我一个人坐在窗前默默地写日记还有和思情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真的自己被释放,不用再戴着面具舞蹈。

当我和她时常待在一起时,她的爸妈也露出了稍许惊讶。后来我从思情那里知道,她成绩不好,甚至考试时得过零分。而我是他们眼中的好学生,即使学校里从没开过家长会,大人们聚在一起拉家常也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好学生的光芒笼罩着我,也使那些成绩不好的人不敢主动接近我。但我和她打破了这个禁忌,在别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我没想到的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导致了我和她后来的隔阂,那些心灵上的罅隙就这样滋生出来,加之生活环境的不同,我们就慢慢地隔开来,甚至不再见面。

我迷上了武侠电视剧,一到放假便老往她家里跑。记忆中的夏天我独自走在田埂上,稻田一片金黄,与周围山林间茂盛的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年纪还小,不能深切体会到稻子对于庄稼人的意义,但看到金黄的稻子,我感受到庄稼人心中长满了沉甸甸的喜悦。日后远在异乡回忆起这个场景,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段文字:那金灿灿的稻穗折弯了腰,饱满的谷粒随着欲望膨胀,脱去稻壳后又变成香喷喷的米饭被端上桌,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是幸福的,用自己日复一日的劳动收获了成熟的果实与等待的欣喜,米饭对于农民来说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在“逃离”了故乡以后,我才深切地认识到它对于我的意义,它在不知不觉中已植入我的灵魂,成为我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沿着小路,走过一座小桥,再爬上一个并不陡峭的小坡,便到了她家。可今天的我再也没有勇气爬上那道坡,只能在心里窥看那段记忆。

她家后面靠山,前面朝着落日的太阳和大片的稻田。家里是两层的红砖瓦房,由于家里她爸妈在家务农,一年种上十多亩水稻,一楼的房间便用来放置农具和谷仓,侧屋用来养猪。每当我来到她家时步伐总是轻快的,我径直走向二楼,她见我来便把碟放进DVD里,陪我一起看她已经看过的武侠电视剧。她弟有时在家,有时跑到和他年龄相仿的朋友家里去玩。而有时我们也在她家的阳台上眺望眼前的风景以及倾诉心事。我曾在一篇散文里写道:“我是个天生的幻想家,童年时想到了死亡这个词,也许是六七岁,也许是在某个与朋友交谈的下午。”由于六七岁的经历,我开始害怕死亡,而这句话里提到的朋友便是她。她当时站在二楼阳台的扶手上,眼睛望着前面的树林,按照家乡的习俗人死后入土为安,因此树林间也散落着墓地,我猜想以她的年龄也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静静地听我讲,露出轻微的叹息,眼里流露出了那时的我还不能读懂的一缕沉重。

直到傍晚六七点,夜色慢慢降临,月亮散发着乳白色的清冷的光芒,虫子的叫声喧嚣地响起,我才想起应该回家了。她往往送我出门,我一个人沐着月光壮着胆子原路返回。每次这么晚回家总少不了挨骂,可我依然如故,在家人面前炫耀着战绩——几天下午便把二三十集的电视剧看完了。

这些记忆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而我极少看电视,和她也极少见面。当我了解到她火化以后的骨灰撒在大海里,我想起了和她讨论死亡的那个下午。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自身力量的局限,一种暂时的人世的迷惘,还有一种轻微的畏惧心理。她的死就像一个谜藏在了我心里——她像一只大雁飞离了这个世界,又或者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衡阳的别名叫雁城。市内有一峰名叫回雁峰。相传北方的大雁不远千里飞到南方,在这暖和适宜的南方度过了秋季与冬季,待春汛到衡阳,仍然往北飞回。这个故事引发了人们对大雁的神秘的遐想。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来说,它不同于寻常的鸟,从古至今从不曾在人们的生活中缺席;它在人们的口中相传,空中掠过雁影的时刻从不缺少人们注视的目光。从古代伊始大雁便与这座城市有了某种内在的联系,唐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道:“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宋代范仲淹在《渔家傲》中有诗:“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诸如此类,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往往在读书时代便牵动着人们的情感,在这些诗句中大雁甚至成了这座城市的象征。我和思情曾在她家门前观看大雁呈一字形在空中掠过,一只领头的大雁用力地扇动着翅膀,其他的大雁尾随其后,它们显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显然有着“天空不留下我的痕迹,但我已飞过”的气度。那些大雁飞过群山,越过我和思情追寻的视线,向那未知的远方飞去,留给我们的只有那黑色的扑闪着双翅的身影以及无穷无尽的想象。以至于在她离去后,我总幻想着有一天她如一只大雁归来,也许她就和那群飞向远方的大雁飞回这个地方。

我开始上初中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得知思情不是她爸妈亲生的,当她还是一个女婴时她爸妈领养了她,后来她爸妈生有一个儿子。我隐约觉得她从小就知道这件事,但她很少对别人说起,而是把它隐藏在内心深处。但这种被抛弃的心理一直困惑着她,她很想知道亲生父母为什么生下她而又抛弃她,听朋友说这是她去世以前试图弄清楚的事,可这事件的网络毕竟错综复杂,而漫长的时间又使得这件事的起因显得无处可寻。有次我在她家里听到她抱怨地说道爸妈把好吃的都藏起来留给了弟弟,其实作为一个孩子的她也很馋却无法开口,她也很想分得父母的一份疼爱——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褪去她终于能逐渐释怀。

由于她妈在家的时间少,她爸便辛苦耕作支撑起这个家庭。大多数时候她妈常在外面打牌,甚至顾不上农忙时节。她妈和我爷爷一样在牌桌上输多赢少,这使那时的我心生怀疑钱都被谁赢去了,还是说输者需要以此博得同情而赢者不便与大众分享喜悦?在这种情况下,她喂猪、做菜、劈柴,还有一些农活她也在行。有时我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晚,我就看着她生火,然后切菜,她把胡萝卜切成丝的时候特别利落,只听见一阵刀在案板上碰撞的声响,切成的胡萝卜丝一样细长和均匀。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一个人做这些家务,她稚嫩的肩膀上置放了她那个年龄阶段本可不用承担的重量,而她一如既往习以为常地做着这些事,同时又羡慕着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周末的空闲时间里,我和她常行走在她家旁边的小路上,有时看一群鸭子在有水的地方嬉戏打闹,伸长脖子用喙细心梳理羽毛;偶尔为大山烧伤留下黑色的痕迹愤愤不平,乡村的山似乎总容易引燃了自己,往往只留下黑糊糊的一片。我们谈论乡村的一切,心情都是复杂的,我们既不愿抛弃这里同时又想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她在那时流露出离开乡村的意愿,但并不否认她对乡村的情感。像村庄的大多数人一样,在他们背井离乡谋生前,村庄如大雁的一根羽毛,似乎很容易就被抖落、被忽视,即使走远了也不会发现一根羽毛掉在了泥土上。而他们离开时,乡愁就变成了不能承受之重,一句熟悉的方言里夹杂了太多无需言说的情感,记忆变成了一种极为奢侈的东西,回忆起来泪水难免决堤。这种感觉在我离开家乡后被深刻地唤醒。在异乡乘坐公交车时,我无意中看到钱包里爷爷奶奶的照片,由于长年累月的劳动,照片上他们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色,这种颜色让我想起翻新的泥土,想起风抚摸着的稻田,古铜色是它们的混合色。爷爷奶奶几十年的光阴和故事都揉进了这种颜色里,它隐藏着岁月的更迭、劳动的艰辛,因此这颜色本身经过沉淀才遗留下来,成为他们身上特有的痕迹。我就这样注视着,从他们的中年直到老年,他们的青丝已成白发,而我不再是那个抱在掌心只会牙牙学语的女婴。想到这里,我无法止住哭泣,即使在这公众场合我也只能用泪水浇灌这不合时宜的乡愁。而于她,我无法想象后来她独自一人在四年半的打工岁月里是如何度过的,她几乎不和以前的朋友联系,把孤独与乡愁独自下咽。她的悲剧不是偶然的事件,后来我总想着若是和她谈谈心,她也不会急于去做这件事。但世上没有及时的懊悔,所有的懊悔都是过时的掩饰和自我安慰。

生活在一个相对来说闭塞以及偏僻的地区的人们所享受到的资源是比较匮乏的。那时的乡村没有农家书屋——可供读者随时借了书记下名字日后再还。我和思情更没有尝试过上网买书,随时选购下单。我们翘首以盼的便是攒够了零花钱待到一个合适的周末,步行七八里路到镇上的书店买书。村里刚修好了水泥马路,从她家里出发走过几座小山坡便转向了崎岖的马路,也可叫做山路,它被众多的小山坡围绕,途中历经许多个转弯与陡坡。寂静的清晨,树木、庄稼、房屋一同卧在这土地上,太阳寂静地升起投下耀眼的金光,稻穗拔节生长的时候,幸福与清苦同时在它的身体里滋长,我从那时候隐约意识到庄稼人种植水稻从来不是为了寻求发财之道,而是出于一种生存的本能与生之信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性地依赖着思情,同时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又不像姐妹,而是出于一份平等的友情。我们在那山与水之间,在那养育我们的村庄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走不完的路。我至今还记得有次在返程的路上我无意中在马路的边缘捡到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用寻常的笔触写道:“姐,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从字迹与心境来看,我猜想这不是出自老人和孩子之手。在这年轻人几乎都离去的一个寻常的日子,这张小纸条令我颇感意外。它像陌生人遗留的一件礼物,这几个字虽很简单也很平常,但组合在一起却拥有巨大的魔力。我和思情都无法猜想纸条中的“姐姐”遇到过什么样生活的艰辛以至于失去活下去的力量,在我和她那个年纪时还无法体会到那种无助和绝望的情感。后来我把那张小纸条一直珍藏在一个盒子里,一两年后无意中翻到它时,心中总会涌起莫名的感动。冥冥中我想到这张纸条应该留给她而不是我。

那年的夏天成了不能倾吐的秘密,漫长得连树上的知了也叫得厌烦了,桌上的书本堆得和视线一齐高,老师的督促和黑板上的字迹一样紧密,墙壁上倒数的日期预示着某种命运的安排,预示着即将上演的离别,预示着两种生活的界限,而这似乎又短暂得近乎生命的一瞥,于这一瞥中,所有的结局已被安排,所有的改变都化为最后的挣扎,以至于这个过程可以忽略不计,而人的骨子里的某种倔强是不甘于这种结局与命运的,它们共同联合起来试图推翻一种命定的局限,打破人惯常的思维。

读初二时的一个夜晚已然快至凌晨,我从宿舍起来打算去厕所,越过周围两排床位,便到了走廊上。四周一片漆黑,夏夜的虫子不安分地扯出些窸窣的响声,在这人们都睡去的夜晚任何动静都不觉使人感到战栗。我加快了脚步往厕所的方向走去,经过澡堂时一种低沉连续的声音在里面回荡着,越过门也能够隐约听到回声,还伴随着水龙头陆续的滴水声,滴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地面,显得空旷而悠长,与那低沉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形成富有节奏的乐曲。或许是这声音似曾相识吸引了我,抑或好奇心驱使我推开门,一个女孩捧着书专注地蹲在地上,口里重复地念着英语单词,她的独特发型(女生大多留长发)使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思情!”我像发现了她的一个重大秘密,心里激动地想着她的名字。这时她抬起头来,撞上了我热切的目光。

她捧着书试图站起来,不料想一只腿发麻,于是拖着一条僵硬的腿向我走来,我在湿滑的地面上小心地迈着步子走过去,她指着置身于一竖排单词表中的一个英文单词问我怎么读,我一看比较简单,便翻到书的封面,原来是初一的英语教科书,我告诉她读法后,她又问了我几个单词,我一连都慢速读了一遍。我这时才想起她还有两个月就要中考,即使在同一个学校、同一栋教学楼、同一栋宿舍楼(事实上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和宿舍楼),我们也很难碰见,大都忙着各自的事。

她还告诉我,如果没考上五中她家里就不让她读了。我们学校大部分初中毕业生都会去五中,除了成绩特别好的学生和特别差的学生。我不由得为她担忧起来,她只有不多的两个月的时间。而她的目标对她来说显得缥缈虚幻、遥不可及,在外人看来像是一个庄稼人端坐在荒芜的田地企图用幻想收割黄金一般的稻粱梦。我眯着眼,陪她蹲在潮湿的地面上,听着机械的英语单词敲击着耳膜,眼里闪过对她未来的忧虑,随之又飘忽不定了,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似乎要把我重新拉回梦境。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这个房间,留下她一个人着了魔似的背英语单词。

曾经我的小学同学读完六年级便辍学,到了初中辍学的人更甚,大都是他们不愿意读下去了。他们对大城市务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而过了一段时间,一些去打工的同学又怀念起以前的读书生活,甚至考虑重新走进校园。人是矛盾的,人的决定也是不可预测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从别人身上仿佛能看见未来的影子,思情具有某种先见力,她努力想抓住打开命运之门的这次机会,即使这把锁对她来说无疑是复杂而冰冷的。这段时间在学校里,她甚至一天只吃一顿中饭,把省下来的时间用来弥补以前遗留下的漏洞,她的身体竟在这一天天的消耗中支撑下来了。这也许是一种心灵的觉醒,命运逼迫她做出抉择,内心的呼唤引导追寻本身,她固执地选择倾听心底最深处的声音,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路途不是平坦的康庄大道。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写道:“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努力地做一件事情,甚至这件事成为她的依靠与信仰。她不甘于就此结束读书生活,虽然老师认为她的努力不会有显著的效果,但为了“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自认为不聪明的她只有花上更多的时间来记一个单词、做一道题,而我只能在阴影处注视着她,把忧虑在倒数的日子里悬挂起来,如同我也将参加那场考试那般紧张与不安。

那年的夏天格外悲壮,蝉声、青蛙的叫声,同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每一次模拟考试后有人想哭有人在心里笑,还有些情绪埋没在人群里密不透风,这似乎是一场无声的战斗,一次命运的无声的辩驳,老师将它称之为“一次真正的自己的选择”。不安与躁动暂时在青春期潜伏下来,他们头上笼罩着一层乌云,偶尔狂风暴雨也会来临,之后隐匿为风平浪静。当然也不乏将这场考试看得不值一提的人,比如和思情一届的一个男生朱高明,他人较聪明,基础还不错,后来中考成绩出来时他轻松地上了五中的分数线。但由于高中的压力他在高中辍学了。

离中考只剩下一个月时,我了解到她掌管着教室的钥匙,为图看书方便索性睡在了教室里。看到她的黑眼圈渐深,似乎一个多月没有睡个好觉,她的身体也瘦削了下来,我期盼着这场考试快些来临,同时又不希望它到来,这种矛盾的心理在我心里打着结纠缠着。

那天晚上趁女生宿舍的大门未锁,我偷摸着走了出来。夜幕低沉,星星和月亮闪着些许光亮,整栋教学楼只有一个教室亮着灯光,我便径直朝那个教室走去。她打开门时,听明我的来意后执意劝我回寝室,僵持之下她只得妥协了。她后来移开两张桌子上的书,用两张桌子简单地拼在一起,于是成为了我的“床”。她有时发出低沉的声音背诵着,有时用笔在书上划着,在我被木桌的坚硬磕醒了两三次醒来时发现她的手里还拿着书念念有词,她说她只睡一会儿醒了再看,说了些让我睡觉明天还要上课之类的话。事实上我那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上课也昏昏沉沉的,从此我再也不敢睡在教室,而她一如既往,直到临近考试时她对我说她已经十多天没洗过澡,把所有能节省下来的时间看书复习。这时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老师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观,在这种高强度的逼迫下,她的成绩有了些转变。

中考如约进行。但不久成绩出来后她仿佛消失了。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的成绩与五中的分数线差了三分。这三分足以使一个女孩的信念崩塌,我以为她会承受不住这个结果,她却淡然地对我说她打算去另一个城市的职业中专读书。后来她向我说起在那所学校的经历,她遇见一个女生往另一个女生口里塞用过的卫生巾。在这种环境里,她在那所学校学了一年便辍学,随亲戚到广东打工,我和她渐渐失去了联系。

我常想个人之于整体是怎样的存在?个人是整体的一部分,整体由无数个人构成。譬如我和村庄,透过文字我清晰地感受到我和它之间的某种秘密的联系,从我一出生它实际上就存在,伴随我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直到我离开,我感觉到这种联系反而愈加强烈,不只是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亲人、我度过的那些时光,还有空气里的每一颗尘埃、天空中一根鸟的羽毛、地下蚯蚓爬过的痕迹,它们都隐藏在我空旷的记忆与印象之中,这种情绪一经唤起,我就感觉村庄一直流淌在我身体的血液里,而我也从未离开它。

我所描绘的是记忆中的村庄,曾经村里的橘园是孩子欢乐的聚集地,收获的季节全家一齐出发到橘园采摘橘子,现在橘树已不见踪影,那个小山坡上建起了一栋栋金碧辉煌的别墅,孩子和大人很少再惦记去那里,那座小山坡上已没有一棵等待着开花结果的橘树;村庄的大山历经沧桑饱受苦难,采挖石块的货车开进了深山,砖厂把其附近的山坡越挖越平坦,直至又开辟新的领地来;那些荒芜的田地没有人耕种就长满了野花野草,长满了年复一年的等待与期望,可村庄还剩下谁呢?为数不多的中年人和一些老年人留守在稻田里春种秋收,皮肤晒成浓重的古铜色,弯下腰去如同一尊雕塑,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势培育出稻子和稗子,然后把稗子剔除守候风吹出一大片金黄的颜色。日后我该怎么跟我的孩子讲起村庄呢?十年、二十年后它会变成什么模样?我无法从它的前世今生来得知它的秘匙所在,村庄的未来也是我们的未来,这未来由憧憬构成,也由忧虑构成。

那么个人的秘匙所在呢?无数人逃离村庄而后又返回这个地方,即使它偏僻,不为外人所知晓;它落后,生活不像城市那样方便快捷。但他们仍然回来了。思情被遗忘在了某个陌生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将会忘记她,但在每一个有雁归来的日子里我会习惯性地眺望天空,我固执地相信也许她的音讯就藏在其中。每个人都是村庄的倒影,是个人之于整体的映射,从一出生开始都在逐渐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这个过程并不都是含辛茹苦的。每个人都有着带有时代鲜明色彩的故事。我的爷爷奶奶这一辈人将近古稀之年,他们的每一段经历都是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那段贫穷而孤寂的岁月、那些在他们记忆中存在又消失的人、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耕种经验都可成为打开村庄的另一个世界的窗口,而我满载着他们的希冀成为他们的另一只眼睛去感受外面的世界,在这亲情的联系中逐渐学会以成熟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人和事。人在长大的同时学会反哺,这也是成熟的意义之一。

村庄由无数的出生和死亡构成,出生是一个已知的筹划许久的秘密,一个婴孩呱呱落地,一声声刺激耳膜的啼哭意味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同时他也像庄稼一样被种植在这片土地上,他的根不断延伸,错综复杂且重叠交叉,由此连接着无法割舍的血缘与地缘。一个人的出生聚集了许多焦急的等待的目光,他将在这些注视的目光下练习说话、走路,在空白的人生图纸上注入情绪、经验、以及其他必要的生存本能。他尚未发觉的是他的生命构筑着村庄的现在以及未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村庄同呼吸共命运,尽管他处于千万人之中的一个位置。

而死亡属于未知的领域。在大多数情况下,死亡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它像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样自然,它是生者必然要经历的旅途。岁月荏苒,那个眼里盛满清澈的孩子如今成为一个历经世事的老人,这过程中他不断长大,经历亲人的生离死别,也体会到孕育新生命的等待与欣喜,而后他像是完成了某种阶段性的使命,风吹白了他的双鬓,他挺直的脊梁被艰辛的日子打磨得弯曲,他的小腿枯瘦,像一根又老又硬的木头,他的脸上找不出一处平滑的痕迹,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而他的皮肤依然呈现出古铜色,那是一生的艰苦劳动诠释的色彩。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抬进早已备置好些年的棺材,送至深山归于尘土。这些出生与死亡透过我的眼在记忆的经验里烙下印记,个人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都是个人之于整体无法逃逸的命定的期待。

有时我凝神望着窗外,企盼思情的身影像曾经那样出现。她曾对我说她弟一天早晨去朋友家里时,却惊奇地发现他朋友的爷爷躺在地上停止了呼吸,后来她弟竟没有表露出任何的畏惧与惊恐,她反问我她弟怎么就不害怕呢。我呢喃着这句熟悉的话:“她怎么就不害怕呢?”

在这生与死的循环中,有一天我终将老去,也会有新的生命诞生在这片土地上,村庄的故事依然演绎、不断漫展,如古老的族谱一样神秘而又庄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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