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手记
2016-12-05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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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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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亥一家跟祖父母住在一起,房子很旧。右边的吊脚楼搭在土坎上,跟山坡融成一体。它占据了通往后山的要道,我们习惯从楼下穿过。这栋木楼阔大、深沉,气息幽暗,时光寂静。我们喜欢在这里玩游戏,在吊脚楼底打滚,捉迷藏,戏弄下蛋的母鸡,围着房子疯跑。后来,老亥的大伯另建了新房,祖父母也随之迁了出去,老亥家最小的姑姑也很快远嫁。房子太老,老亥爸爸决心建新房子。
择一吉日,请风水先生选好屋场,老亥家的新房子就开工了。建房子,木工活是关键。老亥爸爸就是一名年轻的木匠,祖传的好手艺。平好地基后,山寨木匠好手聚拢此地,凿孔打檩,车木画墨,随着老亥爸爸日夜赶工。屋场就定在老地方,这里依山傍水、背风向阳。全寨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来帮忙,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大家只吃饭,不拿工钱。这些规矩千百年来约定俗成,一栋新房凝结着全寨人的心血。立梁是最后一道工序,左右两边十几个年轻后生赤裸上身,面向站立。听从主事的号令,咿哬呀哬,发一声喊,双目瞪圆,嘴唇紧咬,浑身肌肉鼓突。靠着人力,将两排山一样的房梁从地上立起,架向半空。这时,房主家要斟上梁酒,十里八乡的亲友都来送礼祝贺。老亥爸爸杀掉一只冠子红艳的大公鸡,在坪坝一角烧香叩谢祖先。完成祭祀后,两位掌墨师由两边上梁。他们头戴丝帕,扎上腰带,兜里装满梁粑粑和糖果。掌墨师傅每上一步楼梯,就要唱诵一番。话语讲究,音律和谐,大意是敬奉神灵、祝福和恭喜之类的。两位掌墨师吟唱不歇,最后在顶端跨坐下来,按照祖先延续的古老程序,一丝不苟地执行繁复的仪式。先由老亥爸爸祈愿,再由掌墨师向神灵传达。应答完成,主人就燃放一挂鞭炮,接着掌墨师掏开布兜,朝下摔梁粑粑。坪坝里站满了乡民,抬头眼望掌墨师,发出山风一般的欢呼声,开始疯抢梁粑粑。谁抢得越多,谁最有福气,最有好运。一轮抢完后,老亥爸爸和掌墨师循环进行下一轮应答。这个过程持续十几遍,直到掌墨师将布兜掏空。
那一年,几岁的我口袋里装满了梁粑粑,最后一次目睹了建木房的全过程。后来,我的故乡开始嫌弃木房子。新建的房子,不再是木头做的,而是砖头。大家都认为,建一栋洋房才是最给祖宗长脸的事情。老亥家的房子是水井湾最年轻的木房子,厄运却最先从他家开始。
乡里需要木工的地方越来越少,木匠的生意逐渐零落。老亥爸爸只好给建洋房的人干活,挑砖、和水泥、砌墙。在还没封顶的二楼,老亥爸爸一脚踏空,“啪”的一声,像一坨烂泥搭在地上。二楼不高,可他的脑门偏偏对准了一块坚硬的大石头,还没等送医院,人就没了。老亥爸爸正当壮年,是家里主要收入来源。一家人抽去了这根脊梁骨,顿时陷入生存困境。老亥妈妈毫无生气,疲惫憔悴,几年来不见笑脸。我每次回家,总看到她坐在屋前阶沿上,呆寂失神。
老亥自小不聪明,无法给这栋木房子增添荣光。成年后,他娶了个跟他一样头脑简单的女人。美竹无法讨得婆婆欢心,同居一室,总是产生各种矛盾。老亥妈妈心狠,家里经济大权攥在手里,却不过问夫妻俩的生活。她偏袒小儿子,为了给他娶媳妇,出门打工攒钱,几年都不回来。美竹生了两个孩子,老亥也只好出门找钱。美竹在家带孩子,每个月指望老亥寄点钱回家过日子。有时候老亥几个月没寄钱回家,这个女人就只能向同样贫穷的娘家求助。她的孩子疏于照顾,长得黄瘦细小,总是跌得鼻青脸肿。到了女儿上学年纪,美竹拿不出学费来,向婆婆讨要。老亥妈妈回答说小孩子迟一两年读书没什么。她并不关心孙女的成长,她下决心要建一栋砖房,抛弃这栋旧木房的生活。她丈夫当年建的木房子,早已过时了。房子最终建好了,两层小洋房,明亮气派。老亥妈妈留下装修好的空房子,很快又外出,绝口不提让大儿子一家搬进去住。她把家里的田都租给别人,每年只给美竹母子买点口粮。
美竹所住的老木房子,因年久失修,到处漏雨,加上后山上的树木长起来遮了光,显得阴暗潮湿。有人说房子还闹鬼,老亥爸爸死得不祥,魂魄停留不去,房子里总是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美竹不觉得怕,她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有一次,房里地板松动翘头,她一脚踩空跌落下去,手臂骨折,跟她女儿一样摔得鼻青脸肿。她养伤期间,有看不过意的人开始给她出主意,跟婆婆要求住新房子。不知道美竹说了没有,她一直没能搬过去。她的左眼时常疼痛,她去诊所看过几回,医生要求她去大医院检查。她跟婆婆说过几次,最终因为无钱一直拖着。这期间,老亥被机器绞断了几根手指,厂方赔偿问题无法马上解决,老亥回了家。美竹眼痛不能忍时,老亥带她去了恩施医院。结果不太好,因病情拖得太久,那只眼睛已经保不住了,而且疾患已蔓延到右眼。多少钱也治不好了,何况也没有钱。美竹第一次发了脾气,在医院里大哭大闹。死亡的恐惧让她有了一丝灵光,她终于觉察出命运的不公来。上次我回家,看见美竹坐路边桥上,她的左眼高高肿胀,已经失明。我不敢多看她,一个走到末道上的人难免敏感。何况她脸上的神色,我也不忍心看。听母亲说,老亥拿出厂家赔款,一半给美竹治病了,一半给他母亲了。于是,美竹婆婆最终松口,同意他们一家住进了新房。老房已经摇摇欲坠,就要坍塌了。老亥爸爸当初的梁上许诺,也要随着坍塌了。
二
叫花爷家跟老亥家并排而立,屋檐相距不过一只拳头宽。两家本是宗亲,却总因为房屋界限频发争端。吵得最厉害那几天,据说老亥爸爸都不敢睡在自己家里。他害怕叫花爷半夜拿斧头砍上门来。这不是危言耸听,叫花爷有这天性,寨子里敢惹他的人不多。他年轻时跟土匪混过,悍气浓郁,性格暴烈。
叫花爷生有四子一女,五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个个眉眼清秀。但是性格都跟叫花爷差不多,浑身血性,动不动就要刀枪砍杀。叫花爷一家不光是跟外人吵架,家庭内部也是矛盾不断。他们父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爆发战争,牛眼相瞪,持刀对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幼时,从那间木房子里发出的各种声音,总是将我们从梦中惊醒。
有一年吵架,叫花爷将三满(满满即叔叔)逼入屋角,二满维护弟弟,急红了眼,操起一把菜刀上前。最后大满和四满也搅合进来,变成父子打群架。事后,三满无法在这栋木房里容身,开始出门闯荡。
为此,这个家庭总是聚少离多。叫花奶奶性格柔弱,一生为丈夫和儿女担心受怕。吵得最厉害那次,叫花爷就连在旁哭泣的女儿也没放过,将她也赶出了家门。叫花爷众叛亲离,没人明白他为何容不下自己的亲骨肉。多年过去,叫花爷的儿女们纷纷在城镇买房,生儿育女立家另过,成为寨子里最有出息的家庭。然而他们无法谅解叫花爷,跟他的关系始终无法融洽。在老屋里,叫花爷是个孤独的老头,总遭受冷落。
老亥爸爸死后半年,叫花爷也走了。两家积怨很深,说不定是老亥爸爸将叫花爷带走的,有人这么想。叫花爷素来强壮,从没去过医院。他挑着一担粪走在路上,突然倒地而亡。过后不久,叫花奶奶中风偏瘫。因无法自理生活,只好轮流住在几个儿子家。
老屋空下来后,叫花爷的大儿子老牛大满反复做一个梦。在梦里,叫花爷眼睁睁看着房子变成一丘荒土,里面长满了野草。他立即大叫一声,倒地上死去了。
午后,天气闷热难堪。老牛大满赤足坐在岩坪坝里,给我们讲这个做了无数次的梦。他低头,用衣服揩眼睛,吐两口唾沫,呜咽道,这个梦把自己害苦了。老子每在梦中死去一回,他就要大哭一场。
叫花爷死后,他住的老屋就一直孤零零的。老牛大满接走了老娘,任凭房屋独自颓败,从没想过回家看看,检修一番。老屋空了后,一片风开始持之以恒地去掀一块瓦。几年过去,瓦片终于被掀翻了,雨水直接进了屋。慢慢地,窟窿变大。蜜蜂进来结窠起巢,蚂蚁进来啃烂掉的木质,退牯牛在角落里玩倒退。它们从上面进来,白篙子、糯米藤、阳雀花和地木耳就从地缝里进来。无主的房子,谁没事都想欺负一下,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瓦片倾斜,屋檐残缺,地板塌陷,柱头蚀空。
有一夜,起狂风,落暴雨。我们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像个惊雷下到耳边。第二天早起,叫花爷的老屋已经坍塌。杂草遍地的坪坝里,瓦砾粉碎,腐烂的木头像一堆剥落的皮肉,黏糊糊堆在一起。另有几根大木是散架的骨头,翻滚到旁边的阳沟里,被水养着,泡得发白肿胀。不知谁拾得叫花爷的草帽,将它顺手挂在梅李树上。
三
老亥家后面上去十几米,是一个大坪坝,有三户人家。右边住丫丫婶娘一家,左边两户,住湾湾太太和酒爷。湾湾太太嫁到小溪沟后,生了叫花爷和大姑婆。丈夫逝去后,她跟了酒爷,生下了小姑婆。两位老人几十年来一直分居,一间大房子隔成两间,各过各的,成了两户人。
湾湾太太是童养媳,娘家不详。在我幼时,她是水井湾辈分最大、年龄最大、最让人敬服的老人。她处事公道,为人和善,喜欢照拂后辈。平日里包丝帕,缠裹脚,拄拐杖,顽强地坚守和传承着土家族人的古老习俗。她喜欢到我家串门,跟我母亲闲聊。每次听到屋角传来拐杖发出的“笃笃”声,我就知道她来了。她总是将别人孝敬她的罐头饼干类的食物拿给我们吃。遇到我们犯了错误,母亲要揍我们时,她都会轻言细语劝告母亲,说孩子不能打,只能教。
房子失火后,湾湾太太住进了叫花爷家。叫花爷十分讲究孝道,但他无法跟儿子们处好关系,也无法跟老母处好关系,母子间也经常争吵不休。有一次,性格暴躁的叫花爷居然对老娘动了手。湾湾太太八十多岁了,一辈子自尊自爱,挨儿子的打后开始绝食。叫花爷强悍,他的妹妹大姑婆也不比他弱。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当天晚上就提了把菜刀,摸黑进了水井湾。大姑婆闯进叫花爷的睡房,举刀就是一阵乱砍。幸亏睡在偏房的二儿子,叫花爷才捡了一条命。二满冲上去阻拦,大姑婆刀锋一带,顿时在二满的眉角边划了一条长口子。大姑婆见伤了侄儿,扔下刀子转身就走。从此兄妹俩结了仇,互相诅咒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湾湾太太挨打后没几天,人就走了。
酒爷大半辈子都住在小溪沟王家寨上,同我们一样姓王,却是一个外乡人。年轻时流落到此,同湾湾太太结了婚。酒爷惯着长衫打扮,身量微胖,大圆脸盘,面冷,双目怪异,神情倨傲。跛足,走起路来幅度很大,据说是少年时为躲避土匪,他家里人把他藏在储存红薯的地洞里,不慎跌落时摔断的。酒爷在路上遇人时,从不主动打招呼,只等着对方喊,才高抬着鼻尖,稍稍哼一声算作回答,给人一种降尊纡贵的感觉。
酒爷跟湾湾太太虽然是夫妻,同住一房,却一人居里边的半间,一人睡外边的半间。两个人终年不搭一句话,算是陌路人。酒爷住的半间屋子晴天出太阳,雨天漏雨。没有铺上木地板,尚是冰冷黑污的土地,屋顶瓦片残缺,也似乎从来没有检修过。屋子简陋之极,几乎没有摆放多余的物件。只在东南角垫了四堆砖头,上面支着一个小木床,而西北角的地面上居然长着几棵荒外才有的蒿草。酒爷的房子呈现出谜一样的色彩,既荒凉又怪诞。我们自然感到十分新奇,总是趁他不在家时,趴在屋前,透过粗大的缝隙,朝里面不厌其烦地窥视着。
酒爷是个篾匠,除了过年那几天,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干活。我们特别喜欢过年,这样可以正大光明地经过酒爷的屋子,去给湾湾太太拜年。一拨孩子从他的房间里走出去了,另一拨接着来了。酒爷总在睡觉,薄被子蒙住全身。好像要把这个节日就这样睡过去,忽略掉。
酒爷是个孤独怪异的老头,我们怕他,却又忍不住暗地里观察他,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直到有一年秋后,酒爷住进了我家。我们知道他有两大爱好:一喜欢喝酒,二喜欢看小说。所以早早准备好了甜酒、包谷烧、高粱酒,还特地借来了几本书放在他枕边。父亲每餐都同他喝几杯,再陪他说一些酒话。酒爷很少吃饭,光喝酒,喝得满脸糙色,红晕遍布。小胡须上的亮珠子随着下巴的蠕动而颤抖着,酒爷对此浑然不知。他通常喝一口酒,要说一大箩筐话,还要消耗八九筷子的菜。酒爷说酒话是出了名的,一口酒下肚,他接着就开场了,内容大多都是他看过的小说里面的人物故事。但酒爷明显年纪大了,记忆力奇差,虽然爱看小说,却把人物故事记得混乱,错误百出。往往把这本书的内容嫁接到另一本书里去,让人哭笑不得。我父亲深知酒爷的脾气,对他的观点和内容上的错误从不加以反驳、质疑。
我跟姐姐那时已上学,也识得几个字,急于在酒爷面前卖弄学问。酒爷在饭桌上畅通无阻,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子会当面让他下不了台。他愣怔了一下,显得不知所措,木讷地反驳了几句。因我在旁帮腔,酒爷开始语无伦次,接着恼羞成怒,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一张脸像在熊熊燃烧,几乎连胡子都被气红了。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怒视着我们,拿起筷子“咣当咣当”敲碗沿,大声喝问道:“你们小孩子懂什么?敢说我错了。”受到震动,桌子上的菜汤便洒了一些出来,弟弟在旁边吓得大哭起来。酒爷这才回过神来,他尴尬万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父母赶紧打圆场,但酒爷还是没能恢复常态,一直讪讪地笑着,最后只喝了一点小酒。如何劝,他也始终不肯把筷子伸向菜碗里去。
第二天酒爷早早起床,在堂屋里干活。刀子按在楠竹口面上,双手使力顺着纹路往后快速拖动,楠竹便从中剖成了两半,接着是四半、八半。随着清脆的破空声不断响起,一颗浑圆完好的楠竹便在酒爷的手中变成了柔韧纤细的篾条儿。酒爷双手十指各夹一股竹丝,左右交叉,往返编织,不到半天功夫,一个异常精美轻巧的小背篓就在他手心里长出来了。这个背篓,酒爷执意送给我们姐妹。父亲要给他工钱,他坚决不要。
那年,丫丫婶娘家发生火灾,三户房子烧得精光,酒爷从此不知所终。那以后,寨子里很少有人谈及酒爷。我曾几次走到火灾现场去看,一些残砖破瓦之间,野蒿仍然从黑乎乎的地面钻了出来。
四
丫丫婶娘右上角是她婆家大爷爷大奶奶家。大爷爷是个木匠,会挣钱,家底厚。丫丫婶娘家被火烧了后,大爷爷很快扶持他们新建洋房,搬出了水井湾。两个老人跟幺儿子住在老屋里。幺满总是挑三拣四,到成家立业时一直讨不到姑娘。大爷爷一家急了,托我母亲帮忙到处寻访,后来寻到湖北山界上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好看,心思灵巧,幺满这才点头。结婚后,幺婶一直没生孩子。到处求医问药,仍然不见效果。七八年过去,大奶奶死了心,建议幺满抱养一个孩子。夫妻俩认为不是好主意,始终不吭声。
就在这时,幺满开始信奉洋教。他信的第一个教究竟是什么,也没人说得清。据说信此教后,虔诚的人生病了不用去医院,自己会好起来。米缸里的米永远舀不空,久吃久有。幺满对此深信不疑,你若同他争辩,他说那些愿望没有达成的人全是不够虔诚的缘故。这种反驳振振有词,叫人无言以对。我还记得他来我家传教的情景。年轻的面容上有一种笃厚,激情澎湃,口才十分了得。他对我父母说,三个月后世界会毁灭,到那时,信徒得救,其余人堕入深渊。我们听得心惊,对他的坚定半信半疑。幺满最终痛心疾首,认为我们不可救药。
三个月时间很快就到,世界仍然好好的,这件事不攻自破。一个手臂受伤的人不去医院,天天在家祷告,坚信伤口会自行愈合。后来病情加重,他为此差点丢了性命,送到医院抢救,养了大半年才好起来。另一个信教的妇人,脑子里思维杂乱混搅,打破了心理平衡,神经错乱,变成了一个疯子。发病时,她大哭大笑,说自己的儿子变成仙人上天了,过不了多久会来接她。害她儿子躲在小河里捞虾子,不敢回家刺激她。她还天天骂人,见谁骂谁,骂的丑话让人听了脸红。
幺满既没生病也没发疯,他四处拜访教友,长时间不归家,原来信了另一个教。他的一张脸逐渐平静,不再有激愤和悲喜。后来,他在寨子里有了一些信徒,大奶奶和幺婶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在河对门新修了房子,搬了过去。但是大奶奶和大爷爷仍然愿意住在老房子里。每到晚饭后黄昏时,我总看见两位老人拿着手电出门。他们在幺满的新房里聚会,一起祈祷。幺满和幺婶心思变动,想要一个孩子。他们尝试了几次,俱没找到合适的领养途径,也只好作罢。宗教成了夫妻俩唯一的寄托。
小云姑姑是大爷爷的小女儿,她是孩子王,长得好看,又聪慧能干。对于生活,小云姑姑有一套自己的小技能。我还记得她给我示范过洗衣服的窍门,吐一口唾沫在污点上,然后使劲挤压揉搓。她守西瓜时,总是带上一群孩子给她作伴。瓜棚搭在山脚下,十分阴凉。我们整日在里面打牌、玩游戏。小云姑姑十分大方,喜欢下田摘西瓜给我们吃。她切西瓜也不用刀,只使劲朝地上一搭,瓜就裂成好几瓣,各人捡上一块,捧到嘴边就啃。那段时间,贼没偷走一个瓜,却被我们吃下去不少。在我印象中,小云姑姑总是暗中准备自己的嫁妆。她描花刺绣,做鞋子扎鞋垫,还偷偷学唱哭嫁歌。女子出嫁时若不会唱哭嫁歌,会闹出笑话。小云姑姑年纪还小,并未到定亲事的时候,可她担心自己将来出丑,就偷偷提前练习。我是她唯一的听众,一到僻静处,小云姑姑就唱给我听。她声音好,神态拟真,将一个女子出嫁时的心态演绎得活灵活现。我懵懵懂懂,对歌词内容半点不明,却总是被她打动,听得伤感流泪。
小云姑姑为出嫁准备那么久,只是没派上用场。她十几岁独自去武汉打工,后来跟安徽人好上了。大奶奶舍不得小女儿,不允许她远嫁,于是不认这门亲戚。小云姑姑性子烈,她跟人去了安徽,直到女儿三四岁了,才走娘家。安徽姑爷长得普通,老实木讷,大家都说配不上小云姑姑。可是木已成舟,外孙女又这么惹人爱怜,大奶奶一家最终接纳了安徽姑爷。后来听到的消息是,安徽姑爷无钱无能,安徽婆婆太过恶劣,无法善待儿媳,小云姑姑又心高气傲,最后跟了一个河南人,连女儿也没要。同居几年后,大老婆找上门来,小云姑姑才知道这个河南人在玩婚外情。小云姑姑离开这个河南人,遇到了另一个河南人。她跟第二个河南人很快有了孩子,做月子时她想家,想回水井湾让大奶奶照顾自己,大奶奶一家炸了锅。丫丫婶娘跟外人议论小姑子,认为她见异思迁,品行不端。丫丫婶娘看不惯小云姑姑,始终黑着脸,不时指桑骂槐。小云姑姑受到哥嫂冷落,在娘家待不下去。大奶奶又气又急,心里愁苦,总是唉声叹气。她心疼小女儿,又害怕大儿媳生气,左右煎熬,怄气生病,在床上躺了十多天。一家人对小云姑姑的事情讳莫如深。十年期间,我一直在外地,总是断断续续听到她的事情。去年底,小云姑姑终于带着丈夫和儿子回了娘家,所幸丫丫婶娘并没有说什么。小云姑姑依然年轻漂亮,她十岁的儿子眉清目秀,十分可爱,丈夫看起来也是个靠得住的人。小云姑姑带着他们一家家送礼认亲,大家看她的儿子,想起那个早已长成大姑娘的女儿,又是惆怅又是高兴,她的故事算是有个圆满的结局。
大奶奶一家的故事讲完了,可以想象,两位老人总有走的一天。他们离开时,这栋唯一幸存的木房子也将随之远行。小小的水井湾,将很快被满山坡的枞树和楠竹覆盖。
时光寂静,岁月漫长。
五
舅公是祖母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年幼时父母早逝,祖母从古道溪嫁入小溪沟,他也被当作嫁妆,被姐姐带来水井湾。老实善良的小溪沟人接纳了舅公,不但给这个外姓人匀出了一勺土地,还帮他在后山坡造出一栋小房子。可是祖母过早离世,舅公吃尽人间酸苦,才算勉强把自己养大。他长得过分矮小,据说幼时土匪下山,将他倒提起来戏耍,导致体内五脏六腑颠倒错位,从此不再长个子。他的眼睛也因意外弹伤,无钱医治,接近失明。从我记事起,他就只带着左眼生活。舅公娶了远处一个弱智女人做妻,这个女人很不中用,不懂得照顾孩子。孩子生下来一个,丢掉一个,总是养不活。生最后一个孩子时,她自己也亡了。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年代,人人挨饿受穷,舅公能把刚生下来的婴儿养大成人,真是奇迹。旁人在讲述这对父子的往事时,牵扯出许多惨烈的细节,总让听众唏嘘叹息,流出许多眼泪。
舅公跟表叔相依为命。表叔初中读了一年,辍学外出打工。舅公独自生活,一年有大半时间待在我家。他跟我父亲走得近,我们也很敬重他。母亲炒了好菜,总要叫他来喝一杯酒。逢年过节,也请他在我家里团聚。每次表叔有来信,我们都要在灯下代舅公读信、回信。舅公不识字,却有生活智慧,对乡间法则了如指掌,熟络礼仪风俗。他会看相,会掐算日子。小辈遇到杀鸡杀猪,什么时辰好,都要请他看一看。在我印象中,冬日的火坑边,我们常围坐一圈,听舅公摆龙门阵。我对文字的热爱和想象最初来自舅公的口口相传。他天生具有说书人的本事,肚子里装满各种好故事,那些历史典故和民间传说总是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
后来,舅公来我家次数少了,他经常去白水哥哥家。伯娘家柴多,一到冬天,就烧起大火。小孩子都愿意去她家玩,跟白水哥哥、大姐二姐打牌玩。舅公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烟子总往那个地方蹿,熏得人难受。大家都不爱坐那个地方,但舅公不怕。他眼睛残损,易起眼屎,常年流泪。也许因为只剩下一点点小缝隙,根本不怕烟熏。他不打牌,就听我们在旁吵吵闹闹。有时候,听鬼故事到深夜,我不敢独自回家睡觉,舅公就给我壮胆。他每天待到最晚,等白水哥哥一家也开始睡觉了,他就回山坡上那个小房子。他不需要照亮,他的拐杖和手脚在黑暗中十分机敏灵活。
后来我们才知道,舅公喜欢去白水哥哥家,是因为他早有打算。他看上了二姐,想要她做儿媳妇。二姐聪明懂事,勤劳善良。舅公看着她长大,多年来跟伯娘有了默契,两位老人暗中决定了儿女姻缘,谁也不知道他俩心中的盘算。等到窗户纸捅破的时候,我父亲跟两位伯伯都不大赞同。毕竟,二姐的爷爷跟我们爷爷是堂兄弟,也算是亲戚,更何况二姐跟表叔差了一个辈分。这件事毕竟成了,两位老人坚持,别人也无法干涉。因为两家离得太近,二姐出嫁时就故意绕着水井湾走了一圈,从家门口出发,从后山坡进了舅公家的门。房子太小,夫妻婚后就出了门。有时候不放心舅公,打电话就流露出要回家照顾他的意思,总被他毫不犹豫拒绝。他希望他们在外边多挣钱,然后离开老房子,离开这穷困逼仄的地方。漫长的日子里,舅公带着独眼一个人生活。他头上常年包着黑丝帕,拄着拐杖摸索行走。由于眼睛不明,又过分节俭,总是吃腐烂变质的食物。常常在回家途中跌得鼻青脸肿,但他顽强的生命力并没因这些苦难而撼动分毫。他面孔苍老,好像一生下就是这副样子,从来没年轻过,以后也不可能变得更老了。出门的那条路越来越陡峭狭窄,滑溜异常。正常人走那条路都要小心翼翼,七十多岁的舅公每天在这条路上摸索爬行成了我脑中的印象,挥之不去。舅公的孱弱和苍老就这样到来了。
房子漏雨,到处阴暗潮湿,一些木头也在慢慢腐烂,柱头随时有断掉倒塌的危险。村里在公路边为舅公家特批了宅基地,表叔回家盖了一栋两层小楼,将舅公接离了水井湾。二姐不再出门,留在家里种田。她是个好媳妇,自小在舅公面前长大,对舅公像亲生老子一样孝顺。洗衣做饭,照顾他夹菜吃饭,怕他孤单,常常邀请村中老人来家里陪他说话。舅公一生孤苦,老来好运,享了三年好福,大家都称赞他眼瞎心亮,找了一个好儿媳。去年,他七十八岁,二姐专门带着他坐汽车到县城。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一张身份证,进了一趟城。他一辈子没吃药打针,也没有病痛的迹象。三个月后,他身体不适,到医院查出五六种病。似乎知道再无机会寄伏在舅公身上,所有疾病约好时间,一起袭击了这具躯体。
谁都担心老人在外边过世,死后找不到家。大家把舅公从医院里早早接回了家,二姐也及时通知了古道溪族人。大家整日整夜守在舅公窗前,等待接落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口气。直到外地的侄儿孙辈陆续赶回了家,没有一人遗漏,舅公留存心口的气息才迟迟吐出。舅公走得很安心,他们家终于有了像样的新房子,儿子会挣钱,儿媳妇贤惠,孙儿孙女懂事孝顺。舅公心里有数,知道他这支血脉终于流传下来了。他出生时孤苦伶仃,无人迎接。他离开时,却有众多亲人前来相送。舅公也许并不觉得自己命苦。
老房子空置没两年就坍塌了,一小块荒芜的土地上,鸟雀声繁忙热闹,再也听不见舅公的拐杖声。堆积的腐木上,长满了白色的菌子。我们去后山挖竹笋时,发现楠竹早已跋涉到此地。它们的根系盘踞了这块地方,在地下组建了四通八达的网络,木房子的气息随之游走,很快无声消匿。
六
白水哥哥死了快一年了。我们在说话时,他的名字还是容易脱出口。母亲对此不高兴,她认为老是提起一个不存在的人,是种忌讳。可我们无法改变这种习惯。
白水哥哥家是美丽传统的吊脚楼,就在我屋左上角。他的老子是水井湾第一个喝药死去的人。父母都说,那个伯伯最疼我们,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我们留一点。小时候,大姐二姐和白水哥哥也经常带我们玩。的确,我对他们家一直很依恋,每次在他家玩都赖着不想回家。记得有一次,大人哄我,说把我送给白水哥哥家,让我跟他们住。我信以为真,找了尼龙口袋,马上将我的衣服鞋袜装进去提到他们家。这件事后来成为我的污点,一直遭人嗤笑。
对于那个伯伯,我只记得他死后的情形。可我当时不识得这就是死亡,还一个劲问母亲,伯伯是不是睡着了。他家的门板拆了下来,一头搭在门槛上,一头挨地,伯伯就躺在上面。人人都在哭,我感到迷惑不解。后来我大了些,事情才慢慢还原。伯伯跟人外出做生意,半年后回家,开始神情不对。他时常处于紧张当中,总觉得周围空气里都是敌人,要把他抓走,要害他。那根弦终于崩断。他跟伯娘在地里锄草,突然挥舞锄头朝天大骂,然后转身就跑。伯娘跟在后面下山,到家里时,他已喝下大瓶农药。伯伯死后几年,白水哥哥娶妻,夫妻俩总是吵架,嫂子闹着回娘家。白水哥哥就怄气,关了楼子屋的门,睡在里面好几天不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大家轮番去劝解。我记得母亲去的次数最多,但白水哥哥总觉得活着没意思。伯娘怕了,请来古道溪杜家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杀鸡画符,连夜作法。算出的结果是鬼魂作怪,是伯伯一直缠着儿子。要想保住白水哥哥,就只好动逝者的躯体。打扰亡人,本是儿孙大忌,旁人虽有异议,但伯娘心意已决。寨子里八字不冲、火焰高、命硬的男人都被请去挖棺木。挖出棺木后,带骸骨一起大火焚烧,这是为了让伯伯魂飞魄散。后来听说,伯伯的尸身栩栩如生,他果真变成了草寇。他现在只能害自己的儿子,如等他体内寄生的藤蔓长出来后,他的灵魂永远不消散,危害就更大了。凶死的人尸身不腐,就会变成草寇,这种情形当然极少见。大家不由地抹汗,幸亏烧得及时。
那以后,生活一度复原。白水哥哥跟嫂子勤恳劳作,常年外出打工。几年前,他十八岁的儿子第一次出门,遭到女人利用,身上携带大量毒品而不知。一审判决,要坐牢十余载。他去探监,眼里出泪。那少不更事的孩子还安慰父亲,笑说自己在学缝纫,等出狱后就可以给他做衣服穿了。
白水哥哥决心回家建房子,他始终认为老房子不吉利,逃离它的决心十分迫切。他选址、打地基、挑水和泥、砌砖。他跟嫂子花了一年时间,建了一栋四层楼的大房子。疾病就此在白水哥哥体内郁结,他无法剥离父亲的缠绕,也无法逃脱死亡的笊篱。在装修的大半年时间,白水哥哥厌食、腹痛、日渐消瘦,闷闷不乐。他被绝望灰暗的气息攫住,常常暗中哭泣,把病痛当作秘密扼守。嫂子天性耿直单纯,在白水哥哥的有意掩藏下,对厄运毫无察觉,茫然无知。一场旷日持久的感冒症状让白水哥哥的秘密暴露在恐惧之下,他在小镇医院输液近一个月,回家后仍然没有力气吃饭。别人反复劝说,他才肯去县医院做检查。那时,他应是心知肚明,因为害怕,他不敢证实而已。只是最后,白水哥哥连自己都无法骗过了。我去县医院看他,嫂子陪着他,俩人都神色如故。但没等我问,白水哥哥就把诊断结果给了我。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字母,代表着某种绝症的可怕字眼,白水哥哥已被上天判了死刑。那一瞬间,我觉得天是黑的,全世界生息全无。白水哥哥站在那里,显得若无其事。然而,他那么聪明,眼睛一定死死锁住了那个诊断。到省城医院,人家不肯收治,医生好心,给了他一些药品,让他回家吃。可是白水哥哥不愿回家,他赖在县医院里,非要住院。医生私下叮嘱,让家人将他的生命按三个月来计算,白水哥哥被迫回家。
白水哥哥比医生预测的时间走得更早一点。有时我想,假如他不知道病情,也许他会活得更久一点。他生性敏感,自从查出结果后,绝望比疾病来得更可怕。别人言语宽慰,只能让他笑笑。他可不是那些天然迟钝的愚人,没人能蒙骗他。他的家庭向来由他主导,大小事务都是他说了算。疾病面前也是一样,嫂子和伯娘眼巴巴地等着他拿主意,他被迫亲耳接住医生说出的那个字眼。
伯娘认为白水哥哥不过是病得有点麻烦,还远不足以致命。她到处寻找偏方,熬煮各种草药。白水哥哥连喝一口汤水都要呕吐出来,却对这堆草药甘之如饴。伯娘送来多少,他吃进去多少。我们去看他,几兄妹围在一起,相顾无言。他变得那么瘦,那么可怕。眼睛深陷,脸成了一个尖圆锥,两侧肩胛骨高高耸立。穿的衣服空旷晃荡,他的身体比那件T恤还薄。我们挑着话题,故意说笑,努力调节气氛。但白水哥哥坐在那里,却已失了魂。他嘴里应和着,人好像去了别处。他不敢吹风,害怕感冒,屋里窗户紧闭,空气混浊。我们劝他出去走走,他说自己没力气。他始终情绪不高,大部分时间默然无语,闭口不谈论病情。只有说起广州坐牢的大儿子时,他才有了一点兴趣。我从未见过如此恐惧死亡的人,却把死亡掩藏得如此巧妙。他一直没说出那个病名,好像那个字眼是诅咒,只要说出,就会立刻应验。所有人都配合着他,死也不说出那个字眼,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病是怎么回事。伯娘是唯一不知内情的人,大家可怜她,无法向她开口。这个老妇人,当年没能抓住丈夫,今日也无法挽救儿子。父子俩携手飞奔,注定使她饮尽悲苦。
对于死亡,白水哥哥并没做好准备。他担心老母和不中用的妻子,也担心家里没完成装修的房子,更担心大儿子。他一脚一手修建的房子,他还没在里面舒心住过一天。对于人世,他有太多的留恋和不甘心,他无法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做准备。在前一天,他刚接到儿子很久以前写来的信。在信中,儿子问候奶奶和父母,希望他们身体健康。也勉励弟弟,希望他早日成家立业。他比以前要成熟很多,他在牢中并未磨灭梦想。他热切地说着打算,说自己表现好,要争取每一次减刑机会,他会提前回家。他的懂事让白水哥哥既宽慰,又更加伤心。他永远也看不到他儿子重生那一天了。我们无法满足他最后的心愿,申请监狱里的儿子出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的程序太过漫长艰难,白水哥哥没有等到那一刻。
白水哥哥一直住在镇上医院里输液,他不愿意回家,回家只能等待死亡的到来。他总觉得住在医院里,心里安全很多。对于死亡,白水哥哥没有做好一丝准备,他没留下遗言,也没交代后事。甚至连几个存折的密码,也没对妻子说过。他死在镇上医院里,按照规矩,他的灵堂自然也不能设在室内。他成了孤魂野鬼,死后也无法入家门。灵堂搭在坪院里,道士先生在做法事,几个子侄辈孩子手持香火,跪在棺木面前匍匐行礼。我抬眼,他的大幅照片悬挂于顶。他才四十出头,面容年轻,眉眼温润含笑,长得那么英俊。谁会想到,命运会如此落幕。
子夜时分,好好的天气突然变了。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开,雨疯了一般扑下来。雨水积攒在篷布上,压得柱子颤抖,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马上就要断裂坍塌。守夜的人不得不撤离,退回屋内。很快,灵堂里开始漏雨,棺木上点的几大碗烛火摇摇晃晃。烛火熄灭跟人亡在外面一样,都是对死者极不好的事情。有人不要命了似的,一次次冲上前去看护棺木和烛火。然而,道士先生的法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做了。凄风苦雨,白水哥哥独自睡在外面,棺木一角已被雨水淋湿。我站在室内,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一堂屋人都站在这里,眼角含泪,却无能为力。谁也阻止不了这场大雨,就像谁也阻止不了白水哥哥的死亡。我们只能把白水哥哥丢在那里,让他一个人孤零零。早晨埋葬他时,依然暴雨如注,天地不明。我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睡梦中,人们抬着他,淋着雨水,循着道士先生的锣鼓,将他送去下脚湾。白水哥哥生前病痛折磨,死后灵魂也不得安宁。命运如此阴险恶毒,令人多么不喜。
白水哥哥死后很久,他家的吊脚楼里还会传来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人在里面走动、劈柴、生火、淘米。大奶奶从我家边过路时,会偶尔跟母亲说一下此事。但是我不信,我家离吊脚楼这么近,从来没听到里面传出白水哥哥的声音。大奶奶说,她是老人,夜里睡不着觉,听力也比年轻人灵敏很多。她的话自然是对的,但是我心里不害怕。
七
山月只比我小一个月,她是我大伯家捡来的孩子。我们一起玩,一起干活,一起长大。所不同的是,她没上过一天学。那时候,农村随处可见女弃婴,大伯娘生了两个儿子后,想要女孩,就捡来一个喂养。山月也由此成了我的堂姐妹。山月得父母兄长宠爱,算是一个小公主。只是大伯娘体弱寡命,没几年就生病死了。大伯接着娶了一个四川女子,小伯娘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亡了一个女孩,还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大伯因为超生撤职,回家做了农民。山月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不光是她,两个堂兄在家中的地位也显得有点尴尬。小伯娘姊妹不多,妹妹远嫁后,娘家只剩下老父,有大片土地无人耕种。我印象中,大伯跟小伯娘去娘家种地,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住在四川。大堂兄、二堂兄和山月三个孩子在家,除了自己管自己,还要放牛喂猪干农活。每天早上,两个堂兄放好牛后,赶回家做早饭,然后再去上学。为此,他们常常迟到,老师让他们罚跪在碎碗渣上面,膝盖上总是扎得血肉模糊。他们很少有新衣服穿,冬天只能穿着没后跟的破鞋子,一双脚长满冻疮,像红肿的萝卜。这个红萝卜又痒又痛,严重到流脓破皮反复结痂。有一次,二堂兄在对门山上砍柴时,不小心用刀背碰到脚后跟,冻疮发作,他痛得倒在地上,打着滚哭喊。我在旁看着,也被他吓得哇哇大哭。这种情况下,两个堂兄上不好学,成绩差得一塌糊涂,没读两年就辍学了。
很多年后,小伯娘的两个孩子在名校读研究生,最小的孩子也上了大学,我总想起两个堂兄,还有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山月。小伯娘略微识得字,最看重别人的学习能力。她谈到不会读书的堂兄时,总是一声轻笑。谈到自己三个孩子时,眉眼中掩饰不住得意。她笑称,他们家的读书基因都遗传到这三个身上了,那两个竟一点也没沾上。她这么说时,很多人跟我一样,心里非常不服气。
山月作为小很多的女孩子,吃的苦要小些,两位哥哥起初还算护着她。有一年,我们玩时闹矛盾,在白水哥哥家的吊脚楼下打了起来。山月扯我头发,我低头一口含住她的手腕。她不放手,我不松口,两个人僵在那里哇哇大哭。我的嘴角流出了血,二堂兄飞奔而来,一双手狠狠掐住我的脖子。三个人僵持很长时间,等有大人路过时,我已差点窒息而死。山月手腕上的疤痕很久才消除,这是我最对不起她的地方。二堂兄偏心的事情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但我及不上山月的地方非常多。用我妈生气时骂我的话说,我除了读书,哪儿也比不上人家山月。她长得好看,白面长身,细手细脚。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身份不明的孩子格外懂得生存的分寸。山月简直伶俐极了,干活又快又好,砍柴做饭,洗衣服,打猪草。印象中,读书是山月的一个软肋,她从不提读书的事情,也从不接触弟弟妹妹的课本。但山月也很好地维持了尊严,她善于炫耀她干活的优势。别人常拿我俩对比,我什么都不会做,总是被嘲笑的对象。
小时候,旁人总爱惹小孩子,说你不是亲生的,而是从哪里捡来的。于是,每每跟爸妈生气时,我就假装自己是捡来的孩子,亲身父母总有一天会找到我,让我扬眉吐气。这种情景后来在山月身上变成现实。那时我们十多岁了,一个男人千辛万苦找到大伯家。他是来认亲的,我们都替山月高兴,认为她也有了后台和遮阴的地方。但这个男人太让人失望了,他又黑又瘦,举止畏缩,神情卑怯。山月不肯跟他回家,当然更不肯开口唤他一声。她始终冷漠寡言,对这个血脉相连的父亲毫无兴趣。大人劝说半日,山月才勉强答应跟这个男人去那边看下。不到一个星期,山月就回来了,她住不习惯。那是湖北大山中的一个地方,一年四季吃苞谷红苕饭,比我们这儿穷困偏僻得多。我们从她带来的合影上发现,她有个姐姐,还有四个妹妹。令人吃惊的是,除了那个姐姐稍微好看点,几个妹妹不仅难看,五官甚至都有点畸形。山月跟她们相比,气质外貌都有天壤之别,不知是不是水土之故。这种家庭状况,连大伯都很嫌弃,山月从此后跟这家人再无联系往来。
我上初中后,山月开始出门打工。一年后山月回家,烫着卷发,抹了口红,穿着皮衣皮裤。她说话带着腔调,一有机会就跟我夸赞外面的世界。她说自己在帮人卖东西,老板对她很好,一点也不苛刻,允许她随便吃店里的零食。后来几年,山月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当时一直没弄明白她究竟在什么城市打工。我读高二那年,我妈有一天告诉我,山月死了,喝农药死的。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我妈叹息,大伯家都认为她该死,就你为她哭了一场。
山月欺骗了所有人,说在很远的外地打工,其实几年来,她一直待在我读书的县城。她自杀后,公安找上门来,叫大伯去领尸,大家才知道真相。原来她被一个男人秘密包养,做了他的情妇。后来被男人的妻子发现,人家找来几个二流子,当众扒了她的衣服,狠狠羞辱了她一顿。当天晚上,山月就喝了农药,她摇摇晃晃走上大街,扑到一辆行驶的车子前,惨笑着问司机,自己像不像一个要死的人。那条街离我所在的学校很近,那个别人后来描叙出来的情景一直在我脑中浮现。司机以为自己撞了人,吓得一身冷汗。这个行为让山月多了一条骂名,临死之前还想着碰瓷害人。
大伯的愤怒盖过伤心,长辈们跟他一起去接山月回家,却没人想要向那个男人讨个说法。王家出来的女孩去当人家的情妇,消息传出去后做人都要羞死。这个家族老实本分,素来爱惜名声,而山月让整个家族蒙了羞。有人私下议论,毕竟是捡来的孩子,比不得亲生。他们悄悄将山月带回家,然后趁门前河里涨大水时,将她扔了进去。这条河一路浩荡,经由李家湾入重庆,不出半天,就会落入不知名字的大江大河。他们认为,一个喂养的、下贱的、夭折的女孩子,不配拥有棺木葬进祖坟,甚至也不配住进下脚湾。
山月留存在世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大家言谈中不再出现她的名字。她就像木房子上的蛛网,只给人带来不便和麻烦,于是命运之神用扫帚轻轻一挑,她就消失了。两个堂兄谈起她时,跟大人一副腔调,只骂她不争气,该死。
有一回我做梦,梦里山月突然跑了出来,她对我哈哈大笑,其实我没死啊,我骗你们的。她神情得意,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这个梦令我伤感良久。她生前,并不是这么活泼淘气的人,也不是那么沉闷忧愁的人。她总是在不停干活,不见大笑也不见生气。作为一个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不是沉默太久,温顺太久,她才以这么极端的方式爆发出来。她死后,我才后悔,我们有那么多相处的机会,我却从来没想过同她谈谈心。
大伯住的房子是祖父母留下来的。山月死后,两个堂兄相继长大娶亲。他们跟大伯三户人家住在这栋老屋里,老屋被挤得差点内脏破裂,时常发出呻吟声。后来,两个堂兄举家出门打工,十多年没回家。小伯娘三个孩子都在外读书,大伯跟小伯娘搬离出去,在公路边砌了一栋简易房子安家,也接着出门给别人养花去了。老屋没人居住也没人管理,一根从后山下来的竹鞭将触角悄悄深入老屋地基中,不断破土发芽,变成竹子从屋中长了起来。接着又奋力抵开楼上瓦片,从房屋顶上穿了出去,看到了蓝天。大伯恋旧,要是回家过年,他总会写一副对联,贴在老屋几根歪歪斜斜的柱子上。大红的条幅显得喜气洋洋,衬托得老屋更加凄清破败,却呈现出奇怪的和谐和安宁,谁会想到这屋里曾经生活过一位命运黯淡的少女。
八
我家在水井湾最下面入口处。我出生后,水井湾唯余十栋木房子。昔日吃饭串门,屋角喊话,繁荣热闹的场景已变成如今的荒凉和颓败。最上面一栋,与其余房子隔了半个山林,房子是新建的。那些木头完全没有一根作为房梁或者门柱的自觉,天真地以为自己还是长在深山里的一棵涉世未深的小枞树。因为主人急着结婚做新房,木料还没来得及干透,偶尔还滴落油漆。房子像变色虫一样,善于将自己藏匿在山林,身上的色彩总是随着山林的秋冬变化而发生变化。害得男主人每次从山下背着化肥农药上山时,总要惶急大喊,房子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到家?这个年轻人几乎将山下的世界扛在了肩上,所有生活成本都需要他从山下背上来。到第一个女孩子出生时,他终于受不了每天气喘吁吁找房子和远离人世的痛苦。他将妻女带下山,在小镇租房做生意,成了水井湾第一个抛弃木房子的人。
而我们,则是最后一个抛弃木房子的人家。
关于祖父,有人说他性格暴烈,一生愁苦。昔年,他重病卧床,身边只有父亲可供使唤。我父年少贪玩,每次准备一大缸水放他跟前,一有机会就跑出去玩。祖父生气,常常大骂之余扔水缸砸父亲。但他应是个情感丰富细腻的人,被生活压榨到单薄如纸的境地,犹自酷爱花草。他在老屋前种的紫薇,到如今,已比胖女人的大腿还粗。房子周围无数花草和几十颗高大的椿木,是他留给子孙的唯一财富。
父亲继承了祖父的品质,沉默而坚硬,他绝口不提幼年经历。我只在母亲口中听来两处细节。一是生产队死了耕牛,煮了分食。祖父手拿一钵肉回家。父亲饿得难受,一路哭喊跟随。还有就是他跟两个兄长去挖土,因人小拿不动锄头,坐地上伤心大哭。大伯劝他说:“老三莫哭,谁叫别人都有娘,我们没有呢。”父亲苦难的童年跟他年幼失母有关,我的祖母是一个不幸早夭的妇人,她的死是一个谜,伴着许多诡异的传说。说法之一是祖父无意中触犯了神灵,祖母因此受到诅咒,在梦中被一只大虫抓伤,受惊吓而死。她死后,祖父缠绵病榻几年后逝去,大伯、二伯和父亲无所依恃,艰辛成长。最后,大伯住在祖父留下的老屋里。二伯另立门户,搬到他处。父亲则在全寨人的帮助下,在老屋下大水井前那一丘田里新建了房子,站稳了脚跟。二〇一三年,我家的这栋木房子刚好满三十五岁,被六月里的一场大火化为灰烬。自此,水井湾又一栋木房子完成了它的使命。
这些承载着主人命运的木房子,就像一座座古老的时间殿堂,演绎无数悲欢。千百年来,历经变迁,分散、逃离,重建和新生。它们最终的归宿,并不是天然老去。因主人命运的起伏沦落,它们也随之发生改变。或烧掉、或毁弃,或倒塌。到我这一代,随着木房子的消亡,水井湾已被时间的长河逐渐湮没。作为子民之一,我亲眼目睹了它坍塌下去的背影,我也有幸在它的版图上描画了淡淡的一笔。
实习编辑:柳子路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