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弹指挥问
2016-11-30王素蓉
王素蓉曾用名王小蓉。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散文、随笔。与王平凡合著出版《文学所往事》。曾在《北京青年报》《文学报》《文艺报》《芳草》《文艺理论与批评》《人物》《中国作家》《当代文坛》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若干篇。某杂志社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记得二0一四年九月二十日周六,天气特别晴朗。我和老爸在家中迎来了到访的文学所研究员刘世德先生和他的女儿。刚进门的刘世德先生,紧紧拉住老爸王平凡的手:六十年啦,平凡同志,我们认识六十年啦……
刘世德先生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说:六十年了,文学所成立至今!我最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是关于纪念《文学遗产》的,题目就是《六十年的情缘》。六十年,时间过得真快。现在老了,有很多事回忆不起来了。平凡同志,我跟你是一起进文学所的,我们在中关村科学院大礼堂参加迎新春晚会。田夫同志主持的,我跟你同时参加的,应该是一九五六年的春节吧?
九十四岁高龄的王平凡拉着刘世德的手不放,笑着说,是呀,是呀。时间过得真快!那时,我刚从马列学院调到文学所。文学所初建时,何其芳就要调我到文学所来,马列学院不放。一九五五年终于放我走了。你呢,那可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哟!
在这我想先介绍一下刘世德先生:刘世德,一九三二年生于北京,一九五五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同年九月进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至今。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古代小说、戏曲的研究。
那天刘世德先生和我老爸聊了很多很多。在这,我特想与同样关注文学所往事的朋友们分享一下。
老爸王平凡和刘先生没有过多的寒暄,一下就进入了文学所的初期,那些令人难忘的大大小小的“事件”。
刘世德说,那时很多事情有的人现在都搞不清,我跟他们讲了多次。刚到所时,咱们这单位叫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又叫中科院文学研究所,现这层关系很多人不知道,认为北大文学研究所是另一回事。我再三跟他们讲,我亲耳听到的。我一九五五年到所时,何其芳第一次见到我就向我全面介绍文学所的情况。文学所是一个单位挂两个招牌,一个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一个是“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实际上文学所的干部任命、编制、经费,全都属于中国科学院,并不属于北京大学。但是中国科学院没有办公的地方,就只好把文学所设在北京大学校园里。北大也很欢迎,所以就叫“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请何其芳同志担任北京大学党委委员,当时他是文学所副所长。他们很多年轻人不相信,不相信我们曾经叫过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所以,有很多事现要把回忆出来记下来,这才好。
据当年档案存有中宣部文件记载:“中国科学院党组、中央高教部党组、中央文化部党组并北大文学研究所何其芳同志:现附设于北京大学之文学研究所,经中央文化部党组和中央高教部党组交换意见后,拟改属于中国科学院。此事周扬同志已与张稼夫同志面谈过,他亦同意。目前因科学院没有房屋,研究所仍暂住北大原址,在此期间,该所在行政上仍由北大领导,该所增添人员及住舍等问题亦由北大协助解决。俟科学院房舍问题解决后,该所即行迁移,正式归并科学院。请科学院即将该所编制及基本建设列入明年预算计划,并即着手筹划接收该所事宜。中宣部。一九五四年九月十四日。”(见《文学研究所所志》P九十八,注)
王平凡回忆道,文学所最初附设在北京大学,周扬和当时校长江隆基商量。由北京大学伍责党团日常生活、职工工资、宿舍、办公用房等。而所的工作方针的确定及高级研究人员管理由中宣部负责。文学所不再承担教学任务。这段历史很多人搞不清,连史梦兰都不一定清楚,他是党委书记。他对何其芳有意见,因为何其芳不愿意参加所务会。后来毛星来了,毛星也不愿意整天参加会议,经常是让我去参加。史梦兰对我讲过:我们专家很难办。何其芳也很厌烦这么多会议,觉得会影响业务。
刘世德说,我来时,文学所还分两个组,一个是“中国文学部”,一个是“外国文学部”。“中国文学部”由何其芳同志负责,“外国文学部”主任是卞之琳先生。古代部分分有两个研究组,当时不叫研究室,一个叫“古典文学组”,一个叫“文学史组”。“古典文学组”的负责人、组长是余冠英先生,“文学史组”的组长是何其芳同志。两个组的区别是,“古典文学组”研究作家作品,出选本。“文学史组”是编写文学史。
“外国文学部”原来是在文学所,后来分出去,我亲身经历。记得一九六三年初,我奉何其芳同志之命去参加“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由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故宫博物院主办)筹备小组的工作。一天,我随邵荃麟同志到中南海胡乔木同志家中,听取他对展览工作的意见。参加的人有胡乔木、周扬、邵荃麟和我,就四个人。我来不是参加开会的,我是邵荃麟同志带去做记录的,回去要给何其芳等人传达。谈话者主要是胡乔木同志和周扬同志,邵荃麟同志也不时地插话。谈话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四件事上:第一,对展览会筹备工作的具体意见;第二对曹雪芹、《红楼梦》的评价问题;第三举行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会的问题;第四《世界文学》划归文学研究所领导以及成立外国文学研究所的问题。那次会上,邵荃麟同志提出,要把作家协会的《世界文学》编辑部并到科学院来,作家协会不办这个刊物了。邵荃麟是作协党组书记,作协的副主席,胡乔木同志和周扬同志表示同意。而且进一步说,干脆就把外国文学所独立,《世界文学》编辑部就编到了外国文学所。《世界文学》编辑部当时叫《译文》编辑部,后来改名《世界文学》编辑部。我都作了比较详细的记录。这个事情是那天决定的,但真正通过行政上的手续和这个时间可能不一致。我曾经在“文革”时还写过一张大字报讲这个事情,当时胡乔木同志是党中央书记处的后补书记,原来的中宣部副部长,邵荃麟同志也是中宣部副部长。
作为外国文学研究所成立后(一九六四年成立)第一任副所长的王平凡(所长为冯至),对此之前的事,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接着,他又问起,你是否记得,俞平伯在所里研究过《诗经》?
刘世德先生停了停讲道:为什么外面人会有这个错误印象?原来叫古代文学组,一开始在何其芳领导下写“中国文学史”,研究《诗经》《楚辞》。参加研究《诗经》《楚辞》的有胡念贻、曹道衡,他们都发表了文章。那时我还没来,我的印象俞平伯即使参加也顶多是开开会提提意见,没写什么,也没给他任务,《楚辞》也一样。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了,这里又牵扯到一段历史,就是全国开始批判俞平伯以后,何其芳有个新的想法。正好一九五四年全国纪念吴敬梓《儒林外史》,那是世界文化人,在纪念会上何其芳同志作了一个报告,后来也发表了。他有一个感触对我们讲,从前我想写文学史,是想从头写起,那么就必须要从《诗经》《楚辞》开始写起。我是看到他们印了很多参考资料,关于《诗经》《楚辞》的,那时工作已经入手了。胡念贻、曹道衡都参加了,何其芳同志也做准备。但是经过《红楼梦》批判后,他说,我现的想法是要倒过来写:先从元明清的小说、戏曲写起,回过头来再来写《诗经》《楚辞》,因为《诗经》《楚辞》的内容可能离现在比较远。所以,后来就不研究《诗经》《楚辞》了。那时古代组分两摊,一摊叫作“中国文学史组”,何其芳、胡念贻、曹道衡,后来有邓绍基、我,由何其芳领导;另一摊,是余冠英领头,他们叫“古典文学组”。编选本,王伯祥编了《史记选》,余冠英《诗经选》《唐诗选》,及后来钱钟书的《宋诗选注》。《诗经》《楚辞》当时是余冠英、胡念贻、曹道衡,何其芳也研究了,俞平伯没有。因为我当时是古代组秘书,每月要收“工作汇报”,“工作汇报”就是讲其内容,我知道大致每人的工作情况。一九五五年时,俞平伯还是在搞《红楼梦》,校点《红楼梦》,他没有研究《诗经》,他后来就是研究李白,写了几篇文章。因为研究李白,顺代写几篇宋词的文章。一直到六十年代以后才改变。所以,他的工作计划研究什么,我还是清楚的,因为我是组秘书,每月收汇报,你这个月干了什么,俞平伯填的都是《红楼梦》的校点。
王平凡老人插话道,这个我知道,组秘书要每月收计划,每个人做了什么,这点很重要。
刘世德回忆说,古代组当时有一摊人在研究《诗经》《楚辞》,不是研究《诗经》《楚辞》本身,是写中国文学史,要从《诗经》《楚辞》开始。研究就有讨论会,讨论会,由何其芳、胡念贻、曹道衡三人主要谈,可能请了王伯祥、俞平伯等参加,他们参加会提出过一些意见,可能留下有文字记载,所以使人家认为误会他们是研究《诗经》。王伯祥,责成他汇报的项目是《史记选》,他是编《史记选》。王伯祥是研究历史的,他并不研究其他的文学。当时是郑振铎把他调到文学研究所,他原来在开明书店还是商务印书馆做襄理,就是副经理,襄理是管理人才,但他也是有学问的,和郑振铎是老朋友。所以,文学所一成立郑振铎就把王伯祥调到文学所来。调来以后。王伯祥的工作内容《史记选》,也搞了好几年,出了很厚的一本,是一本很好的书,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本《史记选》能超过王伯祥的。当时何其芳领导的一摊人在研究《诗经》《楚辞》,如果说王伯祥、俞平伯他们与《诗经》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他们参加何其芳开会讨论留下记载,他们没有正式参加研究《诗经》的工作。
王平凡点点头表示,这个很重要,这个解释言之有理。
此时,在一旁认真听两位老人聊的我忍不住插问着,听说当时文学所人人都要参加政治学习,钱钟书为什么不参加,那么牛?
刘世德告诉我,钱钟书参加政治学习,有的政治学习还是参加了,我是亲眼看见。后来为什么不参加,因为他调出去参加翻译《毛选》工作,不在所内。当然,按他的性格,他也不愿意参加政治学习。有这个机会,他也就不参加了。
王平凡接着说,参加《毛选》翻译工作是当时最大的政治任务,是经中宣部批准的,那就是最牛的事。对了,有一个问题,当时所里有议论钱钟书和清华间谍案问题,怀疑钱钟书。这事你知道吗?
刘世德先生慢慢地条理非常清晰地讲着:是这样,对那清华间谍案事我不知。我一九五一年考进清华大学的中文系。一九五二年全国高等院系调整,清华的中文系并到北大中文系,我才进入北大。一九五一年,我在清华中文系时,那时展开“三反”“五反”运动。有一次我们进城开会,在进城的大卡车上,当时清华大学文法学院党总支书记高望之(西语系),路上他作“三反”“五反”动员报告,我在场。他指出,清华大学文法学院“三反”“五反”,反对资产阶级思想,反对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第一号目标是钱钟书。那时我还不认识钱钟书。后来我在一些回忆中也提到过。高望之是研究法国文学的,后来在“文革”中被迫害死,那时大家都叫他高望。钱钟书当时还在清华大学,这是一九五一年的事,文学所一九五三年成立。
当时,高等学校存在左倾思想,“三反”、“五反”、“思想改造”、“下乡土改”等等运动一个接一个,矛头对准了旧社会出来的老师。发动学生批判斗争,使得旧社会来的老教授处境不好。于是,院系调整的时候,有很多人高教部和北大认为不适合在教学岗位上,说在教学岗位上,这些人有资产阶级思想,要毒害青年学生。那么他们上哪里去呢?上科学院。于是,在那时,余冠英、范宁、钱钟书这些人全到了文学所,就是在一种极左思潮下。因为他们到文学所接触年轻人很少,主要是写文章,不是在讲台上面对广大的学生,当时有这么个思想。这个我可以有旁证,余冠英也是清华中文系的,“三反”“五反”时我们要找他说理,组织上组织我们五六个学生到余冠英家里去当面向他说理,内容我忘了,反正就是批判他吧,就有这样的情形。说明当时余冠英也是这种“三反”“五反”时的一个思想改造对象。所以,余冠英很愿意,领导也同意调他到文学所。记得当时在高等教育系统有个口号,叫作“人心向院”。那些教师心里都希望向科学院去,就是因为那里没那么多学生站起来批判你斗争你,你可以自由自在的,你要想研究什么就在那范围里搞研究。这个正好和文化大革命以后相反,这时人心不向院了,人心又向高校了,因为这时社科院是清水衙门,高校工资比较高了,很多人又跑到高等院校去了。
王平凡老人突然问道:还有一个问题,王佩璋。她的功过问题。协助俞平伯研究《红楼梦》,肯定她做了大量工作是有贡献的。她后来犯错误被开除,何其芳联系中华书局,但她没去,文革以后自杀,被外来的红卫兵整死。
刘世德这样说:一九五三年,王佩璋北大中文系毕业,一毕业就分到文学所,分文学所何其芳同志安排她做俞平伯的助手,就是整理《红楼梦》,这个整理工作是俞平伯指导,具体进行的是王佩璋。
我到文学所和王佩璋同一间办公室,她的办公桌在我的办公桌前面,比如这是王佩璋的办公桌,这后面的办公桌就是我的。我第一眼看见,在这办公桌的前面,他们校订《红楼梦》的稿纸,上面红笔的字,以及原来贴好的一页一页的,有一个写字桌那么高,那就是他们工作的内容。但文革后我和邓绍基多次寻找这摞东西,这东西不知哪去了,非常可惜的,一直找不到。那几年她没做别的事,除了发表一篇文章,一心就是扑在《红楼梦》校点、整理工作上了。第一次从恢复《红楼梦》本来面貌的目的出发而作出的校订,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俞平伯校订、王惜时(王佩璋)参校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协助俞平伯整理《红楼梦》八十回本的王佩璋。因此有个感触,她说,我的青春花在这上面好几年,期间只发一篇文章,她说不值得。那《红楼梦》出来,她改名字,叫王惜时,就是反映她这么一种心理状态。当时还闹了一个不愉快,出了书出版社给了一笔稿费,那么这稿费怎么分?我不知,平凡同志你听说没有?(王平凡回答:知道。)稿费怎么分?王佩璋提出六四分,她要六,因为那么多东西都是她写的都是她做的都是她校对的,俞平伯只负责指导,但是俞平伯是导师,她是助手,俞平伯不同意。这件事打官司打到何其芳同志那,其芳同志就调解,调解说是对半分,还是不行,俞平伯没意见,王佩璋不同意。最后在何其芳同志的主持下,他提出四五对五五,王佩璋拿ZW。我参加这个会议,小范围的会,因为我是组秘书。会后何其芳对我讲,做人不能做到这样,一定要四五对五五。可王佩璋觉得主要是她的劳动,她还是觉得冤枉有股怨气。王佩璋做他的助手,这事也证明了俞平伯当时的工作是《红楼梦》的校点,在文学所的工作规定的上计划的是《红楼梦》校点。一九五七年成果出版了,四本。不是《诗经》。这书完成以后俞平伯又做什么呢?《文学评论》又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他,发那篇文章的笔名叫,高什么云(实际就是后来很有名的刘某某)。一九五四年大批判以后又开始批判俞平伯,所以何其芳对俞平伯说,外面现在既然是这样了。你现在不要研究《红楼梦》,也不要发表文章。以后再说,你现在研究李白。所以,当时组成以力扬为组长,组员是王伯祥、俞平伯的三人小组。研究李白。成果是王伯祥写出一本《李白年谱》(生前好像没发表,底稿交到文学所,他去世后好像是江苏给他出版了),俞平伯写出《<蜀道难>说》,很有名的一篇文章。
我想特别说一下《<蜀道难>说》一文的发表,具有某种典型性。它和何其芳同志的《论红楼梦》发表在《文学研究集刊》的同一期上。《论红楼梦》是何其芳同志的扛鼎之作,字数多,内容丰富、深刻,对学术界起过重大的影响。它完全有资格占据该期第一篇的位置。但,出入意料,它仅仅名列第二;首篇却是俞平伯的《<蜀道难>说》。我体会到,这样的安排体现了何其芳同志的谦虚,以及他对俞平伯的尊重,甚至于还包含着一层深意:替俞平伯恢复名誉。
王平凡问,有人问我,听说当年叶圣陶、王伯祥向郑振铎推荐周振甫去文学所,郑振铎没同意,是文学所门槛高吗?你有听说过这事吗?
刘世德说,王伯祥进文学所是郑振铎的意见,因为郑振铎是他的老朋友,叶圣陶也是他们的老朋友。要是从纯文学角度讲王伯祥是有学问的,但他主要是搞历史的,另是开明书店(中华书局)行政管理人员,他并不是研究人员、不是大学教授,但他有学问。我听其芳同志讲,他是郑振铎极力推荐,所一成立,就把他聘请进来了,如是别人可能就不会聘请来。
叶圣陶、王伯祥推荐周振甫事我不知。但我想以我对何其芳同志的了解,他不会同意的,因为他觉得周振甫作为编辑可能是好编辑。但是研究可能不大合适,我想这符合他对人才的一些看法。这事本身我不知道。
王平凡:据你了解郑振铎对俞平伯校勘《红楼梦》,具体有什么指示吗?
刘世德回忆着:不记得。因为我是一九五五年来所,俞平伯他们一九五三年已开始研究工作,一九五四年已经开始全国大批判了,批判俞平伯了。当初,为什么他来,他来后又研究《红楼梦》,是他申请还是谁批准的,这个情况我不大了解,我来的时候已既成事实他在研究《红楼梦》,他在校点《红楼梦》。就像我前面说的,我进办公室上班第一眼看到的桌前那么高一大摞王佩璋他们的校稿,给我印象深刻。
王佩璋是自杀的,这人对现实可能有一点不满,这当然也不至于上升到怎么样。当时她可能是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的时候,她在全所大会上有一个发言,这个发言里主要讲她怎么个人奋斗,怎么从小吃苦。当时不了解,我现在才了解,她父亲很有钱,但是王佩璋是她父亲的小老婆生的,家里对她很不好,她孤身一人跑北京上学,这是我后来了解的情况。她就讲她怎么从小吃苦,怎么个人奋斗,同时讲她现在学校、在研究所里看到一些类似公子哥的,天天吃奶油蛋糕什么的,她把他们叫新贵。这是一九五七年,后来给她定为右倾言论。当然她心里有些不满;后来又劳动锻炼,劳动锻炼在文学所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下乡,我是一九五七年属于下乡的,下乡劳动锻炼,和贫下中农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就到河北平山待了一年。还有一批人不下乡到工厂,王佩璋去的是国棉三厂劳动锻炼,她得罪一个人叫刘建波,行政部门的。她做了一件事,经刘建波等人的放大,变成一类似反革命事件——说她为了发泄不满,往国棉三厂的机器里掺了铁砂。于是就被定性是反革命破坏活动。王佩璋这人可能思想有些偏激,三年困难时期,不是当时社会上很困难吗?什么东西缺她就拼命买什么,而且她买来不是用,是像囤积一样,可能是发泄一种对现实不满。当时这几件事,文学研究所就把她开除公职,后来决定把她调去中华书局,中华书局也同意接收,但她本人不愿意去,始终没去。接着就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文学所以及文学所的红卫兵,没有对她采取任何行动,是街道上的红卫兵斗了她,而且让她脖子上挂肥皂什么的。王佩璋是很傲气的,哪受得了这些,自杀了。王佩璋自杀后,文学所很少有人了解她的情况。现听说有一个人了解,新乡师范学院有位姓张的,专门找到王佩璋丈夫的弟弟(在天津)了解很多王佩璋的不幸遭遇、家庭情况,我们都不知道,邓绍基也不了解,我们全不了解王佩璋的家事。现在这人写了一些文章。我们才知道一些情况。
前两年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北京青年报》有一读者姓张,他在潘家园买到一个东西花了两千元。什么东西呢?王佩璋用毛笔字在旧账本纸上写的《我替俞平伯写了哪些文章》,当中还用红笔改了几个字,卖两千元。《北京青年报》的记者来访我,希望我能来鉴定。
刘世德继续慢慢悠悠地讲着:我给他做了鉴定说,是假的。有几条,第一王佩璋一九五三年大学毕业的,解放以后大学毕业的,她写稿子据我知道不用毛笔:第二她写稿子不用那种旧式账本式的竖着一行一行那种红格,她用的都是文学研究所的稿纸:三她写文章不会用红笔去改。为什么那人伪造会用红笔呢?因为王佩璋他们校改《红楼梦》时用红笔改。写这东西的人可能不了解王佩璋的年龄,她是青年学生不是老先生,以为是个老学究。后来《北京青年报》只发表文章,不提这些事。还居然发生这种事,我说这是假的。我说我和王佩璋很熟,我们俩一个办公室,我老伴与她也很熟。王佩璋是个才女,她懂很多旧诗词,《红楼梦》是倒背如流,很有学问。非常可惜的一个人。王佩璋的丈夫是北大历史系的,王佩璋在我们面前从来不提她的家庭,不提她的丈夫,我们没接触过。所以,很多人不认识她丈夫,也没见过。现姓张的那人写出文章,我们才知道一些很多不知的事情,说那人专门研究王佩璋。
王平凡沉浸在过去的往事中,叹息道:很可惜了。刘建波反映的情况,后来没调查没核实,究竟怎么回事,文革中污蔑性东西很多。
刘世德说:是的。我个人的看法,当时刘建波等人比较左,把那些东西有些夸大,我是想,王佩璋对社会是有些不满,但是否至于干这事——用铁砂弄到机器里去破坏,这好像不太符合王佩璋的性格。
王平凡说道,联系到钱钟书,说他是反动文人,中央召开知识分子会议,有一份材料是北大向高教部提供的,里面写钱钟书是反动文人,为这事杨绛向院党委调查过,要求回答她。院里不了解,向文学所了解,文学所没人知道,后来问我,我说:当时,我曾问过何其芳,何其芳回答简单,说,钱钟书中宣部了解他,党是信任他的,以后你们不要再提这事了。杨绛来了解情况,我也这样回答,把何其芳的话重复一遍。其中很重要一条,一九五六年评定职称,钱钟书一级研究员这是事实,那时评职称一个爱国一个爱党,钱钟书是爱国爱党的。那时,评定职称,评钱钟书时,所党组、所领导一致同意。一级研究员就三个,俞平伯、钱钟书、何其芳三人被评为一级研究员。
你(对刘世德说)写俞平伯那段时提到,如果俞平伯在别的单位绝不会给他评为一级研究员,这也是事实。
刘世德讲,很多外面的人不理解,经历全国性的大批判以后,一九五七年评定职称,居然他是一级研究员?我有一篇回忆录中讲,这在外单位是绝对不可能的。在高等学院把他评为二级教授就算了不起了,一级根本就不可能。
王平凡说,这是很了不起的。(刘世德插:是很了不起。)在那么个浪潮中,何其芳敢提出评俞平伯为一级研究员也是,学术委员会讨论时,余冠英及北大教授都不同意,要给他定二级研究员。何其芳向中宣部做了报告,他讲,俞平伯一有真才实学,二有社会影响。何其芳在学术委员会上又做了工作:“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老师是二级,学生一级是不行的。”这是何其芳了不起之处。
刘世德告诉我们:还有一件事是我亲身经历的,也是何其芳同志的事,是关于钱钟书,那时兴起一种运动是“拔白旗”,要“插红旗”就得“拔白旗”。钱钟书的《宋诗选注》就属于“白旗”,就发表批判文章。《文学评论》也发表了批钱钟书《宋诗选注》的文章,何其芳很不满意,他亲口对我讲,一次他跟我商量这事,他说,《宋诗选注》是本好书,现把它说成“白旗”,这事情不公平,我们是不是想办法在《文学遗产》上发表一篇替他平反的文章,那是一九五九年。我一九五七年下乡劳动,一九五八年回来,回来时我们古代组全组都投入了开国十年的工作,我就问何其芳,我回来以后工作怎么安排?何其芳同志说,现全组人都在搞开国十年的工作。你插不进去。古代室没别的工作,这样,你到《文学遗产》工作一年,一年以后你再回来。所以,一九五九年一年我在《文学遗产》编辑部工作,我负责看二审的稿子。就在这时何其芳同志为什么找我商量,就是因为那时我在《文学遗产》。我们俩就商量,怎么为他平反?替他平反就要发表一篇文章替他平反,怎么发表?我们最后商量结果,何其芳同志提出意见,我们找一个人写评价《宋诗选注》的文章,但是这个人不要找北京的专家,要找北京以外的,他怕引起麻烦,因为平反这事……当时不叫平反,就是给他一个正确的评价,有风险的。他说要找个外地的,而且要比较有权威性的,他问我谁合适?我俩商量好几人。最后决定请杭州大学的夏承焘,他说你去写信,请夏承焘来写。我回到编辑部,亲自用毛笔写了一封信给夏承焘,落款是《文学遗产》编辑部。夏承焘很快,不到一个星期文章就来了。来了以后我看了,觉得可用,我给何其芳看,他也觉得可用,内容不改,标题给改了,他标题是讲这是本好书呀,是起到“金针度人”的作用,标题是《金针度人》,说这个不好,我们开门见山,就叫它《如何评价<宋诗选注>》。文章发表以后,在学术界反响很好,认为这是正确、准确地评价《宋诗选注》的学术价值。
夏承焘去世后出版他的全集,他的全集里有日记,日记里写到一件事,我后来要纠正的就是这件事,他说,他接到陈翔鹤同志的信,要求给钱钟书平反重新写文章。我没看到这篇日记。因为有一篇报道他日记的文章引了这句话,所以,我就觉得我应该把这事说出来,负责领导做这事的是其芳同志,不是翔鹤同志,翔鹤同志是事后同意这么做。何其芳直接找到我,因为当时我在编辑部,我又亲自执笔写的信。夏承焘搞错了,他也不认识我,他说他接到了陈翔鹤的信,结果造成这个印象,我要纠正一下。
我在我的一篇《六十年的情缘》中回忆我与《文学遗产》的关系,写了这件事情,在那里待着还碰到很多事情,我都在回忆录中写了很多。那一年还发了谁的文章,你们都想不到。我在《文学遗产》时还发表了康生的文章,两篇。《谈<聊斋志异>的版本》,开始我们不知道。笔名是叶余。表明业余时间写的,不是他的正常工作。第一篇我没注意,第二篇我觉得写得好,我不知是康生,我们每年都要编《文学遗产选集》,从《文学遗产》上发表过的文章选一部分再编《文学遗产选集》,我在开“选集”的会上提出,他那第二篇文章写得很好,要把它选进去,结果就选进去了。事后要打电话,那稿子上只留个电话,要通知他给他稿费,所里王则文(负责行政事)打电话,那边说没这人。第二次白鸿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同志,她问什么事,就告诉她这稿子的事,那女同志留了一个邮箱号码,后来就按那邮箱寄去了。这大概是一九五九年的事。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过,两位老人聊文学所那些事仍意犹未尽,因刘先生家中还有病人需要回去照顾。走前刘世德握别王平凡时说道:平凡同志,今天见到你真高兴,身体这么健康。想想一九五五年我们是一起进所的,一起参加迎新会的,时间真快……没事,以后你有什么想要向我了解的,一个电话我就来了,今天就算认识门了。
送别了刘世德老人,心中又多了一份沉重。六十年弹指挥间,谈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