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寻找祖国三千里

2016-11-30蓝博洲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蓝博洲一九六0年生于台湾苗栗。辅仁大学法文系毕业。曾任职于《人间》杂志,时报出版公司特约主编。TVBS《台湾思想起》制作人,中央大学“新锐文化工作坊”主持教授,香港浸会大学、台湾东华大学驻校作家,现专事写作。一九八五年以短篇小说《丧逝》获时报文学奖,一九八九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旅行者》。长篇小说《藤缠树》获《中国时报》年度十大好书奖、《联合报》年度最佳书奖。《台共党人的悲歌》《台北恋人》《台湾学运报告》获选《亚洲周刊》年度好书。著有长篇小说《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诞生》《藤缠树》《台北恋人》,报导文学《消失在历史迷雾中的作家身影》《幌马车之歌》等,历史报导《红色客家人》《台湾好女人》《麦浪歌咏队》《共产青年李登辉》《天未亮——追忆一九四九年四六事件》《寻访被湮灭的台湾史与台湾人》《日据时期台湾学生运动一九一三——一九四五年》《白色恐怖》《沉尸、流亡、二二八》《红色客家庄》《消失的台湾医界良心》《消逝在二二八迷雾中的王添灯》《老红帽》《寻找祖国三千里》《台共党人的悲歌》《台湾学运报告一九四五——一九四九》,散文《战风车——一个作家的选战记事》《你是什么派》等。

序曲

叙事者: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起,一连七天,《台湾新生报》日文版刊载了一篇题为《思慕祖国不远千里——一台湾青年的归国记》的文章,作者署名吴思汉。

通过这篇报导,吴思汉报告自己为了参加祖国的抗日战争,不惜放弃京都帝大医学部学业,只身穿越朝鲜半岛,过鸭绿江,潜入东北、华北沦陷区,再突破前线封锁,深入内地。最后终于抵达重庆的艰难而曲折的过程。

在光复不久,对祖国的热情犹未冷却的台湾,吴思汉的经历感动了无以数计的读者。尤其是在年轻知识分子之间,他那寻找祖国三千里的故事随即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一则时代传奇。吴思汉也成了当时的传奇人物。

然而,五年不到,一九五0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二·二八事件”后改组易名的《新生报》却刊载了一则题为《不法叛逆危害“党国”十四“匪谍”枪决》的报导。这一次,吴思汉成为“匪党支部书记”,而于前一天的清晨六时,与同案郭绣琮、许强等医界精英,在马场町刑场“明正典刑”。

第一章:还给我们祖国啊!

风俗习惯语言都不同

异族统治下的一视同仁

显然就是虚伪的语言

虚伪多了便会有苦闷

向海叫喊

还给我们祖国啊

未曾见过的祖国

隔着海似近似远

梦见的

在书上看见的祖国

流过几千年在我血液里

住在我胸脯里的影子

在我心里反响

——巫永福《祖国》陈千武中译

叙事者:第一次听到吴思汉的名字及其传奇经历,是一九八七年三月参与《人间》杂志“二·二八民众史”专题制作而采访台湾坐牢最久(卅四年七个月)的政治犯林书扬先生时偶然知道的。林书扬先生说,光复那年,本名吴调和的吴思汉在《台湾新生报》发表“寻找祖国三干里”的报千文章,引起了轰动效应;也因此,他和同案牺牲的郭琇琮和许强医师,以及传说在鹿窟山区被蛇咬死的小说家吕赫若,在当时的台湾青年之间赢得“台湾四大才子”之名。

从此以后,我被吴思汉流星般灿烂而瞬间消逝的悲壮的生命传奇吸引了。为了理解像他那样的殖民地台湾青年的身份认同之旅,我开始寻访吴思汉生前的脚踪。

莲乡白河

叙事者:台南县急水溪流域白河镇的莲花以及附近关子岭的温泉是有名的。每年花开的季节,南北各地的游客纷纷来到这里,赏莲、洗温泉。我不是风雅之人,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可也来到这个莲花之乡。仅仅因为几个日据下台南二中毕业的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难人提供的讯息——吴思汉的父亲当年好像在白河中山路开一家汉药店,我几次来到台南县白河镇。然而,因为没有认识的人介绍,我怕惊扰了唯一还住在那里的吴思汉的最小的弟弟。反而无法进行采访工作,于是几次在自河街上犹然挂着褪色的“匀和汉药房”招牌的对街徘徊,不敢贸然登门拜访。我只能走到不远处的白河国民学校。那里原是日据时期吴思汉曾经就读六年的白河公学校。我坐在国小(即国民小学)操场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荡着,在同样的天空下,想象着当年的殖民地孩子是怎么度过他的童年的。

一直要到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三日,借着出身台南麻豆的林书扬先生返乡探亲之便,我从台北驱车南下,跟林先生会合,然后在太阳落入远方的地平线之前,赶往新营。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们终于在离新营火车站不远处的中山路上找到当年与吴思汉同案被捕、处刑十年的难友胡宝珍医师的那家小诊所。胡医师同时也是吴思汉在日据时期州立台南二中的学弟。当天晚上,我给胡医师作了初步的采访。第二天早上,我又通过胡医师的介绍,见到了一九三五年出生的吴思汉的二妹吴金莺女士。并作了有关吴思汉生命史的采访。

第二年的三月三十一日,我又通过吴金莺女士的介绍,在高雄市大港街的铁路局员工宿舍,采访到了一九二二年出生的吴思汉的大姐吴金雀女士。

这样,通过两姐妹的叙述,我终于初步了解了吴思汉的家庭背景。

现在,历经多年的寻访与材料搜集之后,这篇关于殖民地台湾青年吴思汉寻找祖国三千里的身份认同之旅的故事,就要从他的父亲吴匀的苦学出身谈起。

苦学出身的父亲

吴金雀:一八九八年,我爸爸生于日据下台南厅新营郡白河街的贫穷家庭,自幼好学,可家里没法供他读书,就一边打工,一边苦学,考进台南师范。

叙事者:一九一五年,台湾人民前后长达二十年的武装抗日运动在血的洗礼下告一段落。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二日,明石元二郎担任台湾总督。此时,日本帝国把握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机,以台湾为侵略基地,乘机对中国及南洋扩张侵略势力;为了利用台湾人,他们对台湾人改采“怀柔”的统治政策,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社会各方面都采取了“改良主义”的殖民统治方式。

一九一九年一月四日,明石总督公布台湾教育令,确立“台湾教育分为普通教育、实业教育、专科教育、师范教育”四种,致力实业教育的普及,培养工商业下级干部,以便助长其对台湾的经济榨取与永久占领。与此同时,为了培养推行普通教育的师资。明文规定以师范学校作为师范教育的场所。三月三十一日,制定师范学校规则。四月一日,公布台湾总督府师范学校官制,并将一八九六年设立的国语学校改设为台北师范学校,一九一八年设立的国语学校台南分校改设为台南师范学校。

对此。一九一九年度的“台湾总督府民政事务成绩提要”载称:“近年公学校教育突然旺盛,因教师之培养无法比照班级之增加,遂呈现不得不采用多数代用教师之现状。然因彻底普及公学校教育为极重要之事,故而一面续办去年各州厅所办之代用教师讲习会,一面假台北及台南师范开办公学校训导讲习科”。

根据台湾省立台南师范学校编《补报卅五年(一九四六)二月以前(台湾总督府台南师范学校)历年毕业生名册》所载,吴匀于一九二。年五月考进台南师范学校一年制讲习科。

所谓一年制讲习科,是公学校准教员(训导)养成讲习科和临时公学校教员(训导)讲习科的简称,修业年限都是一年。公学校准教员养成讲习科的入学资格是公学校高等科二年毕业者;临时公学校教员讲习科的入学资格则是公学校六年毕业。曾做代用教员二三年者。

我们无法确知吴匀究竟是就读公学校准教员养成讲习科,抑或临时公学校教员讲习科?但根据同一名册所载,可以确知的是,他于一九二一年三月毕业,随即分发白河公学校,担任乙种准教员(助教)。

吴金雀:我爸爸当了教员后,娶白河农家不识字的女子林秀为妻,并于第二年年尾生下我。两年后(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日),再生长男调和仔。我爸爸和我妈前后一共生了八个小孩,四男四女。小时候,我们家很穷,日子过得实在很艰苦。我爸爸光靠教书的微薄薪资,要养活一家人就已经不容易了,所以更谈不上栽培这些小孩上学。因为这样,他后来就辞掉教职,出来做生意。我爸爸很努力,先后从事过保险、代理店、卖米等等行业。他就这样一直做,一直转行,转到后来,终于在我九岁的时候开了一家“匀和”汉药店,家里的经济情况也才渐渐好转。那时候,我爸爸和我妈妈已经生了三个小孩;我九岁,调和仔六岁,大妹妹三岁。

吴金莺:我听我妈说,我爸爸的头脑很好,人很巧。当时,一般开汉药店的都是对汉药的药味牌可看、可研究的内行。我爸爸根本就是外行,没有药味牌,一直到去台南考药商牌照的前一晚,他才向人家借来看。结果,他看过的,刚好考题都出了;他勉强及格。为了开业,我爸爸就向信用组合借三百块。还好,组合的组合长跟他认识,特别通融,让他借五百块。我爸爸于是用这五百块作为创业基金,经营“匀和”汉药店。当时,隔壁原就有一家汉药店。“匀和”汉药店是新开的,当然不可能拼得赢人家,再加上本钱少,起初,做得也不怎么顺利。后来,我爸爸努力研究医书,医术就胜过隔壁老店,再加上收费公道,为人亲切,很快就成为白河地区出名的中医。“匀和”汉药店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好了。正因为事业逐渐做大了,我爸爸后来才能够让大哥调和仔及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受到高等教育的栽培。

白河公学校全校第一名毕业

叙事者:一九三一年四月,吴思汉入学白河公学校。同年九月,日本帝国发动“九·一八”事变,展开侵华政策。在军事上,作为“皇国南方锁钥”的殖民地台湾,就变成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东南亚的南进基地。

吴金雀:我记得,调和仔是在我爸爸出来开汉药店的那年入学的。在我的印象中,调和仔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他像我爸爸一样:聪明,身体很好:只在三岁那年病过一次。他从小就文静乖巧,规矩很好,很少挨大人骂。他和我年纪最近,我们小时候也从来不曾吵架。不过,他这个人正义感很重,很固执。他若没有错,绝对不愿向人屈服的。我记得,他读公学校四年级还是几年级的时候,他的导师是一个当过兵的日本人,脾气很坏、很野蛮。有一次,他不知为什么骂我弟弟,我弟弟认为自己并没有犯错,就反驳说: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你怎么……这样,他就打我弟弟,打得好厉害。弟弟放学回来,我看他被打得那么厉害,心里实在很不甘,就骂这个日本人实在可恶!但是,我爸爸不但没有安慰自己的儿子,反而责骂他说:你是学生,应(顶)老师,就是你不对。我爸爸是穷人家出身的,又当过老师,对子女的教育很严格。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们规矩也都很好,不敢乱来。

叙事者:通过持续地寻访探听,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四日晚上,我在台北市公馆一栋四层的老旧公寓里,采访到了自称公学校时期与吴思汉交情最好的蔡水源老先生。蔡水源老先生一边追忆一边叙述他对公学校时期的吴思汉印象。当思绪偶尔中断时,他就拿起手上那支点燃的香烟,深深地吸一口,再徐徐地吐出来。尘封许久的童年往事于是就在缭绕的烟雾中逐渐浮现。我也从另一个侧面了解了公学校时期的吴思汉的表现。

蔡水源:我是在台湾嘉义出生的。后来,我父母搬到台南后壁乡卖鱼,我就在后壁乡青寮公学校上学;读完五年级后,我又转学到白河公学校,和调和仔同班,并且就坐在他隔壁。在我的记忆中。调和仔的老爸对子女的管教很严。起初,我对他的印象是很乖,很聪明。他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可从我跟他认识以来,就没看到过他出来跟人玩。放学后,他一定马上回家读书。我跟他完全相反,不喜欢读书,爱玩;每天,下了课不是到处偷摘人家的水果,就是赌博,乱来啦!我不但根本没用心读书。而且经常因为触犯校规被叫到台上受罚。虽然我们两人走的路线不同,不知为什么,调和仔却一直对我很好。我们就这样成为最好的朋友。调和仔的成绩很好。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没有和他一起,情况如何,我并不知道。可六年级毕业时,老师说,调和仔因为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全校第一名,所以,可以获得北白川宫殿下赏。那年,调和仔也顺利考上台南二中。

战云密布的南二中生涯

叙事者:台南二中的正式名称是台南州立第二中学校,创设于一九二二年。就在这一年,台湾新教育令公布,中等以上学校实施日台共学制。表面上,一直都是分校就读的台湾学生与日本学生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事实上,日本男学生仍然大部分集中就读于台北一中(今建国中学)、台北三中(今师大附中)、台中二中和台南一中(今台南二中)等校。台湾男学生大多集中在台北二中(今成功中学)、台中一中、彰化中学校和台南二中(今台南一中)等校。

据统计,一九三七年,台湾全岛一共十二所中学校;学生人数共计六干八百五十九人,其中台湾学生二千七百九十四人,日本学生四千零六十五人。

从统计数据可以看出,日本学生的入学率高,台湾学生的入学率则相当低。

就在这种艰难的条件下,一九三七年四月,吴思汉考进台南州立台南第二中学校第十六届。

林书扬:台南州立第一中学校比台南州立第二中学校早成立四年,成立以后,它收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那些在台南地区当官或做商社职员的日本人的子弟。后来,台南市的人口增加,只有一间州立的中学校,稍嫌不足,所以才设立二中。每年,大概有三四百人报考台南一中,因为人口比例相差悬殊,录取率百分之五十。二中是台湾人子弟念的学校,报考人当然比较多,大概十几个才能录取一个。能够进二中念书的,家庭环境大概至少是中等。当时,除了台南市以外。只要是台南州的学生都可以来投考台南二中。台南州大概有十几个郡,每个郡每一条街成绩比较好的都会来投考。但是,因为台南市的公学校水平比较高一点,占了便宜,所以就占了台南二中一半以上的录取名额。因为投考台南二中录取率很低,除了台南市内几所教学情况良好的公学校以外,台南州各乡镇的公学校为了学校的形象,虽然没有硬性规定却都有这样不明文的规定:班上成绩在前十名以内的才能够投考台南二中。十名以外的,老师会叫你不要考,叫你去考其他的职业学校。像我那一年(第十九届),一百五十个录取生当中,我们曾文郡的大概没有超过二十个:麻豆街一共有三十几个投考,也才考取两个。

蔡水源:调和仔进了窄门,可他并没有就此忘记因为贪玩而落榜的我。读台南二中的时候,他老爸已经不再严格限制他的行动了。只要放假回来,他就会来找我玩。我实在不知道,当时他心里头究竟是怎么看待我这块料的?水源仔,你要继续上学!每次见面,他都劝我,不可以毕业之后就不去读书,整日玩牌、打弹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嫌我这个朋友爱玩,所以才叫我要继续上学?我的成绩那样坏,我就回答他说,叫我上学,我能考到哪里去?我自己也想不通。一直到休热之前,我仍然终日玩耍。水源仔,你要读书啦!调和仔回来休热时更加积极地鼓舞我。你不可不读啦!人生就这样黑暗下去。我各项都不知道,我应付他说,现在即使要读,也只剩两学期了,你叫我要如何读?不要紧!调和仔安慰我说,我跟你说要如何如何读,要去买什么参考书来读;你就这样,照我讲的读读看嘛!如果考得上最好,若没中,就算了。我于是就照调和仔所说的,开始准备第二年春天的考试。结果,我也考上台南二中(第十七届)了。调和仔见到我就大大地称赞我说:水源仔,你怎么那么巧(聪明)。本来,我和他是同级的,考上台南二中以后,却低他一级了。因为学校一样,虽然差一年,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我和他的关系也就更加密切起来了。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通,南二中优秀的人这么多,他为什么还是喜欢找我玩。

叙事者:就在吴思汉入学台南二中的这年七月,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八月十五日,台湾军司令部宣布:台湾全岛进入战时体制,实施灯火管制。

在战云密布下,吴思汉的中学生涯(一九三七年四月至一九四一年三月)于是就在台湾人学生与日本人学生之间严重的民族矛盾的氛围中度过。

林书扬:因为台南二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台湾人子弟,为了要进行同化政策,殖民政府每年也会安排十个日本人子弟进去。那时候,日本的殖民地政策也有阶级之分;当时已经有一些从日本来的木匠、手工业等技术性工人在台湾,虽然他们是日本人的劳动阶级,待遇上还是比台湾人要受到特别的照顾。他们安排这些人的子弟和一些日本中等家庭(像学校的教职员以及州厅的行政人员)的子弟进二中。一方面介绍一些日本人的生活习惯,进行同化,一方面也可能是为了监视台湾学生的动态。这些日本人子弟虽然是不怎么成熟的中学生,但他们回去也会讲平常同学们在讲什么话,对老师的态度怎么样等等。如果是公平的竞争,他们是进不来的。他们虽然也参加入学考试,成绩却不怎么好;他们那种成绩,如果是台湾人子弟就不可能被录取。就这样,他们每年政策性地挑选日本人的子弟进来,等于是变相地保送。进来以后,就安排日本人的子弟当每班的班长、副班长。这是日本人的特权。作为台湾人的子弟,吴思汉却因为成绩很优秀,当上了班长。我记得,只要班上全体出去,都是他排在最前面带队。

蔡水源:调和仔的脑筋实在非常好。我的印象中,他在学校的成绩非常好,差不多都在五名以内。一般来说,有这种成绩的人,他的操行不是甲,也会给到甲下。可调和仔却始终在乙与乙下之间。为什么他的操行成绩会不好呢?我想,那是因为他绝对不会说一些不实在的好听话去拍老师的马屁。他对老师不是没尊敬,有尊敬;但是老师若讲错了,他当时就会不客气地质问。他做班长的时候。班上的同学若对老师有什么不满,他就代表他们不客气地向老师直接抗议。后来,大家还是选他做班长。尽管他成绩很好,但是,他却因为操行不好就不能做班长了……我们毕竟是热血的青年,民族观念很强,要是在路上碰到一中的日本人,就会骂他们说:你是狗仔!我们是中国人。然后,拳头就捶了上去。

吴金莺:我听我爸爸妈妈说。我大哥从小成绩就很好,很突出,而且很乖。我爸爸是生意人,比较没有民族意识。因此,他一直纳闷说:很奇怪!那么乖的小孩,怎么出去读中学都和日本人打架呢?

林书扬:当时,南二中位于一个小山冈上,校门口旁边是日本人的宿舍。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学生从前方的门进去,四五年级的就从右边的门进去。前方右侧的门,学生不能走,是教职员专用的。下课的时候,学生不能直接从大门走出去,得先面向挂有天皇玉照的校长室,脱帽,行九十度最敬礼,然后才能走出去。进来也是一样。没有敬礼会被处罚。没有人敢开玩笑,这是思想问题。学校有剑道部、棒球部、柔道部以及网球部等很多休闲活动,但是并没有什么思想性的社团组织。在那个年代,学校是清一色的军国主义教育。军国主义所重视的是精神教育,要让台湾人自动认定自己是日本人,要尽日本国民的义务,不能有所保留。除了精神教育以外,他们教育政策的重点就是军事教育。当时学校有军训课,军训教官的权力相当高,大概不会比国民党高压时代的军训教官的权力低。在这种情况之下,校内的思想控制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就严重化了。台湾过去的反对运动,特别是左派的台湾共产党、农民组合、文化协会分裂后的赤色总工会等左翼团体的活动又已被瓦解了。所以,到我们这一代,市面上的书局当然绝对看不到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学生还有这样的认识的大概也不多。就算有也没有人敢公开讲。只有少数家里有人参加过当年文化协会或农民组合等反对运动的学生秘密在谈。虽然我们只是中学生,但是生长在殖民地。在学校里面,政治警觉性还是有的,家里的人也会告诉我们,思想问题很严重。所以我们虽然还没有成年,也会有一定的警觉心。就我所知,吴思汉在学校里面并没有参加什么特殊的活动,只是成绩很好。

蔡水源:台南二中的学生主要以读书和运动为主,没什么政治活动。调和仔,我看,当时他对这方面大概也没什么探讨。

叙事者:随着日本帝国侵华战争的进一步深化,对殖民地台湾进行所谓“皇民化运动”。“皇民化运动”的第一步就是废止汉文。台湾总督府规定:一九三七年四月一日起,一切学校、商业机关都不准使用汉文,同时台湾各报章杂志的汉文版也一律撤废。与此同时,日本殖民当局更加积极推行所谓的“国语普及运动”;台湾人民——不分男女老幼——都被迫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日语。

根据一九三九年《台湾的社会教育》统计,台湾总督府用来推行日语的机构——国语讲习所及简易国语讲习所,全岛合计达一万五千一百二十六所。讲习生达八十九万一千六百六十人;本岛人能懂日语者约有两百五十六万八千余人,达百分之四十八点七四。

一九四。年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日本“皇纪纪元二六00年”纪念日,日本殖民当局又通过户口规则的修订,制定台湾人改换日本姓名的规则。台湾的“皇民化运动”也通过这样的“改姓名运动”进入最紧张的阶段。尽管保持原来的姓名而不改的话会有种种的不利,但是一直到半年后的八月十一日止,却只有一百六十八个“希望能够‘看起来更像日本人”的台湾人改姓名而已。为了鼓励更多的台湾人改用日本姓名,十一月二十五日,台湾精神动员本部公布了《台籍民改日姓名促进纲要》;同时又制定一种奖励方法,规定说日语的家庭为“国语家庭”,在诸如物资配给等实际生活方面给予和日本人同等待遇。

吴金莺:当时,我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天津、大连等地,分店很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大陆。因为要在那儿做生意,必须用日本人的名义才做得来,不改姓名的话,每样许可都办不出来:所以我爸爸因为实在没办法,想要改姓名了。但是,他的想法却遭到大哥的坚决反对。

戴白线帽的台北高校生

叙事者:一九四一年四月,修完台南二中四年课程的吴思汉跨级进入台北高等学校第十七届高等科理科乙类,戴上当时少女们崇拜的两条白线环绕蕉叶帽徽的“白线帽”。

台北高等学校的全称是台湾总督府台北高等学校。一九二二年四月,作为大学预备教育机关而创立,设寻常科,修业年限四年。一九二五年,继设高等科,分文、理两类,修业年限三年(战时缩短为两年);入学资格为该校寻常科毕业或中学校修业四年者;考试科目与日本本土的高等学校大致相同;每年只招考应收新生人数的一半,另外一半则由寻常科毕业生和各中学校长推荐保送。由于台北高等学校及各中学的校长都是日本人,所以,日本学生进入台北高等学校的机会自然远远超过台湾学生。

一九二六年起,台北高等学校的学生正式于台北古亭町的校舍(今和平东路台湾师大)上课。淡江中学毕业后,以岩里政男之名,与吴思汉同时考入文科甲类的李登辉于一九九二年参加台北高校成立七十周年纪念会时忆述了当时的学生生活。

李登辉: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殖民地台湾,台北高等学校的学生生活还是相对“自由奔放”的,学生不但不必剃光头,可以留头发;尤其最重要的是,功课不重,有充分的时间阅读各种书籍。所以,一般说来,当时的高校生,无论是历史、哲学、艺术无不涉猎。

林书扬:按照当时的学制,中学校的修业年限是五年。然而,只要有足够的自信,修完四年课程的学生,也可以报考台湾两所专门升大学的预备学校——台北帝国大学预科或台北高等学校。每年到了年初的时候,台南二中四、五年级教室入口处的墙壁上都会贴出投考台北帝国大学预科或台北高等学校的录取名单;二中的录取率在几所有名的中学校当中算是很高的。我记得,一九四0年,全日本的所有中学校评鉴,台湾只有台北一中、台北二中和台南二中三所学校被评为优良。朝鲜还没有一家被评选进去。

邱奎壁:我是比吴思汉低一届毕业的、他的南二中学弟邱奎壁。我进二中时,吴思汉读二年级。他长得高高的,平时沉默,不出风头,做事很稳定。我印象最深的是,住宿舍,虽然很吵,他仍静静地读他的书。当时,考上台北高等学校是很困难的事情。全省只录取四十名,四十名中日本人又占了三十名,台湾人只能取十个而已,录取率可以说是一千比一。一般说来,一所中学校,一届能有一个考上,就不简单了。考上的人当然是相当不得了。吴思汉四年念完就考上了,更可以说是天才的天才。那一年,南二中包括应届毕业生在内,也只有吴思汉一人考上而已。其实,他在学校的功课并不是特别好,所以,他考上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真正注意到他这个人。就我所知,他读书是有他自己的一套的。他不在乎学校的成绩排名,因为那还要包括军事训练、体育等科目的成绩;他不去考虑那些而重视充实实力,把握英文、数学、物理、化学等主要科目。他四年级的级任导9币矢野,是个热心的教育者,对学生严格、大公无私;虽然平时他特别疼爱吴思汉,可他也没想到吴思汉会考上台北高等学校。

吴金雀:从前,要考高等学校也没有那么简单。啊!调和仔却读四年就考到了。人家应届毕业的都考不上,他却跳一年就考上了。当时,全庄也只有我弟弟一个人考上而已。吓!大家都“罕”起来,说调和仔头脑够好!我对自己的大弟从小成绩优异一直感到骄傲。后来,我要结婚的时候,曾经到过台北,去他住的地方找过他一次。现在,这么久了,那个地方叫什么,我也忘记了。我记得,那时候,他好像和别人一起住在学校的宿舍。

蔡水源:我后来虽然没考上高校,还是经常与吴思汉联系。作为殖民地人,在日本帝国主义民族歧视政策统治下的命运,注定是悲哀的。日本学生非常粗暴,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就痛殴台籍学生。面对这种台籍学生经常被日本学生欺负的悲哀的生活,那些心怀反感的台湾学生,总想找机会讨回受伤的民族自尊心。就我所知。民族意识强烈的调和仔就是那些敢于反抗的台湾学生之一。

负笈京都帝大医学部

叙事者:一九四三年,修完台北高校两年课程的吴思汉再度跨级考上京都帝大医学部。就是从这一年起,台湾总督府为了使台湾人民在“皇民化”下变为日本帝国主义的“顺民”,进一步实施六年制的所谓“义务教育”制度。据统计,一九四二年,台湾人的就学率为百分之六十四点八;“义务教育”制度强制实施后,台湾人的就学率却在一年内激增至百分之八十五。因此,这个时代的台湾青少年可以说都受过日本帝国主义的麻醉教育。而这种所谓“皇民意识之发扬”的教育,同时也会使台湾人民的民族解放意识消沉。到了一九四三年六月,改姓名的台湾人已达十万之多。

林书扬:台南二中毕业生后来考上医学院的特别多。这大概也反映出当时日本总督府的教育政策鼓励你往这方面去。学社会科学没有什么前途,出来找不到工作,所以大家都往医学院、工学院、农学院方面去走。吴思汉也是从台北高等学校到京都帝大学医的佼佼者。

叙事者:然而,诚如殖民地诗人巫永福在彼时彼地所写的《祖国》一诗所反映的心声一般,恰恰就是这所谓“皇民意识之发扬”的教育体制下成长起来的殖民地孩子吴思汉,却在时代气氛这样低迷沉闷的七月,怀抱着“大学毕业后,以技术者的身份回归祖国是唯一目的”的志愿,离开台湾,负笈日本。

当吴思汉来到东京时。日本正处于超国家主义者与军事法西斯互相勾结,用“八纥一宇”和“国体明征”制造的一个“黑暗的深渊”历史时期。

自从一九三七年侵华战争开始以来,日本近卫内阁对外打出“东亚新秩序”的口号,对内展开“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以此控制由于战时统治在人民生活领域引起的民心动摇;因此,它一点也没有放松思想镇压的黑手。例如: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自由派”的矢内原忠雄教授被逐出东京大学法学部;从一九三七年底到一九三八年初的所谓“人民阵线事件”,山川均、荒田寒村等四百多名左派及一批“学者集团”相继入狱。并勒令解散日本无产党、日劳全国评议会等组织。从此以后,作为单纯学说的马克思主义课程,从学院讲坛上销声匿迹了,《岩波文库》里有关马克思主义的三十几种著作都被迫绝版了,而全日本各书店有关这方面的经典文献也已经全部拿掉了。

吴金莺:就我所知,大哥原本是要读东京帝大的。当他发现东京帝大学风比较保守,于是写信向父亲说要去读京都帝大。这样,他就在十月进入京都帝大医学部求学。

叙事者:与此同时,日本帝国开始临时征召本国学生兵(学徒出阵)。许多如同吴思汉一样正处于精神形成期的日本青年,或相信“圣战”,或持怀疑态度,都派到各个战场上去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许多“面临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来到的入伍令和死亡的精神准备”的日本青年学生认为,以西田哲学的“当为即事实、事实即当为”为理论渊源,“用充满艰涩的文字和复杂的逻辑技巧装潢起来的”京都学派的“世界史哲学”,“可以解决被灌输的理念与他们自己思想之间的矛盾”,并且仿佛是在“黑暗的深渊”暗处开放的一朵鲜花一般,成为他们“唯一爱读的”书了。虽然如此,从一九四三年起,京都学派的“世界史哲学”也遭到强调“绝对顺从”天皇和鼓吹“神国不败”的“皇道哲学”派的猛烈攻击,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在这样的时代气氛下,怀抱着“大学毕业后,以技术者的身份回归祖国”心愿的吴思汉,不但不受京都学派的“世界史哲学”的影响。反而尽量寻找机会,接近祖国来的留学生,寻找回归祖国、为抗战贡献心力的途径。

吴思汉:当时,台湾子弟在京都求学的为数不少,并且大都按其毕业学校成立了同学会。虽然日本已在中国及太平洋地区的战场挣扎,但是日本人心态依旧傲慢,经常压迫欺凌异族。有志的台湾学子谈到此事,心中不禁悲愤慷慨不已,甚而梦萦回归祖国,竭尽心力,为自己的民族效劳。

第二章:寻找祖三三千里

我想我们如果救不了祖国,台湾便会真正灭亡,我们的希望只系在祖国的复兴,祖国一亡,我们不但阻遏不了殖民化,连我们自己也会被新皇民消灭的!

——张深切《里程碑》

叙事者:在日本帝国主义殖民统治当局看来,军人从来就是站在国防第一线而享有极高的荣誉,因此,向来规定只有日本本国臣民才有资格成为日本“皇军”之一员。作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台湾籍民”,在法律上既然不是日本国民,因而也就没有资格成为日本“皇军”;即便你有效忠天皇的赤诚,也只能被当作比军人地位低好几倍的军属或军夫来使唤。

一九四一年四月,殖民地台湾“皇民化运动”的中央机关“皇民奉公会”成立。为了把台湾人“同化”为有“日本精神”的日本人,它在全岛设立六十六个军事训练场,每年训练至少一万名以上的台湾青年;另外,每年还强迫三千名以上的台湾青年参加增产挺身队。与此同时,由于台湾青年能够习惯热带地方的生活,台湾总督府又在日本军部后援之下,设立了以培养侵略华南和南洋为目的的拓南工业战士训练所、拓南农业战士训练所和海洋训练所等。除此之外,在全岛还设立了五十所妇女训练所,每年征募六干名以上未婚的台籍女子,施以急救、看护等主要训练。同年的十二月八日晨,日本国民突然听到无线电临时新闻传来日本同美英开战的广播。当天正午,广播又传达了日本天皇宣称“为了自存自卫”而开战的诏书。

随着战线的拉大,日本的兵员明显不足了。

一九四二年四月一日,比殖民地朝鲜晚了四年之后,日本帝国终于在殖民地台湾正式实施陆军特别志愿兵制度,胁使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其中以十九岁至廿三岁为主)的台湾青年参加:为了分离汉族系台湾人和台湾原住民。又把其中的原住民另编为高砂义勇队。

一九四三年五月十二日(或说八月一日),日本帝国又在台湾与朝鲜同时实施海军特别志愿兵制度,强征台湾青年。于是,许多台湾青年在被戴上“非国民”帽子后,不得已又被迫“志愿”去当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志愿兵”。

随着战况恶化,日本帝国仅靠着在台湾征召志愿兵远远跟不上它在战场上所消耗的兵员。因此,殖民地台湾和朝鲜的学生也被择时实施服兵役。

此时,二战的形势是这样的:太平洋方面,日军大败;西欧方面,意大利没落,德国败退;再加上北上作战的美国舰队的凶猛威势,锐不可当。因此,日本国内的气氛(形势)突然紧迫,虽说是学生,也无法安然躲在象牙塔里。兵役延期的特权被废除了,适龄的文科学生已悉数入营,理科学生也陆续入伍。作好随时上前线的准备。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中、美、英三国领袖在开罗会谈,发表了同盟国战争目的之一乃是“将日本从清国人手中盗取的全部地域如台湾及澎湖岛全部交还给中华民国”的开罗宣言。三天后的十一月三十日,殖民地台湾和朝鲜的学生,终于也被强征到前线充当炮灰了。

以转学名义归国的计划

吴思汉:我虽然暂时还没接到征兵令。可也担心自己在大学毕业前就会以充当“日本军医”的名义被强征到前线,这么一来,不仅无法一偿归国的夙愿,或许还会被强迫充当日军的一名士兵,在前线与祖国军士枪口相向;而这种情形是汉族血统的我绝对无法允许的。我于是与高校时的老友陈,南二中校友蔡水源和李瑞东三君,在公寓内聚会,促膝长谈,商讨对策。有人说如果我们被派到前线,就在日军里头做国军内应。有人说我们应该立刻返回台湾,在岛内策动反日行动。在讨论的过程中,各说各话,意见分歧。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最好的出路就是前去大陆,参加祖国的抗战组织,成为祖国军队的一兵一卒;尤其是加入空军,参加对日空战的行列。

蔡水源:台北高等学校毕业后,调和仔考上京都帝大医学部而去京都。我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后来没考上高等学校,也跟着去京都,准备重考。后来,我因为调和仔来往的关系而认识了一个大陆来的留学生(他的名字就不说了)。我们一起生活,一起讲话;他讲国内的形势给我们听。我那时候年轻,有热血,而且个性直爽。有一次,大家在讨论未来的出路时我就不耐烦地骂起来说:“啊!不用讲这么多啦!回到国内。大家一起回到国内,跟日本仔。”这个留学生就说:“这样好,这样好。这样,我先来教你们讲北京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思想的人物。

吴思汉:我们决心放弃一切学业,一心一意筹备归国计划,早日归返祖国,参加抗战。我随时寻找机会,接近国内留学生,并且也与医学部同年级的国内留学生渐渐熟悉了。虽然如此,我始终找不到自己所期待的人。一直到后来,在学校马术部结识了一个就读工学部土木系的国内留学生戴振本,我所期待的归国计划,终于有了落实的可能性。

有一天,戴振本坠马受伤,我送他回宿舍;我们的关系因此更加亲密,随即结为知交。不久以后,为人极富侠义心的戴振本就搬到我居住的公寓,一起生活。他经常和我们一起议论时局,并向我们介绍国内的情况。因为这样,他逐渐了解我们这些台湾青年的处境与心情,也知道我们归返祖国、参加抗战的决心。他不但对我们深切同情,而且立即表示愿意协助我们潜返祖国。既然如此,戴振本建议说,他就先教我们讲北京话。

一九四四年元月,我的归国计划终于随着戴君的即将归国而出现千载难逢的机缘。戴振本满心欢喜地向我透露归国讯息。他说他将利用春假返乡省亲,他想,我可以先随他潜入沦陷区,然后再设法突破前线。深入内地。我听了当然雀跃不已。当下就决心跟随戴振本归国。

蔡水源:后来,那个大陆来的留学生要我们都别去学校念书了,说他要带我们回到祖国,参加抗战。他又说,调和仔已经决定放弃医学部的学业跟他回去;所以他先带调和仔过去,在奉天(沈阳)等我们;我们慢一步,随后再来。

吴思汉:为了解决在下关(日本本州岛境内)与山海关所要面临的难关,我于是去警察局询问出国该办的手续。经过讨论之后,我们拟定了归国计划:我以转学北京大学。蔡水源和李瑞东两君以申请就读华北地区中国系私立学校的名义,正式办理出国手续。戴振本则将我们申请学校所需的证件寄给在北京师范大学作研究的兄长戴振乾。然后,我们就每天聚集在公寓,一面等待归国证件下来,一面继续由戴振本当老师,全力学习北京话。

计划拟定之后,我随即写信回台湾故乡,向父亲禀明转学北大的事。半个月后,我收到父亲劝我打消渡华念头的回信。父亲对我的转学计划极为愤怒。当时,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改了姓名的他以“日本人”的身份在天津、大连等地都设有分店;大部分时间他在大陆。他在信上说,去年,刚刚从大陆回到台湾,所以熟悉当地的情况;他指出北京物价昂贵、学校设备不完善及语言不通等几点理由,坚决反对我放弃京都帝大医学部,转学北大。在他看来,我转学北大的计划危机四伏。可我接到父亲的家书后,并没有就此放弃原先的计划。我想,单凭一封信,父亲也无法了解我真正的用意,于是又写了一封信,拜托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帮我签署转学同意书。可这次却如同石沉大海。

以改籍探亲名义闯关

吴思汉:一直到二月底,我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回音。我以转学名义归国的计划无法落实了。看来,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戴振本分析说,第一条路是到东北或华北就业;但是,这必须要有日本领事馆的许可书,可能性很小。第二条路则是不办正式手续,设法逃离日本。

我们反复讨论、评析了两种方式的可行性。

“我想,”我对蔡水源和李瑞东说:“最好的方法还是利用戴兄春假返乡省亲的机会,先由我偷渡入华,帮你们办妥渡华手续,然后回到日本。等到六月,戴兄毕业后,我们再一起前往重庆。”

“问题是你要怎么偷渡呢?”蔡水源和李瑞东同时问我。

“我支持吴兄这个方案,而且还想到一个办法;”戴振本表态说,同时看了看所有人对他期待的眼神。“我想,吴兄可以用我的归国证伪造另一张归国证。”

“怎么弄呢?”我问道。

“这段时间,我偶尔会到东京办事,通常都在清晨回到京都。”戴振本建议说,“你可以在我回来的时候,跟我一起前往警察局,在外把风,我就以交回旅行证的理由进入警察局,抓住刑警不在的机会,把你的照片偷盖钢印。这样,只要在我的归国证上贴上盖了钢印的你的照片,你就有机会逃离日本了。”

我认为戴振本的建议虽然很危险。但有可能成功。于是决定放手一搏。

几天后的清晨,我依约前往京都车站,迎接从东京办事归来的戴振本,准备一起前往警察局,进行偷盖钢印的计划。

“机会来了。”戴振本见到我就兴奋地告诉我。“在东京,我听朋友说,有一个原籍奉天新民县的东京一高留学生吴继中最近要回国。于是我就去找他。我向他介绍了你们想要回国抗战的心愿,同时希望他能帮助你归国。结果,他不但爽快地答应,而且表示他也有意到重庆去。”

在戴振本的安排下,我随即与吴继中见了面。我们三人促膝长谈了一个晚上。吴继中听我说我父亲去年刚在大连设立一家分店,于是建议说他到了大连以后,立刻以家属名义给我发一份“父亲病危”的电报;然后,我便以探望父亲的名义,过下关,先到新民县他家;等到戴振本春假归来后,我们三人再一起共闯山海关。

计划既定以后,我随即抽空前往冈山县,拜访一位同样具有反目民族意识的同乡。告知我最新的归国计划。当我从冈山回到京都的时候,吴继中已经与大连的朋友一起归国了。我也着手准备归国之行。我考虑到未来前往重庆的遥远路途,势必要面对的首先是经济问题,于是决定依靠药品买卖所得的蝇利来维持旅途所需的基本生活开销。我随即向一些朋友借钱。委托东京及大阪的学长,购买奎宁等昂贵药品,同时也在京都街头的药局,四处搜购从神户刚送来的各种德制药品;前后总计买了将近一千日元。

不久,吴继中从大连发来了“父病危速回”的电报。我立即前往京都帝大办公室,报告家里的情况,并取得大学当局所发的返乡探亲证明书。然后我又马不停蹄地前往警察局申请归国证。出乎意料,承办的警察竟然告诉我说:

“日籍民众前往满洲并不需要归国证啊!”

终于弄到前往大连的火车票

吴思汉:我兴奋地赶紧离开警察局。因为渴望能够早日离开日本,所以一刻也不耽搁,随即前往京都火车站,购买前往下关的火车票。到了车站,我看到售票窗口已经挂上停止售票的告示了,可还是有许多人在排队等待。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前往下关的火车票一票难求。车票通常是正午开始贩卖。一个显然已经等得很久的中年男子向我抱怨说:可是,一天往往只卖一两张,有时候甚至根本一张都不卖。几个坐在地上聊天的人告诉我,他们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来排队了。旁边一个人也主动附和说他已经排了两天的队却依然买不到票。我知道,照这种情况看来,不长期等待,是不可能买到票了。我于是先回公寓。当天晚上,我又携带一把折叠椅,请蔡水源和我一同前往车站。到了车站,我让水源仔把折叠椅放好,依序排队,我则走到售票口前,向四五位躺在地上等待买票的民众打听状况。

“请问你们排了多久?”

“四五天前,我们就开始来排队等待了。”

我觉得情况不是很乐观。虽然如此,我还是决定继续等下去。

到了第二天中午,开始要卖票的时候,车站方面的人又宣布说要让具有军入或公务员身份的人优先购票。结果,车票很快就卖光了。我觉悟了。这样下去,即使再排几天队,也买不到票的。徒然浪费时间而已。于是和蔡水源黯然回到住所。

“按照这种情况看来,遵守规矩排队,是买不到票的。”戴振本了解情况后同意我的看法说。他想了想就果断地说,“看来,不透过关系是不行的。”

“是啊,”我颓丧地说,“问题是,我们能有什么关系呢?”

“据我所知,”戴振本想了一下后安慰我说,“我以前住的吉田学寮的舍监太太,好像跟京都车站售票员的关系还不错;以往,许多学生要回大陆家乡,都是拜托她才买到票的。虽然我平常跟她并没有特别亲近,不过还是可以试着找她帮忙。”

“要怎么试呢?”我问。

“钓鱼必须有饵。”戴振本笑了笑。“对日本人,更是如此。我们先要知道,她在生活上喜欢什么?或者缺什么?然后给她送礼。这样的话,我想,她不会不帮这个忙的。”他又笑了笑,然后进一步说,“因为生活艰苦。最好是能够送点吃的东西吧。”

叙事者:自从对美、英开战以后,日本的国内经济就更加战时体制化了。垄断资本通过“国家总动员法”发布的种种经济统制令确立了对全部产业的支配权,把所有资金、资材、劳动力都投入军需生产。这样,民需工业和中小企业就被牺牲了,农业劳动力严重不足、肥料和农机农具缺乏,农业生产也因此大幅度下降。与此同时,由于海上运输的断绝,进口困难,粮食危机也就更加严重。因此,从一九四一年开始实施粮食配给制。可到后来,成年人一天二合三勺(三百二十克)的配给量都难以维持了。至于蔬菜、肉、鱼类等副食品,比主食更为缺乏,也逐渐实行了配给制。到了一九四四年,全部食品都实行了配给制。一般民众的生活就更不容易了。

吴思汉:几天后,我听说一位陈姓台籍同窗刚刚收到台湾家里寄来的一盒糖果。我想,日本人喜欢吃甜食,现在,交通困难,台湾的砂糖不能进入日本,那么,把这盒糖果送给吉田学寮的舍监太太,应该会讨得她的欢心才对。我于是去找那位陈姓同窗,把情况告知,于是承让得到了那盒糖果,马上交给戴振本去送礼。

第二天,戴振本给舍监太太送了礼。戴振本回来后笑着跟我说她答应帮忙了。我欣喜若狂。为了避免自己逃离日本以后可能带来的麻烦,我随即着手整理行李,搬到蔡水源和李瑞东的租屋,等待车票。

然而,等了几天,舍监太太那边依然杳无音讯。我于是去找戴振本打听。

“我听说通航下关、釜山之间的渡船最近接连被盟军潜水艇击沉,所以暂时停航了。又听说即使恢复通航,船票数量也会大减。”戴振本面露忧愁说,“从四月一日起,一般民众的旅行自由将受到严格限制,不管是国内或国外,凡是超过百里的旅行,都要有警察当局的证明。”

我感到极为不安。我想,这样一来,我费尽苦心才弄到的学校证明与假电报,不就失去效用了吗?

“不管怎样,”我还是请求戴振本说,“还是请你催一催舍监太太。”

接着,我又前往车站,直接拜托一位已经认识了的售票员。

四月四日,我突然接到车站售票员打来的电话。售票员说,他已经帮我弄到一张前往大连的车票了,要我赶快过去拿。我放下电话,赶忙奔向车站,购买那张车票。

当天晚上,我先准备好第二天的便当(即盒饭),然后写了一封家书,交给蔡水源,慎重地拜托他,等我安全过了山海关后再帮我把这封信寄回台湾。然后我就把握出发前的最后一夜,与戴振本、蔡水源及李瑞东促膝长谈,不知夜之将尽。

从京都展开的寻找祖国之旅

吴思汉:四月五日。我穿着一身干净的学生服,手提一只藏着四处搜购的药品的行李箱。由蔡水源陪同,前往京都车站,搭上开往下关的火车,只身前往祖国大陆。

列车从京都出发后便以下关为目标,向前疾驶。我望着窗外的风景想着:此行如能成功,那么,身为台湾青年的我就能实际投入祖国抗战建国的队伍了。想到这里,我的心胸立刻被一种莫名的感动充塞,眼泪于是不可控制地顺着双颊流了下来。我又在心里警惕自己:不可太过兴奋感伤。毕竟,此时离目的地还很遥远,前面的路,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危险困难……我随即自我勉励,不管未来会碰到什么样的挑战,都要打起精神,勇敢面对。

入夜以后,火车终于驶抵下关。

四月六日早晨,我顺利地改搭从下关开往釜山的渡船。

“站住!”

当我怀着无比的希望就要走进船舱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制止我继续前进的声音。我心生警惕,想说该不会是碰到水警了吧!于是停下脚步。一个穿国民服的男人走到我的面前,开始盘问。

“原籍哪里?”

“台湾。”我沉着地面对。

“台湾?”他皱了一下眉头。“从哪里来的?”

“京都。”

“去哪里?”

“大连。”

“去大连做什么?”

“探望父亲。”

“证件呢?”

我把吴继中拍发的假电报、京都帝大所发的省亲证,一一递给对方。那人一边查看电报与省亲证,一边又盘问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话,然后就把东西还给我,口气不耐烦地说:

“走吧。”

我于是放松心情,走进船舱。

我看到所有的舱位都已经被军人占满了,随即走回甲板。不久,船静静地驶离码头,向对岸的朝鲜半岛前进。我的心情于是也一步步地更加接近祖国了。傍晚时分,渡船平安驶抵釜山港。我终于顺利地闯过第一道难关了。

穿越朝鲜半岛过鸭绿江

吴思汉:在釜山,我要改搭纵贯朝鲜半岛的火车,继续北上。列车要到晚上才开。我利用等车的空当到街上溜达。街上冷冷清清的,到处是乞丐,一点也看不到生气蓬勃的街景。同样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我感伤地想着,朝鲜显然比台湾被压迫得更厉害,人民也就更不幸了。

夜更深了。

我走到釜山火车站,再次搭上从釜山北上的夜行火车。我看到,火车车厢内依然有许多日本军人。只是,跟日本本土的军人相比。这些军人的体格比较强壮,穿着的服装也更为亮丽出色。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们在言谈举止间处处流露着傲慢的姿态。我一边远远地观察一边猜想:他们大概就是日本人引以为傲的所谓关东军吧。

火车在暗夜中疾疾前进。

天色随着列车的北行逐渐亮了起来。

我感受到阳光穿透窗玻璃照在眼皮上。于是睁开双眼,认真地望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田园风光。我看到,处处残留着日本帝国主义榨取痕迹的农家房舍散落在这里那里,显得局促、破落。阳光下,勤劳的农民正在贫瘠的田里辛勤劳动。

“哼!”坐在对面的一名日军皱着眉头,指着窗外劳动中的农民,一脸不屑地向邻座的另一名目军说:“过这种生活的会是日本人吗?”不等对方搭腔又继续说道:“在日本,不会有人这么贫困的。”

听到日本军人如此无知、傲慢的言论,我油然生起一股愤怒的情绪,冲动地想要质问对方:“你知道,你们日本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过着这么贫困的生活吗?”可我考虑到一般日本军人深受军国主义毒害是不会有反省能力的,也不想节外生枝而耽误自己前往重庆的旅途,于是就勉强按捺下情绪。

入夜以后,火车终于穿越鸭绿江上的铁桥。驶抵满洲境内的安东(丹东)。

我提着装着药品的行李箱,下了火车,没有遇到任何刁难就顺利通过海关的入境检查。走进车站候车室,等待开往沈阳的下班火车。坐在候车室的长条椅上,听着周遭旅客讲着从来没听过也不知所云的东北方言,我内心激动地告诉自己:

“终于回到祖国了。”

这天是一九四四年四月七日。

从丹东到沈阳转新民县

吴思汉:我转乘开往奉天(沈阳)的火车,继续前行。我在车上睡了一觉,然后在四月八日的晨光照进车厢时醒来。火车逐渐减速。驶入奉天车站。奉天是前清故都,原称盛京,历来是辽宁省行政、经济、文教中心,同时也是东北最大铁路枢纽。我提着行李箱,跟在其他乘客后头,走下月台。这时,我看到一群像是难民的旅客,穿着沾满泥土的、厚重的棉布长袍,排成一列,正要走出车站出口处。看着眼前从没看过的,虽然脏得吓人,可看起来倒很强健的北国同胞模样,我的内心不免略微感到疑惑地想着:“究竟是他们还是我们台湾人才是真正的汉民族呢?”

距离西行新民县的下班火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于是到车站附近的街上,四处瞧瞧。广场上,强烈的北风吹来漫天的沙尘,几百名苦力或站或坐或卧,挤得满满的;他们都跟我刚刚看到的像是难民的旅客同样装扮。望着眼前这一大群饱受日本帝国主义迫害的同胞们,我不禁陷入沉思,并且忽然想起京都帝大经济学部教授高田保马(一八八三年至一九七二年)描述汉民族的一段话:

“汉民族之所以能够维系五千年的文化。不被其他民族统治,在于人民的生活水平低落。因为生活水平越高的人越没有耐力;反之,越低越坚忍。中国的坚忍不拔,在于下阶层的民众占了多数……”

我一边想着高田保马的话,一边穿过广场,然后在附近的街道随意闲逛。我发现,这里有很多日本商店,看起来与日本本土的商店也没什么两样。通过周遭所见的公共建设,我看得出来,为了确保在国防和经济上都可谓日本“生命线”的东北发展,日本帝国主义者经营这个占领区是有野心的。

我从街上回到车站,然后搭上一班西行的火车,并于午后四点钟左右在新民站下车。新民是沈阳西边的一个县城。街景仿如异国。一下车,强烈沙尘便随着阵阵大风迎面刮来。让我几乎无法睁开双眼。我顶着漫天飞舞的风沙,操着才学会的北京话一路探问,终于在天黑以前,循址找到吴继中家。

“先吃饭吧。”在京都见过一面的吴继中向我伸出了热情欢迎的手,随即说,“我们东北人一天只吃两餐,一般都在早上十点与傍晚四五点左右。”

我于是去洗手洗脸,然后与吴家人共享晚餐。

“由于粮食配给的关系。大米不容易吃到。”吴继中的父亲带着歉意说,“你虽然远道而来,我们也只能招待你吃高梁饭。”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到高梁饭呢!”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吃过饭后,吴继中就安排我在温暖的火炕上休息、聊天。

“由于家人反对,”吴继中不好意思地向我致歉说,“我暂时不能一起前往北京了。”

按照我们在京都议定的计划,我要在吴继中家等待随后赶到的戴振本,然后三人再一起共闯山海关,进入北京。等待期间,我还要到新京(长春)找一位姓侯的台湾同乡,请他代为安排蔡水源与李瑞东偷渡满洲的事情。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既然这样,”我说,“即将毕业的戴振本也就没有必要放弃学业,赶着回国了。”

“这样也好。”吴继中又安慰我说,“你可以拿我的东京一高证明书去用。这样,你过山海关也不麻烦了。”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九日,一早起来,我还来不及给戴振本发电报,戴振本却已经从京都打来“立刻回家”的电报。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仅仅四个字的电文,于是随手递给吴继中,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戴振本指的是他将立刻回他大连老家,”吴继中琢磨着字意说,“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他是指到北京呢?”我忧心地说,“可那里既不是他家,更不是我家啊。”

我想,京都一定发生什么事了,随即发电报到京都,要戴振本毕业后再归国。与此同时,我也写信向新京的侯君解释:因为所买的车票使用期限只到十一日为止,就不去拜访他了。

滞留山海关车站

吴思汉:四月十日。我穿着吴继中提供的东京一高学生服,告别让我睡了两夜暖炕的吴家。吴继中陪我走到新民火车站。上车前,我拜托吴继中给戴振本就读北京师大的兄长戴振乾拍发电报,告知火车驶抵北京的时间。

我搭上开往北京的火车,继续前行。列车驶抵山海关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因为马上就要用钱,我于是拜托坐在对面的旅客帮忙看顾行李箱,急忙下车去兑换纸币。我等了许久才换到钱。当我走回座位时。一位华人检查员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他用手指了指已经打开的皮箱。用日语问我:

“这个行李箱是你的吗?”

“是的。”我说。

“你一个学生为什么带那么多药?”

我正在伤脑筋要怎么辩解,检查员命令我下车,然后把我带到海关办公室,查看我的身份证和归国证。我把吴继中给我的证件递给检查员。

“既然你是中国人,”检查员知道我是中国籍后生气地逼问,“为何不说中国话呢?”

“我是福建人,”我依然用日语胡诌一通,“从小就到日本,所以不会说北京话。”

“你一个学生带那么多药要做什么?”尚未等那名华人检查员继续追问,一直站在一旁的日籍主管插进来问我,他不等我回答就语带威胁地笑着说:“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照说,应该把你送到宪兵队处罚,可我看你是一个学生,不像是作奸犯科的不法分子,这次就饶了你。不过,这些药品统统要没收。”

我身上只剩两百元,要是没有这些药品,前往重庆的旅费和眼前的生活,马上就会成问题,想到这儿,我恳求对方留下一部分。

“巴加!你这家伙真不识好歹!”日籍主管马上变脸骂道,“把他铐起来!”

我看出来了,日籍主管其实只想吞掉这批珍贵的药品,并不是真的要把我关起来。我只好让那些药品被没收,赶紧离开。

这时候,列车早已驶离月台了。下一班车要到明天早上才开,我只好在候车室等待。夜,已经深了。几名铁路警察端着枪,在候车室不断地来回巡逻。许多穿着肮脏长袍,看似难民的男男女女,零零落落地坐着。我看到其中一人露着肚皮,仰躺地上,似乎难耐寒冷而一边口吐白沫一边呻吟着。周遭的人却无动于衷地睡着。他生病了吗?还是饿了呢?未曾见过这种悲惨景象的我难过地寻思着,想到国内同胞在日寇蹂躏下竟然过着如此艰辛不堪的日子,一股怒火不禁又涌上心头。

这一夜,因为目睹了难民的惨状,因为失去那批药品后马上就要面临的经济困难。我一直被一种不安的心情笼罩着,无法入眠。

初抵北京

吴思汉:四月十一日,早晨。我搭乘第一班火车,从山海关车站出发。过了正午,终于抵达北京站。我在车站出口处四处张望,始终没有看到有人举着我的名牌接我。我于是走出车站。吴继中不可能没给戴振乾兄长拍发电报。我边走边想。戴振乾兄长知道火车驶抵北京的时间后也不可能不来接我。问题也许就出在山海关滞留一夜的缘故吧!

我来到车站前的广场。这里跟奉天车站一样,到处都是难民,我没在广场逗留,叫了一部人力车,就直奔北京师大。在校门口,因为语言不通,我比手画脚了老半天,还是无法向警卫说明来意。后来,通过一位懂日语的学生翻译,我终于见到了戴振乾。

“我一大早就到车站接你。可所有旅客都走了,还是没看到你。”进了校园,戴振乾充满热情地边走边解释说,“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路上出了问题呢?”

“路上是出了点问题。”我向戴振乾简单说了在山海关车站的遭遇。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很佩服你。”戴振乾安慰我说。“我安排你先在我的宿舍过夜。”他看看附近没人,又小声说,“前往重庆的事,我再尽力想办法。”

我在戴振乾带领下前往学生宿舍。一路所见,学校校舍的建筑并不现代,设备也极为简陋。

“我听说,北京师大的历史颇为久远,”我略显失望说,“可看起来,不过如同台湾私立中学的规模而已。”然后我又自我安慰说:“我想,为了抗战,大部分的重要设备一定都移到后方去了吧。”

戴振乾笑了笑,没说什么。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二日,戴振乾一早就出门去打听前往重庆的门路。我闲着没事,就自己到街上闲逛。北京的衣食、习俗与语言都和台湾不同。我走在街上,就像在异国旅游一般新奇。在京都,因为全部食品都实行了配给制,日本一般国民的生活相当艰苦,经常处于饥饿的状态;街上也不容易看到青壮年男子。我原本以为,作为日本占领区的北京,应该也是一片萧条的景象;可我看到的北京街道却井然有序:汽车虽然很少,到处都是骑着脚踏车和来来往往的人们,而且还看得到许多青壮年男子;商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日用商品和食物,虽然价格昂贵,但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我又到久闻其名的北海、中南海和中央公园参观。这三座占地宽广、规模庞大的公园。更让我感到祖国的地大物博。我想,在幅员狭窄的日本本土,恐怕找不到一座像这样的公园吧。

晚上,我和戴振乾先后回到宿舍,然后就一边吃着窝窝头配热开水的晚餐,一边讨论我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打听了一整天却一点头绪也没有。看来,短时间内,你是去不了重庆的。”戴振乾说,“问题是,日本宪兵经常会到学生宿舍临检。你如果住久了,恐怕会有危险;而且我们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

讨论到最后,我同意,暂时先到秦皇岛的戴家住一阵子,等到戴振本从京都归来,再作打算。

转移秦皇岛戴家

吴思汉:四月十三日傍晚,我和戴振乾搭上开往秦皇岛的火车,并于第二天早晨抵达。下了车,戴振乾随即带领我直奔老家。

“这里,伪政府与日本特务经常侦查在附近活动的八路军。”快到家时,戴振乾特地交代我,“为了安全起见,你就别让我父亲知道你是台湾人,省得他误会你是日本人。”

“没问题,”我说,“我就说我叫吴广中,福建漳州人。”

四月底,戴振本托人向我转达说他已经从京都回到北京了。

五月初,我们终于在秦皇岛戴家重逢了。

“你离开下关后。京都的刑警也得到了情报。”戴振本向我通报我离开京都以后的情况。“他们把蔡水源抓去拷打,逼问你的去向。”

蔡水源:调和仔要走以前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叫我替他寄。那天,我要去车站寄信,却在路上被一名刑事碰到。那名刑事大概看我的样子奇奇怪怪,就把我带到警察局侦讯。进去后,他先把我揍了一顿,然后问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

“买车票啊!”我骗刑事说。

那名刑事就要我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看一下。我于是先掏出口袋里刚好带着的四五个人的餐券。那上头都个别写了不同人的名字。那名刑事看了以后就怀疑地问:

“你一个人怎么带了那么多人的餐券?”

“我们几个人都在一起生活,”我回答说,“有时候,他们要上课不能自己去吃,我就帮他们去领饭包,让他们吃。”

“是这样吗?”那名刑事半信半疑。

我看他好像有点相信就趁机说:

“我肚子好痛,你可不可以让我先去一下厕所?”

那名刑事也许看我老实、单纯,就说:

“好啦。赶快去吧!”

我一进厕所,就赶快把调和仔那封信丢到茅坑里头。我还后悔来不及把它拆开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日后也好口头转达给调和仔的父亲听。

还好,那封信没被搜到,否则我就要吃更多的苦头啊。后来,那名刑事就让我走了。

有一天,两个日本特高警察又来找我,警告我不可以和那个留学生在一起。他们说如果我不乖一点。就把我当作共产党员来处理。我说,我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共产党员,我只知道他是中国的留学生,而且是一个有热血的青年。如此而已。

吴思汉:我又向戴振本提出下一步该怎么走的问题。

“我这次能够逃离京都,可以说是偶然的幸运吧。”我说,“问题是今后怎么办呢?”

“如果日本警察知道你人在华北占领区,”戴振本也忧心地说,“只要一通电报,你就会立刻被逮捕。”

“所以,”我说,“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早点拟定南下的对策。”

在此之前,日军决定扫荡河南省,为南方的更大的跃进作准备。四月中旬,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发动了豫中会战(日方称为河南战役)。十七日夜间,日本第十二军部队强渡黄河,向郑州突进。国军第一战区副司令汤恩伯所统帅的河南守军望风而逃。二十天之内,郑州、洛阳等四十九个县市丧失了。到了五月九日,平汉铁路线南段已经完全沦人日军之手。

因为这样的形势变化,我和戴振本西行重庆的路也被封锁了。我们只好等待继续前进的机会。不久,戴振本在北京中华航空公司找到工作。先行返京。

重返北京后到天津任职

吴思汉:五月中旬,我也跟着回到北京。戴振本住在位于西四牌楼的公司宿舍。他另外安排我寄宿一位李姓朋友家里。我于是在北京过着最简单、节俭的物质生活,抓紧时间,努力学习北京话,为日后的重庆行作准备。

一段时日后,李姓朋友和我聊起重返北京的感受。

“我感觉,这段时间,北京市内的日本人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而且骄傲莫名。”我据实说,“我认为日本人这种优越感表现了岛国的无知,他们的凶恶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他们何止骄傲而已,他们经常横行街头,欺负国内同胞;”李姓朋友说,“有时,甚至连伪政府的华人警察都会遭到殴打。”

“我觉得他们的蛮横态度恐怕比在台湾还要恶劣。”我感慨地说,“假设现在没有抗战主体,华北也会变成第二个台湾,甚而全中国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吧。”

说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全身战栗。也因为这样,我更加坚定了要到重庆参加抗战的决心。但是,在没有经济收入的情况下,一个多月后,我面临了活不下去的困境。

“我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跟李姓朋友说。

“我在天津有个叔叔。”李姓朋友就说,“他公司刚好需要一个秘书,条件是日本人。我觉得,你还是先以日本人的身份到他公司工作吧。”

六月中旬,我只好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前往天津日本租界任职。

天津的大建筑物很多,街道大都沿河弯曲而狭窄,交通便利,风景美丽。虽然如此,因为公司没什么大事可做而感到无聊,更因为归返祖国参加抗战的初志未能实现却沦为商人,且无法预知到内地的路何时能通,我便经常遥望西南,不胜唏嘘地空叹气。后来,由于业务的关系,我偶然从一些上海归来的商人谈话中侧面得知:从杭州经安徽或是福建而往来重庆的商人很多。我不禁有点心动。我想进一步向这些商人求援,可又考虑到不知别人的真心,终究不敢表态。

就在我处于心情困顿的时候,戴振本来信了。戴振本在信上说,他透过友人介绍,已经转到唐山开滦矿物局当技师,那里的薪资较高。经济上稍有余裕。戴振本又说,他以生病之由向公司办理留职停薪,尚未正式辞职,所以宿舍还保留着。他建议我,与其待在天津,虚掷光阴,倒不如先回北京,考个学校,一面读书,一面继续寻找前往重庆的门路。

既然经济条件许可了,我于是决定再回北京,借住戴振本原来的宿舍,准备北京大学的入学考试。

进入北大工学院

吴思汉:尽管入学北京大学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我还是想要利用这样的机会报考人文科系,进一步学习国语和中国文化。然而。一段时日之后,我终究因为对国文、史地等文科没有把握。不得已只好报考北京大学工学院。经过短期的准备,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入学考试。

我考虑到到南方的路不知何时会通,戴振本原来的宿舍也不一定能够长久住下去,为了减轻经济负担,于是打算搬到学生宿舍去住。可我又听说,日军对北大学生宿舍监视严密,经常有学生被捕。为了安全考虑,我于是打消住校的念头,决定继续暂住戴振本原来的宿舍,并且委托当地朋友假造了居住证明书,办妥身份证与学生证,以备日军检查之需。

进入北大后我才知道,日军占领下的北大,思想气氛一片喑哑,已经没有早年的活泼自由。从学生们身上,我既看不到他们散发出来的自信的光彩,更丝毫感受不到他们有强烈的民族意识。我看到学生们过着与殖民地台湾相同的双重生活。因为这样,再加上经济困难,我无法购买教科书与笔记本等文具,干脆就不去学校上学了。这段时期,为了学国语,手边只要偶尔有点钱,我就去看电影。渐渐地,我的国语也比刚到北京时有进步了。

我依然终日苦闷地想着:何时才能到达中央地区,接触到祖国的核心呢?在寂寞中,我的乡愁不禁油然而生,同时也就越来越强烈地希望能够在北京见到从台湾来的同乡。后来,我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台湾嘉义县朴子出身,就读高等工艺学校的蔡君。我常常同蔡君谈论民族与台湾问题,思乡而来的寂寥因而得以消解几分。有一天,蔡君向我表达了他对没有强烈的民族意识的华北青年深感不满的心情,同时也向我透露他对祖国的抗战抱持莫大的期望;还说,只要有机会,他就要投入抗战队伍。我听到蔡君的表白,非常感动。我很想向蔡君表明自己并不是福建漳州人,也是台湾同胞。但是想到两人认识不久,为了安全,还是以普通中国人的立场勉励他。

后来,我又通过一些京都帝大归来的留学生听到京都方面的消息:在日本国内,宪警对中国留学生、台湾人与朝鲜人的监视越来越严厉了。但是,我打听不到任何有关蔡水源和李瑞东等友人的消息。

一段时间后,戴振本从唐山来到西四牌楼的宿舍探访我。他坦诚说他回国的目的就是要前往重庆,可现在不但心愿不能达成,反而待在日军占领区。从事对原来的计划一点帮助也没有的工作,内心因此感到痛苦烦闷。他想,既然不能前往重庆,还不如辞掉开滦矿物局的工作,再去日本,从事学术研究。我力劝戴振本打消这个念头,说我脱离日本的事件才发生不久,他如果再去日本,恐怕会被日本警察逮捕。如果他坚持一定要去,我也要跟他一起回去。戴振本考虑到我的安全,最后终于断了再度赴日的念头,决心继续留在华北,全力打听前往重庆的途径。

几天后,戴振本认识的一位女士赵姐告诉他,她有个从中央地区归来的朋友,不久后就要回去。戴振本于是立刻拜托赵姐,联络这个朋友,带我们一起走。同时,他又写信给师大毕业后在山东潍县游击区担任高中老师的哥哥戴振乾,请他帮忙探查参加抗战组织的路径。不久,赵姐告诉戴振本,她的朋友还没决定何时南下;戴振乾也回信说找不到路。这样,除了继续等待以外,戴振本和我别无他法。

这时。我在日系报纸看到台湾开始实施征兵制的消息,适龄当兵者要在十一月底前办理登记。我知道,这么一来,京都的各级学校一定会办理登记,警察一定也会彻底追查我的行踪。他们在大连找不到我,一定会到华北来查。我如果一直待在华北,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们发现。十一月上旬,当戴振本又从唐山来到北京时,我就把最新的状况和自己的想法坦白相告。

“据我所知,河北省几乎全在八路军的势力范围内,其中离重要都市及铁路沿线几公里处便是八路军的游击区;”戴振本说,“尤其是唐山到山海关以东地区,八路军拥有强大的势力。”

“万一前往重庆的路一直被封锁,我只好进入离铁路沿线不远的八路军游击区;”左思右想后,我说了自己的决定,“既然同是抗战组织,与其待在北京被日军逮捕,倒不如投身共产党的红军。”

戴振本不同意我的想法。他认为,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前往重庆比较好。经过长谈以后,戴振本终于说服了我。我们决定:不计任何手段也要到重庆去。

戴振本于是再去找赵姐,探听她的朋友何时南下。赵姐告诉他,她的朋友还没决定。因此,此路不通。我们讨论以后决定走第二条路:戴振本到河南前线探路;我去山东潍县游击区,透过戴振乾找路。为了应付途中可能碰到的临检,戴振本特地拜托他在华北最亲密的朋友陈士应,给我写封介绍信,说明我是因为经济困难而辍学赴山东当教员。

无论好歹,事情总算大致定了下来。因为决定了去留,我顿觉轻松无比。出发前,我的心情也处于一种好久没有过的平静当中。

前往山东游击区

吴思汉:十一月十七日早上,戴振本先行出发,前去河南。十九日,我也从北京车站出发,前往山东。当时,山东省的政治形势极为复杂。除了占领铁路沿线的日军外,国共两党的游击队也在此互相对峙,三路人马经常互动干戈,形成三军鼎力的局面。

火车东行天津后,南下进入山东省,再由济南向东。我在潍县车站下车,随即按照戴振乾事先告知的方式,进入县城,找到作为国民党中央军游击队联络站的某家商店;然后在他们的安排下,等待马车,前往距离县城三十五公里远的小村落王家庄。戴振乾就在当地一所中央军游击队设立的高中任教。

马车缓缓地走向尘土漫天飞扬、一望无际的平原。我躺在行李上,一边悠哉地仰望天空。一边与马车夫闲聊。因为脱离了日军占领区,因为受到乡间特有的明朗风光感染,一路上,我都感到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轻松愉快。

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地顺利抵达王家庄。

时值初冬,寒风刺骨。

戴振乾任教的高中借用民宅当作教室,非常简陋。但抗日气氛浓烈。每天早上,学校都会举行升旗典礼。这时,看着国旗冉冉地升上天空,随风飘扬;听着学生义气激昂地宣读抗战建国的纲领,然后高唱打倒日本的歌声,我的心绪也开始融入到抗日的情境中。

后来,我听说,邻村有位从内地归来的军人最近要去安全的后方城市西安。我想,我可以从西安前去重庆,于是就请戴振乾作陪,登门拜访。

“我很钦佩你的爱国心。”那位军人听了我陈述寻找祖国的经过与目的后爽快地答应让我同行。“可我要和一些商人组队同行,出发日期尚未决定,最快也要过了农历新年才能成行。”

我只好继续在王家庄耐心等待。

在等待中,戴振本从河南来信了。他告诉我,河南那边充满希望,要我立刻启程。

第二天(十二月四日)早上,在戴振乾一千元旅费资助下,我雇请当地马车,顶着冰冷刺骨的寒风,前往潍县车站,然后搭火车再返北京。

从北京前往河南

吴思汉:十二月的北京格外寒冷。当我从北京车站来到友人陈士应的住处时,头已经快要被冻僵了。陈士应不在家。我于是躲进被窝,等他归来。不久,邻室某大学的学生从外头回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这位参加某个爱国组织的学生看到我就立刻警告说,“不久前,日本警察才来这里追查你的去处;我听门房说,他们接着要去北大以及你的入学保证人李先生那里调查。”

我知道,日警对我的搜查越来越紧。范围也越来越扩大了,随即离开陈士应的住处,转移到赵姐的住处,暂时隐蔽。

“我听一个朋友说,”赵姐见到我就告诉我,“三四天前,他在北京车站附近看到一个长得好像是戴振本的人。”

“要不是事情有了变化,戴振本不应该回北京。”我在心里琢磨着,“如果他真的回到北京的话,那他应该会去找陈士应吧。”

为了确认事情的究竟,我于是戴顶帽子,系上围巾,冒险出去打听。由于天冷,我又刻意把外套的衣领翻高,尽量遮住脸部。我想,这样,日警就不容易辨认出我的面貌了。

我到了陈士应的住处。

结果,事情并不是传说的那么一回事。戴振本并没有回北京。这时,我那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可以暂时放下来。可我也不免因为北京虽大却无处容我这区区六尺之躯的现实,而感慨万千。为防日久生变,我决定立刻离开北京,南下河南。

十二月八日早上,我搭乘平汉线火车,向南出发。一进入车厢,我的心情立刻又因为继续朝向目标前行而重新愉快起来。随着列车的南下,窗外飘来的硝烟味也越来越呛鼻。想到自己越来越靠近前线,我的心情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十二月九日,火车驶抵位于豫东的历史文化名城开封。下车以后,我随即按照戴振本的信上指示,前去他邱姓朋友的家,打听他的行踪。邱姓朋友的家人告诉我:日军席卷整个河南地区以后便将此新占领区设为特别区,禁止与其他旧占领区来往,除了军事公务外,黄河禁航。日军同时在此特别区内各县设军政部,各派一名日本人与华人担任指导者,以日本人为主。为了养家糊口,戴振本的邱姓朋友无奈地替伪政府工作,在许昌西方的郏县担任指导者。戴振本已经到郏县,找邱姓朋友帮忙前往内地的事情,最近就会回到开封。邱姓朋友的家人把情况说明之后又善意地建议我,就在他们家等待戴振本的到来。

我于是就在开封邱家等待戴振本。十多天之后,戴振本还是没有回到开封邱家。我判断,戴振本一时之间不太可能回来,于是决定前去郏县找他。

我在开封的日军联络部蒙混了一张旅行证,然后于十二月二十一日搭车离开开封。经过两个多小时后,抵达黄河北岸的渡船码头。黄河岸边,北方特有的强风刮起漫天的黄尘,土黄色的河水汩汩流着,岸边的民众穿着破旧污秽的衣服。过了一会儿,渡船来了。我上了渡船。船顺着黄河河道西行,傍晚时分,抵达河南中部的历史文化名城郑州。战前,郑州曾经有十二万居民;但是,历经一年前的饥荒,以及日军的轰炸、炮击和占领破坏之后,居民已经不到四万人,到处弥漫着荒冢般的气息。下了船,我看到附近的建筑物残留着空袭的痕迹,瓦砾堆在沟渠上,房子没有屋顶,几乎毁之殆尽。

我到车站的临时事务所询问南下许昌的火车时刻。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凭着邱姓朋友的家人帮我准备的军眷证明,我摸黑搭上开往许昌的火车。我听说,白天,美国飞机经常在日军占领区空袭,一切交通工具只能在夜间或清晨行驶。火车车厢内挤满了日本兵,还有几个伪政府的军人和官吏。人生地不熟的我怀着茫然担心的心情。整夜不敢入睡。

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火车驶抵黄河北岸的豫中重要城市许昌。在黑暗中,日军部队徐徐下车。我随后也跟着下车。我在候车室一直等到天色变亮后才敢走到街上。这天早上,我也在许昌街上遇到生平第一次的美机空袭。许昌是历史上有名的曹魏故城。然而,我忙于张罗继续西行的交通工具,无暇沉浸于历史的感伤当中。下午六点左右,我终于搭上一辆卡车,离开许昌。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上,我终于抵达郏县,见到了戴振本的邱姓朋友。我把戴振本的信交给他,然后询问戴振本的行踪。

“你来得真不巧。不久前,振本兄才去许昌南方的西平找朋友。”邱姓朋友略感遗憾地告诉我,然后又关切地问我说:“我刚请好假,要回开封探亲: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不要先跟我回开封?”

“我好不容易才来到郏县,”我以为郏县比开封更接近目的地重庆,我怕局势万一生变又延阻了自己前行的时程,于是说,“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等振本兄归来吧。”

“既然这样。”邱姓朋友说,“我就请维持会王会长观照你。”

邱姓朋友随即带领我前去拜访王会长。在路上。他边走边向我介绍王会长,说王会长是郏县的有力人士,五月六日日军占领郏县之后他被推出来担任维持会会长;这人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却是个比较有良心的人。果然,王会长了解了我的背景之后,二话不说,就收留了我。

第二天,邱姓朋友放心地回开封。我于是留在郏县维持会,等待戴振本。

为了避免与当地日本人发生无谓的纠葛,徒惹是非,我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尽管如此,麻烦还是躲不掉。

有一天,军政部新上任的日籍指导官叫我到军政部。

“你知不知道,凡是要进入本县者,必须经过我的许可。”他横眉竖目地威胁我说,“你一定是共产党的工作人员。我要马上把你送去宪兵队调查。”

为了完成前往重庆的心愿,我极力压抑自己内心的不满,委屈地向这个军政部的日籍指导官低头赔罪。最后,我终于得以免去被送往宪兵队调查的危险。不过,他仍然命令我立刻回北京。

也许是王会长的活动原因吧,当地日军部队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报部中尉副主任随即带了一个叫斋藤的士兵,亲自到维持会展开调查。我已有思想准备,按照事先编好的个人履历,一一回答对方。出乎意料地,侦讯在对方似乎颇有好感的气氛中结束。

“听说。斋藤曾在东京宝冢写剧本,显然不是一般的军国主义者;”王会长告诉我,“他不但同情你,而且还在日军部队当中大肆宣传你的事情。”

结果,日军情报部认为,我的案情需要继续调查。这样,我得以暂免立即被逐回北京。

就在此时,我无意间打听到一条前往国统区的路。我决定,如果出发前还等不到戴振本,就自己一个人前行。然而,好事多磨,就在准备出发前,我却感冒了。考虑到前行路途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没有健康的身体是无法应付的,我只好冒险留在郏县,一边养病,一边等待戴振本。

一个多星期后,我的感冒逐渐痊愈了。但戴振本依然杳无音讯。我下定决心要一个人前往国统区。出发前三四天,我卖了大衣,充当旅费。就在这时,戴振本终于也来到郏县,跟我碰头了。

“就在你离开开封后,我回到了开封。”戴振本告诉我,“因为讯息不清楚,我又回北京,了解状况。在北京,我偶然认识了三位刚从师大毕业的女学生;我答应要带她们一起前往重庆,并且跟她们约定农历正月初八在开封碰面。”

我只好等到正月初八再出发。然而,就在戴振本和三位女学生相约会面的日子到来之前,他却生了病,不便行动。我只好延后出发,代他前往开封,带那三位刚从师大毕业的女学生去重庆。

农历正月初八(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日),我在开封见到了北京师大毕业的三位女学生,以及同行的两位男生。这时,跨越黄河的临时铁桥已经修复完成,开封、郑州间的火车也已恢复通车。我赶紧带他们五人到日军联络部办理旅行手续,然后于傍晚时分,搭上开往郑州的火车。火车在驶离开封七八公里远的地方脱了轨。我们只好走到附近的小站,躲避严寒的风雪。

第二天早晨,风雪暂时停了,火车却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通行。我看我们留在原地等待也不是办法,于是就向附近农家雇了一台牛车,继续前进。牛车在荒凉而严寒的河南平原摇摇晃晃地缓缓前行。到了许昌,我们听说日军与国军重新开战;国军不战而退,日军已进驻许昌西南方向的方城。北京师大的五名青年男女认定,战事既起,前方交通势必中断,于是打了退堂鼓,决定回北京。我委婉地劝他们不妨暂时等待,等我确定情况后再作打算。

“不!”五人当中的一名男生坚持说,“我们还是回北京。你放心,我熟悉河南的情况,安全上不会有问题。”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于是跟他们分手,自己一个人回郏县。

我回到郏县的时候,戴振本的病已经痊愈了。这时,国军与日军在郏县南方的叶县与方城之间,形成东西对峙之势;除了南叶县依然属于国统区之外,十之八九的县份都已经成为沦陷区。日军随时都会展开第二次河南战役。

在南叶县临时县政府拘留后经朱阳关到重庆

吴思汉:我和戴振本商量以后,决定第二天就离开郏县,前往国统区。戴振本说河南向以烟草产地闻名,他建议我们两人假扮成烟草商。我们于是出去购买烟草。

一路上,我们凭着机智,通过伪军步哨的盘查,经叶县,继续南下方城。当我们来到叶县到方城必经之道——南叶县临时县政府所在地刘宾花时,日军发动了第二次河南战役。

“战事既起,我们能不能到后方的国统区就无法预料了,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达重庆?”戴振本对形势的恶化感到非常沮丧。

“路,既然走到这里了,”我意志坚决地说,“即使命丧他乡,我也绝对不会后退。”

我们在天要黑的时候来到南叶县政府保安团所设的岗哨处。我们早就听说,这些知识水平不高的士兵,不但难以沟通,而且经常一不高兴就把对方说成是伪军间谍,当场枪杀,并抢夺随身财物。我们认为,为了避免碰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麻烦,最好能够求见高阶长官。于是,面对哨兵的盘问,戴振本就孤注一掷说,我们是省府的工作人员,有机密之事,要见县府的主管官员。哨兵半信半疑,勉强带我们前往临时县政府。安全检查之后,终于让我们见到了县长。

第一次见到祖国官员,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向县长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与不远千里寻找祖国的经过,同时请求县长协助我们前往重庆。怎知,经过一番询问之后,县长竟然怀疑我的举止动作很像日本人,下令当场检查我的脚趾。因为长期穿木屐的关系,我的脚拇趾与食趾间的空隙也和日本人一样,比一般中国人来得要大。县长因此断定我是日本人。我再三说明台湾是日本殖民地的事实。县长依然抱持怀疑的眼光,下令将我们拘押。我和戴振本于是被押进一间草房拘禁。

“这一年来,我不顾一切,历尽千辛万苦,一心一意就是要寻找国民党的中央政府,”我望着小窗外头幽暗的夜色,感慨地向戴振本表露内心的情绪,“怎知,一旦接触到国民党中央的地方政府时,迎接我的不但不是热烈的欢迎,反而是怀疑的眼光……”说到这里,我那长久以来紧张而期待的心情立即就泄了气,一种无法言喻的空虚与失望的悲哀随即涌上心头,然后就百般委屈地泪流满面。

一天又一天,我和戴振本持续被软禁着。看守的警察视我们为日军的走狗极尽所能地轻蔑。我们只能透过草房的小窗,遥望南方未能到达的重庆而无奈地长叹着。偶尔,我们会被拘提出去,再次接受心怀恶意的侦讯。

因为想象与现实的完全相左,我那寻找祖国的理想也幻灭了。

就在这时,事情却奇迹般地有了极其戏剧化地发展。曾经服务于教育界的县长似乎并不是那么无药可救的蛮顸官僚。他一方面把有“日谍嫌疑”的我和戴振本软禁起来,一方面又派人秘密调查:当他查明我们所说的话完全属实之后,随即释放我们。

“日军已经攻陷南方的南阳。”县长善意地劝告我们说,“局势混乱,到处可见土匪掠夺。但政府无力管治,各地都成了无政府状态。我虽然释放你们,可你们最好暂时不要离开,等局势稳定下来,再作打算。”

“在这样混乱的时局下,”戴振本于是征询我的意见说,“如果我们贸然前行,恐怕还会遇到许多不可预测的危险。”

我只好暂时留下来,观望、等待。为了弥补先前的误会,县长非常亲切地招待我们。

在等待中,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天,县长介绍我们跟一名河南省政府的邢姓参议见面。

“邢参议因为视察前线各县而来到刘宾花。他已经答应我,愿意带你们一起前往省政府所在地朱阳关。”县长向我们强调说,“邢参议公务在身,随时有一小队护卫随侍在侧;你们跟着他,既不必担心遭到土匪抢劫,也不需经过调查就可安全通过国军部队的层层岗哨。”

我和戴振本随即跟随邢参议一行人前往朱阳关。因为中日两军正在南边的方城到南阳再西行西安之间的平地公路开战,我们于是往北,沿着伏牛山脉的各县边境,越过一山又一山,进行三百五十公里的强行军,终于平安抵达朱阳关。

在朱阳关,我看到到处是一片优哉游哉的后方景象。战争仿佛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与它无关。稍事休息,我和戴振本接着便在河南省政府的协助下,从这里搭上军用卡车,前往西安。到了西安。我们又立刻转往成都。到了成都,戴振本便去拜访住在当地的叔叔。我于是自己搭乘巴士,前往重庆。

在某个晚雾迷江的悲观厌世的城

叙事者:历经一年又两个月的追寻与跋涉之后,吴思汉终于从京都来到日夜思慕的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

然而,就像美国记者自修德、贾安娜的《中国暴风雨》所云:“在战争将近结束时,重庆变成了一个毫无忌惮的悲观厌世的城,骨髓里都是贪污腐化。”在重庆,吴思汉参加抗日工作的要求与热情,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反而再次受到怀疑与陷害。

一直要到一九八五年七月九日,当时的《大公报》记者李纯青才在北京《人民政协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无名英雄之碑》的文章,为吴思汉钩沉了这段在重庆的往事。

李纯青:据说国民党特务机关怀疑他是日本派来的间谍,想找一个堂皇的理由把他除掉。说他的那条腿短了一些,说台湾人的眼睛应该滚圆,而这个人却有点像丹凤眼。说他讲的普通话没有闽南话的音素和惯腔,这是受过特别训练的。总之,他不像台湾人……

当时太平洋海战方酣,美军反攻已到菲律宾,雷伊泰一战胜利,听说下一步准备在台湾登陆。国民党军方已与美军驻华机构接头停当。要用美军飞机把这位台湾青年投落台湾,叫他与阿里山的抗日游击队联系,以配合美军登陆作战。

实际上,国民党也知道,阿里山是没有抗日游击队的。其结果,将是用日本人之刀,杀台湾的抗日分子。

我们十分担忧这位台湾青年容易受骗,降落台湾会被日本人杀掉,因此决定设法和他见面。告诉他真实情况。

叙事者:李纯青所说的“我们”,除了他自己以外是指在重庆的几位台湾革命同盟会的前辈——“曾在泰山当过冯玉祥的老师”的宋斐如、“穷苦出身曾在法国留学的无所畏惧”的李万居,和“参加过台湾文化协会和台湾民众党的谢南光。他们四个人于是在闷热稍敛的季节,某个晚雾迷江,天空撒下防空之网的晚上,约了吴思汉。在李子坝临江小楼,叫了几盘热菜,二两花生,煮酒纵谈天下事。

多年以后,李纯青的纪念文章追忆了他初见吴思汉的印象与对话。

李纯青:晚雾迷江,万家灯火。我见到了这位台湾青年。天哪,他衣衫好几处窟窿,露出黝黑的肌肤。我细细对他端详。他是如此斯文,眉目清朗,风度倜傥,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明察事理。从他嘴里知道,他是一位成绩优异的学生,不堪萦回祖国之情的熬煎,偷偷逃出台湾,绕道东京,假冒日本人,穿过朝鲜半岛,奔在鸭绿江边呼唤:

“祖国啊,请你看我一眼,你的台湾儿子回来了!”

然后,他匆匆把伪满抛在背后,入关凭吊北平故都黄昏,从北平南下西徂,好几回险遭杀害……一关比一关难闯难越,其曲折惊险。犹如希腊神话英雄尤里西斯还乡记。

每个台湾人寻找祖国的经历,都是一部千万行的叙事诗。

这样一个取火者,这样一个爱国青年,为什么要对他怀疑,并忍心蓄谋把他置于死地?

我要诚恳地把所知所想告诉他。

“你愿意跳伞回台湾吗?”

在我问这个问题时,他感到非常奇怪。为抗日而来,为什么不可以为抗日而去。为抗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就是他的信念。他的简单答复断然拒绝了我的意见。他就要去接受训练了,正高兴地在等待接受一支卡宾枪,一套日本军官制服。

对这颗赤子之心,我肃然起敬,无法再多说话。临别我问:

“您贵姓?”

“我叫吴思汉。”他斯文地笑了一笑。

吴思汉,吾思汉,好一个名字,“壮士,祝你成功!”

叙事者: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美军的登陆计划改为冲绳。因为这样,吴思汉得以暂免牺牲,幸运地活了下来。他将自己寻找祖国的经历写成《归国记》一文,正式以吴思汉之名发表。文章发表之后,当时身为台湾调查委员会兼任委员、台湾革命同盟会行动组组长、台湾革命同盟会机关报《台湾民声报》半月刊(四月十六日创刊)发行人的李万居随即在七月十六日刊行的《台湾民声报》第七期,特别以吴思汉为例,发表一篇题为《如何安置来归的台湾青年》,向当局建言。

李万居:吴思汉同志,年龄仅二十一岁。语言不通,去年由倭国本土,经朝鲜、东北、冀豫,备历艰险窘苦,昨始安全到达陪都,投入其所多年渴慕的祖国怀抱,读其所写的《归国记》(叙述从台湾到日本以及抵达河南的脱险经过),字字动人,语语惊心,不禁使人泫然……

台胞的来归并不是为着找寻饱暖安逸,也不是为着谋官求职,他们的动机极其纯洁……完全出于民族意识的驱使,不愿做异民族的奴隶反对淫虐政治而其终极的目的则在谋台湾的真正解放,解除六百余万同胞的倒悬,获得民主国家的国民所应享的自由与平等。所以仅仅给他们有饭可吃,有工可做,这样的安置,并不能使他们满足,因为他们来归的目的是在战斗,是志愿与日本帝国主义作殊死战的。

叙事者:七月二十五日,《大公报》也由李纯青执笔,发表题为《台湾问题发微》的社评,唤起国人及政府当局注意。

李纯青:事实证明台湾人思慕祖国,是日益高涨着。据谓:他们互相怂恿“到中国去”。而所怀志趣,都是要反日,及归宗祖国,到了祖国彼此才喘出闷气,而紧紧地团结起来。当离开台湾时,把后事都托定了。大多数是准备以死报国,为祖国效忠的……但在沦陷区过境,如一鸿沟。突破了这重难关,到自由区以后,又极容易被歧视、被嫌疑,这关更难突破。这年轻一辈,可说未沾点滴国恩,仅应国魂的呼唤回来,对这一片爱国热情,实在不可无故泼以冷水。政府应通令全国,对来归台胞一律保护,沿途要设法招待。须知后来人数势将加多,并非二三人问题……不论对目战争还有二年或一年,是时候了,政府对台湾工作的积极精神与明朗态度,实已刻不容缓。我们在企盼着国家和盘托出收复台湾的计划,并即付实施。以温台胞归国之心,并鼓其抗日之志。

叙事者:七月三十一日,李万居又在台湾革命同盟会招待第四届参政员及陪都报界人士茶会席上介绍吴思汉等几位脱险归来的同志。并请他们报告台湾近况和台胞对祖国的期望,借此表示“台湾民众并没有日本化”的具体事实。

第三章:别再为祖国担忧!

安息吧!

死难的同志

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流的血照亮的路

我们继续向前走!

——安息歌

叙事者: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历时八年的中国抗日战争终于惨胜。历经日本帝国主义长达半个世纪的殖民统治的台湾人民也终于回归祖国怀抱。吴思汉也如同希腊神话英雄尤里西斯一般可以归返故乡了。

九月,李万居被委任为台湾行政长官公署前进指挥所新闻事业专门委员,成为当时首批接收台湾的四名台籍人士之一。

十月五日,早雾漫天的重庆,李万居与宋斐如、黄朝琴、游弥坚等几位台湾人,随同接收台湾的前进指挥所第一批官员,搭乘美国飞机,于傍晚到达台北松山机场。

李万居返台以后接收日据时代的《台湾新报》,改组为台湾行政长官公署机关报《台湾新生报》,任发行人兼社长。

十月十日,《台湾新生报》先行恢复中文版。同月二十五日,中国战区台湾省受降仪式在台北市中山堂举行。大批市民挤在外头争睹历史性一刻。日本驻台总督安藤利吉签署投降书,随后呈递中国受降主官代表陈仪。陈仪代表中国政府庄严宣布:“从即日起,台湾及澎湖列岛以正式重人中国版图,所有一切土地、国民、政事皆置于中国主权之下。”

就在台湾光复的那一天,隶属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宣传委员会的《台湾新生报》正式发刊。它是光复后台湾第一家报纸,也是当时唯一的报纸。它的创刊词宣称:该报“言论记事立场,完全是一个中国本位的报纸”。并揭橥“以源源介绍丰富的中国文化,以标准国语写文章,以最大篇幅刊载祖国消息,及传达并说明政府法令,做台湾人民喉舌三事为其主要任务”。发刊初期,每期出版对开一大张,除了一、二及三版刊中文新闻外,四版仍沿用日文,译刊当日的各项重要消息。日籍编辑人员退出后。日文版改由省籍人士接编。

吴思汉从重庆返台后随即直接通过李万居进入《台湾新生报》,担任日文版编译员。他的同事包括台湾文学界前辈王白渊、吴浊流和黄得时等人。

《台湾新生报》记者

吴金雀:台湾光复后,调和仔才从大陆回来,跟人接收新闻社。他回家时,我爸爸很高兴,请了好多亲戚、朋友到家里吃饭。我们这些嫁出去的姐妹也都回家,一家团圆。

吴金莺:我还记得,大哥从大陆回来后经常回到白河。他很疼我们,每次回家,都买糖果给我们吃。

黄得时:日本改采南进政策后的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一曰,台湾总督府将《台湾新民报》强制改为《兴南新闻》;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起,又将全台六家报纸统一为《台湾新报》。《台湾新报》同时每十天出一次《旬刊台新》。

《台湾新生报》创刊后,我从《旬刊台新》文化部长转而负责编辑省市新闻。当时的编译部主要承担中文译成日文的工作。一段时间后,吴思汉才进来报社,与王白渊一起做翻译(日翻中)工作。

吴浊流:这家新创刊的《台湾新生报》,由回返自重庆的李万居出任社长。原本在《台湾新报》的记者全部被留用,负责日文版。我也留下来,仍在编译部,承担中文译成日文的工作。编译部有以前《台湾新报》旬刊台新科的王白渊(主任)和文化部的王耀勋,以及其他两三个记者,颇为热闹。另外还有李万居带来的年轻本省人吴思汉。这人是就读东京(京都)帝大时,独自间关万里潜往重庆参加抗日战争的热血汉。中国语不用说,中文日文都精到。

叙事者:王耀勋后来与吴思汉同一天枪决。根据“国家安全局”的机密档案记载,王耀勋是台北市人,日本明治大学肄业。

一九九三年四月三十日下午,历经长久的寻访联系之后。我终于在台北市八德路采访了王耀勋的遗孀陈枣女士。陈枣女士刻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生平头一次回顾了她和王耀勋以及吴思汉夫妇认识的经过。她那看起来年约四十出头的女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陈枣:我是苗栗苑里人,东京荒川女子中学毕业。父亲陈焕圭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经济社会科。早期是文化协会成员,抗战时期在厦门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光复后,我父亲回到台北,一无所有。因为他在李万居到上海求学时帮了很多忙,所以李万居在《台湾新生报》稳定后,就让我进到报社广告科当会计。那时候,吴思汉经常利用上班之前的空当,在报社教同事念中文,学国语。除了我之外,上他课的学生还有编译部的男同事王耀勋,以及比我早进去广告科的女同事李守枝。因为谈得来,下了班后,我们四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女经常一起喝咖啡,聊天。身为记者的吴思汉和王耀勋经常会有电影或音乐会的招待券。于是也经常邀李守枝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或听音乐会。渐渐地,我和王耀勋、李守枝和吴思汉便各自发展为一对恋人。

叙事者:通过陈枣女士的引介,两个多月后的七月十七日下午,我在台北市仁爱路一家咖啡店也采访到了吴思汉的遗孀李守枝女士。李守枝女士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背景之后,腼腆地笑了笑。她看了看咖啡店的周遭,客人不多,于是大方地谈到她和年纪小一岁的吴思汉开始约会的情景。

李守枝:一九二二年二月六日,我出生于台北市南昌街,蓬莱女子公学校高等科毕业后,在圆山昭和洋裁学校学了一年的插花和家政课,然后考入台湾总督府统计课当雇员。台湾光复后,经人介绍,转到《台湾新生报》广告科任职。

有一天傍晚,我的三妹到报社来等我下班,然后一起回家。吴思汉刚好从二楼办公室下来。他经过我们身边时看了一眼三妹,随即大方地问我说:“这是你妹妹?”我说:“是啊。”他就直接对三妹说:“走,我请你们看电影。”三妹害羞地说:“我要先问过我大姊。”我欣赏他直接、干脆的性格,随即收拾好办公桌上的文书,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渐渐地,我就开始和他单独约会了。他很守时,平常约会,说好九点就是九点。我如果迟到,他就毫不客气地当街批评我。我虽然个性较娇,但是知道自己不对,他对,也就静静地让他骂。

那时候,他不但在思想上已经相当进步了,而且在生活上也像个工人那样简单、朴实。在我看来,他虽然是到过日本留学的记者,却没有一点读书人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吴先生竟然在路边摊吃面!”有一次,一位报社同事一脸讶异地告诉我。那个时候,社会气氛跟现在不一样,一般有点社会地位的人是不到卫生较差的路边摊吃东西的。所以,我就不以为然地回答他说:“我不相信。”

可是,有一次,夏天,他骑脚踏车载我,因为又热又渴,经过北门口铁路平交道附近,他就把车停下来,在路边摊买凉水喝。我生性保守,又没那个习惯,不敢喝。他就讽刺我,说:“你以为你比较高尚是不是?”

我被他一次两次地批评,到后来,也比较不那么娇气了。他一直很有耐心地教我很多事情。我认为。他所想、所讲的事情都比较有理,所以也都听他的。后来,我读了他那篇重刊的《归国记》之后,对他的经历和想法才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轰动一时的寻找祖国三千里的传奇

叙事者:据说,吴思汉潜赴大陆之后,过去跟他比较有往来的台南二中同学都被日本特高警察严密监视。我从网络上看到一篇题为《怀念石庆璋》的文章就叙述了一则案例:

毕业后进入台北帝国大学医学专门部就读的同届同学石庆璋,就因为一张和吴思汉合照的相片而被日本特务盯上了;后来,他仅仅说了一句“日本大有败北之势”被特务听到。随即被捕入狱。他的父母亲为了救他而四处奔走。可是一直要到美军轰炸台北市之后,全身罹患阿尔巴赤痢,骨瘦如柴,根本无法站立的石庆璋,才从禁锢长达一年以上的台北刑务所假释出狱。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起,吴思汉写于重庆,自叙“寻找祖国三千里”经过的《思慕祖国不远千里——一台湾青年的归国记》,在《台湾新生报》日文版连载七天。文章发表以后立即在全台湾的知识青年当中引起一阵轰动。

颜世鸿:我是日据下台南二中第二十届毕业生。吴思汉应该早我五届吧。在日据末期,虽然交通不便又冒险,书信及电报又受到监视,可他改名“思汉”,而后冒死渡过鸭绿江,寻找祖国三千里的传奇,却已经在南二中偷偷流传了。由此可见,南二中早就有人受他的民族意识影响了。

李瑞曦(化名):我读台南二中一年级时,堂哥李瑞东二年级,吴思汉四年级。当时我们几个同学都认为吴思汉是“南台湾的秀才”。他的思想很清晰,具有领袖之气概。南二中学生厌恶日本人,想跑到大陆,投靠重庆的蒋介石。他们先到日本并不全心全力投注于读书,而是一心想到大陆打日本人。我读台南二中五年级时,也一心想要去日本,当时李瑞东在日本读大学,和我通信,要我一毕业马上去日本。

林书扬:日据末期。我只知道吴思汉考上日本两大名校之一的京都帝大。他寻找祖国三千里的事迹,我当时并不知道。光复后。他用日文在新生报上发表这段经历,我才知道。

一九四六年,我刚刚进台糖总爷糖厂服务。有一次。我特地到台北,找几个台南二中毕业的校友讨论走私糖到日本的计划。那几个校友里面。有在战时被征召到日本海军当技术员的,有些是去日本念书回来的,也有几个冒险家。就在那次非正式的台南二中校友会上,我见到了他。那时候,“二·二八事件”还没有发生。我记得,他见了我就说:“我还记得,台南二中欢迎新生入学时见过你。”台南二中有个传统,新生入学时,那些二年级以上的在校生要列队欢迎新生。我考进去那年,一百五十个录取生当中,我们曾文郡的大概没有超过二十个。他是新营郡的白河人。那些二年级以上的在校生欢迎我们新生时,新营郡的恰好排在曾文郡的前面,所以他们欢迎完了解散,就换我们曾文郡的去。那时候,他四年级了,应该就站在欢迎的队伍里头。“那年,”他继续说道,“你们曾文郡的才十七八个,不到二十个,所以我还记得你。”然后,他又问我一些麻豆其他同学的情况。

我从他发表的文章谈起,向他提起从台湾重返祖国以后的种种事情。可他并不怎么想讲这个话题,只讲到他抵重庆后,每天都收到几百上千封来自大后方的青年学生的慰问信。那时,虽然距离国共的激烈内战还有段时间,可我也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警觉心。我想,他在大陆期间应该看过国共之间的斗争情况,虽然那时候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但是国共斗争的残酷性,自然也让他有警觉心。我们五六个人接着开始讨论走私的事情。因为时间不够,我和他只谈到这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但是,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他这种人大概会走什么样的路。他这种人一定是走这条路的。

启蒙书店与上海找党

叙事者:后来,吴思汉转任《台湾新生报》“上海通讯记者”。当时在上海《大公报》任职的李纯青晚年在那篇题为《无名英雄之碑》的回忆文章中透露,吴思汉那段期间显然一度往返奔波于台沪之间。后来他又在台北邮局附近博爱路的某条巷子开了一家启蒙书店。通过启蒙书店,他逐渐认识了在全省半卖半送左派书籍和杂志的辜金良(一九一五至二00五)等南北各地许多追求进步的有志青年。

李纯青:台湾光复后,吴思汉去台北当记者,不久忽然来到上海,不知什么时候又遄返台湾。他往返于台湾海峡之间。每次到上海都来看我,我与他成了忘年之交。

辜金良:我是嘉义朴子人,出生于小商人家庭,因为爱好文学,曾经义助杨逵办《台湾新文学》。一九三七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为了避免被抓去当军夫,我前往南京。担任前农民组合干部李天生经营的大荣公司南京分公司贸易部负责人。因为这样,后来我有机会接触到皖北一带的新四军,并帮助新四军突破日军的经济封锁。日本投降后,我辗转来到上海,暂住虹口的台湾同乡会。等船回台期间,我变卖身上仅存的四两多黄金,除了留点路费外,统统拿去买左派书籍和杂志,准备带回台湾。年底,我终于以难民身份,搭台北轮回到基隆。

返台以后,我首先到台中找杨逵,并通过他介绍,认识了前农组干部李乔松。我又自己去找谢雪红。后来,杨逵到台北参与《台湾评论》的编辑工作,常在台北。我也因而认识了王万得、苏新、廖瑞发等老台共。为了宣传社会主义、结识同志,并了解台湾的社会状况,我就在全省各地四处访友,同时半送半卖从上海带回来的那些左派书籍和杂志。这样,我认识了南北各地许多追求进步的有志青年。当时在台北城内开设启蒙书店的吴思汉,就是其中之一。通过吴思汉,后来我又认识了郭诱琮。

因为我和皖北的新四军有过联系。一九四六年五六月左右,我就应吴思汉等人的要求,带他们到大陆,寻找到解放区的路。我记得,除了吴思汉之外,那批同行者还包括:已于多年前病逝北京的王万得及其夫人,日本山口商专毕业、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被枪决于台北马场町刑场的朴子同乡李水井,李乔松的儿子李韶东等等。我们从基隆搭船。到了上海,我就带他们到台湾同乡会,找李伟光会长和秘书长谢雪堂。在同乡会待了一段时间后,李伟光告诉我们,台湾需要人,要我们回台湾工作。

李韶东:我记得,我们六人搭船到上海,是在一九四六年九月。我们在台湾同乡会等了一个多月。到了十一月,因为内战的关系,到苏北解放区的地下航线被切断了,不能去,我就回到台湾。吴思汉也跟我一起回来。我虽然知道他在台北开了一家启蒙书店,但基于安全上的考虑,没跟他联系。

徐萌山:我是云林人,本名许孟雄,一九四六年公费留学上海暨南大学。大约是那年的十一月初吧,我在上海台湾同乡会第一次见到吴思汉。由于我读过他公开发表的寻找祖国三千里的《归国记》,看到他本人,当然非常兴奋。我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我感觉得到他对他的事业是充满希望的。他说,他在上海期间读了马列主义的书,也读了介绍中国共产党和解放区的书。他要把这些书送回台湾去。他告诉我,他在台北搞了一个启蒙书店,专门介绍进步书籍,由他的未婚妻管理。他又强调说,他既是读者,又是卖书的人。他相信,这些书,对台湾青年一定会起到启蒙作用。但是,启蒙书店后来却被查封了。

李守枝:启蒙书店原来雇了一个小姐看店。因为吴思汉要去上海,我也辞了报社的工作,到店里帮忙。他去上海后,书店突然被查封,我和那个小姐也被抓去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爸爸才把我保出来。

吴金雀:我这个弟弟很有姐妹情。台湾刚光复的时候,我和我先生住在高雄,已经生了一个小孩。我头家(即老板)吃铁路局的头路,做副站长。调和仔只要到高雄,一定会来家里看我们。有一次,外头有个陌生人来跟我说:“你头家在车头(车站),叫我来替他收钱。”那时候,骗子很多,我就要他进屋里说话。调和仔原本躺在客厅椅子上休息,听到声音已经站起来了。他那时长得很粗勇,大概有百八高。结果,那人一进门,看到我弟弟,就赶紧离开。

唉!我这个弟弟如果还在的话,不知该有多好啊!

调和仔大概是看我们的生活过得不是很富裕,就跟我说:“阿姐啊!我不久就要去上海,等我回来以后,我来高雄开一家书店,可以让你顾店。”可是他去上海没多久。台湾就发生“二·二八事件”。我心里想,还好,他没在台湾;他若在台湾,像他这样有正义感的人也不知会怎样?

事件过后,他一直没再跟我联络。后来,他出事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跟我联络。我想,他当时一定是决心要走那条路了。要不,像他这样有姐妹情的人,怎么会突然就不跟我联络了呢?

李纯青:“二·二八事件”发生时,吴思汉与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一起,静听台湾电台和陕北电台广播。

徐萌山:台北“二·二八事件”发生后,吴思汉告诉我,他一定要回去,推动台湾的新民主主义运动。于是,他不惧满天密布的白色恐怖罗网,毅然地乘船回台。

地下党人

叙事者:从目前可见的各种官方档案资料及幸存者的口述证言看来,吴思汉回台后显然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的组织,积极地活跃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劳工战线上。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在大陆曾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的张执一(湖北汉阳人)在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主编的《革命史资料》第五辑发表的回忆文章《在敌人心脏里——我所知道的中共中央上海局》中忆述说:一九四六年夏秋之交,中共中央成立“上海局”;下设“台湾工作委员会”,书记蔡(孝)乾,负责领导台湾地下党的工作。

一九五九年,台北“国府”“国家安全局”为了“教育干部,策进工作”,将卷帙浩繁的档案整理编成两辑名为《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的机密文件载称:中共在台湾的地下党组织叫作“台湾省工作委员会”,一九四六年七月,在台湾正式成立,由曾经参加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台籍干部蔡孝乾担任书记,领导组织。

“一九四五年年底,蔡(孝)乾到了上海。”上海台湾同乡会理事长李伟光医师在自述走过的革命道路时回忆说:“我安排他住在我的疗养院,蔡介绍张执一和我联系。从此,张执一一直领导我在上海的地下党工作。”

通过上述内容来看,在蔡孝乾把李伟光介绍给张执一联系以后,事实上上海台湾同乡会就成了中共上海局与台湾省工作委员会之间的联络站。那么,包括吴思汉在内的许多从大陆回台湾的人,就是通过同乡会的安排而和岛内的“地下党”连上线的吧。

综合目前所见的“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二辑《“匪”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绣琮等叛乱案》(第十四页),与台湾省保安司令部“(39)安洁字第2204号”判决书所载,吴思汉加入地下党的时间与活动内容大致如下:

一九四七年七月,吴思汉由台大医学院助教郭绣琮亲自吸收入党,随即他转引潘启昭、卢伯毅参加,组成支部,吴思汉任书记。同年,吸收王耀勋、陈金木、邱来传、吴金城、李瑞东、张添丁等参加。

据查,邱来传与李瑞东都是吴思汉南二中前后期的同学。邱来传是学校剑道队主将,绰号“狼”,毕业后就读满洲建国大学。李瑞东在京都时曾经计划与吴思汉一起回祖国参加抗战。

《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二辑《“匪”阿里山支部李瑞东等自首不诚案》(第三百二十八页)载称:“李‘匪瑞东于卅九年(应为卅七年之误)秋,任职于台北铁路局机务处时,由其同学吴思汉(另案已决)介绍加入‘匪党,受其领导。”

那么,同样是台南二中的同学,吴思汉为何没有吸收竹马好友蔡水源呢?蔡水源在接受采访时向我解释了他当时的想法。

蔡水源:台湾光复后,我是这样想的,日据时期,日本人欺负我们,为着国家,大家一定要去抗日,所以我也甘愿放弃学业去祖国。可是现在祖国已经站起来了,兄弟打架,我没趣味。调和仔知道我不可能和他走同条路。他也从来不曾和我谈政治的事情。有一次,他和李瑞东到白河,也来找我玩。我知道他们两人在做什么事。可是我不问。他们也不告诉我。因为这样,我人在下港(南部),也不太清楚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后来有很多同学都牵连到这方面的事情。我也因为调和仔的关系被抓去关了十几天,后来无事才放出来。我想,我是在调和仔的保护下才能够幸免的吧。

叙事者:《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一辑《“匪”台湾省工委会铁路部分组织李生财等叛乱案》(第五十三、五十四页)另载:一九四七年起,吴思汉与台北开南商职教员李水井(学生工作委员会委员兼书记)等在铁路方面发展党员十余人,嗣再扩增至二十余人,并先后成立“铁路局支部、铁路局台北机厂支部(张添丁任书记)、台北机务段第一支部、台北机务段第二支部”等四个支部。

第二辑《“匪”台湾省工作委员会学委会李水井等叛乱案》(第九十四、一百零一页)又载:一九四七年,吴思汉吸收台北师范学院学生陈全目(台南市人,一九五0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枪决,得年二十七岁)参加组织,充任“师院支部委员”。

除此之外,综合第一辑《“匪”台南市委会朴子小组蔡瑞钦等叛乱案》(第八十三页)与第二辑《“匪”台省工委会台南后掘基地李凯南等叛乱案》(第一百三十至一百三十一页)所载:一九四七年六月,台湾省教育会研究组组长蔡瑞钦由何川介绍,参加台北市工委会组织,先后受吴思汉、陈炳基二人指挥。

至于“台北市工作委员会”的发展经过,上述《“匪”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绣琮等叛乱案》(第十四、十五、十七页)的记载如下:

一九四七年秋季,台北市工委会正式成立。十月间,郭绣琮任台北市工委会委员。

一九四八年五月,郭绣琮前往香港,参加“台湾干部会议”;六月底返台,代理台北市工委会书记,不久正式担任书记,直接领导台湾大学附属医院支部(负责人许强)暨所属各支部。

一九四九年春,吴思汉任台北市工委会委员,与郭绣琮共同主持组织。吴思汉直接领导草山支部、烟酒公卖局支部、台北电讯局支部、第一、二、三、四、五街头支部、士林热带医研所支部、双园支部、和尚洲支部、士林电工厂小组,以及台湾省铁路管理局、铁路局台北机厂、铁路局机务段、松山第六机厂等支部,秘密从事调查研究国军之各种状况,建立台湾人民武装,开展兵运,策动军人“叛逃”,及加强统战工作,与运用外围机构吸收“匪徒”,扩大“叛乱”活动。

同年冬季,台北市工委会已在台北市郊建立十一个支部、一个小组,及个别党员五十余人。

除此之外,台湾省保安司令部“(40)安洁字第0743号”判决书另载:一九四九年二月十五日。吴思汉介绍台大哲学系学生姜文鉴加入组织。

台湾省保安司令部“(40)安洁字第0861号”判决书又载:一九四九年四五月间,二十五岁,家住士林的台一五金贸易行会计余大和,经台北市工委会“第五街头支部负责人”高怀国介绍,加入组织,受高领导,并吸收同志,查报军队调动情形。九月间,高怀国逃往香港;余大和改由吴思汉(化名李文仁)领导,并由吴介绍,与东京法政大学毕业的“第三街头支部负责人”卢志彬联络,命二十二岁的大同国校教员高清花代吴思汉卖屋。

关于吴思汉加入地下党的时间与活动内容,“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的档案及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判决书的记载,大致如上。

一般认为,由于“造案”的需要,以及被捕者面对侦讯斗争时避重就轻的应变考虑,这些内容并不能反映真正的历史事实。然而,不管实情如何,在上述与吴思汉有关的涉案者或被枪毙。或流亡大陆与海外,或遍寻不着,或不愿重提往事等诸多限制之下,我们也只能当作可以了解吴思汉那段期间的革命脚踪的参照了。

在口述证言部分,“二·二八事件”前曾经跟吴思汉一起到上海找党的李韶东的回忆,为我们从不同侧面填补了那段时间吴思汉走过的零碎痕印。

李韶东:“二·二八事件”后,我父亲李乔松被通缉,地下党通知他和谢雪红一起逃离台湾。结果,谢雪红从左营逃离台湾,他却因为人在台中,来不及赶到左营与谢雪红一起走。地下党于是又通过谢富联络员,叫我带父亲到上海。我于是上台北找吴思汉,托他办假身份证。我在他住的一栋日式房子里住了几天,因为事情没办妥,就先回台中。等到他来信说办妥后,我又再上台北来拿。

一九四八年年初,我送父亲去上海。一个星期后,我再回台湾。四月,我因为身份暴露,必须离台。临走前,我又到台北找吴思汉。那天晚上,他还带我去看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说,这样,太危险了。他却冷静地回我说不怕,没事。他那一点都不怕的态度让我印象深刻。我记得,我们两人边看电影边掉眼泪。当晚我就在他的住处过夜。第二天,我要到基隆上船。临别时,话不多的他跟我紧紧地握手,然后说:你走吧!不送了。再见。

结婚

叙事者:在李韶东的印象中,吴思汉当时是单身汉,还没有结婚。一直要到一九四九年二月。也就是吴思汉正积极展开地下工作的紧张时刻,他和相恋多年的李守枝终于克服了种种困扰与父亲的反对,结了婚。

李守枝:我和吴思汉从相恋到结婚的过程是有点曲折。他向来认为,年轻女孩愈素,愈漂亮。不喜欢我抹粉、化妆。平常约会,我要是化了妆,他就绝对不带我出门。他去上海前还特别交代报社朋友,要他们监督我是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临行前,他告诉我,说他向他爸爸表示过要娶我,可他爸爸不同意。他向我解释说。他爸爸有三个理由反对我们的婚事:第一,我比他大一岁,传统上没有某大姊。第二,我是职业妇女。第三,我是台北女人。他这样说,我才想到,有一次,他和我们姊妹去新竹找朋友,在火车上,恰好碰见他爸爸正要回南部。

“你不上班要去哪里?”他爸爸非常不高兴。当场就不留情面地骂他,“你下一站就下车,立刻回台北。”

当时,我还不清楚他爸爸为何像管小孩那般严厉地对他。听他这样说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爸爸对台北的职业妇女存有偏见。

吴金雀:那时候。我父亲反对调和仔的婚事的理由是说:她是台北人,也不知道她的个性如何?父亲在地方上也算是有地位的人,很多人要来跟他讲亲。古早人是不会让孩子对自己的婚事自己拿主意的。

吴金莺:我虽然年纪较小,可我对当年家里的这场风波却记忆犹新。大哥和我大嫂认识后,大哥曾经带她来家里。我永远记得,他们回来,还在白河引起一阵轰动。因为我大嫂实在很漂亮。那时,我大嫂在报社上班。我爸爸激烈反对大哥娶一个职业妇女,说来说去就是这句话:“啊!那……职业妇女不好啦!”然后他又强调:“漂亮的女人都是水性杨花……娶来做什么,麻烦啦!”我爸爸的个性很霸。他真的是很霸,很专制的人啊!他说不行,就不行。平常,我哥哥对我爸爸很孝顺,什么事都很听他的话。可我记得,这次,我爸爸说不行,我哥哥就不回来了。他的坚持终于让他在这场家庭革命中取得最后胜利。

李守枝:吴思汉坚持要娶我。因为这样,他爸爸非常生气,甚至语带威胁说:“你若是坚持要娶,我就不理你们。”他也很生气,态度坚决地说:“如果你不让我娶她,我就不娶,也不回来。”还好,他妈妈很疼儿子,也很喜欢我,一直居中调解。后来,他爸爸终于同意了。我们就按照传统的习俗订了婚。

吴金莺:就我所知,他们订婚以后,两个人还是通过书信讲来讲去。我大嫂很单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大哥却不一样,朋友多,外头——咻,他就出去了。

李守枝:订婚后,我们还是要通过我小妹传纸条约会。我们几乎都约在衡阳路的菊元百货见面。婚事被诸多琐事耽误,一直拖延到一九四九年二月才结婚。结婚时,没有宴请任何客人。他也不给我戴金项链、金戒指。他还故意嘲讽我,说我若想要的话,他马上给我打一块大块的金牌。几天后,他带我回白河家乡探亲。回台北后,我们就住在芦洲乡下。

陈枣:我和王耀勋早在“二·二八事件”之后就订了婚,并于同年年底结婚。我们虽然和吴思汉很熟,但是,我们结婚之后,他大概是要保护我们吧,也就没有再到我们家走动了。婚后,我们住在《台湾新生报》的宿舍。日子过得很平静。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后来,我因为怀孕时病了一场就辞掉工作。再后来,李万居要我到他创办的《公论报》会计部上班,我们才又搬到《公论报》的宿舍。王先生平常没事都待在家里。有时候。他会出去走走;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吴思汉和李守枝结婚的时候不让人家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和吴思汉一直都有联络。我和王耀勋后来生了一个女儿,但李守枝和吴思汉却遗憾地没能留下子嗣。

李守枝:婚后不久,吴思汉就要我去大陆。他跟我说,我到了那边,他会介绍人去接我。他让我考虑一个星期。我内向、保守,最后决定不去。他气得要死,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男女感情而已,不是同志。后来,我怀孕了。他认真地想了好久,最后心情沉重地劝我,说:“现在局势还不稳定,暂时不要生。”然后他又安慰我说:“等明年,局势明朗了,我们再生。”我听他的劝,拿了小孩。可没想到,他却出事了。他被通缉后,怕引起注意,不常在家。起初,他几天会回来一次;后来,就再没回来过了。

地下活动

叙事者:如果按照官方档案的相关记载。吴思汉应该是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以后开始转入地下。

首先,“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二辑《“匪”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绣琮等叛乱案》(第十五、二十页)及台湾省保安司令部“(39)安洁字第2204号”判决书分别载称:

一九四九年十月间,“保密局”在基隆逮捕了一位名叫林秋兴的地下党人,随即“循供”,严密侦查郭绣琮等人。郭琇琮恐受波及,遂转移至宜兰、罗东一带。年底,吴思汉也因工作暴露,匿居阿里山“蕃社”吴凤乡乐野村,并将“潜伏匪徒”,组为“逃亡干部支部”,继续进行“非法活动”。

《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二辑《“匪”阿里山支部李瑞东等自首不诚案》(第三百二十八页)另载:

一九五0年二月,吴思汉因身份暴露,无法在台北立足,乃将李瑞东带往嘉义。介绍与其“同党黄石岩”为伙,偕同转入阿里山汤守仁处,继续其“叛乱活动”。三月间,由各地潜往阿里山之“匪徒”日众。除吴、李、黄之外,尚有黄雨生、黄弘毅、潘启照、张雪筠、赖兴载、许嗟、陈正震(宸)等人,并“储藏大量武器,建立武装组织”。旋由“匪党”上级领导人蔡孝乾前来视察指导。当时蔡某认为该“武装组织”尚欠健全,指定成立“阿里山支部”,任吴思汉为书记。下辖两个小组,派黄雨生及李瑞东分任小组长。四月,吴思汉复从北部运来“机关枪二挺、冲锋枪一挺、手枪二枝及子弹三百余发”,命李瑞东带往东山乡崎子头山中“藏匿”。

这里所谓的“同党黄石岩”,据前台北市工委委员吴克泰回忆,原是“台北市工作委员会第一任书记”,工作很积极,很勇敢,但办法不多;“二·二八事件”时,他在蓬莱阁前的家被当作台北地下党进行台北市武装斗争的联络地点。

后来,黄石岩与儿子黄弘毅,以及李瑞东、汤守仁、黄雨生等人都在不同时间遭到枪决厄运。

《“匪”阿里山支部李瑞东等自首不诚案》(第三百二十九页)又载:

许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任职于“联勤总部”第三修械所时,经“‘匪杨仁寿之妻黄查某”之介绍,加入“匪党”,旋亦介绍其前在修械所之同事赖兴载参加组织。至一九五0年一月,许、赖二人均奉“匪命”,转往阿里山,参加“武装组织”,负责“修理枪械”。隶属“李瑞东小组”。

阿里山支部的“应变方法”是:“在边远山地建立武装基地,以收容并掩护已暴露身份之‘匪党分子,并由汤守仁在山地经营酱油厂一所,将逃匿‘匪徒伪装(成)工人,一面从事生产以维生活。或利用偏僻山区之群众,在其住所附近搭盖茅屋,从事垦殖……”(第三百三十一页)

根据我的调研,上述的官方说法,大体和亲历其事并被处刑十二年的所谓“潜往阿里山之匪徒”之一的赖兴载先生的说法一致。

赖兴载:一九二六年,我出生于南投水里客家农工家庭。水里公学校毕业。太平洋战争期间,到日本兵器学校充当海军工员。一九四六年正月,我在基隆港下船。因为家里经济破败,我到台北一家电器行工作;“二·二八事件”前,转往“联勤总部”四四兵工厂修械厂。事件后,我经由乐生疗养院院长夫人黄查某介绍,与同事许嗟转往大桥町高砂铁工厂(老板娘是辜颜碧霞)任职。其后我再由许嗟介绍,加入组织,并一起上阿里山乐野部落。

当时,我们在山上的工作主要是做酱油。我们的做法是将豆粕加盐酸或硫酸。放缸里浸泡七天,然后拿出来煮、过滤,再放入最低等的乌糖。

刚上山的时候,我和许嗟就住在工厂里头。酱油工厂的师傅和黄雨生(大黄)则住在国校上头的汤守仁家。十几天后,因为风声紧,我们又都一起再上山,住在汤守仁的弟兄们搭的山寮里头。后来,吴思汉与李瑞东也来到山上。吴思汉给我的印象是个稳重亲切的人。

叙事者:关于吴思汉在阿里山的活动情况,赖兴载虽然努力回想却只说了这一些。我想,也许是白色恐怖的余悸犹存使得他有所保留吧。

历经多年的寻访,我所能找到的有关吴思汉在阿里山活动的史料与证言,大体如此。不论是官方机密档案、判决书的断简残篇,还是幸存者有所顾虑的追忆所织就的历史图像,依然不能为我们说明几个最基本的问题:

吴思汉究竟在何时、经由何人介绍上山?他在山居期间的详细活动与心境又是如何?还有,他是在何时、在什么情况下离开的?

值得注意的是,“安全局”机密文件的档案与一些白色恐怖幸存者的证言显示,就在匿居阿里山吴凤乡乐野村部落进行“非法活动”期间,吴思汉依然在台北市进行他的秘密的组织活动。

苏友鹏:我在白河公学校和台南二中都低吴思汉一级。台湾光复后,他从重庆回来,跟王耀勋一样在《台湾新生报》工作。因为我们三个都是台南人,所以都有来往。他潜入地下时,我在台大医院耳鼻喉科当住院医师。我曾经提供耳鼻喉科的医师休息室,让他住过一两次。我记得,那时候,他白天都不敢出门,总是在晚上出去,四处找朋友。他随身背着装有牙刷等日常用品的背囊,显然随时都准备跑路。

叙事者:“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一辑《“匪”台北市委会松山第六机厂支部傅庆华等叛乱案》(第九十二页)另载: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松山第六机厂小组长”傅庆华与吴思汉联络。一九五0年春,傅庆华受吴思汉命,将松山第六机厂小组扩展为支部。但是,吴思汉与松山第六机厂支部的关系后来就不见记载了。

与此同时,吴思汉还做了一件不为一般人所知的事。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台北“国府”“行政院”在台正式办公一周后的会议通过了改组台湾省政府之任免事项。吴国桢被任命为台湾省政府主席,台籍的蒋渭川出任民政厅长兼省府委员、彭德出任建设厅长兼省府委员,其他还有李翼中、林目高等多人担任省府委员。

就在这项人事任命发布不久以后的一九五0年一月九日,《中央日报》刊登了一则庆祝蒋渭川、彭德、李翼中、林日高四人荣任民政厅长、建设厅长、省府委员的贺启。许多人看了这则启事不免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心里清楚,刊登这则贺启的人的真正用意是在借此嘲讽这四个人;因为署名同贺的廿一人当中竟然包括在“二·二八事件”中遇害或行踪不明的台籍精英:黄朝生、林茂生、王添灯、宋斐如、吴鸿祺、陈忻、林连宗、施江南、李瑞汉、王育霖、陈能通等人。

但是,一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则充满智慧的启事就是善于斗争的吴思汉的巧思之作。

陈明忠:我是在一九五。年九月第一次被捕入狱坐牢时才听说,这则启事是地下党人吴思汉刊登的。吴思汉为什么要用这些人的名义来刊登呢?因为据说这些人之所以被害,都是蒋渭川告的密,所以吴思汉故意用他们的名字以示抗议。蒋渭川是CC派,他的老板是台湾省国民党党部主任委员李翼中,也是CC派。“二·二八事件”那时候被打的外省人,很多都是蒋渭川的人打的;蒋渭川找了一批流氓,到处捣蛋,要把政学系的陈仪斗倒。陈仪很气,要抓蒋渭川,结果蒋跑掉了,蒋被李翼中保护起来。

逮捕与株连

叙事者:关于吴思汉的被捕,一直没有任何官方文件或历史证言能够确切说出时间与地点。官方档案的相关记载大体如下:

首先,“安全局”的内部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一辑《“匪”台湾省工作委员会叛乱案》(第十八页)载称:一九五0年一月二十九日,“匪党上级领导人”蔡孝乾在台北住处被捕,后来在陪伴“保密局“情治人员追捕其他“匪徒”时,乘隙脱逃。

一九五四年四月,“调查局”中央委员会第六组编印,供“中上级保防干部参考之用”的“机密”教材——郭乾辉《台共“叛乱”史》(第五十八页)又写道:“蔡孝乾获案以后,曾根据他所供的线索,将台共的高级干部大部分予以肃清……”

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说明:根据蔡孝乾“所供的线索”而“大部分予以肃清”的“台共高级干部”里头包括吴思汉。

“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二辑相关档案另载:

一九五。年一月,吴思汉下属“和尚洲支部”的台北市城中区公所户籍员张秀伯在上班时被捕;“保密局”据供,穷追线索,扩大侦查。四月。郭绣琮转往嘉义,以杂货商为掩护,潜伏活动。(《“匪”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绣琮等叛乱案》第十四、十五页)

四月二十五日,山地工作委员会书记简吉在台北市被捕。蔡孝乾随后在嘉义竹崎第二次被捕。(《“匪”山地工作委员会简吉等叛乱案》第七十三页)

五月二日,郭绣琮夫妇一起在嘉义被捕。(郭绣琮遗孀林雪娇女士证言)

五月十日,“二·二八事件”前曾与吴思汉一同到上海找党,后来又一起在铁路方面发展组织的学生工作委员会委员兼书记李水井在嘉义被捕。(《“匪”台湾省工作委员会学委会李水井等叛乱案》第九十七页)

张秀伯、郭绣琮和李水井都是跟吴思汉有直接关联的人,他们的被捕当然有可能造成吴思汉立即被捕的事实。但是,这也仅仅是逻辑上的推理,并不一定就是事实。所以,根据这样的官方档案所载,吴思汉被捕的时间与地点依然并不确切。

一直要到这篇报导于二00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定稿并公开发表的几年之后,我才通过目前解密档案中的一九五。年六月七日吴思汉在“保密局”的侦讯笔录确知:吴思汉与郭绣琮夫妇一样,一九五0年五月二日在嘉义被捕。

根据“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二辑《“匪”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绣琮等叛乱案》(第十五页)记载:郭瑗琇琮、吴思汉被捕以后,“保密局”的株连逮捕还在继续进行着。一直到同年七月止,“保密局”一共陆续逮捕了涉及所谓“台北市工作委员会”组织的五十一人。

陈枣:吴思汉被捕以后,王耀勋也被捕了。吴思汉被抓时,有人来告诉我。当时,我心里很害怕。王耀勋回来,我就问他和吴先生有关系吗?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我说没有,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放心,问他,那你们平常都在忙些什么?他笑笑说我们是男人嘛!以前又是那么好的同事,有说有笑,什么都可以讲。我心里很害怕,要他赶快去南部,避一避。可他却安慰我,说他去南部干什么?他实在没有做什么,不怕。一直到被捕,他都没有离开过家。

胡宝珍:大概是一九四九年年底,或是一九五。年年初吧。有一天,曾经担任台大医学院助教的郭绣琮学长像平常一般来找我聊天。日据末期,我在士林参加协志会的活动时就认识他了。后来他因为搞反日组织而被关在牢里头,所以我跟他并不太熟识。光复后,我在协志会的活动又经常见到他。当时,我念大二,他却已经毕业了。由于他比我大三四届,所以我和他也没有什么密切的来往。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新公园音乐台搞一个教唱跳舞的活动。找我去弹琴。这算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次比较紧密的接触吧。那天,他来找我以后又突然不见了。在此之前,他也常来找我随便聊聊,所以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几天后,就换吴思汉来找我了。一见面,我马上就认出他就是以前台南二中的学长吴调和。在南二中,他高我一届,并且是修完四年的学业就越级考上台北高等学校的资优生。光复那年,我看到《台湾新生报》连载他寻找祖国三千里的文章,这才知道他那传奇的经历。从南二中时代起,我就非常尊敬、崇拜他。因为这样,我对他的来访,感到特别高兴。他告诉我,他是通过郭绣琮牵线才来找我的。其实,他只和我接触过一两次而已;每次见面,也没有说什么,就只是话话家常而已。可就在我期待着他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却莫名其妙地在台大医院被捕了。

苏友鹏:五月十三日,我和台大皮肤科住院医师胡宝珍在台大医院同时被捕。我想,我之所以会被抓,主要还是因为王耀勋的关系。因为王耀勋在我之前就已经被逮捕了。平常,从他的言论中,我知道他可能参与了地下党的工作……或许和吴思汉也有关系吧。后来,看了判决书后。我才知道,吴思汉地下工作的活动范围很广,几乎台北街头、支部的所有活动都是他搞的。因为王耀勋和吴思汉有组织上的关系,所以,我推想我的被捕是和吴思汉有关的。可是我在牢里只见过王耀勋一次,又没有机会交谈,真相究竟如何,也就无从查证了。

“保密局”的讯问笔录

叙事者:为了更全面地理解吴思汉的人与历史,我谨根据目前可见的解密档案,按照时序,初步整理涉案人在“保密局”的“讯问笔录”中与吴思汉相关的内容。当然,我们必须理解这些看起来井然有序的书写在泛黄纸页上的纪录,是经历了非当事人难以想象的严刑拷打之后的产物。六月二日,王耀勋:

我是于卅八年七月由吴思汉介绍在台北市参加共产党……后来吴思汉又将胡宝珍、曾清根……等先后交我领导。这些人无何发展……又我参加时间不久,到卅九年二月起,吴思汉离开台北,即停止工作,故所知极有限。

六月七日,郭琇琮:

我参加共产党后,曾亲自吸收吴思汉……等人入党……(卅七)年六月末(自港)返台,即代理台北市工委会书记,不久并正式担任市工委书记……由吴思汉及小陈二人接充委员,吴注意领导街头知识分子的支部组织……

我担任共产党台北市工委书记期间……吴思汉领导的组织有三个街头支部(一个是王耀勋负责,一个是高怀国负责,一个是田进添负责,党员人数约廿名),台北公卖局支部(高添丁负责,党员四人),台北电信局支部(由铁路局支部分出,负责人不详),铁路局支部(负责人李,党员人数不详),铁路机厂支部(负责人及党员数量不详),铁路机务处支部(负责人林德旺,党员三人,以后发展不详),士林热带医学研究所支部(书记朱石拳,党员三人),草山支部(负责人及数量不详)。

“保密局”接着提讯了“化名林志男”,时年二十七岁的吴思汉。根据“讯问笔录”,吴思汉供出的内容照录如下:

问:你的出身经历及家属情形为何?

答:我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肄业一年,后逃入重庆,光复后返台,先充新生报编译员,后转上海通讯记者,后经营启蒙书房,该书房被封闭后即无正当职业。家父吴匀(开春生药行),母林氏,妻李守枝,弟调铭(台大工学院学生)……姊一妹三。

问:你于何时何地经何人介绍参加共产党?

答:我于卅六年七月在台北市由郭跨琮介绍参加共产党。

问:你参加共产党后的工作情形为何?

答:我参加共产党后,曾先后吸收潘启昭、卢伯毅(此二人并和我组成支部,我充支部书记),陈全目、邱来传(此二人交与别组织领导),吴金城、李瑞东、王耀勋、张添丁等人入党,卅八年春才参加台北市工作委员会充委员,曾领导十个以上的支部。后来因不安全,奉命转入台南县吴凤乡乐野村隐蔽,并将逃亡党员干部编成一个支部,自兼书记,本卅九年五月二日在嘉义市被捕。

问:你在共党台北市工委会委员职务中领导的组织及党员情形为何?

答:共党台北市工委书记是郭琇琮,委员是我和小陈。我领导的组织,计有街头支部两个:一个是王耀勋负责,党员有苏有鹏、胡宝珍、邵水木、曾清根等十人;一个是高怀国负责,党员林从周等四人。台北烟酒公卖局支部,是高添丁负责,党员吴定国等四五人。台北电信局支部负责人张添灯,党员五六人。台湾省铁路管理局支部,负责人李生财,支部委员杨清顺、朱永祥,党员近十人。铁路局台北机厂支部,负责人张添丁,党员八人。铁路局机务处两个支部:一个支部是林德旺负责,党员四人(此支部已交与李水井领导);另一支部由许钦宗负责,党员三人。士林热带医学研究所一个支部。负责人朱石拳,支部委员许灯炎。草山一个支部,负责人邓火生,党员六人(此支部系谢涌镜发展)。尚有郭琇琮交来的街头支部一个,负责人田进添,党员张秀伯、王清泉等五六人(这个支部因张秀伯被捕已纷纷逃亡)。松山第六机厂一个支部,负责人傅庆华,党员四五人。此外。我个别联络的党员有李德辉、李瑞东、姜文鉴、潘启昭、吴金城等。谢涌镜尚联络党员谢新杰、吴金棠二人。一度有联络的尚有朱耀珈领导的双园支部及若干个别党员。妇女党员只有一个陈勤,曾一度有联络。以上合计支部书记以下党员近一百名。

问:你在阿里山组织的支部情形为何?

答:我进入阿里山蕃社吴凤乡乐野村后约一个月,省委负责人老郑亦来,命令我们组成支部,我充书记,两小组长为黄雨生、李瑞东。以下党员六名。唯三月中旬即解散,为时不及半个月。我们在山里的工作,除派赖、许二党员修理汤守仁的枪械外,曾办夜学。我未入山前,曾有参加高山干部会议的事。汤守仁原来负责掩蔽我的潜伏,后来我们恐怕发生危险,匆促撤离,致为汤所不满,无法再上山去。上级老郑叫我们设法自找掩蔽地点。我领导的人员均分散。

问:你曾伪造国民身份证及户口誊本吗?

答:国民身份证的大印及圆形钢印均系外省李伪造,后来才交我使用,至户口誊本是张秀伯设法弄的,约有二三十张。张秀伯被捕后,这种伪造工作即停止,两个印亦抛弃。

问:你所知道的共党人员尚有何人?

答:尚有李水井、简吉、黄石岩、杨熙文等均系共党人员,其他很多只晓得姓,名不详。

移监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

叙事者:七月二十七日,“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奉总统(39)午梗机资字第2304号代电批饬”,将“共匪台北工委匪犯”郭琇琮与吴思汉等五十名移送保安司令部审判。

八月十五日,保安司令部收到“保密局”告发的吴思汉与郭绣琮等五十名“匪谍”的审理案件卷宗,并以“防逃”的理由羁押他们。

八月十七日,保安司令部军法处提讯吴思汉与郭绣琮、高添丁、林丽南等四人。根据“讯问笔录”,吴思汉与军法官郑有龄的问答如下:

问:姓名事项?

答:吴思汉男廿七岁台南县人业我家药店店员住台南县……

问:你何时参加共党?

答:卅六年夏天由郭琇琮介绍入党。

问:你参加后做何工作?

答:一般组织方面的发展工作。主要在吸收党员。

问:你何时任台北市工委会委员?

答:做委员我不晓得。

问:你是台北市负责人你总知道?

答:我只知属于台北市。

问:你所领导多少组织党员?

答:上级叫我去联络的差不多有十个支部。

问:你何时去台南县吴凤乡乐野村?

答:去年年底(阴历)。因为我台北工作暴露,上级叫我去躲的。

问:你在吴凤乡另收逃亡党员组织起事的有多少人?

答:约有十人,上级叫我编成支部做书记的。这十人都是工作暴露逃亡的党员,有李瑞东、潘启昭二人与我有关系,其他黄(大黄)、黄(小黄)、林(本名不详)、许、赖、张、陈等在我去到吴凤(乡)前有几个就在那里了。

问:你所领导的有多少支部?

答:有两个街头支部,烟酒专卖局支部,电信两支部(我曾领导过),台湾省铁路管理局支部,铁路(局)台北机厂支部,铁路局机务段两个支部,士林热带研究所支部(我只去一两次不知是小组还是支部),另外还有个别党员。

问:你除了吸收党员外还有修理枪械工作?

答:吴凤(乡)是汤守仁负责掩蔽我们。

问:他们有多少枪械?

答:我不知有多少枪。大约有两三支日式步枪。

问:汤守仁现住何处?

答:他是乐野村高山族人,是否党员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方面人员。

问:你有很多伪造身份证?

答:有的,都是伪造的,是外省李交我使用的。誊本是张秀伯弄的,约二三十张。

问:你除在“保密局”讲的尚有其他没讲的?

答:没有了。

逃狱计划

叙事者:根据目前所能看到的档案材料,这次提讯之后。吴思汉等人就没有再被提庭问讯了。按规定,移监军法处看守所的吴思汉也可以和家人通信了。

李守枝:我不知道吴思汉确切被捕的时间。一直要到他离家半年后,从军法处看守所给我寄来第一封信,我才确定他已经被捕入狱了。收信之后,我立刻通知白河家里。我公公马上转告大女儿吴金雀,要她一起上台北探监。

吴金雀:我听到我爸爸跟我说我弟弟犯到事情时吓了一跳。我当时心想,怎么会这样呢?以前,他到我那里,从来也不曾跟我说什么……我立刻带着出生不久的第三个小孩(他最后一次来时我只生了一个),跟我父亲上台北。可是我们到了那里却没办法看他,他们不让我们见他。想起来,实在残忍啊!他们不让我们看他。他也一直没信回来。可怜啦!

吴金莺:不知道是不是怕连累家人还是怎样?后来。大哥就几乎再没回过白河家里。因为他很少回来。都不在家,当时正在念初中的我也就不太清楚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陈枣:王耀勋被捕三个月后,我收到他从军法处看守所寄回来的第一封信。王先生信上说,他人被关在军法处看守所,要我去看他。虽然他叫我一两个星期去一次就好,我还是天天去看他;就算没有东西可送,我也会买个花生汤或简单炖个汤送去。我每次去给王耀勋送东西,都跟李守枝一起去。

罗庆增:我是苗栗县三湾乡大河底佃农,二十八岁那年被捕入狱。我被捕以后一直在想,自己无缘无故被抓,脚也被打坏了,实在很冤枉。但是,到了军法处看守所,我看到那里有很多文化水平、知识程度很高的人也都在里头,我就想,像我这样不识字的佃农被抓到这里,算来也没什么好奇怪了。在那里,我曾经与吴思汉同房关押过一段时间。每次,他家里人若送吃的东西来,不论牢房里头有多少人,他一定要平均分给大家吃;有多少人就分成多少份。我非常尊敬他无私的人格。

颜世鸿:一九五0年六月二十一日凌晨,我在台大医学院学生宿舍被捕入狱。那时候,台南案的难友计划要逃狱。因为牢里的钥匙大部分是一样的,吴思汉就想设法弄进来一把钥匙。但是赞成这样做的人不多,理由有两个:首先是成功机率太低;再来是担心到时会牺牲更多可以活命的难友。我们这些人长期没晒阳光,脸色苍白,又留着和尚头,就算越狱成功了,出去后,人家一看这样的形体,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因为这样,后来这个计划就没有真正实行。

李守枝:我天天给吴思汉送东西,但不可会面。每次只看得到他签名的收条。后来,他签收回条的时候,不知怎么通过外役给我送了一小块印有钥匙模型的肥皂。我看了那块肥皂,当然可以知道他的意思。当时,我想了想,就算我能把钥匙送进去,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害了他,也就没有照他的意思去做。

黄华昌:日据末期我曾经入学东京航空士官学校。一九五0年六月我在竹南被捕入狱。那时,我很担心有人犯认出我,将我在“二·二八事件”时担任航空大队副队长、策划抢机场等事情抖出来,这样我就必死无疑。吴思汉知道这种情形后,竟偷偷地邀我逃狱。当时我心想若逃狱被抓回来,很可能被判死刑;但若留下来,不知哪天“二·二八事件”的事会曝光,到时也是死路一条。衡量之下,我决定和吴思汉一起逃狱。我们另外找了与我同案的陈水木,三人一起计划越狱。某日我们三人在叠罗汉。魁梧的吴思汉站最下层,陈水木站在吴思汉的肩上,我则爬上陈水木的肩膀,然后由吴思汉一上一下地来举我们。不料这个动作被狱方怀疑是要逃狱,于是就把我们三人都铐上脚镣。再分开关押。

陈情

叙事者:陈水木。也就是一九四七年由吴思汉吸收的师范学院学生领袖陈金木。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遭到枪决,得年二十六岁。

吴思汉当然也逃不过历史的宿命。

一九五0年九月七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审判官郑有龄以“被告吴思汉供认参加叛乱组织,担任台北市工委会委员,领导支部达十个以上,又间接教唆苏芳宗将伪造之国民身份证交来由其盖用,伪造大印及圆形钢印,再发给党徒使用等情不讳……”的理由,判决吴思汉与郭琇琮、许强、王耀勋等十人“共同意图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而着手实行各处死刑各褫夺公权终身”。

九月二十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司令吴国桢以“(39)安洁字第2203号”代电,将该案判决正本三份呈报“国防部”参谋总长周至柔,“电请鉴核示遵”。

十月十九日,参谋总长周至柔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呈核郭绣琮等‘匪谍一案罪刑拟分别核准与改判当否”的“事由”,以“法签字第395号”签呈发文,给蒋介石批示。

十月二十六日,努力想要挽救他那年仅廿七岁的长子吴思汉的生命的吴匀给“保安司令部军事法庭诸推事先生”写了一封陈情信:

敬启者窃民吴匀之长男吴思汉许久全无音信消息突接九月十日由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押房十一号来信又十月二十二日报纸上始知被押收牢附“匪”行动胜然惊骇父为当地方反共抗俄委员会委员及台南县国药公会理事长为保卫台湾而活动不料不肖民儿如此与父相反行为岂不痛恨燥心法网昭昭又未赐晤面本不敢启齿父子之情家族之爱难禁虽年少轻举盲动法律不容恳求诸先生体念五十三岁之老父日夜不能寝食心乱神烦不断怜悯同情家族哭泪不绝倘能宽大处理者将来谅必血悔反悟则我家幸甚吾宗族幸甚谨奉十纸恳求宽恕至为感载

十月二十七日,吴匀再接再厉同时给“行政院”院长陈诚、台湾省主席吴国祯和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缉分别寄送陈情书:

敬呈者窃民吴匀之长男吴思汉近忽失踪久无音息突接渠(即他)九月十日由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第十一号来信及十月二十二日报载始知因有附“匪”嫌疑被押收牢不胜骇异民为当地方反共抗俄委员会委员及台南县国药公会理事长忠诚致力保卫台湾之工作不料不肖渠(即他)竞有此与民相反志向之嫌疑至深痛恨。倘若有是事姑属法律不容本不敢有所外之求面民年已五十三

骨肉之情未能免俗务恳将来谅必血悔反悟则我家幸甚吾宗族幸甚十月二十六日曾求情于军法处诸推事先生谨再略陈民儿吴思汉对日抗战期民族精神及爱国观念坚志投效重庆经过再向钧长恳求宽恕至为感载窃民儿吴思汉抗战期间求读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在学中不愿被日本之压迫为民族奋斗、爱祖国观念之起见决意投效重庆参加抗战遂与安徽省人戴振本同志由日本京都取道朝鲜东三省华北山东河南山西各省跋涉数千里不顾日本人追捕逃过日本战线始抵重庆、加入在重庆之台湾革命同盟会参加对日抗战至于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台湾光复祖国后同年八月李万居飞台接收新生报、思汉随他后批归台为新生报记者鼓励民族精神爱国观念不料记者辞职后竞遭此嫌疑倘能宽恕处理者将来仍必为有为之青年民誓以负责决使保卫台湾之责任即我家及我宗族永久世世万幸之至也谨奉寸楮恳求宽恕实为感载

十一月三日,“行政院”秘书处“奉院长谕”将“台南县民吴匀为其子吴思汉因‘匪嫌被捕恳宽恕由”案通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台湾省政府秘书长也“奉主席兼司令谕”将吴匀的陈情案通知副司令彭孟缉“查案代拟复”。

十一月八日,吴匀又给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处长写了一封题为“呈为泣诉民儿附‘匪嫌疑案仰祈准予悔过自新事”的陈情书:

窃民吴匀业商为地方反共抗俄委员会委员长子调和(即思汉)失踪多日近忽接渠自看守所来信又据报端刊登始知有附“匪”嫌疑被押在案为父事先未克训导之责难无管束失宜之咎唯以父子骨肉之情不忍坐视冒昧谨将民儿吴思汉身世沥陈一二于左泣诉

钧长准予罪减一等俾予悔过自新之机则彼有生赎罪报国有时矣

一、就民儿思想而言即于抗战时期彼肄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院因不甘受日本敌人驱使充作炮灰同胞互相残杀跋涉数万里投奔祖国至陪都重庆改名思汉加入在重庆之台湾革命同盟会参加对日抗战迨台湾光复旋与李万居先生回台服务于新生报似此对祖国忠心耿耿此其一

二、就其年岁而言即尚在青年之期易受他人之煽惑古云三十而立未及自立既非圣贤难无一错况民儿本秉性热肠因一过之差辄以重典罪之即亦非体天好生之德爰以恳祈网开一方罪减一等赐予悔过自新之路俾予更生效劳报国之机此其二

综上陈情诉言诚出于父子骨肉之情泣诉

钧长赐予悔过自新之路俾有为青年有生报国之机实无任企祷

十一月十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通知吴匀“仰静候依法判决”;同时向省政府回报“吴思汉附‘匪一案已判呈‘国防部核示中除批示该吴匀静候判决外复请查照”。

十一月十四日,蒋介石以“总统府”“联芬字第390329号”代电行文参谋总长周至柔,内云:除将该案原判无期徒刑之刘永福、苏炳、李东益三名及处刑十二年的谢桂林等“四犯均改处死刑外余均照签拟办理可也”。

这样,吴思汉就毫无起死回生的任何可能性了。

李守枝:那时,我和陈枣听说,台北火车站几乎每天早上都会贴出来一张由“保密局”和警备总部的彭孟缉和周至柔两人联合署名的大布告,白纸黑字,写着当天被枪决者的姓名和所涉案件。我们于是每天亲自或拜托人去查看究竟。如果在这个布告上没看到吴思汉和王耀勋的名字,就会庆幸他们人还活着,并赶快给他们送东西;如果东西被退回来,我们心里明白,这就表示他们人已经不在了。所以,那段时间,我们的心情都很难过又很害怕。

颜世鸿:我因为牵连所谓“学委案”而被处刑十二年。一九五0年十月,天气渐渐变凉了。“秋决”也随着韩战(即朝鲜战争)爆发的形势变化而展开了。在军法处看守所,押房与走廊都有一道铁门。早晨,如果铁门开得太早,那不是放我们出去洗脸,而是来请人走路的。有一些心内有数的人,在铁门没有开以前,总要去蹲马桶,然后用干毛巾摩擦身体,再换上一套新内衣。我记得,吴思汉当时关在七号押房,我有时候可以看得到他。他很少说话。我看到他,每天一清早就穿得整整齐齐,安静等待。他作这种准备三十多天。一直到十一月一日,我们移监新店时,他仍在那里。

罗庆增:我记得,一九五。年秋天以后到过年前,杀掉最多人。每天早上,有时七八个,有时十几个,一起被叫出去枪杀。那时候,他们要点名叫人去枪杀,都是每天早上外役还没有出去的时候;扫地的、抹地的外役,不放他们出去。过不久,看守就会来叫人。喊了人,手铐铐着,就要拖出去枪杀。我心里很清楚。吴思汉认为他自己也差不多会被抓去枪杀了。每天早上,睡醒后,他就穿好西装,头发抹一抹,等他们来叫。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每次,点过名,外役放出去了。他就把西装脱掉,随手一丢,说:干您娘!还未轮到我,天寿。我对这种人的精神,实在是打心里钦佩。

李守枝:因为军法处不让我跟吴思汉会面,我于是利用送东西的时候故意等待,这样就被我看到两次。最后一次,大概是他和一群人被叫出来审问,从牢里出来,经过大厅的时候。他看到我,就大声地跟我说:明天啦!ashidala。我听了很难过。但是,第二天却没有像他讲的那样执行枪决。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四五天后,就通知说那个了……

枪决

叙事者:十一月二十二日,参谋总长周至柔以“郭绣琮等‘匪谍一案罪刑经签奉核定希遵照改判并将执行郭琇琮等死刑日期报备”等事由,通过“(39)劲助字第1039号”代电发文台湾省保安司令部,转达蒋介石“卅九年十一月十四日联芬字第390329号代电核示”。

如果根据“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二辑《“匪”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琇琮等叛乱案》(第二十二页)所载,郭绣琮、吴思汉等十四人的死刑执行日期为十二月三日。

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

就在这时,吴思汉的父亲吴匀也听到了这即将来临的噩耗。当他遇到吴思汉公学校的学长周竹煌时,无奈而憾恨地回答对方的关切,说:“我们调和仔要走了,无望了,要我三日内见面。”

吴匀并不放弃最后的希望。他尽其所能努力想要挽救这个年仅廿七岁的长子的生命。

十一月二十六日,吴匀又写了一份题为“民子思汉以附‘匪嫌疑被拘押请宽恕处理”的陈情书,“谨呈”“国防部”参谋总长周至柔:

谨呈者民吴匀之长男吴思汉近忽失踪久无音息突接渠九月十日由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第十一号来信及报载始知因有附“匪”嫌疑被押收牢不胜骇异民为当地反共抗俄委员会委员及台南国药公会理事长忠诚致力保卫台湾之工作不料不肖渠竞意有此与民相反志向之嫌疑至深痛恨谨陈民儿吴思汉对日抗战期民族精神及爱国观念坚志投效重庆经过恳求宽恕至为感载民儿吴思汉对日抗战期求读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在学中不愿被日本之压迫为民族奋斗爱祖国观念之起见决意投效重庆参加抗战遂与安徽省人戴振本同志由日本京都取道朝鲜东三省华北山东河南山西各省跋涉数万里不顾日本人追捕逃过日本战线始抵陪都重庆加入在重庆之台湾革命同盟会参加对日抗战至于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台湾光复祖国后同年八月李万居先生飞台接收新生报民儿思汉随他后批归台新生报服务鼓励爱国精神民族观念不料辞职后竞遭此嫌疑倘若有是事姑属法律不容本不敢所有法外之求而父子骨肉之情祈体念老父心乱神疲日夜不能寝食家族老幼啼泪悲愁不绝同情民为反共抗俄委员及国药公会理事长并中医师之立场忠诚致力反攻大陆保卫台湾工作之劳以补民畀赎罪几分曾向有关机关求情兹再陈苦情大胆冒渎再向钧长恳求宽恕倘能特别宽大处理准予罪减一等悔过反悟者将来仍为有为之青年民誓以负责决使保卫台湾之责任即我家及我宗族永久世世万幸之至也谨奉寸楮恳求宽恕实为感载

十一月二十七日,吴匀再次同时给“行政院”院长陈诚、台湾省主席吴国祯和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缉分别呈递陈情书。

十一月二十八日,“国防部”将吴匀的陈情书呈阅参谋次长郑介民后,以“事属贵管,移请核办”之由,移文该部军法局处理。然而,就在这天清晨,吴思汉与他的同志们已经难逃厄运,死于白色祖国的枪下了。

其实,早在一天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已经草拟好有关枪决吴思汉等人的“布告”内容,然后以“部衔代电(39)安戒字第130号”密送“保密局”;又以“部衔代电(39)安戒字第131号”发文宪兵第四团李团长:“郭绣琮等叛乱一案”的吴思汉等十四名,“定于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六时宣判执行除派本部军法处军法官郑有龄莅场监刑外转电希派员率兵准时前来本部军法处将该郭绣琮吴思汉……等十四名绑赴本市马场町刑场执行枪决具报”;再以“部衔代电(39)安戒字第132号”发文台北市市长,“希即备棺十四具届时雇工抬往本市马场町刑场收尸掩埋复报”。

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六时,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军法官郑有龄将郭绣琮、吴思汉、谢涌镜、邓火生、王耀勋等五名提交该处第一法庭宣判。审判长先问吴思汉等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职业”,然后“朗读判决主文告以判决理由之要旨”,“并谕已报奉‘国防部(39)劲助字第1039号代电核准”,最后再问:“你们有无遗言?”吴思汉没有遗言。随即将吴思汉五人发交宪兵第四团。绑赴马场町刑场,连同许强等九人,执行枪决。

收尸

陈枣:有一天,军法处把王先生的衣服都送回来,衣服里面偷偷夹着一张字条。王先生写着:我们明天可能要被枪毙了,你不要来了。

叙事者:陈枣女士说到这里时表现得异常冷静,仿佛那死别之痛过于激烈,已经到了无法用泪水或高亢的音调来表现了。这时,我注意到一直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的她的女儿早已抑制不住地饮泣了。陈枣女士停下来,怜惜地看了看女儿,然后压抑着悲伤,继续述说。

陈枣:结果,我拿到一包衣物,李小姐也拿到了。刚好,她的一个朋友吴小姐住在马场町附近,她父亲又是马场町的里长。我想,如果要枪毙都要先让里长盖章。所以就要李小姐拜托吴小姐留意有没有吴思汉的名字?隔天。吴小姐看到吴思汉的名字,马上就通知李小姐,李小姐再叫她弟弟打电话通知我。我接到电话通知后就骗我婆婆,说今天大概可以面会了,我要赶快去看看。可她老人家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那么早,她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可能就知道可以面会?然后就一直哭。大概是七点钟左右,我坐三轮车赶去马场町。到刑场时,人已经死了。不过,尸体还是热的。

李纯青:记得是一九五0年岁暮,我阅读台湾报纸,忽然有几行短短消息跃入眼帘:“共匪”吴思汉于某日被捕,昨晨在某刑场执行枪决。我不能相信这条消息。但又不能不相信这条消息。吴思汉之死强烈震动了我的灵魂。谁去收尸呢?我恍惚听见一群乌鸦在灰暗的天空啼叫。

吴金莺:大哥被关时,我大嫂每天都去看他。他们每天都通信,信要检查才能送进去。她不知道怎么藏的?他给我大嫂的信,都表示了他的觉悟。大哥枪决后,是大嫂与我爸爸去收尸的。

李守枝:那天,一大早,一位住在马场町的朋友,就到我娘家找我。我母亲听到消息就说:实在作孽!我心里悲痛,一时之间不会自己走路下楼。等到我穿了衣服,跟我的小弟赶到刑场,他已经在泥地上倒得直直的。我看到载尸车在现场,把那些尸体一个一个载去殡仪馆,不让人领收。

叙事者:枪决那天,吴思汉的弟弟吴调铭收到“39法洁字第1600号”的枪决通知书。吴匀随即写了一份领尸声请的报告谨呈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处长:

民吴匀儿子吴思汉参加“共匪”组织今晨(二十八日上午六时)被判死刑伏法于马场町刑场理该当然但父子之情想要领回死尸自己埋葬请特予准许特此报告

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处长包启黄随即批示以“39法洁字第1601号”通知极乐殡仪馆:

一、本部执行死刑人犯吴思汉乙名业经台北市政府转饬该馆备棺收敛。

二、兹据该犯家属吴匀声请将尸身领回除谕知径向该馆洽领外希即办理。

吴思汉的弟弟吴调铭然后又收到“39法洁字第1601号”的领尸通知书。

李守枝:我和小弟又转到殡仪馆认领。他双手反绑着。小弟帮他解开。我看到他的心脏边和肚脐附近,一共中了三枪。我们随即办理火化申请。第二天,我再去领骨灰,然后跟我公公一起送回白河。

吴金莺:大哥的骨灰送回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去新营车头迎接,然后就在关子岭大善寺简单地办了家祭。

还在旅行的陈情书与判决公文

叙事者:尽管吴思汉与他的同志们已经慷慨成仁,火化成灰了,吴匀的陈情书却还在相关单位公文旅行。

十一月二十九日,军法局承办员赵省吾呈报第二组组长刘锡炎:“吴某已于十一月廿八日由台保部执行本件转台保部核办”。

十二月一日,“行政院”秘书处“奉院长谕”,将“台南县民吴匀呈为长男吴思汉因有附‘匪嫌疑事恳求减罪从宽处分”案由,交台湾省保安司令部核办。该部保安处随即致军法处云:

查吴思汉一名本处并未拘押亦无前案是否贵处承办相应检附吴匀原呈一件送请卓办为荷

十二月五日,“国防部”以参谋总长周至柔名义发出“劲励字第990号”代电给台湾省保安司令部,要求该部:对吴匀陈情的“吴思汉附‘匪…案“查案径复”。

十二月八日,台湾省政府秘书长“奉主席兼司令谕”,将吴匀“为长子思汉因‘匪嫌被拘恳从宽处理”的呈案,“交保安部查案复”。

另一方面,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司令吴国桢也将“郭绣琮等‘匪谍案”判决结果及执行情形向各相关单位报备。

十二月十四日,电送“保密局”毛局长查照。

十二月十五日,通过“(39)安洁字第3192号”代电。以“电覆郭绣琮等‘匪谍案执行日期等报部核备”事由,呈报“国防部”参谋总长周至柔。电文内云:

一、钧部卅九年十一月廿五日(39)劲助字第壹零叁玖号代电暨附件均奉悉

二、遵将郭琇琮、吴思汉……等十四名于十一月廿八日上午六时提验正身发交宪兵第四团绑赴马场町刑场执行枪决其余被告亦皆送监执行各在案

三、谨检仝郭琇琮等更正判决正本叁份报请核备

十二月十七日,周至柔发文“劲助字第1219号”,以“据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呈报郭绣琮等‘匪谍案执行日期等情转请核备由”,转请“总统”蒋“鉴核备查”。

十二月二十九日,“总统府”驻“国防部”联络室主任傅亚夫以“联芬字第390398号”代电军法局谓:奉蒋介石批示,该局承办的周总长的呈案“准予备查”。

一九五一年一月六日,“国防部”再以参谋总长周至柔名义发出“则副字第0018号”代电给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告知“据报执行郭绣琮等十四名死刑日期等情经呈奉批准备查希知照”。

这样,枪决郭绣琮、吴思汉等十四人的官方处理程序终于告一段落。

尾声

叙事者:白河吴家的悲剧故事并没有随着吴思汉的生命结束而划上句点。时代的风暴依然在这个已经饱受撕裂的家庭余波荡漾着。

首先,就是判决书主文所云“全部财产除酌留其家属生活费没收”地具体处置了。

一九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司令吴国桢以部衔代电“(39)安洁字第3194号”检发台湾省警务处刑警大队“郭绣琮等判决正本乙份”,并“希即分别查明该郭绣琮吴思汉……等十一名之全部财产并查明各该犯之家属人数(载明家属姓名称谓身籍职业等及其生活状况)分别列册报凭核办”。

台湾省警务处刑警大队随即下交台南县警察局新营分局调查吴思汉的财产目录及家属名册。

十二月二十九日,吴匀在新营分局列册的“查点吴思汉财产目录”的“保管负责人”名下签字,声明:“兹依照右记目录之财产确实保管无讹若有遗失损坏情事愿受军法上最严厉制裁”。白河镇长、里长、邻长及联保人四名则在“兹依照右记目录之财产确负监管之责若被藏匿或搬逃愿负赔偿之责”的声明之后签名。

一九五一年四月五日,台湾省警务处刑事警察总队及总队长刘戈青“汇案造具”吴思汉与“郭绣琮等十名家属调查表乙份”暨“吴思汉财产目录乙份”……等一并电请台湾省保安司令部鉴核。

一九五二年一月十八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为“郭绣琮等叛乱一案十一名被告”的“财产可供执行没收情形”,以“(41)安洁字第0173号”代电发文“国防部参谋总长周”,“电请核备”。内云除郭绣琮、许强、谢桂林三名医师之外,其余“吴思汉等八人均无财产”。

财产没收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风暴却还没有平息。

就在吴思汉刑死马场町之后不久。他父亲吴匀又莫名其妙地被逮捕入狱。

吴金莺:大哥死后不久。我爸爸也被抓去了。抗战胜利后,我爸爸在天津、大连的店都被没收了。我爸爸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他不会因为财产没了而感到失志。回台湾后,他就把生意收起来,自己开汉药店,自己做中医师。这样,他也能够维持几个孩子的求学。当时,家里虽算不上有钱了,可也过得还好,要吃、要穿,都不是问题,比起别人来,家境还是相当不错。所以,我爸爸一直感到纳闷:我大哥为什么要去管那些事?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哥哥在外头干了些什么事。

我爸爸被关时,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我妈妈只好变卖房子、仓库、田地等不动产,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她每天都会弄好吃的饭菜,让就读台大的二哥,送去给爸爸吃。

我爸爸的生活能力很强。能屈能伸。他被关了十个月左右才释放出来。回来后,大概是怕再连累其他人吧,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所有的大哥的照片统统烧掉。他虽然没有因此而失志、酗酒,但,从此以后,什么都放在自己心里,什么也不说。就连对我妈,他也从来没谈过被关的那十个月是怎么过的?一直到一九八。年过世,他也没有向我们说过什么,一句也不曾说。他只叮咛我们:什么都不要管,尤其是政治。他叫我们话不能乱说。

那时候的国民党实在太残酷了。像我最小的弟弟,当时才六七岁而已,可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踪。还有,个性活泼又好客的大弟考上台大土木系,请了好多朋友到家里唱歌、跳舞;他们也说这样不行。你想,我大哥发生事情的时候,他才小学六年级而已,到他上大学,已经过了几年了,可它还这样。后来他也不能出国。实在是过分。

叙事者:白色恐怖的阴影显然是深深地烙印在受害者家属的内心深处的,即便是在吴思汉已经被枪决四十三年之后、戒严令也已解除的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三日,吴金莺女士在谈到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时,仍然余悸犹存地再三交代我,绝对不能把这段谈话写出来。现在,时间又再过去十六年了,无论是岛内政局还是两岸关系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决定违背当年采访时的承诺,把它写出来,为的不是消费他们的悲情,以此进行政治斗争,只是希望人们能够因此记取历史的教训。不要让这种无条理的政治所带来的悲剧再度发生,如此而已。

吴思汉的母亲已于一九七四年逝世了。那么,面对从小乖巧秀异的长子的悲剧,当年仍在世的她是如何煎熬过来的呢?我虽然于心不忍,还是向情绪依然纠缠在悲伤当中的吴金莺女士提了出来。她在继续述说之前,拿了桌上的纸巾,轻轻地擦拭刚刚想要抑制却还是流了出来的眼角泪水。

吴金莺:自从知道我大哥出事以后,我妈妈每天都在盼他回来。我大哥原本对学医没兴趣,可我爸坚持要他念,他不得已只好妥协。因为这样,起先,我妈会怪我爸,说他若没叫我大哥去读医,他也不会跑到大陆去,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其实,我们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若知这有生命危险。怎会让他去……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如果说是生病没法度医,也就算了;那么巧、体格那么好的人却……但是,我认为,我大哥会走这条路主要是因为他同情农民和工人。那时的农民、工人真的很可怜。就我所知,只要两干块,就可以要一个女孩子给你做到二十岁。我大哥被枪决,对我妈当然打击很大,她很伤心,每天都在哭。可等到我爸又被抓走之后,她就不再哭了。她当时五十几岁,虽然没读书却很能干。那时候,家里都是她一个人在料理,不论是出外借钱或……我妈妈很有量,心肠好是出名的。她很疼小孩,连养女都疼。一直到她过世前,她都经常抱憾地说,如果我大哥和大嫂生有一个孩子,那该多好!

吴金雀:那时候,我弟媳也没生,实在很可怜。我那弟媳很好呢!她对我们不输亲姐妹。我弟弟很会拣,拣到一个那么漂亮又有情的老婆。我弟弟死后,她说她不要再嫁。她很孝顺。我父亲

去台北住院时,也是她最孝顺。她没生一个孩子,

又始终没再嫁,实在可惜。

吴金莺:我大哥死后,大嫂就到银行做事。一直做到退休。每年清明,她都会回白河祭墓。她很照顾我们姐妹。我在台北读书时,每逢假日,她都会邀我去吃饭。因为怕连累其他人。大嫂早就把大哥的照片都烧光了。她珍藏的一皮箱大哥给她的书信,也在后来搬家时弄丢了。大哥的历史就像被烧掉的照片与遗失的书信那般,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灰飞烟灭了。然而,大嫂仍然终生守着她对大哥的爱恋未再改嫁。那时候,仍然有好多人在追她,也有好多人帮她介绍对象,可她都不要。我曾经问她怎么不再找个对象结婚?她就笑我说:你怎么讲得那么简单!一个人的感情怎么能轻易就……她说,你还太小,不懂。她总是这样说。

邱奎壁:台南二中时特别疼爱吴思汉的四年级级任导师矢野,战后当过琉球县长,后来他到台湾旧地重游时听到吴思汉牺牲的消息,非常难过地流着泪说:像这种人才,想不到因为这种事情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啊!是啊!可惜了这样难得的人才。

颜世鸿:吴思汉与郭绣琮是不同的典型。吴思汉的人生虽然走的也是南二中、台高、京都帝大医学部的秀才路线,却不大肯定作为个人的自己在历史上的角色。但是,他对生命与死亡都是认真的。像他这等脑袋,不知十年是否能有一个?那是大量生产才子的年代,可你若要他们走路,一颗子弹就够了。然而,他们的死亡却像一九二七年四月的爱国志士一般,只是被当作一个数字,轻易地处理掉了……我想。吴思汉如果当一个自私的、高高在上的才子,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个下场了。可我相信,当年,他只是凭着一颗炙热的爱国心,不计个人前途,冒着生命危险,忍饥受寒,苦苦地寻找祖国三千里。为什么当权者宁可让这颗心停止跳动,却不紧紧地抓住它呢?

叙事者:关于殖民地台湾青年吴思汉的身份认同之旅的故事,我只能说到这里。此时此地,“身份认同”的问题,在时代与政客长期操弄下。已经变得极其复杂而敏感。我想,他那为了抗日而寻找祖国三千里的传奇,恐怕也不会再让新一代的台湾青年有所感动了吧!而他最终死于白色祖国的枪口下的悲剧命运,也恐怕只能让那些不愿或不想当中国人的台湾人当作必须“去中国”的典型教材吧!

即便如此,历经多年的寻访之后。写到这里,我脑中浮现的却是李纯青在追忆吴思汉的那篇文章的其中一段话:

这位台湾青年从台湾跑到重庆来。要求参加抗日。在大陆人地生疏,没有一个亲友。他抛弃家庭,跋涉万里,像虔诚的宗教徒般,投奔重庆朝圣。谁能理解这种意志,这种心情呢!

谁能理解?

也许只有台湾人理解。

人类进化经过鱼的阶段。人在进化过程中还保留着鱼的本能。好多种鱼,例如海鳗,从大西洋藻海,与狂风恶浪搏斗,洄游数千海里,游到自己素不相识的父母的故乡。这位台湾青年。也许就是这种鱼的本能的表现吧。

问题是,因为国际冷战与国共内战的双战结构而被扭曲了的台湾历史,什么时候才会为这样的殖民地青年典型的吴思汉恰如其分地定位呢?

[口述证言]

林书扬先生,一九八七年三月,台北市新北投。

林雪娇女士,一九八七年四月,台北市新北投。

苏友鹏先生,一九八七年四月,台北市厦门街。

黄得时先生,一九八八年十月二日,台北市林森北路。

徐萌山先生,一九九。年四月九日,北京。

邱奎壁先生,一九九一年九月三十日,台南市市区。

颜世鸿先生,一九九一年九月三十日,台南市安平。

蔡水源先生,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台北市公馆。

胡宝珍先生。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三日,台南县新营。

吴金莺女士,一九九三年三月十四日,台南县新营。

陈枣女士,一九九三年四月三十日,台北市八德路。

李韶东先生。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七日,上海市。

李守枝女士,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七日,台北市仁爱路。

罗庆增先生,一九九三年八月,苗栗县三湾乡大河底。

辜金良先生,一九九三年年底,屏东市。

赖兴载先生,一九九四年一月八日,台北县土城。

吴金雀女士。一九九四年三月三十一日,高雄市大港街。

[文字数据]

汪知亭《台湾教育史》,台北:台湾书店,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增订再版,第一。三、五十六、六十一、六十三、一一八、八十九页。

吴文星《日据时期台湾师范教育之研究》,台北:“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一九八三年元月初版。第一六一页。

台湾省立台南师范学校编《补报卅五年(一九四六)二月以前(台湾总督府台南师范学校)历年毕业生名册》。

南一中校友会编《省立台南第一高级中学(原州立台南第二中学校)校友录》,台南:一九七九年,第三十八页。

黄昭堂《台湾总督府》,台北:自由时代,一九八九年初版,第一七二、一七八、一八四一一八六页。

苏新《愤怒的台湾》,台北:时报,一九九三年初版,第八十四一八十六页。

吴建堂《台高会名录》,台北:台高会,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五日,第二十四页。

[日]近代日本思想史研究会《近代日本思想史》第三卷,北京: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二年八月第一版第一刷,第一二九一一三0、一三四一一四四页。(那庚辰译)

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抗战时期收复台湾之重要言论》,台北:国民党党史会,一九九0年六月三十日初版,第二八0、二八二一二八四、二八七一二八九页。

杨锦麟《李万居评传》,台北:人间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初版。第一0五、一0八、一一三、一二七页。

李纯青《无名英雄之碑》,北京:《人民政协报》,一九八五年七月九日。

李纯青《望台湾》,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六月第一版第一刷,第十七一十九页,绪言第四页。

陈国祥、祝萍《台湾报业演进四十年》,台北:自立晚报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六月二版,第二十五一二十六页。

吴浊流《台湾连翘》,台北:台湾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初版,第一七~七二页。(锺肇政译)

刘革新《怀念石庆璋》(原文日文),一九九四年撰:译文见刘克全编《永远的刘瑞山》(二00四年),第三00一三0三页。

姜天陆《南瀛白色恐怖志》,台南:台南县文化局,二00二年一月初版,第二七四、二七七一二七八页。

《中共的特务活动原始资料汇编》,香港:阿尔泰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一月,第七十三一一0六页。

《“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台北:李敖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初版。

《李伟光自述——一个台湾知识分子的革命道路(下)》,北京:《台声》杂志总第二十八期,一九八六年十一月,第四十五页。蔡子民整理。

吴克泰《吴克泰回忆录》,台北:人间出版社,二00二年八月初版一刷,第一九七、二一二页。

吕正惠、陈宜中《一个台湾人的左统之路:陈明忠先生访谈录》,台北:《思想》第九期,二00八年五月初版,第七十四一七十五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