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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与法庭(十首)

2016-11-30李建春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李建春毕业于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现任教于湖北美术学院美术学系。著有诗集《下午的枞树》《嘉年华与法庭》《长诗五种》《站立的风》《别长安》等。诗歌曾获第三届刘丽安诗歌奖、第六届湖北文学奖等。

颜色

我为我的颜色辗转于寻找之途。

火焰在我脚下变化,不及细数。

动物跟我跑。鸟鸣编织回声。我困于光电的原野。

雷的颜色是蓝的。

雨的颜色是银的。

土的颜色是黑而红的。

乌鸫吐钻石在光影的灰网中间。

我腑脏森然染上万物,全身都是镜子。

我背着一块玻璃行走,剧场一样脆弱。

我爱上了每一种躲开我的。

我的亲近像筛子打捞河水。

我是气息。灵。静止。

因此我染上了动作,犯罪的动作。

你寻找什么?泥土嘶叫。

我的透明所到之处,道路让开,

如疟疾,麻风病,有人见我无色,目瞪口呆。

嘉年华与法庭

我端起一碗水,颤颤地走过嘉年华。

这是放逐者的场合,折腾与悼念的场合。

有人叹息,

有人悠然,

有人佯睡。

记忆与复仇握手言和,

青春和愤怒形同姊妹。

他们全是我朋友……对于他们,我来自影子的国度。

也并非全无乐趣,如果我遵循礼仪。

他们鼓掌,放松胡说,我的角色却是刀锋。

对于一个刚刚被法庭驳回的人,重新到

时间和争辩中,该是多么小心。

我思考证词。

他们也听说我遭遇,这是我受欢迎的原因。

有人说:“你出来了!”

有人鼓动我欲望。

有人因为害怕,贿赂我。

嬉皮的智慧。犬儒的智慧。活着。批判

而无爱……我有更严肃的事情。

如果我能找出对我有利的证据。或、全无策略!

我掌中的水,或许会变成酒。

情人节

妻子要求我为她写一首情诗,

并且交代说,“要有所不言”,

不能写细节,不能写柴米油盐——

哦,亲爱的,这等于把我抛出窗外!

我向她要钱,为了买一束玫瑰,

她感觉不爽——算了吧,

她又不痛快。亲爱的。

我们多么希望回到期期艾艾的日子。

那时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因此拼着命要把对方占有。

(这几乎伤了我的身体,)现在是否

已达到目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从红颜恋人到黄脸知己,

中间经历了多少磨难。

我十四岁认识你。从你家到我家,

一条小河把我们隔开了十四年。

那时你像一株小树苗儿

刚从土里冒出来,绷着脸。

你怎么看我像陌生人?

我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命运?

再过四年。你穿着白云的裙子,

我的脚底安了弹簧——

从蹦蹦跳跳到哈着腰。

有多少错误让我想哭。

第一次。我拉着你在黑暗的田野里唱。

因为那时我们不知道命运。

或许真的可以越过细节,

让细节的地毯勾勾卷卷,

自动铺到黄发之年,

因为向前走时,并不朝脚下看;

不妨继续想象幸福的身体

已瘫在真理的轮椅上。

你推我,我推你——

颤颤悠悠,规范地写下自由。

姑姑

你一说我的姑姑太强势。

宠坏了她的三个儿子,

我就透过油烟。看见她侧着脸

炒菜。街口的风来去不定,

有时倒灌进她租来的门面,

姑爷一阵咳嗽;老大和女朋友

在床上打牌,或者干别的什么勾当;

老二面壁练书法,气定神闲;

老三举起一面汽车的后视镜,

抚弄新染的黄发。

我禁不住也要咧咧嘴,

凑到老三跟前,看一看我的脸

怎样变可怕,我的牙像狼牙。

姑爷跷起二郎腿,当着客人的面

吐血痰,这位肺结核病人

是我姑姑一生的负担。

他死后骨灰运回乡下,

吊丧者快步穿过灵堂。

姑姑肿着眼,坐在女眷中间。

“我一底一姊一妹一也一”

十年后,姑姑的低嚎随银丝,

爬上我的耳郭。老大好吃懒做,

一身病,满脑子幻想,

他与总算还有个单位的妻子

离了婚;老二、老三都进了厂。

姑姑成功地用千般溺爱

将三个媳妇哄进门;她的满堂儿孙

在房东的屋檐下喧嚣。

难怪她加入了下岗工人

的队伍,对着收音机做早操。

黎明

看天边透明地积聚的。我经历的地点,

你,母腹一样的等,一个命令,黎明,

空的手指指向我。

何不哭泣。

哦,恋人,手臂嗔摇,在我肩下使劲地,

时间的箭射向爱情,空气中激起呼啸的反驳。

问候我新年的树,落一片叶,像一声

婴儿的交代,我转身看你,

哭,就在这时获得了意义。

这炸开的琐碎,撒一地纸屑,

这成熟,果实掉落后的蒂痕,

我从此当习惯你直接、无邪的语言。

早已知道,但倾耳听;

我,走了味儿,渴望被重新

蒸煮,在你日常的、洁白快速的腕下。

途经含鄱口未人

含一大湖下山,盘龙陡路

诉说危险。因有山雾

阻挡我们。当地人说时机不对,

看湖当在上午。

太阳西倾,眼中自有迷离。

我沉醉于云烟之思,口中生津。

盼望早点到平地。

从我的居所,我要多多俯瞰树影,

这城中一隅的碧意,

当我秘领了天地的浩渺归来时。

何处何时

万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心焦渴。张如白纸

一根徒然的,马鞭

何处可耕作,用力?

何时咏而归?

我已苦闷太久,累得帘窗

也颓废。像在画中

万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耳昏沉,卧听蛩音

混沌的嘶鸣,如酒

何处可登高长啸?

何时尽情如涛?

我已背负太久,累得风景

也枯燥,如刻落的石屑

万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口哑默,米潲水的泡沫

升起渡海的热气球

要搭一个怎样的舞台

可安下陶渊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的右手如旧权杖伸出窗外

接一点雨。普天下的雨

蛇山

十月穿上龟壳,在慢弦上匍匐。

一个漩涡,从北方,鞑靼人的帐篷顶,卷动锯片。

迟钝的星,溶入天空的咖啡。

你富有的节奏,像乌鸫的眼睛,

君临于冬桠缓缓脱落的景象,

下巴叉在耸起的锐角内,偶尔一声嘀咕。

小东门

我的领悟来自汽车火车交错的一瞬。

那时我正随着公交司机喋喋的叫骂,

闪过一位背竹器过街的乡下老人,

忽然听到头顶雷声滚滚。我们被卡在

铁路桥下、马路中央……一个绝好的装置:

由两个时代、两种交通构成的十字架。

十字架的横木:日常,责怨,无爱,匆匆……

忽然被高高举起。车厢内陷入沉默,

连粗鲁的司机也沉默了。持续的雷鸣

将我们送到云端。这钢铁的阵仗,

如此从容,庄严,穿越时空的呼啸,

就是基督降临也不过如此……我睁眼,

看见生活之血像欢乐的喷泉,洒在

每一个人的脸上,嘴上,脖子上……洒着那位

教师模样的人,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

什么知识让他如此规矩,畏缩:洒着那位

夹公文包上车的灰衣人,公务员或推销员,

他满脸焦虑,连领带也是灰色的;

洒着遮遮掩掩、试图将乳头重新塞入

孩子口中的年轻母亲和她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扭动着,张口望着妈妈;洒着拎着

响塑料袋的婆婆,愿她从儿媳的脸色

和市场斤两。回到晚年的安详——这血水,

还特别洒在扛着笨重物品上车的、不受

欢迎的民工身上,他放弃了车尾的座位,

摇摇晃晃,像在法院门口,在众人

环视中,他谦卑,劳顿,低头猛吸——

爱,在他单手扶着的、丑陋过时的工具上发光!

……可是我的司机呀,你为何还在方向盘上

可怜地划着,透过迷惑地扬起两眉的雨刷,

警惕地望着,找着,可是雷声的方向

并不在街面……他停下来,叹口气……一盏红灯

将生活之血和道路注入他紧张的胸口。

晚来儿

任什么都过了头,任什么都不够:

酒鬼,赌徒,败家子,情种……

我在区区人世,赢得这么多头衔。

物质的愤怒砸在我身上,惨哪!

任什么都不信,任什么都要试:

父母,兄长,老师……我是村支书的老幺。

母爱裹住我。我蹬腿。

父爱吓唬我,我抓住一点气焰。

小手挥舞嫩枝,在匆匆滑过的春天。

夏天太快。光着膀子恋爱!

名落孙山。男孩女孩穿的确良的

就剩我们俩。同姓结婚?

村里一棵老槐动了一下。

吵吵闹闹,直到把外甥抱回娘家,

与老丈人干杯,我们心心相印……

怎么混日子?八十年代末

有一班小浪漫,在镇文化馆出租之前。

我们抱成一团,拒绝实际,拒绝……

古风的晚来儿,读《三侠五义》,

用义气换了生计。

我以惊世骇俗树立威望于迷茫。

打学生。自杀殉情的消息也传来了。

有人做生意,有人凭关系进了矿区。

父亲临终前给我最后的宠爱——

一套小居室。作为我的小家庭安居之所。

但是我一时冲动卖了,为一笔投资,

妹妹、妹夫忽悠了我。

做小贩,饮酒,用柴米油盐狂赌……

我立身清廉,但是嫉妒上司的贪婪。

我拾了公家的牙慧……讲关系,

关系明明害我。一辆小车

将我撞倒了……拖出二十米,全身骨折……

证据确凿但我输了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