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往事
2016-11-30陆祥红
陆祥红,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广西都安人。管过市场,做过青年工作,长期在基层,从未离开农村,现就职于天峨县委。在市级以上刊物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300余篇,曾两度获“广西新闻奖”。
青少年时代,我一直认为,人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吃肉。
我的故乡过去是国家级贫困县,九分石头一分土,生存条件比较恶劣。小时我住在乡下,物质生活极为困难,一年到头能吃上几顿肉,从来都是未知数。印象中能够吃肉的时间是节日,特别是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农村俗称“鬼节”“七月半”)和中秋节等重大节日,可以敞开肚皮大快朵颐。于是我就翘首以盼,平常吃素的日子快点过去,有肉可吃的节日早点到来。
那时我最向往的,莫过于年夜饭的豆酱焖猪肉。除夕那天,父亲或母亲先洗净一块半肥瘦的猪肉,放到锅里煮到七成熟,捞上来切成三四公分长、半公分厚的肉片,再放入烧热的铁锅里,用锅铲来回翻动,炒至稍微出油,响起滋滋声,再撒上老姜丝,滴一瓶盖米酒,稍后倒入半碗散装豆酱,加适量水,反复搅匀,把肉归拢,用大碟子扣住,以小火焖着。待水蒸干,估摸肉片已熟、口感最好时,抓一把切好的蒜苗撒在里面,翻动几遍,舀入碗碟端上台桌。炒熟的豆酱焖肉,皮微焦,肉棕红,姜老黄,蒜嫩绿,色泽那么美丽,香味那么诱人,比在卖火柴小女孩的梦境中飘然而至的烤鹅更令人垂涎。
当晚坐上饭桌前,我趁家人不注意,先把裤头的麻绳松开一截,放大肚子容量。吃的顺序也有讲究,一定要先吃两三口干硬的米饭,让嘴巴嚼得吃力一点,舌头喉结干涩一点,肠胃粗糙感强一点。接着把筷子放进嘴里,舔净上面的饭粒,再抽出来轻点于桌面,或触碰于另一只手掌心,把它们弄整齐,然后对准某块心仪的肉片,欣然夹起来,凑近鼻端闻一闻,再缓缓放进嘴里,一口接一口地撕咬。当油脂溢满口腔,嚼碎的肉顺喉而下,味蕾就会充分感觉到猪皮的爽脆、肥肉的软滑和瘦肉的韧道。随着肉片不停入口,嘴巴反复张合咀嚼,满口都是猪肉的浓香,我的心情变得格外舒爽。这是我少年时代感受最深、以后再也体会不到的美好年味。
重大节日以外,家乡还有名目繁多的节日,但不一定能吃上肉。那些平常的小节日,能暂时告别一顿玉米糊,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我会高兴得眉开眼笑。吃饭时常常不顾大人呵斥,盛一碗满满的干饭,故意走过邻舍门前,边吃边炫耀,在其他孩子羡慕的眼光中,找到平时没有的自信与自豪。
由于节日以外鲜有机会吃肉,我总是期盼发生以下几种情况:期盼寒冬腊月快点到来,外婆家完成生猪统购任务后,杀头肥猪以备过年,此时我们兄弟四人可以跟在母亲身后,翻过莫王坡,绕过地苏河,来到巴仙山坳口下的屋里,津津有味地吃顿“刨汤”。期盼坛罐里的食油快点吃完,母亲会买回猪板油提炼,我们能吃上几顿香喷喷的油渣。期盼自家的鸡鸭不时发瘟死掉,哪怕它们只比拳头大一些,但只要拔毛洗净,斩成小块,多放点生姜米酒酱油,炒得干黄焦脆,我们连骨带肉嚼碎吞下,照样吃得有滋有味。期盼生产队的牛羊哪天掉下山崖摔死,村民们发现后,会带上屠刀,就地剥皮开膛,把畜肉带回来分给每家每户,我们可以打打牙祭。期盼客人光临寒舍,母亲为了待客,会煮一大盆富强面条,再炒半斤黄豆,打入三四个鸡蛋,搅拌均匀后摊开,煎成金黄酥香的蛋饼,或者杀只鸡,煮块腊肉,我们可以陪着客人饱餐一顿。期盼大嫂多坐月子,我作为家里最受疼爱的满仔(弟),可以跟着她享受几餐鸡蛋姜糖水、猪腿瓦煲饭的优待。此时大人们为添丁乐开花,我为解馋喜开怀。虽然初生的侄子(女)日夜啼哭吵闹,搅得我心烦意乱,但想到如果不是因为新生命的降临,就没有我额外的口福,也就不那么介意了。
然而,并不是每次有机会吃肉,都让我喜出望外。记得上小学时,我家负责管养的一头水牛,因为年老力衰,无法犁地耙田,于是生产队决定杀它分肉。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我放下书包,照例下到牛栏,准备把它牵出去吃草。但母亲和两个大人已捷足先登,把它从牛栏里牵了出来。这头水牛在我家住了多年,是我最好的玩伴,我经常赶着它上山放牧,彼此之间结下了深厚感情。乍一听说大人牵牛的目的,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宁可没有肉吃,也不愿大人残害它。回过神来后,一股热血瞬间从胸腔冲上脑门,我哭着追上去,用双手死死拉住牛尾巴,一边与大人拔河,一边苦苦哀求,一路拉扯到晒谷场。眼看还是无济于事,我气得破口大骂,发疯似的捡起石头瓦片,朝队长和那几个拿着木棒、屠刀的人猛砸。几个哥哥含泪劝拉多次,都难以阻止他们已经歇斯底里的满弟。
屠宰完毕,善良的母亲拒绝了我们家该分得的那份牛肉。全家人包括性情刚烈、常年卧病的爷爷,因为我像小宇宙一般突然爆发,好多天脸上都没有笑容,也不敢大声说话。若干年后,我以当天与老水牛临终前对视的情景为题材,写了一篇名为《你的眼神》的作文。当老师把它作为范文在班上念到一半时,不知是哪位女同学忍不住抽泣起来,引得诵读的老师潸然泪下,教室里随之响起此起彼伏的嘤嘤哭声。
成天喝那些照得出影子的玉米粥,咽那些少见油星,甚至以花生粉、黄豆粉代替油料煮出来的苦芥菜,饥饿眩晕成为常态。每天放学回家,去捡牛粪、狗屎挣工分前,如果能吃上一碗剩饭剩菜,心里便乐得哼起歌曲。即便如此卑微的愿望,也经常无法满足。于是我和两个小哥就趁母亲和大哥还在地里忙碌之际,打起歪主意,在家里偷煎几张玉米饼,塞进饥肠辘辘的肚子。或潜入米仓,偷吃母亲准备拿去集市出卖换钱的芭蕉和花生。有时想吃肉想得快要疯了,我们三兄弟就密谋一番,鼓足勇气铤而走险,悄悄割下挂在灶台顶上的腊肉,生火架锅煮食。
那时家里的几挂腊肉用麻绳或薄竹片绑在一起,系于厨房檩条上,靠烟熏保质,以备过节或待客之需。这些腊肉长短相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下一部分,必须具备较高的技术。兄弟们配合默契,用两三张矮凳垒叠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个人用手把住,另一个人小心翼翼扶着他的肩膀踩上去。等到呼吸心跳平稳,两腿不再打颤之后,再接过第三个人递上的菜刀,一块肉一块肉地切割。切割时要注意保持切口的平整,切下的肉片要保持大致相同的厚度,让每块肉的剩余部分看起来长度无异。切完之后,还要用锅灰涂黑腊肉横断面,掩盖切割痕迹。如若偶尔为之,可以蒙混过去,要是太贪心,连干几次,腊肉体量明显缩小,铁定会被母亲发现,这时免不了挨一顿打骂。那柳枝抽在身上,声音清脆恐怖,屁股胳膊应声凸起一道道血印。你能准确预测下一鞭何时到来,身体条件反射般配合挥舞的树枝,无规则地扭动。那模样非常滑稽,引得执鞭的母亲误会我们在躲避,愈发气恼,结果是一鞭比一鞭来得劲爆。但你又无法停止扭动,因为感觉只有这样扭动,才可以减轻那股钻入骨髓的疼痛。每次遭暴打之后,都发誓改过,但记吃不记打的小猪心态,一如既往。
后来我进县城读书,吃肉的机会比在乡下多了起来。因为父亲在此工作,每个月可凭肉票去食品公司买两次冻肉,一斤七毛六分钱。有时父亲没空,就派我前往购买。到了食品公司,只见苍蝇纷飞的水泥台前,人们排着长队等候买肉,两三个满面红光肚腩肥大的职工站在台后,负责切肉、过秤、收票。他们神情得意,动作麻利,与我们在家偷割腊肉的状态大不一样。卖肉的态度也因人而异,显出世态炎凉。见到熟人或有来头者,不但满脸堆笑热情招呼,切肉的部位和秤头也包管满意。对不认识的普通群众,尤其是他们一眼扫过看不惯的,立马端起大爷架子,换了脸色和语气,肉质和分量随之打了折扣。有次我照例来到水泥台前买肉,可能是卖肉的人心情不爽,或是我长得不乖,他称完一块难看又难吃的泡囊肉后,并未直接递给我,而是用力把它甩在案台之上。吓人的响声中,一股污秽扑面而来,溅满一脸不算,有的还冲入我不合时宜张开的嘴里。那股浓烈的腥臭味,差点浇灭我今生吃肉的念头。作为一名手无寸铁的中学生,我不敢当面向手持屠刀者发火,只能忍气吞声,在回家路上寻物发泄,看见石子就一脚踢飞,遇到蟑螂毛毛虫就追上去,一脚踩死。
父亲的厨艺不错,尤其擅长牛肉炒萝卜。如若家里来了贵客,他会破例去市场买来半斤高价牛肉和一两个萝卜。那牛肉是刚刚宰杀的,不注水,很新鲜,那萝卜是用农家肥种出来的,没有化肥农药污染。这两种纯天然的食材,经父亲妙手烹调融合,炒出来的那个嫩滑鲜脆,简直是人间最高档的美食。离开家乡后,我很少吃到比它更好吃的牛肉。
在首府南宁上大学时,因为囊中羞涩,我还是过着肉不够吃的日子。每次去食堂吃饭,没有余钱多打一份肉菜,只好站在窗口边,用手指着那些肥硕的扣肉或鸭腿,放低声音带着笑容,请求服务员把它夹给自己,但并非每次都能如我所愿。一些家境和我类似的同学,便想方设法改善生活,有的注意辨别服务员的口音,主动搭讪,寻找老乡套近乎。有的收敛时代骄子的光环,弯下七尺身躯,以滴水穿石的劲头,努力打消对方顾虑,主动找饭堂年轻的服务员做女朋友。胆子更大脸皮更厚,又不肯将就处对象的,干脆死皮赖脸认年长的工友作干爹干妈。这些同学打饭时自然得到照顾,实现少花钱多吃肉的目的。我们这等胆子小脸皮薄做不来的,只能偶尔以帮他们逃功课、抄作业作为交换,从其碗里分享一点“智慧成果”。
大学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管市场。近水楼台先得月,长期受限的吃肉欲望,立马被我放纵开来。每月领了工资,就迫不及待进入市场转悠,买下里脊、花肠、黄喉、横肝等食材,拿到旁边的小店里加工品尝,所有以前没吃过的畜禽好吃部位,全尝遍了。甚至隔三岔五呼朋唤友,吃肉喝酒。没到月底,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这样的月光族生活过得很是开心,可身材也迅速由竹竿变成水桶。
尽管身体开始臃肿发福,但我们并未有所收敛,生命不息,吃肉不止。随着时光推移,生活条件不断改善,我们的口味越来越刁,家养的禽畜不再像过去那样受青睐,于是就把吃肉的领域拓展到野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洞里钻的,只要不进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什么野味都敢吃。过了不惑之年,大家忽然发现,走样的外表之下,蕴藏着走样的一切。血压血脂血糖升高,心肝胃肾受损,丰富的营养化作无尽的烦恼。更可怕的是,不时传来有人瘫痪痴呆,甚至一觉睡下不再醒来的消息。吃肉过多带来的惶恐,就像桑拿房里的蒸气,越冒越多。
古往今来,吃肉一直是人的生理需要,原本无可厚非。从前孔子设帐授徒,所收学费不是钱币,而是束脩,相当于现在的腊肉,可见他并不排斥物质享受。但孔子作为一代圣贤,还有更加高雅的精神追求。某次他到齐国,专门去听乐师演奏的韶乐,一直陶醉在尽善尽美的音乐里,身心愉悦宁静,以至于三个月不知肉味。年轻时我难得吃肉,对这个故事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不是记录孔子言行的人瞎编,就是孔子身体有病,味觉失灵,所以才尝不出肉的美味,要不然听音乐怎么可能比吃肉还爽快呢?如今人到中年,经过较多历练,我才深刻感悟到,人可以享受物质生活,但不能沉溺于物质生活,否则跟衣冠禽兽没有什么区别。尤其对我们这些在地方担任一官半职的人来说,因为手中有权,只要你想吃喝,就会有人迎合。如果对口腹之欲丧失应有的清醒和警惕,管不住自己的嘴,什么肉都敢吃,什么酒都敢喝,物质欲望不断膨胀,不但有害于身体健康,还会造成精神空虚,导致祸从口入,甚至有可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作为人民公仆,我们一定要兢兢业业、脚踏实地干好工作,同时还要多多接受古今中外优秀文化作品的熏陶,培养一些高雅爱好,不断提升自己的品德修养,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努力使心灵保持健康状态。唯如此,我们才能更好地履行为人民服务的神圣职责。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