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俗讲”与西汉故事简《妄稽》《神乌赋》的传播

2016-11-30

民俗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西汉

廖 群



“俗讲”与西汉故事简《妄稽》《神乌赋》的传播

廖 群

“北大汉简”中发现有一篇题为《妄稽》的时为武帝后期至宣帝时期的俗赋,讲述的是丑女妄稽因妒百般折磨丈夫新买美妾而卒得大病、临终反悔的故事,四言为句,隔句用韵,描写铺排夸饰,具有明显的赋诵特征。这一以讲故事为主旨的俗赋的发现,结束了西汉俗赋只有一篇《神乌赋》作为孤证的局面,由此可以确定,汉赋除体物大赋、抒情小赋外,的确还存在着故事赋一个大类。西汉说书俑及《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的相关记述表明,西汉及此前已经出现类似后代“俗讲”的说书表演伎艺活动,《妄稽》《神乌赋》之类故事赋的最初传播应该就是通过赋诵表演而呈现。

《妄稽》;《神乌赋》;北大汉简;“俗讲”;俗赋

“北大汉简”《妄稽》的发现,使西汉俗赋结束了只有一篇《神乌赋》作为孤证的局面,汉赋中存在具有明显赋诵特征的故事赋一大类已成定论。此类赋的创作、传播及其传播方式对文本特征的决定和影响等就是需要正面展开探讨的课题。本文即拟在首先介绍、分析《妄稽》的俗赋性质的基础上,结合新发现的文物和文献记述,揭示《妄稽》《神乌赋》类似“俗讲”的赋诵传播方式。

一、“北大汉简”《妄稽》的发现

2009年初,北京大学获得了一批从海外回归的西汉竹简捐赠,已经通过专家鉴定。经整理清点,全部竹简共编号3346个,其中完整简约1600枚。据介绍,其中未见汉武帝以后的年号,仅在一枚数术简上发现有“孝景元年”纪年,其书法与西汉早期的张家山汉简及马王堆汉墓简帛文字有明显区别,与下葬于武帝早期的银雀山汉简书体相比亦显稍晚。但“与宣帝时期的定州八角廊汉墓出土的竹简文字相比,仍略显古朴”,因此“推测这批竹书的抄写年代应主要在汉武帝后期,下限不晚于宣帝”*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前言》第2页。。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篇题为《妄稽》的长篇故事文。据整理者介绍,“该篇入藏时,简册本来的原始排列顺序已完全散乱,经过整理和分类,归属于该篇的竹简,缀合后完整的简有七十三枚,残简十四枚,所存文字共约二千七百字”;若按平均每简三十四字计算,加上残简,“共约三千四百字”*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页。。篇题是原有的,因为“其中有一枚竹简,除了竹黄一面书写文字外,在竹青一面的上端,刮削了一小段青皮写有‘妄稽’二字”*何晋:《北大汉简〈妄稽〉简述》,《文物》2011年第6期。该文《妄稽》引文均见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9-75页。,按例应即是篇章题目。

妄稽乃是故事女主人公的名字。故事讲述的是荥阳有个士人名叫周春,出身名族,既“孝弟悌)兹(慈)悔(诲),恭敬仁孙(逊)”,又“颜色容貌,美好夸(姱)丽”,却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个“甚丑以恶”的妻子,此妻即是妄稽。见到这个“坐肄(肆)于席”“逢(蓬)髪颇(皤)白”“面尽魿腊”的妄稽,周春失望之极,“曾弗宾(频)视,坐兴大(太)息,出入流涕”,遍告乡党及父母兄弟,称“必与妇生,不若蚤(早)死”。父母听到后商量半晌,大概是觉得不能辞退(按,此处为残简),于是打算“为买美妾,且以代之”。“妄稽闻之,不卧极旦”,天刚明即找到姑舅(婆婆公公)极力劝谏,先是说“君财恐散”,再则说“家室恐叛”,三则说“君忧必多”,甚至搬出“殷纣大乱,用被(彼)亶(妲)己”的大道理,姑舅始而不应,终而反唇,说你“貌可以惧鬼彡(魅),有(又)何辨伤”,你不过是出于嫉妒罢了。不就是买个妾,你却搬出殷王,“吾子畜(蓄)一妾,因何遽伤”,最终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婆婆到底还是前往市场,“顾望闲中,适见美子”,“问其步(齿)字,名为虞士”,“姑卒取之,以为子妾”。“周春闻之,喜而自幸”,“妄稽闻之,口舌讘讘”。“入(纳)妾之日,妄稽不台(怡)”,“号呼哭泣”。此后本想献媚取悦丈夫,但“妄稽自饬(饰),周春俞(愈)恶”,被这“毛若被(披)衰(蓑)”的丑妻弄得“惊而走”,恰恰“过虞士之堂”,那里是“夫(芙)容(蓉)江离”,“芷惠(蕙)连房”,被这美妾吸引得“不能相去”。于是妄稽转而欲利诱劝虞士离开,遭到拒绝,虞士表示“妾乃端(专)诚,不能更始”,既然嫁给周春,便要从一而终。妄稽大怒,大喊我要杀掉你,吓得美妾虞士赶忙逃命。自此妄稽紧追不舍,击之打之搡之,致使“虞士乃三旬六日焉能起”,诉苦于众人朋友,大家都“怜虞士”,责妄稽,妄稽哪肯罢休。周春担心虞士,“为之恐惧”,另置一处住所,“谨设高甬(墉)”“去水九里”,派人把守。但他因君事“出之竟(境)外”,妄稽趁机抓到虞士,断其指,抽其耳,“昏笞虞士,至旦不已”,后来恐吓丈夫“速鬻虞士,毋羁狱讼”。最后妄稽生了大病,“音若搤”,“临勺疥肠”(临勺,后脑勺隆大突起),将近死期,对自己的妒行开始后悔,“召其少母,而与言曰:‘我妬也,不智(知)天命虖(乎)。祸生虖(乎)妬之,为我病也……’”。*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9-75页。

由此可知,这是一篇地道的叙事文,属于故事简。其实,近年新收购、新获赠的简书竹书中不乏故事简,如“上博简”中的“绅(陈)公(穿封戍)见灵王”*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40-252页。,“昭王为丧服者毁室”*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81-190页。“清华简”中的《赤鹄之集汤之屋》*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中西书局,2012年,第166-170页。和“楚文王灭息娶息妫”*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中西书局,2012年,第147-149页。等等,不一而足;这批“北大简”中的《周驯(训)》也是一部故事书,被认为即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著录而久已失传的《周训》*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前言》第2页。。然而,这些故事几乎全部是历史故事,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先秦故事(“北大简”中的《赵正书》讲述秦王嬴政故事,稍晚一些),而这篇《妄稽》却是讲述现实中日常发生的一个家庭的夫妻关系和妻妾关系,从而显示了这篇简文的特别之处。

二、《妄稽》的俗赋特征

像《妄稽》这样讲述家庭生活、夫妻感情的世俗化题材,在其后的乐府、志怪、传奇、话本、通俗小说中并不鲜见,诸如《孔雀东南飞》《韩凭夫妇》《莺莺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等,举不胜举。“妄稽”之“妄”通作“亡”,亦即“无”,无稽也就是无法查实,纯属虚构,因此刚被发现、被整理时曾被认定为“是一篇中国所知时代最早、篇幅最长的‘古小说’”*何晋:《北大汉简〈妄稽〉简述》,《文物》2011年第6期,但后来整理者改变了看法,称“随着整理和解读的深入,现在将其归入汉赋中的‘俗赋’来看待和研究是合适的”*何晋:《文学史上的奇葩——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妄稽〉简介》,《文汇报》2015.12.18。

的确,这篇故事简具有明显的俗赋特征。

先说其“俗”。

就文体而言,《妄稽》的“俗”在于其戏剧性和故事性。市井民间更喜欢看“戏”听故事,抒情言志、体物讽谏等等,不合他们的口味和兴趣。《妄稽》自始至终是在讲述故事,讲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吸引着人们的视线直到事件的结局,是纯粹的故事体。

就题材而言,《妄稽》的“俗”在于反映的是众生群相。“妄稽”是篇题,也是妒妇的名字,因此这是一篇讲妒妇的故事。在一夫一妻多妾的古代婚姻中,“妒”是“多发症”,正如楚王赞赏假装不妒的郑袖真是不容易时说的话,“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情也”(《战国策·楚策四》);防“妒”就是紧要事,礼所规定的“七去”就有“妒去”(《礼记·本命》:“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汉代人讲《诗经·关雎》能将“后妃之德”(《诗序》前序)说成是夫人不嫉妒而为王选贤妃,所谓“《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不淫其色”(《诗序》后序),应该也是这一世俗问题的折射。不过就已知的先秦两汉俗说故事来看,讲后母恶毒的有之,如蔡邕《琴操》称尹吉甫之子伯奇无罪,“为后母谗而见逐”,因援琴鼓之作《履霜操》*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第833页。;讲小妾害夫人的有之,如汲冢《古文周书》中的“越姬窃夫人子三月卒,七日而复”*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07页。;但以夫人为妒妇恶妇,讲正妻施害于美妾,且纯粹出于妒色者,似乎还比较少见(吕后恶毒施害于戚夫人更在于子嗣皇位之争)。

再说其“赋”。

就篇章声韵而言,“不歌而诵谓之赋”(《汉书·艺文志》),“以声节之曰诵”(《周礼·大司乐》郑玄注)赋诵乃是配有一定艺术形式、追求一定美感效果的讲述故事,需要悦耳的节奏感。《妄稽》篇章整齐铺排,几乎全为四言,一义多句,韵文为主,韵散结合,具有明显的赋诵特征。

如描写周春见到丑女妄稽后痛不欲生的一节:

周春见之,曾弗宾(频)视。坐兴大(太)息,出入流涕。辩(遍)告乡党,父母兄弟:“必与妇生,不若蚤(早)死。”

这一段隔句用韵,“视”“涕”“弟”“死”为韵,均为脂部韵。

就描写而言,赋诵作为脱离了实录的美文,往往渲染夸饰,对比鲜明,反差强烈,以增强效果。《妄稽》的人物描摹就极尽夸张之能事,美丑善恶都达到极致。如说周春之良之善是:

说妄稽之恶之丑是:

妄稽为人,甚丑以恶。穜(腫)肵广肺,垂颡折骼(额)。臂月夭(夭)八寸,指长二尺。股不盈拼(骈),胫大五扌恶。……勺乳绳萦,坐肄(肆)于席。……目若别杏,逢(蓬)髪颇(皤)白。年始十五,面尽魿腊。足若县(悬)姜,胫若谈(棪)株。身若胃(猬)棘,必好抱区(躯)。口臭腐鼠,必欲钳须。

说美妾虞士之美之好又是:

靡免(曼)白晳,长发诱绐。……色若春荣,身类縳素。赤唇白齿,长颈宜顾。……丰肉小骨,微细比转。……言语节言僉(检),辞令愉婉。好声宜笑,厌(靥)父(辅)之有巽(选)。发黑以泽,……臂胫若蒻,……姣美佳好,至京(谅)以子(慈)。……

虽为讲述故事,但这种描述的铺排和夸饰,明显具有区别于一般散体小说的赋诵体特征。

三、《妄稽》与《神乌赋》及其他

我们知道,汉赋是汉代文学的代表之一,但以往文学史叙述传世汉赋,仅有司马相如《子虚》《上林》、杨雄《羽猎》、班固《两都》等体物大赋和贾谊《吊屈原》、张衡《归田》等抒情小赋之分,上世纪九十年代《神乌赋》的出土,让学界注意到汉代实还有以讲故事为主旨的俗赋的存在,从而为汉赋研究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

关于汉代俗赋故事赋,笔者已在《汉代俗赋与中国古代小说发生研究》一文中,结合《神乌赋》、韩朋故事残简、汉代史书、故事书中的类俗赋(如《史记·龟策列传》中的神龟故事、《列女传·节义传》中的《鲁秋洁妇》、《韩诗外传》中的“阿谷处女”),做了比较集中的探讨,并联系地下出土的汉代说书表演俑,推测“汉代讲故事艺术极其盛行,进而不难想象,韵散结合的作为讲诵底本的故事赋,在汉代一定是大量存在过的”*廖群:《汉代俗赋与中国古代小说发生研究》,《理论学刊》2009年第5期。

“北大汉简”《妄稽》赋的发现,使这一推测得到了印证。《妄稽》为不见传世的汉代俗赋、故事赋这一大类,又新添了一篇难得的原件和整件。到目前为止,纯粹以讲诵故事为主旨的比较完整的俗赋作品实只有《神乌赋》再加这篇《妄稽》。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两篇都是西汉赋,《神乌赋》所自出的尹湾汉墓下葬时间为西汉末年汉成帝时代,陪葬作品当在西汉后期之前;《妄稽》则可能抄写于汉武帝后期至宣帝时期,比《神乌赋》还要早上半个世纪。

其次,两篇赋在形式上十分近似,都是四言句式为主,韵散结合,描述比较铺排,较一般小故事篇幅要大。

再次,两篇赋实都涉及了夫妻感情和家庭生活,只不过《神乌赋》夫妻感情甚笃,但提到了将来善待子女、无使他们受到后母虐待的话题;《妄稽》讲的则是夫妻不和,妻妾相恶,妒妇后悔。

然而,《妄稽》的发现绝不只是在《神乌赋》的基础上数量的增加,而是新添了一个故事类型。因为《神乌赋》是以拟人化手法讲述人间生活的禽鸟故事,是以鸟影射人,而《妄稽》则是实实在在的人间故事。

此外,《妄稽》的发现,还让我们将视线投入到类俗赋中的丑女故事。

《妄稽》的特点之一是对妄稽其丑无比的样貌的描写,而在刘向所编辑的《列女传·辨通传》中,恰有几篇丑到极致的女子的奇遇。

一个是《齐钟离春》中的无盐女钟离春,“其为人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壮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行年四十,无所容人”;另一个是《齐宿瘤女》中的宿瘤女,“项有大瘤,故号曰宿瘤”;还有一个是《齐孤逐女》中的即墨孤逐女,“状甚丑,三逐于乡,五逐于里,过时无所容”,其描写的夸张,与《妄稽》如出一辙。再加上其中有“隐戏”情节(详下),笔者猜测其中有的底本很可能是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辞赋类”中的“隐书”,也是赋诵作品。还有《辩通传》中的其他篇目,诸如《阿谷处女》《楚野辨女》《赵津女娟》《楚处庄侄》,也都具有十分明显的赋诵特征甚至说唱特征,笔者推测它们的原本很可能都是赋诵底本,因此可将这些作品视为“类俗赋”“准俗赋”。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刘向为《列女传·辨通传》之首所写的四字十句的颂赞(有如卷目总序)中,最后两句是“妻妾则焉,为世所诵”,现在看来,这个“诵”字并非泛称,原来说的就是它们都在世间被赋诵讲说。

然而,与《妄稽》截然不同的是,这些丑女全部为虽面相丑陋但却极富才德的贤女圣女,且均以德才取胜,由此位列王侯夫人。

钟离春是“衒嫁不讎,流弃莫执”,于是“乃拂拭短褐,自诣宣王”,称“妾齐之不售女也”,“愿备后宫”,谒者以告,左右闻之“莫不揜口大笑”。宣王召问,“今夫人不容于乡里布衣”,却“欲干万乘之主”,“亦有何奇能哉”,钟离春说我“窃尝善隐”,宣王说这个我喜欢,不妨一试。“言未卒,忽然不见”。宣王大惊,“立发隐书而读之,退而推之,又未能得”。第二天复召而问之,又“不以隐对”,“但扬目衔齿,举手拊膝曰:‘殆哉!殆哉!’如此者四”。宣王说“愿遂闻命”。于是钟离春连说齐王一殆、二殆、三殆、四殆,说得齐宣王喟然而叹曰:“痛乎无盐君之言,乃今一闻”*张敬注译:《列女传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39-240页。。于是拆渐台,罢女乐,退谄谀,立太子,拜无盐君为后。

宿瘤女当齐闵王出游至东郭、百姓尽观时采桑如故,王怪问之,回答是“妾受父母教采桑,不受教观大王”;王说“此奇女也,惜哉宿瘤”,女说“婢妾之职,属之不二”,“宿瘤何伤”;王大悦说“此贤女也”,命后车载之,女说“使妾不受父母之教,而随大王,是奔女也,大王又安用之”,王大惭,遂遣归,使使者往聘迎之。闵王归见诸夫人,说“今日出游,得一圣女,今至斥汝属矣”,“诸夫人皆怪之,盛服而卫,迟其至也,宿瘤,骇,宫中诸夫人皆掩口而笑,左右失貌,不能自止”,王大惭说“且无笑不饰耳。夫饰与不饰,固相去十百也”,宿瘤女说“夫饰与不饰,相去千万,尚不足言,何独十百也”,“昔者尧舜桀纣,俱天子也”*张敬注译:《列女传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43-244页。,尧舜自饰以仁义,至今数千岁,天下归善焉,桀纣不自饰以仁义,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至今千余岁,天下归恶焉。于是诸夫人皆大惭,闵王大感,立瘤女以为后。

孤逐女当齐相妇死后,直接登襄王之门,称“妾三逐于乡,五逐于里,孤无父母,摈弃于野,无所容止”,愿“尽其愚辞”,襄王闻之辍食吐哺而起。左右问“王何为遽?”王说“此人必有与人异者”,遂见与之语,始一日,称相国乃国之柱;其二日,称国相如比目之鱼,外比内比,明其左右,贤其妻子,然后能成其事;其三日,称齐相中才,可推一而用之,如楚用虞邱子而得孙叔敖,燕用郭隗而得乐毅,齐桓公尊九九之人而有道之士归之,越王敬螳蜋之怒而勇士死之,叶公好龙而龙为暴下。襄王称善,“遂尊其相,敬而事之,以逐女妻之”*张敬注译:《列女传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48-249页。。

比较之下,《妄稽》却是讲述了一个貌丑性也丑的真正的丑女的故事,属于鞭笞文。但最后让丑女反省,其中蕴含的是正面的训诫之意。

可见,就丑女故事而言,《妄稽》也是一种新的类型。

四、“俗讲”与西汉故事赋的初始传播

《妄稽》的发现,使得汉赋中存在故事赋一大类别不再只是《神乌赋》一个孤证,汉代故事赋类的揭示不再只是据《神乌赋》及断章残简加以推测、佐以“类俗赋”“准俗赋”加以论证的阶段,汉代故事赋,甚至可以更准确地称为“西汉故事赋”,已经有了确定的作品和研究对象。

那么首先一个要回答的问题就是,这些作品,确定地说,《妄稽》《神乌赋》,最初当是由谁来作,由谁“发表”,在哪里“发表”,为了什么“发表”?作品的功能是什么?

不像汉代那些传世的赋作,最初大多是伴随作者的生平传记留存、载录,能见到作品,也就同时得知作品的作者是谁,写出来呈给了谁,比如司马相如的《天子游猎赋》(《文选》载录析为《子虚赋》和《上林赋》),乃是司马相如从梁孝王游时先“著《子虚》之赋”,后来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乃召问相如”,司马相如回答“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于是在原《子虚赋》基础上重新组合成子虚、乌有、亡是公的三段式结构,成为今见的《子虚赋》《上林赋》,或统一称《天子游猎赋》,“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999-2300页。,这些都是被《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明确记载下来的。

《妄稽》《神乌赋》则没有这个“待遇”。它们之所以是出土文献而不是传世文献,恰恰是因为其创作、其“发表”没有被记载,因此也就不可能在记载中直接找到关于它们创作、“发表”的材料。

就“赋”的原初意义而言,“不歌而诵谓之赋”,赋是要赋诵的;而俗赋,其本质特征在于“俗”,在于世俗化,大众化,是要面对众人赋诵,是要口头讲说,而不会是像文人赋那样写出来呈上、奉送。所以,汉代,更具体来说是西汉,是不是也有类似后代“俗讲”那样的伎艺表演传播?

“俗讲”是借用词。狭义、特定的“俗讲”是指流行于唐代的古代寺院讲经中的通俗讲唱。这里只是取其“俗”和“讲”。传播形式是面对市井听众的赋诵讲说。

关于这种“俗讲”,笔者在《汉代俗赋与中国古代小说发生研究》中的“说书俑与汉代故事赋猜想”一节中已经有所论证,提到了四川成都曾家包东汉画像砖石墓出土的说书俑,1963年郫县宋家林出土的东汉说书俑,济源泗涧沟8号汉墓出土的一组表演俑。这些俑都表情丰富,手舞足蹈,有的手中还持有小鼓、鼓槌之类乐器,用来证明是在讲诵故事,应该没有问题。然而现在来看,这些文物都出土于东汉墓中,济源泗涧沟8号汉墓有论文分析称也应断为东汉中期墓*陈彦堂:《河南济源泗涧沟三座汉墓年代诸问题再探讨》,《汉代考古与汉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06年,对于论证西汉时代的说话伎艺还比较间接。

现在对于论证西汉及此前即开始有的“俗讲”,笔者又有了新发现的材料,包括出土文物,还包括难得的文献记述和提及。

先说文物。

笔者发现,河北博物馆陈列有一对错金说唱俑,介绍称出土于河北满城西汉中期中山靖王刘胜墓。就错金风格看与该墓出土的一批珍贵文物(如错金博山炉、长信宫灯)的确比较接近,惜当年的《满城汉墓发掘报告》没有专门介绍,或许因为出土太多(4000余件),而文物工作者当时对说唱俑又还没有特别关注。如果这对说唱俑确为西汉铜俑,那么这就为西汉已有说话伎艺表演提供了很好的证明,因为这对铜俑中,一个右手五指张开举到耳部以上,显然是说话时做的手势,另一个则是悉心倾听的模样。

再看文献。

笔者在《荀子·正论》中发现了“世俗之为说者”的说法。如:“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不能教化。’何也?曰:‘朱象不化。’”“世俗”即有别于宫廷、官学及诸子之学的市井民间,“为说者”则可能是专门“说话”者。从上引可见,所说还真都是上古传说。在市井民间“为说”,是需要些吸引力的,不排除赋诵讲说、配以声韵动作等“说书”表演的传播形式。

《吕氏春秋·禁塞》中有条材料也特别值得注意,即在提到“太上以说”时很可能涉及到了军营徒群听“说”的情形:

凡救守者,太上以说……以说则承从多(徒)群,日夜思之,事心任精,起则诵之,卧则梦之,自今(令)单(燀)唇干肺,费神伤魂,上称三皇五帝之业以愉其意,下称五伯名士之谋以信其事,早朝晏罢以告制兵者,行说语众以明其道。

这里比较形象地描述了说者“以说”所下的功夫和“说”的内容。他们需要费心尽力、“起则诵之,卧则梦之”、熟记历代人物、故事,面对成群徒众,口干舌燥,所讲正是“上称三皇五帝之业”,“下称五伯名士之谋”。因此,所“以”之“说”、所“行”之“说”主要便是“说体”故事。《吕氏春秋》此篇为《禁塞》,涉及的是“救守”、“制兵”,而面对的不只是将帅,所“从”还有“徒群”,特别又说到“行说语众”,所以,这些“三皇五帝之业”“五伯名士之谋”,是“说”给众人听的。

对于论证西汉赋诵表演,《淮南子》中的一条材料也十分值得注意。《本经训》称:“五帝三王,殊事而同指,异路而同归。晚世学者,……取成之迹,相与危坐而说之,鼓歌而舞之,故博学多闻,而不免于惑。”其中提到“相与危坐而说之”,所说的正是“五帝三王”的“殊事”,其“危坐”恰可以与上面刚刚提到的“错金说唱俑”相互印证,这对说唱俑正是跽坐着的。还有下面接着称“鼓歌而舞之”,这说明此时(西汉前期)及此前已是“说”“唱”同台,据此析之,或者“说”与“鼓歌”是两个“节目”,“说”完再“鼓歌”,或者“鼓歌”的就是讲说的故事,这为我们分析汉代大量百戏俑、百戏画像石中有坐有立、有张口、有举足等的综艺画面中可能有说故事者,提供了最有力的文献证明。

总之,“俗讲”,很可能是《妄稽》《神乌赋》等汉代俗赋的初始传播途径,这从根本上决定了其题材的世俗化、形式的赋诵特征。

[责任编辑 刘宗迪]

廖群,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济南250100)。

猜你喜欢

西汉
西汉国家权力对蛮人族群的渗透——基于走马楼西汉简所见无阳蛮人的探讨
走马楼西汉简所见赦令初探
走马楼西汉简所见长沙国职官建置论考
一幅西汉伏羲女娲图像
西汉
西汉玉器的鉴定
西汉云中郡属县治城位置新考
从西汉刘贺墓说到中国古代的金银钱币
西汉道义观的学理形成
陕西蓝田支家沟西汉大墓考古 西汉鄂邑长公主墓探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