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头政治:俄罗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梦魇
2016-11-28方亮
方亮
最近,俄罗斯政府以三桩命案通缉昔日富豪霍多尔科夫斯基,报复其违背不干政默契,以“开放欧洲”平台资助俄反对派参加2016年杜马选举。有分析称,另一位俄富豪普罗霍罗夫在2012年总统大选中夺得第三名,加上近来俄反对派蠢蠢欲动,让普京重新忌惮起霍氏的影响力。
为何寡头不可或缺?
2014年末,普京将40位俄罗斯最有钱的富豪请到克里姆林宫,商量共渡经济难关的法子。在这批人中,既有历经俄联邦全部三位总统的罗曼·阿布拉莫维奇,也有当月刚被解除软禁的弗拉基米尔·叶夫图申科夫,更有一向被视为普京金融心腹的根纳季·季姆琴科。第一副总理伊格尔·舒瓦罗夫在致辞中对富豪们说:“你们中的许多人,与我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这些富豪,早期的称呼是“寡头”——俄罗斯经济转轨中诞生的特殊财富群体,而他们与政权的关系时有紧张,但并非势同水火。普京在初任总统的2000年,两度对寡头群体喊话,前一次敲打说,“要像对待小面包房和小修鞋铺掌柜一样对待寡头们”,后一次安抚说,只要寡头们远离政治,就不会追究那些让他们被民众唾骂的可疑的私有化交易。
已成公论的是,寡头群体是俄罗斯当局“避免左翼复辟”的同盟军。据《世纪大拍卖》一书披露,在1992年面对俄共等左翼势力的攻势时,代总理盖达尔领导的改革团队决定尽快将国家财富交予私人之手。由此,私有化的制度设计仓促而漏洞百出,未遭清算的苏联既得利益阶层捷足先登,攫取财富。以1996年总统大选为标志,这个暴富群体开始干预政治,其中最大的七位,在利用“贷款换股份”交易获得俄几家大企业的同时,直接帮助几无胜选可能的叶利钦连任总统。
那次大选,俄政治史上首次出现了对竞选专家的使用,首次出现了大规模的竞选广告。最终,叶利钦胜选,也宣告了以资本形式存在的舆论、智力、动员手段等在俄联邦政治生活中的有效性,乃至不可或缺。
根本原因是,“私有化”已经将俄政治牢牢固定在了西方式选举民主和市场经济的“底盘”上。
普京一统寡头资源
在整个上世纪90年代,俄主要政坛人物都有自己的“班子”,相互之间碰撞不少。1994年叶利钦心腹、前克格勃长官科尔扎科夫的手下,便与寡头古辛斯基的手下在莫斯科市政府大楼前爆发了一场械斗。
而这种资源分散的状态,恰与普京希望看到的权力垄断不相符。普京1998年被叶利钦任命掌管国家安全局,迅速在该局实现力量统一,随后为寡头立下规矩,将舆论、智力、动员手段等资源“集中上收”。普京昔日的心腹,如谢钦、伊万诺夫、帕特鲁舍夫、梅德韦杰夫、亚库宁、米勒等,也由此纷纷进入体制,各掌一摊。借助第二次车臣战争胜利之威及提高待遇的承诺,新总统拿下军队。所有这些,都为向寡头开刀提供了保障。
2000年,古辛斯基不愿让旗下媒体与克里姆林宫协调报道政策,惹上案子后身陷囹圄,保释后逃离俄罗斯。2003年,霍多尔科夫斯基在机场被抓,抓捕过程极为高调。同年,别列佐夫斯基在数案缠身后逃至英国获得政治避难。至此,普京这场驯服寡头的“天鹅绒革命”大功告成。
但必须强调的是,普京要的是寡头手中的资源,而并非像他所宣称的那样要将寡头“作为一个阶级消灭掉”。抓捕霍多尔科夫斯基后,其旗下能源巨企“尤科斯”集团遭拆分,普京心腹谢钦接下了其中最大的一块——尤甘斯克公司。这为谢钦日后成为新寡头埋下伏笔。
老寡头们一一臣服后,普京逐渐扶持听命于自己的新寡头集团,比如季姆琴科,从学生时代起便与己交好的罗滕伯格兄弟,以及在自己任职圣彼得堡副市长期间一同成立“湖”公司的科瓦尔丘克等人。
2013年,普京赦免了霍多尔科夫斯基,这首先是因为霍氏已经无法像一个寡头一样提出挑战,最多只能做一个较有影响的政治反对派。而且,包括德国在内的欧洲多国一直有此要求,赦免霍氏也成了一张外交牌;相应地,别列佐夫斯基在英国的暴毙也压根儿不是普京关心的问题;而阿布拉莫维奇在将自己的俄罗斯资本几乎全部脱手之后,也就可以安心地每周观看切尔西队比赛了。
道德高地之辩
在上述“天鹅绒革命”中,普京对寡头群体的杀伐决断可谓“秋风扫落叶”,而且十分高调,丝毫不在意外界指其“让俄罗斯民主倒退”。说到底,普京是借着俄民众的一场“道德和文化起义”上台的,只要有民众的支持就够了。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二手时代》一书中,描述了这种社会心态的变化:昔日偷偷批评政府或在自家厨房里聊索尔仁尼琴就可获得精神满足的民众突然发现,人们开始热衷于美元、别墅,他们根本追不上迅速变化的社会。而年轻一代也陷入迷茫,社会调查中年轻人把混黑帮和当妓女作为理想职业的情况在当时较为频繁地出现,凸显社会失范之严重。
在这一背景下,一种道德和文化上的“起义”就慢慢开始孕育,人们呼唤一种符合道德的国家秩序、主流价值观。这场“起义”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普京曾常年超高的支持率,也解释了2012年以后普京支持率与其执政表现相脱节的现象。
但民众的道德要求,也对普京的寡头政策提出了新挑战。既然普京终究需要寡头群体帮助自己掌握资源,那么难免会被寡头们的负面形象殃及。在2015年经济沉沦且对外战争消耗国力的背景下,俄大货车司机群体在联邦公路上连日举行示威集会,造成很大影响。而这场示威就是因为政府欲对大货车司机收高速公路费引起的。经调查,收费系统的经营者,恰是普京系寡头罗滕伯格兄弟的公司。
在2015年的大型记者会上,强人普京直接遭遇诘问“权贵二代”的问题,而他极为罕见地在回答时语无伦次。这种道德疑问因为寡头和权贵问题开始出现在普京身上,很难说这将对其未来的支持率构成何种影响。
体系内寡头“脱缰”
普京一直疲于解决其政权体系内部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寡头化,及政经关系的倒退。
2000年,作为普京心腹的米勒进入体制时面临一个选择,是做“俄气”总裁还是成为能源部部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其实,普京权力体系的成员们多半喜欢去大公司掌舵,掌控天量财富,而非直接在政治体系中襄助普京。谢钦在梅德韦杰夫当总统时,面对“政府成员不得在商业公司任职”的新法律,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当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而辞去了在任的副总理一职。
这是一种新型的寡头化。谢钦的年薪问题常年被媒体热衷,凸显出将优势权力地位“变现”的问题。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谢钦和俄罗斯铁路集团前总裁亚库宁公开拒绝公示财产。这一方面暗示了他们的财富有问题,另一方面也凸显出他们作为事实上的寡头,对普京的政治意志进行了对抗。
在普京有待束缚从政治心腹变成寡头的这个群体的同时,其体系内原有的寡头也呈现出“脱缰”之势。大货车司机们的示威反映出:即便在俄经济困难时,政府依然要首先顾及寡头的利益。事实上,在索契冬奥会、符拉迪沃斯托克APEC峰会等有普京系寡头插手的建设项目中,无一不曾闹出过丑闻。
寡头现象的根本则在于,俄罗斯从未告别寡头问题,甚至寡头就是俄罗斯政治的内核之一。这种畸形的政商关系已经妨碍到了俄罗斯可能的改革,也让普京难以“壮士断腕”。
(吕丽妮荐自《南风窗》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