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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2016-11-26

太湖 2016年1期

竞 舟



重逢

竞舟

1

六月,攀从新西兰回国。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藉此,四个同窗女生,就聚齐了。

攀借宿上海朋友家。她缺席的这些年,我们三个人一直在北京、南京、济南安居乐业。她像一块磁石,让铁屑有了共同的目标。我们约好先到南京碰面,然后一起赶往上海。

攀毕业后就去了国外,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走过很多国家,读学位,传福音,去世界各地旅行,偶尔也回国探亲。我们四人的聚会,还是第一次。

2

多年不通音讯,接到琴的电话,我一点不意外。仿佛早约好了要打这个电话,只是事务缠身,耽搁了,这一耽搁就是十七年。时间是长了点,但约定还在,谁也没有改主意。任何时候接听这个电话都会念叨一声,哦,真拖拉。又像在路上遇见多年未通音讯的亲人,从没存心去寻找,却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辨认出来。接下来才是五味杂陈,语无伦次,心里那根牵扯了十七年的神经,这才妥妥帖帖地松懈安宁下来。

琴说,她们已经到了南京,让我过去午餐。听上去就像昨天还在一起喝茶聊天。

有人的地方总会有感情,有感情的地方总会有纠缠。所以,做起来并不难的事情,要下决心却难极了。一见面才发现,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

攀在地铁口等我们。吊带裙,大长腿,袒胸露背,棕色皮肤,在新西兰生活许多年,这个厦门女子浑身上下透着典型的亚热带风情,又比过去更多了轻盈和舒展。时间对于女人从来都太过苛刻,但从她脸上几乎看不出曾走过万水千山的倦怠,我们的目光轻易就穿越岁月的积尘,看到了当年的她,她们,还有自己,惊叹于彼此都没有改变得让人难以接受。其实在别人眼里,我们早就不再年轻,从外表到神情都是标准的中年人,且久别重逢,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喧嚣。

两天时间,好像又回到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对自己、对生活都充满信心,没有偏见和矜持,朋友家的客厅就是大学女生宿舍。我们在沙发里、地板上,坐着,靠着,翘着腿,全无顾忌,说到高兴处,四个女人揉作一团。房子的女主人悄悄躲在另一个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把时间和空间全部留给我们。两天,几乎没时间去说有用的话,工作,事业,目标,算计,统统放一边。在这个讲究实际、追名逐利的时代里,我们仿佛登上了诺亚方舟,漂浮在坚硬的物质之上,吃饭和睡觉都只为享受精神的愉悦,忘记世上还有时间这种东西。

可是,时间没有忘记我们,从没有。十七年,或者两天。转眼又到了分别那一刻。天上下着雨,淋出一派旧上海气象。琴撑着伞,我凑在伞下,回头向攀挥手。时间过去半年,这个场景还在眼前,有种旷世隽永的意味。犹如十七年前拍的那些照片。记得有一回在校园里一块刻有“金陵苑”三个字的石头旁拍照,我说,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此时此刻。这话当时听来多少有点文艺腔,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说的是什么,有什么凭据,但时间证明了它。当我们坐在朋友家客厅里聊当年话题的时候,那个拍照的下午就在我们中间,那个下午存在的地方在就我们皮肤肌理中,眼角上,我们同属于它。我们在那里年轻气盛,指点江山,对所有竞争对手不屑一顾,对所有功成名就报以嘲笑,整个南京城都在我们的放肆大笑中面面相觑。此后,只要说出“一生”这个词,我们就是在确认那段历史,我们是彼此一生中的一部分。

3

不夜城是又一段共同记忆。霓虹灯长廊,色彩炸裂飞溅,夜妖娆。南京路好似万花筒,沧桑中总有蓬勃生长的豆蔻年华。不同国籍、不同文明、不同语言、不同肤色,在眼前交替呈现,提供版本不同的历史与当下。穿行其中如同行走在一张世界地图上。地球果然只是一个村庄。外国人比中国人更适应这条街,这样的夜晚。在街边挑选小吃,跟店老板砍价钱,买印有文革图案和文字的打火机,站在人群中挤挤挨挨进出外滩,接受警察训斥:你!跟着队伍走,不要拥挤。如果愿意,还可以在南京路上玩一把后现代。找个街角摆个地摊什么的,脚边几只电动塑料玩具,路人摩肩继踵,井水不犯河水;或扛几根“自拍神器”,也不吆喝,愿者上钩;也有给自己头上扣一顶有五角星的帽子,在街头艺人中间比比划划。高跟鞋,人字拖,露脐装,牛仔裤,红唇,光头,长发,抹胸,长袍头巾里的浓眉大眼,夜滑向深处。“霓虹灯下好八连”的招牌赫然耸立在万丈红尘中,琵琶琴声与吴越小调缠缠绵绵,在百年老店后面的弄堂里回环,弥漫,那才是上海骨子里的声音,丝一般的柔韧,香艳。

朦胧安静的大学生活,烟笼雾罩的怀旧情绪,在这条街上,被汹涌人潮冲撞得支离破碎。待十七年后再回忆这个夜晚,不知是否还能说得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谁盗用了谁的大脑,谁虚拟了谁的时光。即便当时,跟在人群后面踽踽前行,心里已有庄子之惑。

4

都说生活不容易,可是回首往事,能被人记住的,多半还是一场又一场开怀大笑。笑声中,时间可以凝滞不动,青春可以去了又来,所谓十七年根本不存在。我们说熟悉的笑话,听熟悉的声音,看熟悉的面孔,就像早上起床站在镜子跟前。小时候曾读过一篇课文,说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唱起国际歌,就能找到自己的同志。而那些无厘头的相互笑谑,就是我们的国际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走过那么多不同的白天和夜晚,脾气性情大相异趣,只因为有那些对话,心灵便有了美妙的共振。

多少个春去秋来,青年已熬成中年,很多往事埋进泥沙,但见面的刹那,远去的年代又在眼前流泄激荡起来。那时,我们犹如在阳光照耀下刚刚灌浆的麦穗,如迎着蓝天,刚刚收进起落架的飞机,世界因我们而格外明亮。琴说,当时那么年轻,却感觉自己已经苍老憔悴,今天人到中年,心倒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年轻有力,走到哪里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辉。我微笑不语。因为正是在感到自信的那一刻,我突然发觉自己老了。这层光辉就是用了一辈子的砥砺和失败换来的。

琴说,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她拿出几张巴掌大的纸片放在茶几上,看到纸片的刹那,我惊异于同窗情谊的穿透力。世间的友情很多,不经过很多年的汰涤和沉淀,你无法确定哪些可以地久天长,超越时间,甚至令许多爱情相形见绌。纸片一侧有装订过的痕迹,显然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辨认小纸片上的文字,我们都笑起来。几个文艺女青年,话题总不外文学,情感,刊物。我注意到,在我和琴的对话中,不时出现“咱先生”的称谓。我凝视这几个字,脑海里飘着一层暮霭。久违了,往事。

来上海那天早上,先生送我到车站。琴和另一个女生还没到。我让他陪我,等她们来,见一面。我担心他会矜持说算了,但没有。他去停了车,然后来找我。读书时,我不住校,琴有时会到家里来玩,跟我先生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她打电话到家里,如果我接到,通常对话是这样:你好吗?我说还行。她说,咱哥在吗?我说在。她说我跟他说点事。等两个人说完话,先生把电话一挂,没我什么事。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电话只能打家里。一晃也是十七年了。我上下打量他,就像偷偷在橱窗玻璃上打量自己,挑剔中带着自我欣赏。近一米八的个子,身体比以前胖了些,晨光中,脸上已经有岁月的痕迹,黑发中偶尔闪过一星半点的白色,但他依然是人们眼中的帅哥,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内敛,不动声色。琴曾悄悄问我,他怎么这么镇定?我们在饭桌上胡言乱语笑作一团,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权当看戏,把我们的放肆拘囿在适度的范围内。琴把这看成是内心强大的表现。只有我知道,局促有两种,一种是表情过多,一种是面无表情。聪明人往往采取后者。越是局促的人,外壳越是坚硬。

早上出门前,我特意为他挑选了一件我喜欢的衣服,他也难得没有对我婆婆妈妈表达任何意见。见面后,琴伸出手,先生有些羞涩。一时都没话。好在进站时间到了。琴向他挥手告别。我说,拥抱一下吧,下次见面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轻轻拥抱在一起。我心中有别样温暖。

当我们当面对生活感觉无能为力时,常会想到交给时间。其实时间解决问题的方式往往不是快到斩乱麻,而是钝刀子割肉。所以说到底,能挺过来的都是强者。待到许多年之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变成了共同阅历,共同语言,它们像一些像沙粒,在心里停留时间久了,被岁月胞浆滋养和保护,便成为一颗颗珍珠,成为一个人精神世界健康、成熟的标志。

5

都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面对这几张纸片,面对这几个人,我只能说自己很粗糙很迟钝。

让我惊喜和温暖的还不止这些,还有那几张纸片本身。那是当年我送给琴作便条用的袖珍记事本,有绿色条格纹,我至今还保留着几本这样的记事本,都是课堂笔记。因为在空白处常冒出几段奇思妙想,一直没舍得扔。想来当时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定是很激动的,觉得发现了一个故事的开头或结尾。时过境迁,再看那些没头没脑的句子,已无法复原当时的感触,也找不到相应的灵感细节,缀成文章是不能了,但透过那些文字,竟无意间与十多年前的自己打了个照面,莫名地有种错失的怅惋。

看旧笔记与看旧照片不同,看旧照片如同与故知擦肩而过,熟悉又陌生,会愣在那里问自己,这是我吗?看旧笔记则不同,是与过去的自己的一次肌肤之亲,那只能是自己,血脉相连,共有一个脉搏。

旧纸片上有三种不同笔迹,围绕一个主题,几个人相互调侃,你一句我一句,类似于现在的微信圈聊天记录。那时不仅没有微信,连手机都没有。感谢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让我们保留下了这些文字,感受到自己的那段时光。

我能想象出纸片在几个女生之间传来传去,老师在台上,一边口干舌燥地讲课,一边看我们偷偷傻笑时的无奈。也许在老师眼里,我们每个人今后都会有一段必定要经历的艰难旅程,所以心疼我们,不忍心去阻止此时此刻的小欢喜。

6

毕业以后,我再没回过母校。每当看到别人拍的校园照片,目光都忍不住在那上面多停留片刻。那会儿在校园门口有一条横幅: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未来母校为我骄傲。当时想,这应该不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愿景吧。走在校园里,看见身边那么多来来去去的孩子,我很有自信,十年之后看我的。可这么多年过去,母校培养的人才一批又一批,很多已经成为某领域的佼佼者,而我,除了彻底认命,几乎一无所获。那时我们都已结婚或者结过婚,在社会上打拼过多年才回到学校,比起那些从学校到学校,只知道读书的半大孩子,我们更相信自己,相信有志者事竟成,还没来得及体会命运的巨大力量。直到今天,我才认清一个真理,最先跑的未必就是最先到的。如今,所有的豪情壮志都荡然无存,课堂里的那些知识、观点,同学间的争强好胜,早已落花流水。问天地,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无意义的?雄霸天下有意义,还是几千万年、上亿年的动物化石有意义?鲜花盛开有意义,还是暮色里的牌坊有意义?在这个初夏,我只觉得一件事有意义,那就是十七年前与她们同处一室闲扯,今天又和她们在一起,在上海某高楼的某个居室,坐在沙发里,闲扯。头顶上有神灵,脚下有日子,我们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7

谁也没有料到我们会音讯隔绝十几年。这般淡漠,在外人看来必定是有些解不开的心结,其实没有。即便有,也只是牙齿磕着了舌头。有时候是天南海北,有时候是近在咫尺,亲密的朋友擦肩而过。最初的任性渐渐变成习惯,就真的什么也不为了。

前些年,有一回在东郊梅花谷,我先生心血来潮,用一台摄像机对着我,让我随便说点什么。初春,寒风萧瑟,路边枯草毛茸茸地抱团取暖,看着它们,人也格外有一种温暖。我一开口,就说了我们几个人的那次东郊之游。也是初春,也是梅花谷。最后说,不知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先生收起摄像机,感叹说,你还想着她们,不知她们还能记起你不?我心里酸酸的。早春的风穿透衣服,穿透身体,竟有种被人间遗弃的荒凉感。想起刚入学的时候,有一天在一起聊天,我说起读过的一篇小说内容,琴立刻说出小说的题目,攀随即将作者名字和发表那篇作品的杂志名称报出来我们三人相视而笑。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感动。原来我们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都在做着许多相同的事情。

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容易受损,且难以修复。开始是一个沙眼,随着时间和距离拉长,沙眼逐步变大,直至断裂。人的一辈子大概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受损和修复中度过。每次受损,生命的原浆就会流失一部分,到临老回顾一生,只剩满身疮疤。一颗玲珑剔透的葡萄,最终变成了葡萄干,仓促而追悔莫及。可是处在彼时彼处,似乎每一次受损都不可避免。

这么多年了,如果还记得,怎么会不联系呢?其实这样想的时候,我也从没试图去联系过她们。都说世界是一张巨大的网,每个人都是网上的一个节点,没有人能落在外面。可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还是常常会感到孤独,仿佛在一个寸草不生的沙漠里,渴望被发现,却又不约而同地倦于寻找。

8

人到中年,信仰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因为人到中年,不是随便哪个宗教都能走进心里去,成为灵魂归宿。但在这个小客厅里,四个人竟皈依了三种宗教信仰,只有我还在门外徘徊,等待机缘。对我来说,所有宗教都是神圣美好的,让人心存着敬畏。但对基督教,则格外保存着一段美好记忆。记得有一天晚餐后,攀带我们去离校不远的神学院,参加基督教周末聚会。暮色四合,人影模糊。刚走到门口,冷不丁一个声音说,各位弟兄姊妹,晚上好!全无准备,我竟泪流满面。至少在那一刻,心中万般委屈,突然间就放下了。没来由地相信,一定有一个比身边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直到今天我仍不十分确定,黑暗中发出问候的声音来自外界,还是自己内心的渴望,只是惊叹宗教的神奇,总是在人最脆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不用你去费力寻找。

现在,攀又发现了这群十几年前曾试图拯救的迷途羔羊。她把我们安顿在沙发里,播放有关基督教的录像。然而我们已今非昔比。同时进行的话题,还涉及佛教,道教,茶道,无神论,政治,历史。除了攀像一个合格的传教士,只单纯秉持《圣经》观点,并不太多涉及政治和现实,我们三个人都受到太多个人经历的影响,宗教观中具有一种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意味,而我们使用的武器却是宗教。宗教是现实生活的种子在每个人精神土壤上结出的果。四个人都振振有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变化最大的是琴。那时,琴对我们谈论宗教很是不屑,她不喜欢我们神神叨叨。她的内心过于强大,神放不进去。但现在,她已是笃信的佛教徒。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物主义者,突然有一天需要宗教信仰来坚固自己生活的勇气和信心,那会是怎样一种情状呢?对此我知之甚少,所能做的只是在多年之后,当她踏平了那片荆棘,面带笑容走在上海大街上时,轻轻地搂着她的肩。我感到惭愧,在这个拥挤的人世,我们却相互冷落。

来上海前,我曾暗暗期望这次能在上海逛逛街,买点东西。攀不理会这些,她藐视一切物质层面的追求,一心只想为天国添砖加瓦。她说自己现在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活着,为上帝做见证。此话不虚。从她的神情中我看出,环境对一个人的改造是多么轻而易举。她来自新西兰,她的家面朝大海,门前有阳光,沙滩,棕榈树,屋后有大片无人问津的丛林,草地,小径,大海在不远处懒洋洋地闪着波光。我从她脸上看到这些,平和,喜乐,而我们没有。我们笑着,闹着,表情背后藏着疲倦和挣扎。

我的宗教缘分浅,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无法在短短两天时间里了解她的全部生活内容,她的精神世界,只能从现实角度出发,把这些归咎于她生活的那个国度,美丽富饶,人口稀少,没有那么多竞争,才让她拥有了这样一副蛮不在乎的神情。她甚至没有东方女性根深蒂固的危机意识,不需为自己的容貌改变而担心,因此才连化妆品都不用。记得读书时,她的衣着打扮是我们中间讲究的,还经常对我不用润唇膏,家里连一面像样的穿衣镜都没有表达她的愤愤不平,说我不像女人。她用闽南普通话一惊一乍地指责我说,做女人不可以这样,别对自己恶狠狠的,要对自己好一点。现在事情恰恰相反。她的身上从上到下没有任何刻意雕凿的痕迹。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个浮华时代是一个异数,除了一支口红,别无其它修饰,现在攀也如此,估计早就不讲究睡前一定要在嘴唇上涂抹一层润唇膏了。她说,生活在国外,社会活动很少,如果整天在镜子跟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先生会怎么想。从她的话里,我嗅到了中国人孜孜寻求的“田园”二字的本质。有一处农庄,有一块可以种花种菜的土地不是田园,至少不全是,内心深处的松弛、自在才是。

9

翻看十七年前的合影。有一批照片是全班去皖南采风时拍的。我站在宏村老街上,身边是深褐色的老宅子,踩上去吱吱作响的木楼梯,水渍斑驳的高墙上巴掌大的窗户,常年滴水不断散发出霉味的天井。这么多年,每当我来到这种地方,老街,百年老宅子,总像梦游似的,四处打量、抚摸那些旧物,觉得应该能想起点什么,有些事还没有被彻底遗忘,却又想不起来。那天,琴就在身后,悄悄注视我。她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茫然。她说你知道吗?你就属于这里,是从这里来的。现在,用旁观者的目光看照片上这个女人,无论身后是十里洋场,还是幽深小巷,身上都有一层抹不去的幽暗,时间的积尘,远远超出年龄本身,用别人的话说,像一段“城南旧事”。

和攀分别后,我们各奔东西,回到南京、济南、北京。进站时,转了两趟电梯。琴有些恍惚,问,咱来时,站台有这么高吗?我说你能确定咱来是哪一年,咱去是哪一年?琴愣了一下,起来笑。不是么?站在电梯上,我分明感觉刚刚从眼前横冲直撞而过的不是两天,而是十七年。世间到底有多少记时方式,多少种时间刻度,连爱因斯坦也未必说得清,所以他发明了“相对论”。我们说两天,只是用了别人的纪年方法。就像十七年,对别人而言很漫长,在我们这里,它只是一条鱼尾纹到达另一条鱼尾纹的距离。

不久,攀也回到新西兰。按照时下流行做法,活动结束都要建一个微信群。只有我们四人,两天里拍的照片发在群里,自己下载。照片上每个人都适度的骄傲,适度的美丽,适度的放肆。看上去比十多年前更天真和快乐,没有那时的倦容,愁肠百结,拿不起,放不下。不过,从只言片语中我知道,这些年,我们过得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忧无虑。我们行走在各自的路上,脚底板都千疮百孔,都经历了别人无法体会的软弱和无助。所不同的是,中年人,已不屑于在脸上、语言中表达这些,内心比那时更辽阔,更坚定,更包容,懂得循序渐进,在生活中学习生活,学习微笑,学习没心没肺。适时拥抱自己,也拥抱别人。

10

归程中,和琴有一段同行。琴还是那个琴,务实,勤奋,热情,世道人心了然胸中,在任何时候都知道如何经营自己,让自己过得更舒适,更方便,同时也给别人提供舒适和方便。记得早年她就说过,即便做了鬼,她身边也会有那么几个小鬼,愿意随时听她调遣。她喋喋不休,谈现在的生活,工作,社交圈,还有那个由她领导的、十万人之众的庞大公益组织。我好奇,问琴,不写诗了?琴顿了一下说,是啊,诗歌。不过现在也很好啊。九十年代写诗是为了顺应时代潮流,现如今经济才是主旋律,要学会跟着大时代走,不是只有诗歌才能拯救诗人的灵魂。我说,你还是那样,没变。琴说,你还不是一样,外星人。我们相视而笑。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十七年的记忆缺失并没有太让我们遗憾,我们更在乎在一起的这两天。有这两天,共同记忆就有理由一直延续下去。虽然一段时间以后,微信群逐渐萧条,已经被其它微信信息压到好几页之后,但只要拨通电话,那边就会传来熟悉的声音:嗨,你怎么样?来我这住几天。

竞舟女,六零后,某杂志社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文学二级,发表小说、散文八十余万字。小说曾获江苏省首届期刊优秀作品奖、金陵文学奖等。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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