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的论坛
2016-11-26纪洪平
纪洪平
云端之上的论坛
纪洪平
2013年6月22日,夏至,这是一年中,北半球日照最长的一天,这一天,也是“首届汉语非虚构高端论坛”刚刚结束,从长白山返回吉林省会长春的日子。由于路途遥远,还要将参加这次会议的敦化文友送回去,大家早早就起来。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微凉的晨风吹在皮肤上,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大家背着包、拎着旅行箱,呼呼啦啦涌到中巴车旁,这时才发现,聪明的司机已经第一个去餐厅吃早饭,等工作人员要来车钥匙,还是打不开车门,看来这台车只认司机,或者司机耍了小聪明。于是大家决定留下一个看守行李,其他人先去吃饭!到了餐厅才发现,与我们一起早起的还有大批的韩国人。据说,我们所住的这座森工集团长白山宾馆是二道白河镇唯一的四星级宾馆,这里每天都有韩国人不断离开,同时又不断入住。
几年前,我曾从西坡登上长白山,那时韩国人就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都是全身的登山装备,个个手持一柄登山杖;听说韩国为了对人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国家承担国民参观长白山的全部费用!我所看到的韩国人,到长白山真不是单单看风景,而是来礼敬、参拜。那次在西坡,虽然天空中飘着小雨,但天池还是敞开了她神秘的面容,许多人为此庆幸欢呼。逗留了一段时间,中国人大多开始下山,我亲眼看见那些韩国人冒着蒙蒙细雨,手持登山杖,排队沿着十分难走的山间小路,准备绕到另一面去看天池,不知为什么,我为这样一个民族怦然心动……
两年后,韩国人依然蜂拥而来,依然男男女女成群结队,住在当地最好的宾馆,依然全身的登山装备,可混在中国人中间,就不再显得很突出,尤其在吃免费早餐时,他们惊人的浪费,和那些女人亟不可待去抢水果的样子,心里不免一阵蔑视,相反,很多中国人的餐盘倒是很少剩东西。
我们与大批韩国人争先恐后抢着吃早餐,然后就踏上返回的路,也许起早的缘故,也许就要分别,大家都很沉闷,我与敦化作协主席杨晓华,悄悄谈起了“非虚构”对当下写作的意义。
我曾在一些文章中多次看到,外国学者对中国的历史很迷惑,因为中国人对历史,甚至很多重大事件的叙述都非常模糊,缺少外国人的那种实证精神,搞得神乎其神,真的东西也不像真的了,都像神话传说!最有说服力的一件事情,是1898年清朝光绪年间,当时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管官员王懿荣,发现了一味叫“龙骨”的奇怪中药,他翻看药渣,上面居然有一种类似文字的图案,于是“甲骨文”横空出世了!这种文字最大的功劳之一,就是帮助中国人确定了商王朝,在此之前,西方并不承认这个朝代。甲骨文的发现和文献记载,可以印证商王朝的存在,这种二重证据法,乃著名晚晴词人王国维首创,西方人也肯定了此法。
但夏朝至今也未被西方承认,原因很简单,就是没有实物证明!中国大多数学者都相信历史上确有夏朝,也举出了来源于《史记》的记载,以及在河南二里头发现的夏朝宫殿遗址;我国在“第九个五年规划”时,曾搞过一个“断代工程”,希望科学地证明夏朝的存在,但在国际上三次公开辩论,中国的专家被国际学者当场质疑,那些诸如“太康失国、少康中兴、夏桀暴虐”等故事,根本站不住脚,就连写这段历史的司马迁也说,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这个朝代真实存在。
如此推算下来,我们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只有三千多年,就算夏朝存在,也只有四千多年。若不算三皇五帝,五千年的历史就备受外界质疑,以至于很多外国专家认为,中国远古的历史就是神话传说,是虚构的,梦幻一样的王朝。尽管国内学者拿出了夏朝文物中有一定数量的青铜和玉制的礼器,以及史书记载“禹时五星累累如贯珠,炳炳若连璧。”经过科学计算,公元前1953年2月26日确有一次五星聚会,这可以作为估定夏代年代的参考等证据,但仍不能让西方史学界信服。
既不能证明这个朝代存在,也不能证明不存在,类似这种事情偏偏总出现在我们身上,不能不让我回溯历史,想到历代帝王为了美化自己,总是让史官写自己统治期间最好的那一面,而尽量掩盖丑恶的另一面,为此,耿直的史官经常被杀戮,连司马迁也遭到了宫刑!历史就这样被阉割,被虚构,难怪严谨又认真的老外不敢轻易认同。
这时,我又开始思考另一个“非虚构”现象,那就是我们的中医针灸。这个绝技让世界挨针,全世界却又痛快地狂呼OK。西方人的认真劲儿再次上来了,不知解剖了多少尸体,也没找到中国人发现的经络,如果用这个思维解释飘渺的夏朝,倒是很有说服力:说有,找不着,说没有,治好病了,中国人的虚构,能让世界发疯。
《青年作家》主编蒋蓝先生,是这次高端论坛的主讲人,他温文尔雅的叙述,和思维缜密的逻辑,以及鲜明的宗旨,再次为“非虚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让我这个对“非虚构”几乎一无所知的人,也打通了写作上的淤塞,一下子抓住了散文创作的本质。
参加本次论坛的另一位“非虚构”代表人物高维生的发言,更是把论坛的水准,推向了堪比长白山的高度。一场当今文化盛宴,不经意间在东北,这个曾经那么远古洪荒的大地,散发出诱人的芳香。
其实据我所知,很多笔会、论坛、研讨会等等,都打出一个明确的主题,然后掩盖游山玩水的另一条主线,进行着“纯文学虚构”,可这次会议,虽然也有参观的内容,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很重要的使命。站在长白山上俯视,所有问题,都被“会当凌绝顶”的气势瞬间冲破,何况有些问题就是一层窗户纸。
三个小时后,敦化到了,车子再次驶进这座干净、整齐的小城,我的感觉跟五天前第一次来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因为与这里的人,朝夕相处了整整五天,每个人的情感都发生了变化,从陌生到熟悉,从外表到内心,从“虚构”到“非虚构”,一切都不可不免地发生。尤其那几个热情度极高的女作者,让我们思绪纷飞,遐想联翩!分手总是注定,在车轮启动那一刻,我感觉到生命在往后猛移动了一下。
我坐在突然空旷的中巴车上继续浮想,在想不到绝佳答案时,我扭头看窗外的风景。刚从二道白河镇出来时,天空还是无际的晦暗,没到敦化就已扫尽阴霾,蓝天白云艳阳高照。此时中巴车还行驶在长白山余脉之上,周围的大山依然层叠,大朵的白云,很低地压在头上,背景的天空很蓝,摄人心魄。令我惊奇的是,这些千变万化的云朵,仿佛活到了今天才看到。云朵中有各种各样的造型,有人、有佛、有菩萨、有怒目金刚、有凶猛瑞兽、有仙人、有恶鬼,无论怎么看都挺像,而且越看越像!
我随着汽车的起伏,似乎也慢慢地腾云驾雾飞了起来,穿越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还有佛国仙境、慈悲的菩萨、威武的金刚,以及那些神话传说中的情景;一旦全身心地投入耀眼的白云里,亭台楼阁,琼楼玉宇,神鬼交错,气象万千,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里就是天堂。
中国人讲究的天人合一,此时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物我两忘”绝对不是虚构出来的境界。我在这一瞬间有些迷离,心中被一种力量稳稳牵引,欲死欲仙地向往蓝天,渴望挣脱尘世的强大吸引,然后迎风起舞,追寻能超越生死界限的那种涅槃之境。
也许,在这个“非虚构”的现场中,只有我的心在不停地虚构,为什么会这样呢?只为去世已两年的母亲。说实话,很多时候,都没觉得她离去,往往是一个熟悉的场景,睹物思人般突然想起,于是,心情马上沉重起来,对自己刚才的沾沾自喜,或者放肆的大笑而惭愧。
过去常听说孝子应守孝三年,这个行动对今天的人来说,实在是个难以完成的使命。但我的内心,总无故地自责,总觉得对不起母亲,尤其想到她一生诸多的不易,常常忍不住泪流满面。作为儿子,我在母亲生前尽过应尽的孝道,但比起母亲对我的付出,简直无法相比,所以我有个别人肯定不能理解的荒诞想法,就是想在佛教中寻求一个帮助母亲解脱的方法。
母亲生于一九二八年,家境还算可以,完全是东北大地上那种最普通的农家。姥爷集中有限的财力供舅舅读书,母亲自然没有机会接受教育,一生只认得很少的字,但对我名字的那几个字记得很牢靠,她经常能看到印着我名字的报刊,这是她的自豪。好像上天让她不识字,就是想让她有个专门喜欢摆弄文字的儿子来补偿!
佛经上说,地藏王菩萨因为母亲死后堕入地狱饱受煎熬,后做下大功德,才救出母亲与众生,故而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虽没有地藏王菩萨的修行和愿力,但我以一个孝子的赤诚之心,希望母亲能够免遭地狱之苦,转而能去一个更好的归宿。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从小到大没骂过我一句,让我找不到一件可以减轻对她怀念的理由!她为人非常和善,虽然自己的家并不富裕,却能乐善好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别人于窘困之际,所以不论邻居还是单位的同志,对她都交口称赞。可她毕竟不识字,从未闻听过真正的佛法,不知晓人间深刻的道理,另外,我多次将单位分的,或是朋友送的活鸡,全都交给她宰杀,这无形中也让她增添了杀生的罪孽。
我曾让能够通灵的奇人帮我查看,得知母亲没有堕入地狱,对这样的话,很多人不会认可,甚至会觉得我这个人的脑袋是不是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可我自己知道,这是值得相信的事实。因为在母亲去世的七年前,她突发脑溢血危在旦夕,这一天恰好就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年关难过,民间的这个说法我就是在这次意外中深刻体会到了。那时,我除了念佛祈祷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一位修炼很深的朋友告诉我,母亲昏迷期间,已经游历了阴间地府,她向阎王爷祈求返回阳间,与儿女们再生活几年,阎王拿出生死簿说,你投生时已明确了阳寿,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过,看在你一生没有做错什么,允你还阳。
就这样,母亲又与我们这些儿女一起生活了七年。也许,很多人会说,这仅仅就是巧合,还是医术救了母亲,但我也经常听医生说:“我们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与我母亲同屋的病人,很多比我母亲不知年轻多少,用了但凡能想到的一切治疗方法,却一个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倏然离去。
我当时并不会念《往生咒》,朋友告诉后,我发下誓言:如能让我母生还,我愿诵读此咒一万遍!后来我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念诵了一万遍,终于明白我佛慈悲,用这样的机缘使我开悟。
在长达三个小时的看云过程中,我不停地从“虚构的世界”,穿插回“非虚构的现实”,两者常常混淆起来,让我莫衷一是。我对自己的立场如此模糊真的痛不欲生!平心而论,我不是一个优柔寡断、没有自己明确见解的人,我曾经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也脚踏实地奋斗过,可如今我越活越力不从心,越活心中明白的事情越多,疑惑也越多。
我知道生活不可能如人所愿,但仍希望得到一个真实的生活,使我的面对不再充满狐疑,和莫名的消极;我会鼓起勇气,将沉重的历史文化,从勒出印痕的双肩上放下来,挑出一部分扔掉,然后再继续上路。蒋蓝先生对“非虚构”写作有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如果写一棵树,一般的散文可能会细致地描写树的枝和干,甚至树叶以及树叶的纹理和叶脉,但“非虚构”散文,是一把将果子摘下来,放在嘴里使劲儿咬一口,然后大声说出果子的味道。
谁都渴望畅快淋漓,但生活似乎越来越复杂、越诡异,因为人心的阴暗?还是进步带来的必然?我确实想弄清一些事情真相,譬如我是谁?来自哪个族群,有什么样的文化遗传基因?最终要到哪里去,归宿会是个怎样的去处?
现实中的荣辱、是非、得失,在这些接近虚构的真实问题上,已经轻若鸿毛。我不敢再为此斤斤计较了,留给我们追求真相的时间不可能永无尽期。没错,就在前不久,我还在为失去曾经的友谊悔恨不已。那是八年前,我与少年时代的朋友一起搞了一个影视公司,他负责投资,我负责剧本,但运作起来后,他不断调整思路,我疲于奔命也跟不上,索性就有了退出的想法,好不容易坚持到电视剧拍完,编剧、演员、导演、美工、剧务,一大帮人陆续散尽,公司渐渐就陷到了最可怕的境地,只留下一堆废塑料碟子,而我此时的离开,显得无情无义。这个结果不是事先虚构的,但我必须面对,因为没有时间在去意已决的地方徘徊了,这时,应该对这样弥足珍贵的友谊进行“虚构”,但我没有,“非虚构”的结果就是,永失我爱。
人生中太多的伤感,需要我们承担。尤其到了这个信息时代,只要打开电脑,全世界就扑面而来,以前为亲戚朋友担惊受怕,现在为整个国家,和这个危机四伏的地球!不仅为黄种人,还为白种人和黑人担忧,为周围的日本、韩国、越南、蒙古、俄罗斯等国操心,还要惦念远在非洲的肯尼亚。
不论经济的政治的,还是军事的气候的,一夜之间都成了自己的忧虑。本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房价、股票,甚至为了炒作自己不惜一脱再脱的女人,统统成了日常生活所关心、焦虑的问题。
从雄伟神奇的长白山一路向下,驶进辽阔的东北大平原,那潭幽蓝的天池水,仿佛已经从我们的无比激动中远去,渐渐稳定之后,依然悬在一个又一个传说中;那顶峰之上,如丝细雨飘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一阵阵神风让云雾如道具,不断遮挡又不断掀去天池脸上的面纱,任各地奔来的作家去想象、虚构,在这样一种大自然造化、鬼斧神工的奇异环境里,我猜想许多历史,很可能就这样被“虚构”出来,真未必都是人为所致哩。
一场“非虚构”写作论坛,让我杂乱无章的生活有了一个好听的称呼,继而还想赋予一些意义。不论哪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录,都因为这个世间有了我,而真实存在。虚构也罢,非虚构也罢,抬头看看天,云一直在上边。
纪洪平笔名天抒,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现为长春市文联《春风文艺》杂志社副主编。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