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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朵茉莉花

2016-11-26杨文隽

太湖 2016年1期

杨文隽



好一朵茉莉花

杨文隽

这首歌现在太著名,不仅作为江南民歌小调的精品,而且已经上升到中国民族音乐的代表,几乎是家喻户晓。可过去在我们那个遍地种植茉莉花的公社,很少有人传唱这首民歌,连我的在村小教音乐的妈妈也不唱。六岁时,与这首歌的初遇,让我的生活味道变得不一样。

多少年了,我身上潜伏了一种奇怪的情愫,每当欣喜或大悲,我必唱“茉莉花”,一个人用苏州方言抒发我如痴的癫狂。那个女人梨花带泪的脸、那个男人悲怆朝天的脸一闪而过。唱歌给我的喻示是:我终于跟这事摆脱了干系。

对,我是个少年身份的旁观者,看到了一点不该看到的事情。严格说,我是在盛夏季节被这首歌笼罩,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合声,浅吟低唱,句子、旋律,都特别妩媚,纷纷落在我身上,起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尤其那女声,是一种极尽温柔的撒娇,有迷恋蚀骨的色情味道。我被她偷了魂,悄悄跟踪,从早到晚,从夏到冬。我从来不敢靠近,分明感受到他们的暧昧和满腹心事。窥视中,我发现女人的身段愈来愈玲珑,蓓蕾般,正以茉莉花的姿态开放。

落了一天的雪,到傍晚骤然停止。巷子里阒无一人,粉墙高耸,拐角逼仄,我身子蜷成一只田螺,贴着墙角慢慢走。终于看到两个人影紧拥,一个深蓝,一个浅棕——隔了一根木头电线杆,他们像在深渊里。一侧是堆砌的垃圾,另一侧是医院顶端斜插碎玻璃的墙,基本是无人来往的死角。他们亲嘴,偶尔手会在毛衣遮挡下在彼此的肌肤上探索。对于接受惯了革命教育的我来说,这是令人惊慌又迷醉的一幕。尽管离得远,亲密着的两个人又无暇他顾,我还是担心被发现……掉转身子,后退到一户人家的门厅,然后从遮挡的山墙探出头来,心砰砰乱跳着。

此后连续几个黄昏,这对恋人都会天天秘密会合。难道他们不知道巷子里可能潜藏无数双像我一样的眼睛?难道他们没有更合适的亲昵地点,以致非要选择这个霉腐的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附近,长达几小时的箍紧对方?即使刮着刺骨的西北风也没能把他们阻拦,他们像是马上要奔赴刑场似的那样没完没了、不要命地吻着。

北风旋起的纸屑,如同纸钱扬撒在两个深受情欲折磨的并不年轻的恋人周围。慢慢地,我观看的热情变成了悲伤,因为,这场景太像一场生离死别。没过多久,那个有“作风问题”的女人被挂牌批斗;那个有“历史问题”的男人被押往新疆劳动改造。年幼无知的我认为,他们两个的爱情是不光彩的,他们顶着爱这个词,其实干尽了人间丑事。

又没多久,那女人成了远近闻名的疯婆子。终日在镇子里四处漫游,口中念念有词。偶尔在某个街角,我会迎面遇见她,除了她头上插的白色茉莉花(我们那里头上插白花是不吉利的),我并未觉察到她有任何疯狂之处,相反,因为她的苗条、眉清目秀和走路时的袅娜风姿,我甚至觉得她是出挑的。但是整个公社的舆论导向不容质疑:她是不洁、活该和自作自受的。所以在别的小伙伴用小石子掷她、辱骂她时,我也在其中,而且因为我是她“丑陋情事”的见证人,大家老拿我的发言当作嘲讽和诋毁她的武器。一天,几个老早就被学校开除的小混混,说嗅到她满屋子的“狐臊气”,就把她的四季衣服和床被通通扔到门外,还邀大伙儿上前踩,各式的鞋和脚在衣服上跺,踩的人容光焕发,喊:“扫除一切骚货,全无敌!”夏天,她穿长袖白衫,衣领和袖口的扣都系着,口角都是血,嘶喊着扑到地上去抢一件金粉色的旗袍。抢到了手里,她突然露出沾血的牙齿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她开腔的那一句,在渗血的颤音里,让大家惊呼:啊,这么好听的歌?这个女人在唱?

再没多久,她失足掉进了一个小池塘,很浅的水,完全不应该淹死。又有人说,当她被发现的时候,穿着那件金粉色的旗袍。她就这样从人们的视线和记忆里消失了。三年后,那个男人从新疆回来,听说他蹲在那个小池塘边,大把大把地撒茉莉花,哭得撕心裂肺,从此也不知去向。

后来程桂兰演唱的《茉莉花》在大街小巷响起,反复将我熏染与濯洗,我的耳根和心眼,在此时愈发柔软,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为什么那对唱《茉莉花》的情侣,他们不争不抢,不凶不恶,也会失去尊严,甚至存活的机会呢?我们过去一定错过了很多的美丽,其中就包括歌声和爱情。

无人不晓的《茉莉花》,唱了多少年,烂熟的曲调,在那样一个夏天,却又如同第一次听闻。

公元2008年,我回到阔别十年的老家,深情回望,乡村在汹涌的狂欢中崩坍,苏州“三花”(茉莉花、白兰花、玳玳花)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当两个小学同学说要带我去一个花圃喝茶,我非常欣喜,而与九旬老妪俞桂芸在那里邂逅,更令我惊喜万分。这个花圃连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据说是坚持种植“三花”到现在的六户花农搞的。清风袭来,满鼻清香,茉莉花层层开放,暖暖的阳光,绿绿的茎叶,白白的花瓣,朴素的瓦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平常。刚坐定,就发现邻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和一个剃小平头的男孩,男孩面前的桌上摊开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他疙疙瘩瘩地读着《琵琶行》,老太摇头,忽然说:“听太婆背。”接下来就是一字不漏的《琵琶行》,准确地说,她是在唱诵,而不是在背诵。她用吴侬软语唱诵的节奏和顿挫令远去世俗的《琵琶行》栩栩如生。我虽然在初中时代流利背过这“三百首”中最长的一篇,现在却只能断续记住那少数的几段名句。我被老太的记忆彻底征服,禁不住鼓起掌来。

于是我们开始攀谈,原以为这个满腹诗经的老妪一定是个知识分子,最起码是个小学教师,没曾想,她只读过五年的私塾,一生中最高的社会角色是“家庭妇女”。我突然想起林语堂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是关于苏州女人的。他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为什么可爱呢?林语堂先生设想了这样的情境: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谈书画文学腐乳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腿脚盖上。

这芸,就是芸娘。苏州人沈复兴所作《浮生六记》中的女主角。这书,俞桂芸老人自然看过,而且用了一个成语“流连往返”。她说自己是个极寻常的女人,一生中从“优越”经“卑贱”到“正常”。我却听得津津有味——她有优越的早年。她的母亲出身于望族(史氏半园的主人);她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乡坤。她十八岁出嫁,嫁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家。她的丈夫厚道老实又知书达礼,大学毕业后,曾在陆鸿仪的律师事务所参与办理“七君子案”,又在国民政府的“行政院”以及人民政府的丝织厂做过小职员,“四清”开始之后回原籍务农,“改革”开始不久过世。她有卑贱的中年。她在“土改”时被扫地出门,一度被驱赶到猪圈里过夜。她在“文革”期间曾经被吊在悬梁上拷打,她因为自己无法选择的“出身”成为了地方上长达二十年的“专政对象”,被剥夺了最基本的“人权”,去乡下看望自己的丈夫都需要居委会领导的审批。她有正常的晚年。她拉扯大的四个孩子都各有所归:三个退休,一个下岗;她带养过的第三代也都各得其所,有的甚至远在海外;而她不作指望的第四代也都开始各行其是,其中的一半已经听不懂她用来唱诵的语言。

俞桂芸老人的叙述闪烁着聪颖和幽默,她谈到刚刚在第一人民医院接受的一次体检。她说体检的结果是除了眼睛看不大清楚,什么病都没有。“连性病也没有。”她顽皮地补充说。挖苦体检名目的繁杂和夸张。她的重孙称赞太婆有极好的记忆,能记得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家里人的生日。同样,她有了不得的古文功底和评弹功底。她用评弹曲调演绎的《茉莉花》已变成了她家的广告词,向人介绍他们的老祖宗时,总是让她唱一曲《茉莉花》,以证明她经久不衰的内秀。

于是,她开始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饱经风霜的嗓音加上风情万种的评弹调子,有种逶迤而来的亲切和奇妙感,仿佛廊外的茉莉花,夏天一深,香气是让人惊艳的。这才让人突然觉得:一张经历九十载岁月的老脸也是经典。

在这经典老人的身上,是什么?也就是说,她的底子是什么?那样的任凭生活的刀刃在自己脸上行走,从来没有对他人和命运发泄过不满和怨恨。这是她的柔弱的表现,更是她的坚强的表现。她演唱的《茉莉花》就像她讲述的故事一样,从容而沉静。在清晰收藏着古诗词的心灵里,俞桂芸老人没有给污浊的怨恨留下任何的位置。她的心灵是她的世界里最和谐的地方。这和谐也许来自古代文字的魅力,也许来自她与生俱来的芳香。

杨文隽祖籍江苏无锡。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被收入多种选集。已出版散文集《生活这杯酒》、《满载一街星辉》、《自然的召唤》和小说集《如泣的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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