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庞培的几首诗谈他的诗歌气象
2016-11-26陈虞
陈 虞
从庞培的几首诗谈他的诗歌气象
陈虞
对庞培的诗歌创作贴上任何标签都是不妥的。
庞培的诗歌涉猎广泛,从《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写一个法国诗人在一百年前游历中国的经历、写婺源乡村人文风景的《婺源境》,到《母子曲集》、《雨中曲》、《少女像》以及《数行诗》等,涵盖了历史、人文风景、人伦情感以及日常生活之细小场景,反应近几十年的社会变迁给人们带来的各种变化。他用观察细腻的情感把它们在诗歌中反应出来,这其实是他阅读广泛、学养丰富、善于思考的结晶,是他的大脑透出的映射之光,是他坦克般的躯壳里的细腻情感的酿作。
在我的阅读中,很少有这么领域广泛的创作,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劳作,但这或许也淡化了他的印记,更容易被人忽略。
当下的诗坛存在着太多的浮躁与虚假,对诗歌缺乏敬畏之心,急功近利,他们的写作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太过于追求形式,刻于表现,急于吸引别人的眼球,而忽视了诗歌真实内涵,因而不能真正抵达读者的内心。文字在他们手中就像积木板那么灵活,就像斯诺克那样优雅,动作优雅,擅长设置障碍,他们乐于接受自我的形式套路的设定,像计算机听命于程序员的设计,精准、优雅,但无法注入自我,它仅仅是幼童手中的玩具,他们不停地创造出优雅的玩偶。庞德说:“诗学的首要美德——心灵的音调。”
庞培的诗歌创作擅长敲石求声,掘砂为金,用细小的场景,普通的题材,表现不应忽视的生活和历史场景,描述精准,善于把握尺度,精确地把抒情的杠杆放到最恰当的位子,撬起情感的重量,但绝不是炫耀式和机巧的。往往以天马行空的开头,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母爱、童年记忆、爱情和社会变迁是诗人永恒的主题。
昆德拉说过:“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前十年中。”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注定要为我们的一生烙上印记,它就像一道锁,随着你的成长,它的印记会刻得越深。三年前的第一届尚湖雅集,庞培朗诵和演唱那首怀念母亲的诗《被风压倒的树》时,竟噎噎哽哽。
被风压倒的树
被风压倒的树多么像一间童年的小屋
像妈妈低着头在雨中走路
清晨,这树在阳光下闪烁
持续一整夜的风暴
此刻已平息
我曾小鸟般逃出生天
我曾有过林间秘密的生活
妈妈和我,像枝叶飞舞
像树林起风之前
片刻的凋零
在东风压倒西风的年代,妈妈被生计压弯了腰,像一间低矮的小屋,像枝叶凋零的树叶。在风雨之中提着饭盒,赶工上班。语言简朴,意象奇特,在风雨之中忙于生计的妈妈形象跃然纸上。正是作者提取了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场景,贴上少年倔强、反叛的背景,使母亲慈爱的形象印记深刻,令人难忘。
妈妈的遗容
一天上午我叩开所在地
派出所大门,一名女警
负责从户籍档案找出并划去
妈妈的姓名
她楚楚动人,像小镇的章子怡
从窗口接过那张死亡证明单时我突然意识到
她纤小手腕的未婚肉感
她淡然一笑,就像平静的江水,波光粼粼
像连续数日的好天气
这名女警员白皙的手,保养良好
在妈妈的遗容上面,“啪哒!”一声盖下
大红的印章
漂亮的女警和白皙的嫩手握着的却是一枚死亡之印。青春之灿烂和死亡的悲哀带来的强烈对比给读者以情感上的震撼。痛苦用美好来衬托,从而在审美上得到突破。这种举重若轻的手法同样在琴童这一首诗中出现。
琴童
我在黑暗中上着
我永远未能去上的钢琴课
我缺乏这样的窗明几亮
我没有这样的童年
毛泽东、斯大林、
替代了舒曼、格什温
一张街边打口碟
摸索着C小调的愿望
在新疆大学
黄昏的校工宿舍
一名退休的音乐系
女教师,会讲俄语
她背过身去弹琴
我突然觉得面熟
突然觉得自己年轻
甚至,是名琴童
一连串晶莹的和声中
我被轻轻抱上琴凳
另一个我,正从雅那切克
秋天的旋律,步向落英缤纷的远方
……夕阳西落
我这里仍旧是清晨
吹拂的晨风在我心底
反复温习昨晚的练习曲
诗人酷爱音乐,在他的童年,钢琴只能是梦中之物。
诗歌描述了一个从小向往成为一个音乐家的儿童的梦想,这显然和诗人的童年记忆有关,间接到讲述了那个时代的故事。从一个儿童的梦想写起:
我在黑暗中上着
我永远未能去上的钢琴课
我缺乏这样的窗明几亮
我没有这样的童年
诗人把自己幻化为一个琴童,上着只有在梦中才有的钢琴课。在交代了时代背景后,场景突然穿越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在大学里碰到一个优雅的钢琴老师,触发了他的童年记忆,然后又回到从前。
她背过身去弹琴
我突然觉得面熟
突然觉得自己年轻
甚至,是名琴童
……
一连串晶莹的和声中
我被轻轻抱上琴凳
梦想在虚幻中短暂实现,甚至回味无穷。
……夕阳西落
我这里仍旧是清晨
吹拂的晨风在我心底
反复温习昨晚的练习曲
诗歌的中间二句用四个人名点出了时代背景。毛泽东、斯大林替代了舒曼、格什温。这二句神来之笔的突然出现,不但把这首诗的背景交代清楚,也是这首诗越级上升的基石,同时也给这首诗的使命打上的深刻的印记。把时代的变迁所带来的文化、生活的影响交代清楚。诗歌这里又起到了记录时代的作用。
场景的转换和时空的穿越在这首诗里完成了完美的结合,和娴熟的运用。让人在感慨之余,发人深省。
庞培如坦克般的躯体下隐藏着细腻的情怀,我喜欢的是一首爱情诗《往事》。
往事
我曾在一间阴暗的旧宅
等女友下班回来
我烧了几样拿手的小菜
有她欢喜吃的小鱼、豆芽
我用新鲜的青椒
做呛口的佐料
放好了俩人的碗筷
可是——岁月流逝
周围的夜色抢在了亲爱的人的
脚步前面
如今
在那餐桌另一头
只剩下漫漫长夜
而我的手上还能闻到
砧板上的鱼腥气……
我赶紧别转过脸
到厨房的水池,摸黑把手洗净
这首诗貌似平铺直叙,语句直白,就像在讲述自己的一段爱情经历,但在不经意中,表露了他的浓烈的情感,没有强烈的抒情,甚至也没有描述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诗开始的时候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普通的场景:
我曾在一间阴暗的旧宅
等女友下班回来
我烧了几样拿手的小菜
有她欢喜吃的小鱼、豆芽
我用新鲜的青椒
做呛口的佐料
放好了俩人的碗筷
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场景,在诗歌的结尾处显示了它的力量:
如今
在那餐桌另一头
只剩下漫漫长夜
而我的手上还能闻到
砧板上的鱼腥气……
心爱的人不在了,但砧板上的鱼腥味仿佛还在,用鱼腥味而不是其他什么味道,或睹物伤情之类来表达触发他的情思,这是一个奇特的运用。曾经的鱼水之欢,现在只能再一次用水来洗尽。
我赶紧别转过脸
到厨房的水池,摸黑把手洗净
诗人对爱人的记忆,往事的留恋,只能用强迫的忘却来排解,甚至作无意义的动作来解除心中的隐痛。这首诗在结尾之处达到了一个超越,用“别转过脸”和一个摸黑洗手的动作,使人感受到了诗人的爱之痛,情之真。使得整首诗达到了一个审美高潮。
庞培的诗歌在于精准的描述,善用普通的场景、事物来表达他蕴含的深意,情感饱满而不繁复自我,举重若轻地叙述衬托出强烈的情感,情节纵横交错,从而包容巨大,在于他隐藏的对社会的批评性,在于生活的广阔场景,在于他对自然、对生活的热爱和思考。他不露声色地记录了一个时代,等待后人去解读。近几十年社会变迁和为之带来的一个普通人的情感反应,他记录了。而这恰好是诗歌的一种属性,是有意义的劳作。
陈虞本名邹瑞锋,生于60年代,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等,并入选《21世纪诗歌精选》、《2012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年中国新诗排行榜》、《国际汉语诗歌》、《江南十二人诗歌集》、《三月三诗歌选》等选本。现经商,居虞山脚下。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