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 典(选章)
2016-11-26蒋蓝
蒋 蓝
豹典(选章)
蒋蓝
豹神牌位
距今四百余年前,某年寒季腊月,在康区木雅—贡嘎山山踝,康定榆林镇和泸定磨西镇之间的主峰雅家埂(分界山垭处海拔约4000米)大雪封山,积雪数尺,天地茫茫,过往客商、背夫受阻于雪门坎。饥寒交迫之中,世界为之停滞。一日早上,店主开门抱柴添火,发现不远处雪地上站立一只小牛般的金钱豹。豹子见有人,吼叫连连,揉身而动,弧线飘忽,朝雅家埂梁子山垭方向走去。生活就是为了缩短亡命天涯的距离,有几个焦急的背夫顺着豹子留在雪地的脚印,走雅家埂,竟然顺利地翻过了险关,后面的商队也很快鱼贯而来。豹子见人们翻过山,从容站在山的一侧,昂首吼叫了几声,消匿于丛林。从此以后,客商背夫凡是遭遇雅家埂大雪封山,便不约而同地在雪地里寻找豹子脚印,梅花朵朵,看似无意,却似乎又充满安排,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迷路。这是一条豹子之路。久而久之,过往客商视这只豹子为神豹,是山神派豹为客商带路的,后来在连山坡路旁立有一个豹神牌位,路过的人都要向豹神求平安,烧香跪拜。
但豹子没有止步,它走往更高的山峰。高处的豹迹犹如精怪的巴蜀图语,对于过往客商而言已经失去路标意义,谁也不会白费体力与生命去寻迹登临绝顶。所以,留在高处的豹迹,因为脱离了人间实用的法则,才显示出其本来意义,豹迹是豹子的路标。豹子用歪歪斜斜的一串踪迹,昭示了它与人的距离。在豹子踩出的道上,风雪裹挟的灵魂,似乎在,但似乎又遁去了。
显然,这不同于海明威放置在乞力马扎罗山西高峰上的那头冻僵的豹子。雅家埂上的豹子一直活着,偶尔用吠声在乱石之间游走,夜灯与鸡犬一并宁息。有人一回头,突然撞见了一轮满月。
2014年7月的一天黄昏,在布满嶙峋倦石的雅家埂山巅,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场大雪,置换成了滂沱之雨。雨散发洪荒气味,大得像挤兑倒毙的银行;乌云宽厚,宛如楼市。在遍布铁锈红苔衣的岩石中,我没有见到豹子,但是看到了吊诡的豹子花。山风吹在身上像一把迟钝的斧子,在我的胸骨上越磨越钝。高天的云团一翻身,向折多山方向奔去……
豹皮
跳跃之豹如同一个花体字签名。硝制为皮,为权力者之皮,就变异为领导的涂鸦。
1901年布法罗世博会开幕时,美国总统麦金来收到的“请柬”深含古代礼仪:这是一张完整的美洲豹皮,毛色华灿,反面用烙铁烫出“恭请总统参观世博会野生动物馆”的花体字——这简直是对豹子身体的亵渎。
庄子在《山木》篇,描述了他心目中的静穆天道,但道气孕育的姿容找来了华丽之灾:皮毛饱满的狐狸和花纹漂亮的豹子,栖息于深山老林,潜伏于岩穴山洞,这是静心;夜里行动,白天睡觉,这是警惕;即使饥渴也要隐蔽身体减少踪迹,还要每天到远离人多的江湖觅求食物,这又是稳定。然而,还是不能免于罗网和机关的灾难,它们有什么罪过?是它们自身的皮毛给它们带来灾难。
豹文容易制造幻觉,然豹皮太硬,皮裘不够轻软厚密。按照《淮南子》的说法,“豹裘而杂,不若狐裘而粹”,豹裘不及狐裘金贵。所以一身豹皮给人霸王硬上弓的感觉。唐人李嘉祐有诗句云:“棠梨宫里瞻龙衮,细柳营前著豹裘。”到了清朝,一等侍卫端罩用猞猁皮间以豹皮,月白缎里;二等侍卫端罩用红豹皮,素红缎里;三等侍卫、蓝翎侍卫端罩用黄豹皮,月白缎里(端罩指圆领、对襟、平袖、袖长至腕、衣长至膝下,毛朝外穿的宽松式裘皮衣服)。在武力横行的时代,看上去仍然是土豪。
遥想当年,晋文公当了霸主,他有一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气势,他来到“翟”地(在今山东),有一个老百姓发扬颂圣精神,来献“封狐文豹之皮者”,百姓得到这样好的狐狸皮,自然要献给君主,一如卞和,而另一张豹皮也是上等皮货。晋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献上的珍品,他大叹一声说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清朝吴寳芝的《花木鸟兽集类》引述《韩子》曰:“狄人献玄豹于秦文公。文公受皮而叹曰:‘此以皮之美,自以为罪者也。”
可见在古代中国,虎豹之皮从来就是“君子大人”的禁脔,也是宫廷里大婚的上佳礼仪,《通典·礼典》就有记载。至于神魔小说里,常有使用“豹囊”(锦囊)者,均是东施效颦之作。足见“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悲喜剧,千古不易。其实,古人为了防潮而把墨放入石匣内或用豹皮做成囊来保藏。所以收藏古墨,最主要的是注意防潮,只要保存得法,即使收藏千百年,墨仍然完整不会断裂。为什么不用别的皮毛?这又在于看重“豹皮彩蔚,以譬君子”的文彩。
唐朝的药物学家陈藏器指出,豹皮“不可藉睡,令人神惊。其毛入人疮中,有毒。”过于讲求实际的李时珍不理会大人们从豹皮上发射的豪迈,他在《本草纲目》里唯一赞美了豹皮的好处在于:“广西南界有唼腊虫,食死人尸,不可驱逐,以豹皮覆之,则畏而不来。”这就意味着,裹挟在豹皮里的金枝玉叶,最后,也许会化为一滩黄水。豹皮具有抗拒时间腐蚀的神秘性质,清代文学家舒位的诗作《梅花岭吊史阁部》咏叹史可法:“豹皮自可留千载,马革终难裹一尸”,足以见得豹皮与不死名声的依附关系。
2013年冬季深夜,我在成都王府井影城上厕所,突见一个潮男褪下裤子,从豹锦囊里掏出“软小二”,我大笑了一声,吓得他的墨棒顿成一只惊弓之鸟……
文豹
在汉语里,有两种指向不同的文豹。
在曲阜孔林的绿荫围护下,跨过洙水桥,可以见到一道门,人们称之为“墓门”,有三门洞,石阶、碧瓦、朱门,不远处为享殿,是祭孔时摆香坛的地方。门后是肃穆的甬道,古柏参天,可让时光老去。石仪有华表、文豹、甪端、翁仲四对,为北宋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刻立。这模样像金钱豹的动物,据说叫“文豹”,文豹温顺善良,是最佳守墓者。文豹据说能腋下喷火,还能识别好人与坏人,它与甪端均为传说中的神兽。华表系墓前的石柱,又称望柱;角端也是一种想象的怪兽,传说日行一万八千里,通四方语言,明外方幽远之事;翁仲乃是石人像,传为秦代骁将,威震边塞,后为对称,雕文、武两像,均称翁仲,用以守墓。文豹雕凿造型流畅,调皮而可爱,豹子似乎处在嬉戏中,在我多年的游历与访古踏探当中,尚未见过能与之相颉颃的。据说抚摸文豹可以消灾避难,但抚摸也是有礼仪的,尤其是在孔林,必须从文豹的牙齿开始着手,然后颈部、胸部,由上而下。文豹已经被无数双手摸得油亮,发出石头的红光。
现在,我们回到文豹本身。
“文豹”一词至迟在战国时已出现,到唐中亚“九姓胡”开始向朝廷进贡猎豹之后,方开始转化为猎豹之专称。猎豹也被称作“驯豹”,点名了它速度之外的另外一个特征:容易豢养。
《山海经·海内西经》指出:“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鶽、视肉。”意思是说,开明神兽的南面有种树鸟,长着六个脑袋;那里还有蛟龙、蝮蛇、长尾猿、豹子、鸟秩树,在水池四周环绕着树木而显得华美;那里还有诵鸟、鶽鸟、视肉怪兽等等。
蒙文通先生曾指出:“《海内西经》还六次提到‘开明’……这不会不和蜀国传说中的古帝王——十二世开明没有关系。因此,我认为《海内经》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国的作品。”这就是说,在古蜀开明王朝权力辖区,豹子等动物很寻常。清朝王士禛的《香祖笔记》卷三里,提到了华丽的“山水豹”:“山水豹遍身作山水纹,故名。万历乙卯,上高县人得一虎,身文皆作飞鸟走兽之状。”这几乎就是画家的范本。
我们在中国见到的距今最早的猎豹图像,来自四川三星堆文明。
尽管三星堆的文物保护人员把这两件文物都归入“虎”,但王宝星教授考证后认为那应该是印度猎豹。理由在于,古埃及人对于非洲种最大猫科类的狮子重视有加,法老王更常以狮子自比,代表勇敢和威信。如果人民能猎得狮子,并取下它的皮毛,必重重有赏。然而,狮子又岂容易遭到猎杀?相对印度豹就较之容易猎取,往往成为古埃及人的宠物之一。
“文豹”一词在唐朝之前也可以泛指豹属,在元朝时就有特定指向,即西亚猎豹。
汉人朝廷官员王恽写有《飞豹行》一诗,诗前有一段较长序言,记录了忽必烈纵豹捕猎的壮观场面:“中统二年冬十有一月,大驾北狩(时在鱼儿泊),诏平章塔察公以虎符发兵于燕。既集,取道居庸,合围于汤山之东,遂飞豹取兽,获焉。时予以事东走幕府,驻马顾盼,亦有一嚼之快,因作此歌,以见从兽无厌之乐也。(予时为左司都事)。”诗中关于狩猎的具体内容如下:
二年幽陵阅丘甲,诏遣谋臣连夜发。春搜秋獮是寻常,况复军容从猎法。一声画鼓肃霜威,千骑平岗卷晴雪。长围渐合汤山东,两翼闪闪牙旗红。飞鹰走犬汉人事,以豹取兽何其雄。马蹄蹴麋歘左兴,赤绦撤镞惊龙腾。锦云一纵飞尘起,三军耳后秋风生。豹虽逸才不自惜,雨血风毛摧大敌。风烟惨淡晚归来,思君更上单于台。血埋万甲战方锐,爪牙正藉方刚才。古人以鹿喻天下,得失中间系真假。元戎兹猎似开先,我作车攻补周雅。大笑南朝曹景宗,夸猎空惊弦霹雳。何曾梦见北方强,竟堕闭车甘偃息。扬鞭回首汉家营,一点枪缨野烟碧。
这次豹猎之行是在忽必烈继位后不久举行的,当时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大战之前。诗歌从恢弘的狩猎场面与磅礴的气势等多个方面粗笔勾勒,显得场面宏大,气势雄浑。元世祖统治中期,意大利威尼斯人马可波罗来到中国。由于受到忽必烈的充分信任,他可以深入蒙古统治集团上层以及民间,观察其日常生活。他记载了元世祖在上都等地纵猎豹捕猎的情况:“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猎捕取野兽之用……汗每周亲往视笼中之禽,有时骑一马,置一豹于鞍后。若见欲捕之兽,则遣豹往取,取得之后,以供笼中禽鸟之食,汗盖以此为乐也。”这一珍贵记载可以元朝画家刘贯道的《元世祖出猎图》为证。不是亲眼所见,马可波罗纵有荷马之才,也虚构不了。
豹爪
一个人毕生大概有三五次机会,可以触及最为重要的东西。由于它与所经历的事物完全不同,因而被它烙伤并拥抱它的机会,降至一二次。绝大多数的人,连一次也未能认出它来。
就像失明的博尔赫斯的手掌,缓缓抚摸汉碑一样。
就像你的手,在书架上的《豹诗典》上停顿。重要时刻,就是一种互赠与保管。
有些东西可以互换,但有些品质却是唯一的,豹绝对无法被替代。猛兽的牙齿和利爪,比皮毛、骨骼更具神力。它不但以指甲走路,还以利甲走路和生活。2012年8月,我获得第二届西部文学奖,一个中午在新源县的城郊结合部吃午饭,我在一个杂货店里买下了一对天山雪豹爪,其中一只有些微残损,那是剧烈搏杀与高速奔逐的刻痕。豹的前爪有五个脚趾,后爪则有四个。前爪同时还是防御和狩猎时的利器,这在攀爬或站在摇摇晃晃的树干上时也成为最佳工具。每个脚趾都长有利爪,这些利爪是从脚趾的最后一块骨头长出来的,呈钩型。豹子的爪一旦撕裂、断开,等于猛士折戟,它的生命就不长了。所有的风景、雪夜与闪电藏匿指甲,就像它半透明的角质。这一对带有特定气息的物件我一直随身佩戴,我,就不再做梦了——尽管法国思想家让?波德里亚说过这样的话:“绝梦比绝经还要糟糕:这是精神排卵的终结。”
驺虞与国王猎豹
驺虞为传说里的上古神兽,伟大的义兽,两袖清风、神采奕奕,健步登上主席台。它指山山让路,身后有鹿、虎隨之,非自然死亡的生物不食,被道德家奉为“仁兽”,亦称驺吴、驺牙。虞字,暗示了此物有虎形,具有箭矢一般的追风之疾。在传说中,它的样子进一步形而上化,虎身狮头、白毛黑纹、尾巴修长。它生性仁慈到连青草也不忍心践踏的程度。《山海经》卷一二《海内北经》指出:“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召南·驺虞》这进一步予以赞美。应该看到,这首诗是《诗经》中词义训释、主旨方面争论颇多的诗作,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争议的正是驺虞具体所指的物种:白虎、大熊猫、貘、雪豹等等。在我看来,驺虞在上古时代应该是集合了多种走兽特点才想象出来的动物,跃升为仁义、仁政的图腾,也是天降祥瑞、令秉权者龙心大悦的征兆物。一如龙凤,也如麒麟。至于一些学人非要考证龙的“始祖”为鳄鱼、扬子鳄,凤凰脱胎于孔雀,而一些人非要指证麒麟为长颈鹿,显然是头脑冰洁,跌入到生物具象的彀中,这就叫“执象”。
驺虞到汉代时已绝迹。但是东汉以后,民间见到驺虞的盛世喜讯时断时续,就像波诡云谲的时局。尽管历代学者围绕驺虞的考辨从未停止,但事情到了明代,开始发生质变。
永乐二年甲申(1404年),相传明朝周定王朱橚,曾在河南禹州神垕一带获驺虞,并献于朱元璋,明朝重臣夏原吉立即奉上大作《瑞应驺虞颂并序》,借此良机奋力颂圣:
惟我圣皇,总统万方。礼乐明备,治具毕张。民安其所,物无疪疠。和气氤氲,钟为嘉瑞。惟兹嘉瑞,匪熊匪貔。匪角匪鬣,曰惟驺虞。玄灵之文,玉雪之质。修尾回风,双瞳炯日。饥不暴物,行避生刍。由心之仁,匪人之驱。神行电迈,千里一息。其性则然,不以其力。侣游俪美,同出一时。不产他邦,乃在郊畿。守臣致之,献于丹阙。自然驯伏,圣情欣悦。百辟环睹,欢动明廷。曰惟慈兽,瑞世之征。惟瑞之征,惟天子圣。圣德格天,受天之庆。惟庆之锡,惟天子明。圣寿齐天,亿千万龄。
发现神兽,应该也有神佑的意思,因而,驺虞不但是古镇神垕的保护神,而且更是大明江山的辟邪兽。神物往往见首不见尾,驺虞明代永乐、宣德年间,忠臣们三次上报发现祥瑞之兽驺虞现身,它的长相具有“师子头、虎身、龙脚”等特征,后来将瑞兽在朝廷公开展示。文史学者王颋指出,符合所述“虎軀獅首,體魄偉岸”,“白毛黑紋,尾巴修長”,“性格溫馴,儀態優雅”,“動作敏捷,奔跑如飛”等四方面特徵的動物,非貓科動物“獵豹”的變異個體,毛色有“白化”傾向的“王獵豹”莫屬。
野生猎豹从来不见于中土。历史时期今中国境内未发现有野生猎豹,文献中也没有出产猎豹的证明,为动物学界所公认。猎豹与金钱豹、雪豹等属种的区别主要有三点:第一是猎豹爪只能部分缩回,没有保护性外鞘;第二是猎豹从眼角起有一黑色条纹;第三是性情温和很早就被人工驯化。向朝廷报告发现驺虞的地方,比如山东的曹县、河南的钧州、南京的滁州,一马平川,应该有华北豹或华南豹,怎么可能出现野生猎豹呢?王颋在同一篇文章里认为,所称的驺虞,只能是已被“驯服”者,也就是说:它被拥有者暂时地放置到野外,随即又将其“呼唤”回来,仍然装进笼内。也正是这样的个体,才能做到“不食生物、不践生草”。对于普通的猎豹,人们很可能将其归于豹一类。由此,冒充的仁兽必定是毛色变异的“王猎豹”。它们不是真正的“土著”。所称的驺虞,很可能是拥有者从海外收购的珍奇。
这个分析有一定合理性。因为从明代的海运技术而言,船队即便从非洲远涉重洋而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国王猎豹也称王猎豹,是猎豹的一种返祖现象,和它们的祖先剑齿虎一样是条状花纹,而普通的猎豹是斑点状的花纹。平均每一千头猎豹中才会出现一头。这种变异情况,与“豹纹猪”非常近似。
从1926年开始,津巴布韦人开始注意一种不同寻常的猎豹。这种猎豹身上的图案并不是通常的小斑点,它们身上的斑纹面积更大,这和美洲豹有些相似,而且它们的背部还长有黑色的条纹,颈上有较长的鬃毛,一改豹类缺乏凛凛雄风的造型,人们称这种动物为国王猎豹。当时,有人认为这种动物是美洲豹和猎豹的混血,也有人觉得它们是猎豹的一个新亚种。国王猎豹身份之谜直到1981年才得以解决。当年,一只国王猎豹在南非的一家猎豹中心诞生,随后研究人员对此作出了结论,认为王猎豹身上与众不同的斑纹是由于一种非常罕见的基因突变的结果。
川滇猎虎豹
在妖魔化的波德莱尔的论述中,人们相传他用雪茄烟去灼烧一头狮子的鼻子,险些被咬掉恶作剧的手指头;某天,他眼看着一个人被豹子吞掉而幸灾乐祸。其实他早准备有这样的“诗歌预案”:“黑色的豹子,曾用所有的嘴巴,张开的颌骨,纷争我的肉体……”沉落到“忧郁”的底部,“非人”就是其必然的选择吗?这让我想起波兰天才作家塔杜施?博罗夫斯基的话:“生者总是正确的,死者总是错误的。”这是他经历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的生死观。在人与兽搏杀的历史中,这一“进化论”是否正确?
明朝时杭州人张瀚曾任御史,他在《松窗梦语·鸟兽纪》里记载说:
西蜀山深,丛林多虎豹,每夜遇之。遥望林中目光如电,必列炬鸣锣以进。性至猛烈,虽遭驱逐,犹徘徊顾步。其伤重者咆哮作声,听其声之多少为远近,率鸣一声为一里。靠岩而坐,倚木而死,终不僵仆。其搏物不过三跃,不中则舍之。有黑、白、黄三种,或曰黄者幼、黑者壮、白者老。虎啸风生,风生万籁皆作;虎伏风止,风止万籁皆息;故止乐用虎。豹亦有赤、玄、黑、白数种。俗传虎生三子,中有一豹。豹似虎而微,毛多圈文,尤胜于虎。
这类似是而非的说法,只能反映古人的博物学是建立在道听与推测之上,诗化了事物,远离了本相。
豹子是“铜头、铁尾、麻杆腰”,它的漏洞还不止这些。1898年,英国探险家MR·阿克里在索马里,空手扼死了袭击他的一只半大豹子,这并非“纸豹子”与“大力水手”的遭遇战,我以为仅仅是偶然事件。
1905年,日本人山川早水来四川考察,其《巴蜀》一书里,他十分留心观察自然状况,比如对锦江往时澄清适合洗锦的记载、对金沙江和岷江泾渭分明的记载、对自流井井盐生产的记载,他在叙府(今宜宾)城内见到了大量豹皮:“叙州府附近山中多出豹。因此,各处之皮铺全挂着金斑皮。叙州府又是成都通往云南省之要衢,云南品多集中于此地。”由此可见,民间历来传闻川南山区豹属众多,看来并非虚言。
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传教士保禄·维亚尔(1855年3月——1917年12月7日)在云南传教三十多年,埋骨于云南青山口,其所见所闻的记录是一本奇书,是研究这一时期云南彝族的极其重要的资料。保禄·维亚尔记录了撒尼人的狩猎:
有一天,一个撒尼人跑来对我说:“神父,我听到一头鹿的声响,请把枪借给我,我马上就回来。”我把子弹上了膛(我曾用这枝枪救过一位英国旅游者),把枪递给他,见他贴在石缝里学鹿叫,突然看到灌木丛中有两点星光,他端起了枪,鹿跳起来,死在猎人的脚下。这种贵族式的狩猎并不多,通常是使用弓箭和伏击。把弓牢牢地固定在道旁,其高度与猎物的身材相仿,弓弦拉满,用一根细绳横拉到道路的另一边,拴在小树上。箭头有毒,毒液是用一种汉语叫黑草乌,倮语叫毒玛的植物块茎的汁制成的,大概属于马钱子类毒物。豹子当然不知道危险。它的脚绊到细绳上,箭就射了出来,豹子觉得被刺了一下,掉过身抓挠,把伤处抓得皮破血流,最后倒在地上。我有一次问那位猎鹿的教徒:“你们为什么不用毒箭打野猪呢?”“因为野猪一受伤就瞎跑,不知道它会死在什么地方。而豹子受伤则原地打转,死在原地。”在中国,人人都知道虎骨豹骨的用途。所谓豹骨,是指其四肢的骨头,特别是膑骨。当地的豹骨约合四法郎一斤,最重的豹骨不超过七斤,收购商把骨头运到师宗,可以卖一倍或两倍的价钱,然后沿江而下运到府南被加工成胶状,是治疗贫血和各种麻痹症的特效药。
读到这里,就不能不佩服西方人的认真。保禄·维亚尔不但详细描述了彝族人狩猎的细节,还特别指出了民间眼光里“豹骨”与“虎骨”的关系,由于虎骨难寻,不少中医是把豹骨作为虎骨来使用的。他甚至注意到了豹骨脱胶的处理问题。1894年2月,担任《泰晤士报》驻中国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的澳大利亚人莫理循开始在中国四川、云南两省到缅甸的旅行,途中所见所闻结成《中国风情》一书。莫理循写道:
从四川一路走来,我们经常看到脚夫背着成筐的犰狳、豹皮、豹骨和虎骨。皮是用来穿的,但是犰狳的皮和骨头是要被带到叙府作药材用的。豹骨可以用来蒸馏制成有奇效的补药。众所周知,用虎骨浸泡的酒是最佳的滋补品,喝了这药的病人,就会像老虎一样勇敢、敏捷、强壮有力。另一个增强勇气的奇佳药物是,在以英勇无畏著称的盗贼被刽子手杀死后,取其胆囊熬制成药。中国刽子手通过售卖盗贼的胆囊赚取外快。”
这就可以看出,对于中国语境里虎豹乃至胆囊的形而上指涉,西方人并不以为然,而是认真地进行了一番分析。而更奇妙的还在于,老虎、豹子中毒后的情况,他们的记录与中国人的描述完全不同。
晚清时节,国学生出身的江苏南通人徐心余(1866—1934)先后在光绪十九年(1893年)和民国三年(1914年)两次入川,在他晚年写就的笔记《蜀游闻见录》里记录了大量巴蜀珍闻与风俗,十分珍贵。身为文弱书生,他竟然记录了四川猎户的特异性:
川中之猎虎豹者,以药不以械,药之轻重配合,与兽之毒毙迟速,惟猎人知之。猎时以连环钩伺之,钩之两端,一钩毒脯,一系灰包,置大山中,虎豹骤吞之,钩着齿腭间不得脱,这咆哮奔赴,如地裂山崩,令人心悸,不敢近。猎者云:‘豹中毒,仅狂走三二十里,即倒地毙;虎则非跳跃三五百里,不能堕其威,故必系以灰包,以便追踪觅迹焉。’昔在古蔺,传闻某山林中,臭不可近,居人拨草视之,有极大虎毙其中,惜日久皮已腐烂无用,而其骨犹售数十余金,此即药毙之虎,猎者未经寻获也。
这样的记载,即使在四川民俗史里也遍寻不获,足见徐心余对蜀地的热爱。
豹骨的作用,李时珍说得很清楚,“作枕辟邪”。那个咀嚼豹子肩胛骨食而吞之的海明威,显然没法“辟邪”啊。但事实就是,尖利的豹子肩胛骨终于刺穿了海明威的腮帮子……
山高林密的古蔺县至今有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兽类的金钱豹和云豹两种,占四川同类保护种类的18.18%。当代动物学家郭郛认为,云豹的古名就是軀,軀似狸,古代有以云豹为图腾的氏族。軀、貐均是豹的古称。“今軀虎也,大如狗,文如狸。”郝疏:《字林》:貔似狸而大。軀,虎属,以立秋杀兽,故汉有軀刘之祭。由此可见,四川南部自古就是豹子的栖息地,徐心余先生所见所闻不诬,这样的毒杀延续到了1970年代初叶。但豹子一般不会吃死物,除非它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这种旱地钓鱼之术,还系有灰包以便跟踪追击,我询问过宜宾屏山县里的一位老猎人,他们认为不大可能。一般而言是豹子捕食了中毒的动物造成的,叫二次中毒。中毒的虎豹发出的震撼山林的惨叫,读者诸君能想象吗?回到塔杜施·博罗夫斯基的观点,有些死亡是神圣的。
在云南的苗族村寨,当过猎人的老者回忆,他们发现虎豹足迹,会在足迹里放上一块银子,念一会儿咒语,虎豹就会回来……虎豹与银子具有通感吗?它们应该跟黄金的关系更为密切才对呀。
在清朝之前,滇北诸县多为四川辖区,后划归云南。在民国版《大关县志》“贤母传”篇里,我读到一则记录:
石杨氏,大关海子人。夫万金家住半山,门临大路,一日傍晚,与借宿客数人同坐门前,突来一虎,衔石狂奔,众皆惊惶。氏起持铁锄追及,以锄猛击虎,后虎痛极奔去。氏见其夫卧地,叫唤不应,已气绝死矣。抱尸痛哭,坐守其旁。黎明,邻人持械来寻,见状,无不惊异,升尸以归。村妇打虎殆为奇闻。此事出于民国10年前后,幸郭君咸臣能记其事,以供记载。
滇北一带均为崇山峻岭,旧时均有虎豹出没。但更强悍的是山间女人,打虎巾帼,那时跻身“贤母传”,如今是三八红旗手了。
远东豹以及一豹多名
目前全球发现不到四十只野生的远东豹,珍稀濒危程度超过了东北虎和大熊猫。我注意到,近几年关于野生东北豹在吉林等地频频现身的新闻不时见诸媒体。作为北方寒带地区体型仅次于东北虎的大型猫科动物,是唯一适应雪域生存环境的豹亚种,头小尾长,四肢短健,与其他亚种的不同点是覆盖厚厚的毛而且具有最明显和稳定的发散形图案:黑色环斑;头部的斑点小而密,背部的斑点密而较大,斑点呈国画写意般的梅花图案。从阿穆尔河流域到东北和朝鲜半岛的山区的豹子具有淡奶油色的皮毛,特别是在冬天,与周围凋零的森林融为一体。它就像背负着一个江南的梅园,一路播撒,逶迤在雪原与裸岩之间,芳名多多。这也是一个极为独特的动物文化现象。
1857年,赫尔曼·施莱格尔是西方第一位发现远东豹的探险家。东北豹的国际公认学名叫远东豹,俄罗斯人对它的命名是阿穆尔豹;满洲国时期它叫满洲豹;中国人叫它黑龙江豹、东北豹、吉林豹或者土豹子;韩国人并不这样看,名之为韩国豹;而朝鲜则坚称这是朝鲜豹……每一个名字后面,显而易见具有复杂的地缘政治因素。远东豹具有北方性格,比较保守而恋旧,在它们的打猎区域内,境内的两头豹子的领地有时会略有重叠,但相安无事。至于有本书上说阿穆尔豹就是雪豹,显属谬误。2014年11月7日,俄罗斯邮政局发行了俄罗斯《野生猫科动物》邮票一套3枚,分别是阿穆尔虎(东北虎)、阿穆尔豹和雪豹,还有“它们的生命取决于我们!”的警示语。
2013年7月,我应邀参加由《散文海外版》组织的“黑河笔会”,其间参观了爱辉区新生鄂伦春族乡新生村,在展览厅里见到了几张征集自民间的远东豹豹皮。从体格上看,这些远东豹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但这并非是食物匮乏所致,只能说是它们尚未彻底成年。在一家锯木厂,当地一位村民告诉我,冬天食物匮乏,老虎、野猪、狼、猞猁、远东豹都喜欢猎食狍子。猎人知道这个习性后,戴着狍头皮帽猎潜伏于灌木之下,发现猛兽,就晃动头上的狍角;鄂伦春猎人用桦树皮做成桦树口哨,能模仿出森林里很多种动物的叫声,尤其是用“狍哨”模仿狍子的鸣叫,用来引诱林子中的猛兽,即使谨慎的远东豹也往往上当。
另据《后汉书》记载:“濊(濊貊族聚集地)多文豹,形似虎而小。白面,头色白者曰白豹,黑者曰马豹。文圆者曰金钱豹,最贵重,文尖长者曰艾叶豹。”远东豹在东北林区常见,它因毛色灰白相杂区别于鲜明的金钱豹花纹,故林区人取异名谓“土豹子”和“细毛子”。所谓“土豹子”,在于它毛色灰色呈黑白杂乱而被视为“土”,同时又因它小于其它豹子又大于山狸;所谓“细毛子”,就是因为远东豹的毛细密且短,其茸毛所占比例大,即没有熊毛的粗壮,也逊于兔毛的细软,所以长白山区猎手在行猎时常常以此相称;其豹胫骨民间视若医药瑰宝。但是,自古以来,长白山的豹乃是神圣之物,因为置身圣地,猛兽已然具有开明兽的气度.这在《北史列传·勿吉》篇中有记载:“漠河了南有纵太山者,华言太皇,俗甚敬畏之,人不得山上溲污,行经者以物盛云。上有熊罴豹狼皆不害人,人不敢杀。”
远东豹之外,我接触到一种更稀有的豹:红豹。一种豹头上有金红色毛发的豹子。
高句丽是古代北方民族濊貊族的一支。关于濊貊族的最早记载见于《诗经·大雅·韩奕》中的一首诗:“溥彼韩城,燕师听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实墉实壑,实亩实籍,献其貔皮,赤豹、黄罴。”诗中的“追”就是“濊”。濊原为渔猎部落,貊则为游牧部落。融合混同称濊貊。“濊”和“貊”在西周时分别见于文献,至春秋初,已出现“濊貊”连词,说明此时两族已融为一个民族。因此,古文献称之为“白民”,“毫人”或“发人”。他们的先世主要活动在北自呼嫩平原,南到辽河流域。周宣王时曾于濊貊族集居的地区封韩候,修筑城池。由此可见,“赤豹、黄罴”自古以来就是朝鲜半岛向天朝的贡品。
明清时期,广大的中国东北地区(东到库页岛,北到大兴安岭和鄂霍次克海)分布有众多的呈黑色斑纹的金钱豹和背毛泛红的远东豹,后者被进一步神话,演变为披着红花皮的神物。朝鲜北部以盖马高原为主的周边的白头山脉、咸镜山脉、狼山山脉、赴战山岭等地则常有远东豹的亚种分支——朝鲜红豹(亦称赤豹)出没。当时的满族贵圌族以松花江盛产的东珠最为贵重,次为朝鲜红豹皮,价值高于白金,人参居珍补品之首,但逊于白金。此四者都曾作为国礼和品位极高的赏赐品,在大清立国之初,同明朝的外交活动中,起过重要作用。清崇德三年(1638年,明崇祯十一年),清太宗皇太极拜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率十万大军分道入塞内,破河北,掠山东,大败明军。崇德六年三月,明廷重臣洪承畴领13万将士御清军,次年(1642年)二月,全军覆没。同年五月,明廷派马绍愉赴清议和。六月,皇太极遗还明使,赐其红豹皮、白金,并致书明崇祯皇帝,约以平等相交及岁币疆界诸事。
翦伯赞主编的《中外历史年表》里,在1711年(康熙五十年)的中国纪事中有“永免朝鲜恭银及红豹皮”的记载,正是因为上贡越来越少,珍稀的“红豹”已经快被捕杀殆尽了,才有了这世界上第一个“野生豹子保护法”。
豹腰
诗人阿赫玛托娃具有一双穿越表象的眼睛,她描绘普希金的妻子的二姐亚历山德琳娜,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有着“黄蜂的细腰”,这令登徒子丹特士垂涎三尺。如果诗歌女皇动用“豹腰”的美学气象,也许更符合那种情欲与阴谋酝酿出来的场景。
豹腰,是豹子美学结构里最为薄弱的部分,一旦被棍子击中,罕有能活命的。
有人在审美里另辟蹊径,对一个作品的程式命之为“虎头、豹腰、蛇尾”,可见鄙视。以前的猎户使用神秘的“脱腰药”混合在肉里,虎豹一吃,很快失去生力,腰杆直不起来,它们只好拱着腰,像折断的弓,从而被施毒者从容杀戮,这些投毒人美其名曰成了英雄。这是一种生长在四川、云南山区的翅果杯冠藤,也叫毒豹药、老虎脱腰药,全株有毒,根的毒性较大,其根粉可用作捕杀虎豹和飞禽,毒性作用与青阳参相似。脱腰、脱力,成就了狩猎者的残酷美学。
几天之前,我在成都送仙桥古董市场闲逛,突然看见一只黄铜豹子,光色暗淡,大约一尺长,混杂在一大堆高度可疑的瓷器、瓦罐之间。我决定立即买下来。拿回家之后,豹子显得有些懵懂,我用手摸搓了好几天,豹终于回过神来,浑身的梅花渐渐有了生气,一些纤细的纹理打开了藏匿在深处的风月,线条纤细而柔软的腰肢,一轮雾中的半月,曲线总比直线柔和,极富变化,如我的一句诗所言:“豹子解放了世界的腰肢”。我猜,古代仕女的纤腰,长期处于权贵的把握,但文人们却刻意将腰肢比附于植物,蒲柳之质,风吹落花,白居易概之为“柳袅轻风似舞腰肢”。其实,仕女就该是豹腰的函授学生。
擦罗吠豹
1863年6月17日,历史的裙裾从大渡河水面扫过,像一个巫婆用咒语收走了全部涛声。河面喑哑,拒绝反照天光,死水回旋。她展开破蒲扇一般的双翼,飞到了被大渡河涛声包围的利碛堡。巫婆把所有的咆哮与腥味儿,倾泻在巴掌大的利碛堡里,一种绝望的大水,彻底冲决了石达开仅剩的一万多人。
擦罗彝族乡位于四川石棉县中南部,这一带有椅子山、二曼山、豹子山,以及擦罗的连绵山地之间,在清末、民国年间常有豹子出没。石棉县文化局干部、白马藏人姜成强告诉我,在藏语里,“擦罗”的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对于老鸦漩、擦罗、凉桥等地的石达开太平军遗迹,一直难以忘怀的民国探险家朱偰先生,后来又在笔记里记载了数条珍贵回忆,其中有《擦罗豹吠》一条:
擦罗在乐西公路大渡河至冕宁道上,当西康省越巂县境。地处深山,万木丛礴,居民大半为倮倮,汉族不过十之一二。按擦罗二字,即为夷语,意为“鹿苑”。据传其地有泉,多生麋鹿,夷人游猎其地,视为乐园。1941年夏,余奉使西昌,行经擦罗,夜宿森林小屋中,事前土人警告,夜间多豹,出没无常,居人须紧闭门窗,以防栏入。是夜果闻远近豹吠,声促而厉,杂以吼音。默念王维“深夜寒犬,吠声如豹”之句,游子于长途旅行中听此,颇觉别有风味。
这就是说,我从田野中得到的调查与朱偰先生的考察产生了矛盾,但也许正是来自彝语与藏语的指涉与交汇,东方的擦罗,就以一种犬牙交错的态势,成就了豹的孤独。
喑哑是全在的姿势,是聆听的姿势,是最虔敬的体位。一当不擅长于长啸的嗓门开始吐出怒火,它就已经不再拥有命运。豹子的全身被愤怒烧红,眼睛像要开锅,它们用嘶吼来表达鼎沸的恐惧。
但还有一头豹子,已经从吼声里逸出,回到了一块石头上。它在观察那个曾经的自己,是如何的跋扈。
天色暗下来,石达开倒在利碛堡路边的石头上,像一头虚脱的豹子。他太累了。在这一带居住的藏人早被官军赶走了,他们细心地带走了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就是说,连土里生长的蔬菜、水果全部毁坏殆尽。至半夜,石达开接到卫兵突报,军师曹卧虎已悄然投河。就是说,曹卧虎在完成那封书信后,明白大势已去,他的自杀可能更有“误军”自责之意。
2013年6月的一天早晨不到7点,我在利碛堡一带徘徊,这里是太平军最后扎营之地。时空错位,如今已经是紧邻石棉县中学后操场的小山岗,海拔700米。我见到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手里拿着糕点,热气直冒;耳朵里塞着耳塞,音乐倒灌出来,从我身边飘过……这里无法俯瞰大渡河,只能听见气息微弱的涛声,就像大地渐行渐远的脉搏。
我顺着水泥路往堡里走,穿过成片新建的藏式建筑,我看到了几间老土坯房子。一个村民在收割肥硕的牛皮菜。他的汉语很好,尽管他是尔苏人。他不知道石达开,他知道“长毛曾经来过;还有草豹偶尔下山来偷吃的”。
这时,尚有一轮淡月挂在老熊顶上,星图尚未褪色,可见高天流云如病马一般颠簸而行,鬃毛张开,又像星星的绒毛。奇怪的是,一个人独自面对月亮,尤其是那种明晃晃的月亮,总是滋生顾盼自雄之气;一当置身于星空之下,人就变得卑微得一如尘土。这是否暗示:圆月本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浅薄者呢?星群之中,箕水豹展开了它的身躯。
箕水豹又称箕宿,汉族神话中的二十八宿之一,东方七宿第七宿。源于汉族人对远古的星辰自然崇拜,是古代汉族神话和天文学结合的产物。属水,图腾为豹,故称箕水豹,为东方最后一宿,为龙尾摆动所引发之旋风。故箕宿好风,一旦特别明亮就是起风的预兆,因此又代表好调弄是非的人物、主口舌之象,故多凶。古人认为,箕豹离山见狴犴,必遭吞噬。理由是虎豹所畏者,犴也。若失地,大小限值井犴,或岁运洎乙未,其人决死无救。这是否暗示了石达开强渡大渡河的失败之兆?原来,那头主风的箕水豹,已经把河面撕裂,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似乎看到了早年自己在广西贵县老家山林里,那一头悄然落在自己身后的大豹子:一次他进山打猎,突见几只豹子团团围住了一头老山羊。山羊已经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哀哀可怜。石达开心中大怒,挥刀冲进豹群。只见一只公豹从树后跃出,毫无声息落在他身后。石达开反手出刀,豹子头被生生劈开,白色的脑浆溅到他手臂上。另外几只豹子一见,纷纷退却。石达开并不追赶,冷笑道:“欺人清妖,有朝一日,就是如此下场!”他似乎恍然了,那头被自己生生劈开脑壳的豹子,可能就是自己……
这是一个自己杀死自己的循环。犹如一条吞噬自己尾巴的蛇,不断吞噬自己又不断从自体再生。但是,劈开的豹子头流出的脑浆,不但没有流回,反而像降临在大渡河畔利碛堡的夜露,突然打开了十万只眼睛!
一个拥有灵魂的人,一定怀抱秘密。置身利碛堡的石达开,头上是星空的谶语,还是不漏一丝缝隙的黑铁?也许,仰望星空,就是在凝望过去。透过巫婆褴褛的衣衫,豹子双眼的炭火,正在熄灭。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诗歌学会副会长。已出版《媚骨之书》《梼杌之书》、《霜语》、《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极端植物笔记》、《倒读与反写》等文学、文化专著。多本著作入选年度中国好书榜。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编,现供职《成都日报》报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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