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鹤
2016-11-26阮夕清
阮夕清
骑鹤
阮夕清
舒生走出宰相大人的书房时,天边已泛起白色,就像一个老人的眼白,眶角挂着几缕晨曦的血丝。一夜无眠带给他仿佛大病初愈的疲惫,此时他身轻如雁,前方一望无际的灰蓝让他有了展翅翱翔的念头,他的锦袍在晨风中果然飘动了几下,如同一双蠢蠢欲动的翅膀。
他在宰相大人的后花园里停下脚步,这里的奇花异草尚笼在一层灰色的晨雾中,景物浮沉不定,宛如裹着一层胎衣。他所看到的景象,和一个眼中布满白翳的人所看到的景象没有区别。池塘清冽的气息爬进他的胸口,在他的体内留下了一条阴凉的痕迹。
身边的槐树异常高大浓密,他觉得仿佛进入了一个盆景之中。
两个仆人各倚着石狮睡着了,露水使他们的头发黑得发亮,他叫醒他们。他们很不情愿地睁开眼,认清眼前的人后,慌忙跑到轿子边,他们的脚步啪啪作响,像在打着街面的耳光。其中一个手忙脚乱地压住轿子,候他进去,舒生走进轿子时犹豫了一下,它非常像一口棺材。他跨进时,为这过程中所蕴含的意味伤怀不已。
他们载着他往府中悠悠而去,轿中的温暖让舒生不免思困。外面传来几声苍凉的叫卖声,好像是卖猪头的,他觉得自已听错了,掀起帘子一角,就看到街边站着一个暗淡的人影,像一根树枝,在晨风中摇摆不定,人影的脚下果然垒着几个苍白的猪头。他满怀同情地想,这么早,谁会来买你的猪头呢。
轿子里光线黯淡迷离,仿佛被窝里的光线,他的脸庞在其中得到了母亲身影般的呵护,他顺其自然地闭上眼睛。
远方的河流像血脉般四处延伸,阳光如鲤鱼,跳满水面。一条飘满彩旗锣鼓喧天的大船驶过来,船头哗哗地分开银色水流,像剪刀裁开一匹绸缎。船在码头歇下,一个面容熟悉的银发老人拒绝众人的尾随,独自下了船,他穿着白袍,恍若从水光中走出来一般。
他穿过街市,走到一条落满牛粪的小路,前面是生他的村庄,那里冒出一股股炊烟,他的眼前就出现了母亲蹲在灶头烧柴的样子。村口,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爬到树上向他投掷青枣和梧桐子。他向他们问话,他们就害羞地跳下树走了。他们噼哩叭啦的脚步,造成了他认为自己也跑在其间的错觉。
村子里面走动的人他都不认识,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原来的房子,几只鸡跑出柴门前来迎接,门内的场上落满了鸡屎,像是等他来打扫。等了很久,一个正在劈柴的青年充满困惑地望着他,他手中的斧头已经生锈。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激动的人们就把他领到了父母的坟前。坟草青青,茂盛得像藏着一个蓬蓬勃勃的春天,深处有泉水叮咚,鸡飞狗跳,他跪下的时候,他们跟在他的身后一齐跪下。他感慨万千地想,自己终于到家了。边上有一个人陪着小心地对他说,大人,到家了。他反感这人对他的称呼,他觉得他应该称自己为太公或爷爷。随着他的不快,那青青的坟草慢慢转化成淡灰色,然后不露痕迹地消散在黯淡的光线中,就像一滴墨掉进了水中。他身上的白袍也变成了垂头丧气的褐色,仿佛被此时的情绪染过一遍。他跨下轿子的时候,不无感伤地想,从这个家到那个家,他还有多久的日子要活啊。
眼前越来越亮,一轮通红的太阳端坐前方的屋脊,如同一个醉酒的屠夫,给脚下的黑瓦镀上了富丽堂皇的金黄。舒生脸庞温热,眼皮发烫,心跳乱如马蹄,不得不在同它的对视中败下阵来。进屋洗了把脸,喝完小妾奉上的参汤,他的睡意也就风平浪静了。他在庭院中来回踱步,裁剪草木的仆人们惊醒了草木间休息的鸟雀,它们像溅起的泉水一样喷向天空,接着扑扇翅膀四散而去,这让他想起许多往事。东南西北散去的鸟叫声里,草屑树叶零碎落下,仿佛尘埃正在落定,联想到昨夜宰相大人的循循善诱,这画面让他倍感欣慰。
仆人匆忙进来报知,几位御史大人来了。话音未落,舒生已经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是有一群人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虽然他知道来者是谁,还是为这种丧魂落魄的脚步声提心吊胆。他回头瞄了下,果然是柳生、费生和鲁生,显然他们也没睡好,眉头压满了黑色的忧愁,眼中挤满了红色的焦虑,那些忧愁和焦虑呼之欲出。
柳生迫不及待地问他,事情怎么样。
他笑而不答。
舒生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一切,他们几个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脖子也软弱地垂了下去,他们的身子就像泡酥的松糕,由内而外地松懈了,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他们正沉浸在化为一堆散沙的幸福中。
费生说,那就是没事了。
舒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谁说没事的,王生他们此局已经得胜,亏着宰相答应向皇上求情,我们或可免去受贬之灾,外放是免不了了。
鲁生恶恨恨地道,这只是第一局,将来还有第二局,第三局,看王生他们得意到几时,我已派人到各地去收集他们实施新法的漏误,总有柳暗花明的那天。
舒生表示赞同地说,这些东西倒是有备无患的。说话的时候,仆人手中刀剪的反光不时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感到了吹进沙粒的刺痛。这让舒生隐隐有些心悸。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不过,他的不安很快就随着刀剪的远去而淡去了,他觉得,与留在昨晚的石头相比,这提醒的最多只是一粒无足轻重的石子,比如小妾染病,比如仆人窃器。
他调整好情绪,继续与他们攀谈起来。因为恐慌的集体消失,他们的交谈里出现了久违的笑声,他们还开了几次有关后宫的玩笑。鲁生继而说起了春妃的诸种怪癖,费生谈及了秦妃与某个太监的密切关系,舒生透露了珍妃进宫前的秘事,等鲁生又如数家珍地说到秦妃时,柳生提议道,难得大家聚在一块,不如一起去东湖边走走,品味暮春的湖光山色,舒展一下压抑多日的心胸。因为突兀,他的提议就让他们觉得兴奋,彼此都表示愿意轻车简行去游东湖,舒生兴奋之余忽然想起,东湖在澄县,离京城有百里之遥,怎么去呢?
他说出疑问。柳生说,当然是走着去,谁说有百里之遥,东湖不就在南城门外吗。鲁生和费生为他记忆的失误破口大笑,他觉得他们的笑容很古怪,不像是他们了,不过他无法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因为眼前站着的确实是他们,衣冠袍带熠熠生辉。
虽然他以自嘲的笑声认同了他们的说法,可他仍是觉得东湖应该在百里之外的。
东湖因前朝玄言诗人东水散人崔生得名,传说他水解于此湖,人们便把这无名湖称之为东湖。一路行人忽多忽少,脸大都清晰,也有部分面目不辨,像是几件挂于廊下的褂子。
舒生跟着他们走了没多久,果然看到东湖了,远远一大片闪光的白色,像一张无边无际的洒银宣纸。他们越走近白色,身边的行人就越多,渐渐有了市井的气象。舒生想,离南城门已经很远了,怎么这里又好像在城内似的。这样想的时候,舒生就遗忘了东湖距京城有百里之遥的想法。
他们接近白色的时候,发现白色之上流光溢彩,就像一张少女的脸庞。他们从纸张的轻漾中看出了隐藏的轻薄,心神不禁为之一荡。纸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舒生几人走在车水马龙之中,心里也充满了市井的温暖。这温暖使他们忽然情愿无所事事地了此一生。
两边摆着各种小摊,卖菜的、卖泥偶的、卖煎饼的、卖九曲连环的……叫卖声丰富响亮,舒生却一句也听不清楚。走出家门后,他耳中一直充斥着阳光的嗡嗡声,如同有人在身边绵绵不绝地弹着棉花。他很想到每一个摊头上去随便买点什么,和那些摊主说说话,只为他从来没这么做过。他此刻认为买东西应该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认真体会,里面所包涵的乐趣估计不在琴棋书画之下。他于是由衷地羡慕起他府中的几十个仆人。
他的羡慕表现为对那些摊主的认真注视。因为认真,他捕捉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实,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脚下物品的任何细节:菜叶上滴落的水珠,煎饼上碧绿的葱叶,泥偶鲜活的眼珠,九曲连环上针尖般炽亮的白点……历历在目,他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他努力想看清他们的脸,身子尽量往前面凑着,这个举动却使他们的脸庞愈加虚幻,像一团稠密的雾气,用力一吹便会散开。他想,这也许是日光水色的缘故。他还想把这个疑问告诉柳生他们,但想起刚才他们古怪的笑容,就将疑问咽进了肚子。
柳生严肃地指出,这面湖在引我自杀,它让我觉得死在它里面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鲁生深情款款地说,它像一个女人。
那我还是情愿死在女人怀里,费生对此不屑一顾。
舒生痴痴望着柳影弥漫的湖面,那些黑色的小鱼游戏其间,像是湖底的风在吹落一片片叶影。湖面还映着白桥和红亭的影子,它们悠闲地轻晃,如同坐上了秋千,舒生把手伸进去,阵阵水波温和地袭来,让他觉得是放在了女人激动颤栗的小腹上。
他又发现了一个令人迷惑的现象,湖面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他们三人的身影,还有远处那些行人和摊主的身影,仿佛一个身影在随着柳条晃动。它们的节奏,就是他心脏跳动的节奏。而原本应该铺着自己身影的水面,却扭动着一团缠绵的水草。
他摸摸自己的脸,棱角分明,掌心的汗湿气中,还渗着几丝宰相书房的龙涎香气,心里便镇定了些。
脚下的阳光抹去了一切阴影,一切像是长在银镜里。草叶纹缕清晰,几片叶面附着白茸,像是长出了胡子,关节处伸出的茎脉细长如棉线,探进靴边袍摆呼朋唤友。同一水平的前方,一条鲤鱼跃出湖面,犹如惊弓之鸟,水光则像刀光尾随而出,它充满仇恨地奔向一艘渔舟。渔舟泊于柳影上,像是悬在深井中,几只阴冷的鹭鸶抓住船沿,目光像井水一样暗无天日。
柳生看出了舒生眼中的恍惚,不无担心地说,昨晚大家都没睡好,不如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们选择了久负盛名的东湖酒楼,酒楼被湖光缠绕,门口挂着由当朝宰相题写的崔生诗句:慧泽融无外,空同忘化情。由于湖光的抚摸,金匾上黑色的笔触便此消彼长,上下分散,变幻出许多大字,这让舒生觉得正在穿过一张墨迹淋漓的草书。
他们踩着一楼的欢闹,步上二楼。虽是同等官职,但舒生的年纪最长,一番推让后他坐上主座。光斑映满灰墙红梁,像是一层苍白的鱼鳞,舒生眼花瞭乱的同时,心也莫名的虚实不定。店伙计的脸上同样流光飞舞,他手中的酒壶宛如金制,倾泻出来的酒水,冒着幽暗的水汽,像是陈年往事中的那一壶。闻到酒香,就像闻了卧室的熏香,他们的眼皮沉沉下垂,他们的眼中就出现了一片夜深人静的景像。
他们饮着酒,淡淡地说着话、才上了几道菜,醉意便像月牙一样高高挂起,他们的身体也像眼皮一样沉沉下垂了。舒生趴在桌上时,檀木八仙桌上的湖光随心所欲地泛开,他就又看到了那张无边无际的洒银宣纸。他感到趴在上面的自己应该是一个字的形状。是什么字呢?他搜肠刮肚,以至头痛欲裂,却认不出自己是什么字,仅有的印象是笔画繁复,就像一团缠绵的水草。
舒生醒来后,就像在水中浸久了一般浑身酸软。他想如果有一双大手把自己拧拧,一定可以拧出不少水来。他的眼前是一桌狼籍,三张椅子空在那里,像三个一声不吭的人,柳生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去哪了呢?舒生吃力地喊道,柳生,费生!
没有人应答。他喘两口气,又喊道,鲁生,鲁生?店家,和我一起来的人呢?没有人应答。他的喊声宛如一粒扔进水潭的石子,颤起的回声,形成细小的水纹在他耳边扩散。
舒生抬起头,梁下起浮着一层阴暗,如同离开身体的醉意,窗外是更为辽阔的醉意,他觉得自己好像醒错了地方,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嗓音,客官,你醒啦,你睡得像死猪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们都打烊了。这嗓音展现出一口铜钟的形状,那人的身形和她的嗓音也大致相同,舒生辩认着眼前的胖女人,一头雾水地说,我的那些朋友呢?
朋友?客官,你别开玩笑了,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他们人呢?
先生,你真是一个人来的。胖女人无比耐心地说,毫无来由地,她对这个刚醒的男人生出了一缕怜惜之情,她甚至想摸一下他的脸。
舒生还坚持着想说些什么,却吐出一口污物。他无力地挥手问,这儿是东湖酒楼吗?
客官你醉得厉害了,东湖在澄县,那在百里之外呢,这儿是京城南门,你在南门的“醉石居”,听你口音像是本地的啊。胖女人依旧细心地回答他,临末,不忘幽幽地揣测道,赌输了吧,上次二牛赌输了也是借酒消愁的。
舒生想,与此蠢物多语无益,便摆手示意她离去,她收回了耐心,催促道,先生,我是候你走了好关门。
舒生愤然起身。他起来时觉得自己仍旧是坐着的,他又起身一次,推开过来搀扶的胖女人,推开时,他感到她的手臂仿佛他的身体一般柔软,他往前轻移,却没找到楼梯,他回头疑惑地看着她,她却用更疑惑的眼神笼罩着他,他决定不再问她任何事情,狐疑扫视一圈,他终于发现自己已不在二楼。
他正在店堂的某个角落,她的身后,夜色静静卧在半敞开的店门外,淡黑如浅睡,稳定如她。待酒意被夜色消融了一些,他想,这是自己要回去的地方。踉跄出门后,他想,才一巡酒过去,天怎么就黑了呢?他仰头望天,几根疏枝,勾勒起天空的残破轮廓,月亮瘦如修下的指甲,他自忖伸手便能碰到。他于是伸手,摸到几叶凉风,顺长袍滑到鞋面,轻推着他脚前的沙石,发出细碎的声音。这声音令人着迷,他心甘情愿在这声音里缩小,缩小,直到身体如沙石般细碎。
他忆起胖女人的脸,头发蓬乱,眼垂浮肿,竟依稀是相识的,回头张望,那店门已然合紧。他想起一双从未睁开过的双目,里面无疑藏着更为纯粹的黑色。他想起那种黑色,就想起小妾的熟睡。又一个事实展现在他面前,这家酒店是间平房,并且在一瞬间变得破败不堪,略带揶揄的破败,好像是谁故意点化给他看的。他对自己是否在此逗留深表怀疑,这个怀疑又遮去了前面有关胖女人的疑惑,她自然就在他的记忆中悄然隐去。
长街萧瑟,铁马不免轻叹,前面檐下悠悠晃着几盏苍白的风灯,像是白天的残骸。舒生不得不留意到自己的影子,倾倒在两旁的店铺上,始终保持着一个舒服的睡姿,他醒了,他的影子还醉着,他为他的影子目前的状态深感羡慕。
招牌林列,被夜色涂抹成深灰,上面的字像刚结束的时间一样模糊不清,他偏要认清,盯着一面酒旗辨认,却只看清一个“酉”字,其它几字竟是素不相识,那些横竖转折的搭配宛如苍颉刚刚造出,散发着初到人世的茫然。这些招牌,生出一种无言的威仪,招牌上的字,又使威仪显得遥远。
舒生记起宦官口中的大内禁地,一剪春风笑过,姹紫嫣红绽开,大食玉石小径上,那些裸身跪着迎驾的妃子,她们始终无言,她们身后的花圃被御工修出福、寿、喜、仁、悦的字样。这条被夜幕半遮半掩的长街,让他有了和宦官们一样的体会,他的前面却没有九龙沉香辇,他的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遂,某处角落隐约丝竹幽音,某处角落恍惚男欢女笑,说明深遂还是脚下长街的继续,舒生也心安理得地随之继续。
偶而几个行人,却都面目模糊,只是疾走。有两个在石桥上私语,离此处尚有一箭距离,舒生经过时,不经意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中提到了新法、外放、吏部、奏折之词。他多留个心眼,装作是行路累了,靠着一棵老柏,屏息听他们说话,他们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长时间不发一言,默默相对,他们身上的长衫展现出一卷矜持的态度。
他等累了,他们还是一声不吭,终于他们的脑袋又凑近了,但这次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他只听到了一片清亮的蟋蟀鸣声。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他们的狡诈,但总是愤怒不起来,只好稍感遗憾,继续前行。
很快他就发现这里不是京城南门外的朝凤街,还记得秦老实的百里香糟鹅馆,李大娘的淮扬楼,百花楼的歌舞升平,玉贞姑娘的乳房,那是多么小巧而细腻啊,他的生活几次在上面得到温暖,几次呢?
而这里,昏暗广阔无边,某处角落的丝竹幽鸣,某处角落的男欢女笑,只在前方游离,始终和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他怀疑遇到了一个别有用心的诱饵,两边的店铺分明是陌生的,几盏昏灯映出破窗碎檐,忽然起风,檐石簌簌作响,窗户不断启合,如同有一个夜行人刚刚一跃而进。
舒生渐渐察觉,目前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在于陌生。眼前这座牌坊,就是陌生中所蕴藏的熟悉,朝凤街的陆夫人牌坊,陆夫人,守寡六十年,儿孙两代进士,陆夫人,她脸上皱纹的走向比牌坊上的封号更加令人迷惑,她的眼神就是牌坊的形状,这次经过,他还是感到抬不起头,仿佛经过殿门,只有抬不起头,才是最舒服的。
这棵松树也是旧相识了,虬枝龙盘,寒光四射,应该就是宅子不远处的那一棵,自己还为之赋过一诗,得句:老鳞润似玉,新针锋如金。三月得句,三月写了不少诗,那时党争尚未开始,他的闲情正如季节一般鸟语花香,可供在书桌上回味。
鞋底发出熟悉的嗒嗒声,好像有人用香扇轻点着桌沿,说明是踩上青条石了,他回想起宅门外正好有条青条石路,种种迹像表明,前方正趋向他所熟知的前方,但他总觉得还有些不妥,他想起他以往是坐在轿子上的。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凝望脚下,分明很清晰,月光映在水迹上,碎银般发亮,却看不出路是什么铺的。他蹲下来,摸到一片水痕,他捞起这片水痕,悬在十指上,像件丝织肚兜般闪烁不定。他见过这片闪烁,在玉贞姑娘身上,还有她尖叫时的眼中,水痕片片破开,大片飘去,小片消失,前方的景物却为之一清,仿佛被绸布沾水擦过。
前方景物亲切,他记不来为什么如此亲切,要深究的话,应能追本溯源,但深究令人头疼,他便不去深究了。从身边升起几缕淡白的水雾,像是一匹快要消失的马正在他身边踩过。马很快隐入夜色,他的身体也随着体内蹄声的远去而变得空空荡荡。
前面有个人影,形状像是鲁生。他喊鲁生,那人影便停着不动了,待靠近了,原本还离得远,隔着几丈远,不知怎么就靠近了,好像是他想靠近就靠近了。他认真打量,果然是鲁生。他欣喜地喊,鲁生。
鲁生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笑容古怪,眼神奇特,简直不是鲁生了。他想警告鲁生几句,做为门生,用这样的笑容打招呼是件很不恭敬的事情,但他却说出了其它与此无关的话,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听不清。鲁生只是沉默,他的永无止境的沉默几乎要让舒生愤怒了。
他用劲力气,一字一字嗫嚅道,你们去哪里了呢,怎么一声不吭就随我醉在酒楼!他以为这里面已经有责问的口气了,可以体现出自己作为老师及上级双重身份的威严了。
鲁生面无表情地回答了句什么,他把耳朵凑过去听,这时他才看清鲁生离他其实还是挺远的,中间隔着几丛矮木,仿佛隔着几重小山,隐隐有江山万里之势。他刚才毫无意义地伸了伸脖子,这动作在鲁生眼里一定很丑陋。他想,鲁生怎么忽远忽近的。
鲁生转身走了,或者说他转身没了,消失在一袭阴凉的桂香中。节令似乎不对,但节令是无足轻重的。桂香在他眼前轻描淡写了一座深宅大院,铁门低垂,檐影黯然,瓦楞闪着轻微的月光,像是细雨蒙蒙的样子。
这里应该是家了。因为桂香的薄,家变得无比轻盈,吹弹得破。他担心脚步声一重它就会散去,他小心靠近,就像靠近一只低头啄食的麻雀,在彻底抓紧之前,他不能让它担惊受怕。门上交叉贴着两张封条,形状使他想起一具刑枷,这具放大的刑枷在等待着他。他抚摸着黑色的文字,褐色的大印,掌心冰凉,如同抚摸着利刃,他的心中立刻就雪花纷飞,他的体温也就接近眼前这扇大门的体温了。
他想推门,手上使不出力,他才要懊悔酒色伤身,整个人已经站在门内,这时他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家怎么会被封呢?
这个念头带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迷雾,只要进入,便是绞尽脑汁的终身,他立即悬崖勒马,不再去想。
他知道自己应该产生诸如愤怒、恐惧、吃惊、绝望的种种情绪。也许,他的确产生了这些情绪,不过是在另一个他身上沸腾着,肯定有另一个他正在愤怒着、恐惧着、吃惊着、绝望着,而他,走出了他,把他留在这些让人不可自拔的情绪中,但他和他总归是一个人,这样想,他就心安理得。从心安理得的这个他看来,好像家是理所当然被封的,正如他现在是理所当然站在门内的。
所有厅房都空无一人,舒生徒劳地推开一扇扇门,有些门很不情愿地吱呀打开,有些门在他愤怒之前就已自动分开,舒生毫不理会后者似乎包含的奉承,他的脚步在迷宫般的家里四处响起。舒生觉察到自己的脚步同时在几处地方响着,他在厢门巡梭,他在书案无奈地拍案,他还在小妾垂金帐前黯然。
他一声轻叹,声音虽轻,可所有的脚步在这一声叹息中显得如蚊蚁一般,瞬间微不足道了。那声轻叹扩大成另一张垂金帐,笼罩住他,流苏微晃,摆垂轻漾。舒生知道自已也在其中若有若无了。他稍后离开叹息,继续推开一扇扇的门,他明白不断重复的意义就在于重复,地上铺着榉木板、汉白玉石、藏毯,地上还有残菊花、碎瓷和蚁尸。
失去人踪的厅房面目一致,虽然牵挂蛛网的家具摆设各有千秋,屏风的描龙绘凤也笔触多异,但所有的厅房归根结底是一个厅房。舒生很容易辨认出它的眉毛眼睛和鼻子,没多久,它的嘴巴也活灵活现了,舒生觉得它即将张开,呲出白牙,舒展腥舌,舒生的脚步于是又同时在廊间过道响起。他出现在后花园的夹道上,出现在池塘的凉亭边,出现在假山下。假山此刻有崇山峻岭之势,前方有两三只仙鹤翩翩起舞,另一只匍匐于地,它们眼神狡黠,细嘴闪着欢乐的莹光。
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无可奈何地坐在屋顶上,潮湿的月牙悠悠滴着水,脚下的假山树影,因为月光,让人心软。月光进一步使他疲惫、颓唐委地,淡黄的水光缠绕着他,他软弱不堪,却软弱得舒服,手脚都轻轻荡漾了。
瓦楞间的水珠晶亮,一排排连绵而去,形成了一条波光鳞鳞的河流。他把目光持久地浸泡在里面,他想,天下,此刻,还有多少人正把目光泡在里面呢?他听不到的是,身边的亲人们正在高声哭喊着他的名字。
两只仙鹤展翅掠起,飞过他身旁,悠悠攀上夜空。一只鹤上似乎载着人,眼袋很沉,面容哀愁,似乎还对他招了招手。另一只鹤收翅缓落,降于他身畔的屋脊上,他踩着瓦,俯身附于鹤背,一声清唳,他就成了鹤,被脚下的一切随随便便一抛,就抛得无影无踪。
蒲生骑着鹤,往上,往上,缓收于云层,一路穿行,不时有激烈的气流吹破云絮,大小泡沫在他周围纷纷破开,洒出一道道霞光,他由此感到了春雨扑面的微凉。
他想起刚才蹲于屋檐上的那尊黑影,似乎是檐兽,但哪有这么大的檐兽呢,想想,他就不想了。
鹤唳声声,他觉得他的命全在这一声声的鹤唳中,也如这鸣叫般纤细,不可把握,他稍往前倾,仿佛是追着鹤唳而去。
眼前渐渐光彩,还有一些羽巾黄冠之人骑着飞禽在更高更远处的天空飞行,因为天空广袤,他们在蒲生眼中像蚂蚁一样细小,蒲生很想靠近其中一个,跟他分享飞升的喜悦。
他征求鹤的意见,它拒绝了他的想法,它同凤、鸾、鹏很久以前就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此后又花了同样久的时间重复这些话,现在它们情愿只发出作为禽类的鸣叫。
蒲生飞出庞大松散的云团,迎来无边无际的澄静,淡蓝的天空一丝不挂,深处闪着冰冷的光芒。他俯身往下张望,依稀可辨河流山川的走势,如叶脉般起伏,纹理上下纵横,城池集镇却细如针眼,只可算零落的尘埃罢了。
浮在云上的宫阙巍峨屹立,周围紫气环绕,黄钟大吕之音隐隐传来,他明白这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他轻摩鹤顶,道声,鹤兄,此处便是玉霄殿了吧。连挥几下手,却只捞到些云气,并抚不到鹤。他知有异,定睛一看,身下早已空空荡荡,心胆俱裂,身子猛然下沉,就像青石坠入水中,一种温和的绝望裹紧并死拽着他。在缓慢的坠落过程中,他看到那些羽巾黄冠的同伴也在太虚中到处飘洒着。
第二天醒来,仙鹤的优雅姿态还徘徊在他心神久久不去。他已经不止一次梦见仙鹤了,清明前也梦到过,为此他深感疑惑。窗外正是雨烟迷离,淡白的湿气在窗棂漾动,好像不是他,而是他的瓦房骑在了仙鹤上。几滴湿润的鸟叫及时上升,分散到屋后各处,然后消失,这时他再听听窗外的雨声,就像听着密密麻麻的鸟叫,这使他的梦境有了现实的意义。
他的眼前很快长出了青枝绿叶,鲜嫩欲流,有一着高冠白袍之人,端坐于下,神情澹然,松子无风自落,膝前鼎炉生烟,有两小道童轻挥蒲扇,而前方飞悬几道白瀑,奇岩怪石披满藤萝,附在崖边的小径堆满积叶,尽是猿飞兔走的痕迹,已然辨不清来去了。他莞尔一笑,这正是他需要的形象。
用早饭时,他有意无意和妻子陆氏提及这几次的梦境,他说,我觉得这里面肯定藏着事情,你知道,我对功名已是无意的了,我不明白它要告诉我什么?
陆氏没有发现他的得意,她提议他去城南水月观问问柳道士,随后她也说了最近几个月常做的梦,我老是梦见几个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和他们在梦里经历过很复杂的事情,每一件都错踪迷离,百感交集,可醒来后统统不记得了,我的头发就是这么白掉的。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究竟和他们经历了什么,我只想买片无梦符,碰到柳道士时你别忘了。
她的担忧并没有减轻喝粥的响声,就在她咽下的停顿间,额角起码生出了十条皱纹,时间流逝的瞬间加快让他惊惧不已,她的脸是他的镜子,他非常想看到它四分五裂的样子。
他接过油纸伞,柴门的叹息像蛇游入雨幕,消失在飘浮的小路中,他还没进入,身子已经变轻了,这使他想起了一株细小的水草。陆氏还倚在门口望他,此情此景很有长别的意味,虽然她久久望着自己,他却觉得她凝视的是另一个人。
水月观在城南清平巷附近,步行过去需一个时辰。水月观,这三个字在蒲生的脚下伸展出一条机缘叵测的道路,他想起雨水流淌的形状,而它在尽头低眉垂首,随风微晃,似乎会在手指抵触之前变成一蓬水汽破开。
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中充满了这些令人恍惚的地名,水月观、紫金庵、听松巷、曲音巷、金匮、常熟、真州、桐城、五湖乃至姑苏,它们就像此时伞上忽而跳跃忽然则静默的雨点,熟悉却不可捉摸。
才行至一半路,太阳悄无声息地出来了,没有缓慢的过渡,天下忽然大放光明。望着精细逼真的树木、山水、田舍还有路边的涓涓细流,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身边一切的水色淋漓,让他产生了进入一幅工笔山水的美好错觉。当然,他也不时提醒自己这种美妙的虚妄。他经过一个坟场,一座座坟头安静,柔软,比女子的乳房还要优美。坟草青葱碧绿,甚是可喜,他揪下几根,小心藏入怀中,没走几步,又丢掉它们。
他在清平巷口的茶摊小歇时,对桌坐着一对男女,看情形像是夫妻,男子着水青色长衫,斜挂灰褡,妇人着鱼白短褂,鬓角插着茉莉,不知从哪里过来,都带了三分醉意,互相端望,旁若无人,妇人称丈夫为三白,而丈夫称她为芸娘。蒲生记得芸娘脸很小,很白,虽长得温柔可人,按命理说,却是个福薄之相。
水月观半掩着门,门环生满了铜锈,淋了雨水,光泽幽绿内敛,蒲生觉得正与一柄古剑擦身而去。门里是个小庭院,有几个石凳,两栏山茶,一棵老松,紫藤缠绕松身,松塔落了满地,像是什么蜕壳而去一样。一株开得极旺的广玉兰,大片肥绿托着朵朵白花,上下疏密有序,依稀有天尊所乘七宝缨络的气象。这里的天色比外面要净一些,阳光也更为明亮,像是晋朝的天气,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药香。
檐前贴着一些黄符,蒲生认得一张有镇宅驱邪之用,其余几张,均是道书上所不载了。他正辨认着,一个道童端了个匾出来,匾内盛着些半夏、五味子、当归、桔梗之类,还有石英和钟乳粉,或灰或白,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灰白之物,陆氏满脸的愁容又呈现在他眼前。
蒲生道了来意,道童说不巧老师刚出门采药去了。他问去何处采药,几时才能回来。道童答是去东山了,午后便能回观。蒲生想等一等,道童不置可否,自顾自蹲下身拣起匾内的霉草陈渣。蒲生便站在松下等,松下有些冷,他只待了一会儿,又挪回阳光里,他随口起了几个话头,道童只是不理他,实在抵不过,便嗯一声,算作了回答。
蒲生指着那些符问,我能认得一张镇宅的,那些都不识了,还请小老师指点一二。
道童摇摇头,说,我是随柳老师初学的,还没学到画符这一节,我也不认得。说话间,他又端了匾进去,持把大竹帚出来,哗哗扫地上经雨打下的花叶。蒲生觉得身体里的某些事物被这哗哗声拨到旁边去了,露出特别明亮的一片空白,头顶几朵白云飞逝,影子正投入体内,身边阴晴不定,体内也随之晦明多变,他不禁头晕目眩,去扶那紫藤架。
道童见他脸色不好,便请他去屋内小坐,喝杯竹芯茶,蒲生诧异那道童口气忽然变得亲切,仔细看时,这持帚的已不是先前的那个。他说,谢过小老师,不再麻烦了,看到柳道士,就说竹里坊的蒲生来访过。
说完,蒲生就挟了伞往回走,一路天色多变,蒲生的脚步也时快时慢。
蒲生隔天早晨再去,道童又说柳道士去紫金庵苦茶居士处赴茶宴了。紫金庵离此处不远,蒲生与苦茶居士也有数面之缘,他作了谢,匆匆往紫金庵赶。
到了地方,柳道士果然在,他坐首位,苦茶居士及几位相貌高古者陪着他喝茶,室内燃着柱清香,他们的神色也如这烟雾的形状,轻描淡写,似有还无。圆桌临着窗,窗外是大片的山崖,翠色满室。从窗外吹进的山风拂到蒲生身上,袍带一宽,有两胁生风的爽快,他脚底为之虚无的同时,自然也就温习了前夜的梦,特别是从鹤身坠下的场景,于是他轻微地哆嗦了一下,眼神中露出昨天醒时同样的懵懂。
柳道士见到蒲生有些意外,多番相劝,他也入了席。席中人谈的都是些黄老术、鼎炉学、采补法,蒲生一知半解,但这些莫测高深的句子,他听起来非常亲切,就像是小时候听父母谈论庄稼的收成,同样的糊涂,却从大人的表情中可以揣摩一二,分享满足。
蒲生见缝插针地说了自己的梦。你们知道吗,主要是它出现一次,我就得从鹤身上掉下一次,这种体会实在糟糕。他征询柳道士的意见,柳真人,我服散已有些时日了,这是否与我尘缘太重有关。
柳道士不置可否,只劝他喝茶。苦茶居士轻叩壶盖,唱道,鹤载一身去,天下化成灰,鹤载一身归,无喜也无悲。蒲生默记在心,不再多问,他知道玄机向来是不能多问的,多问会让这些同道中人觉察出自己的愚笨。
他瞥一眼柳道士,后者正和一老儒交流栽梅接枝的技巧,嗓音淡泊,好听,蒲生仿佛面对一片池塘,无风无浪,一平如镜,甚至连一条游动的鱼也没有。柳道士的眼神给这片池塘增添了青灰色的光芒,蒲生想起一件道袍,想起前些日子挂满日夜的雨丝,妻子的青丝,宅后竹林的轻烟,瓦片上的泪痕,想起《中庸》、《明史》、《列子》以及一个个的虚词:之,了,矣,也……千万意象,纷至沓来,蒲生顿时生出了身世飘零的茫茫愁绪。
柳道士又说了些什么,均是蒲生不能明了的了,他想去后山走走,才转念间,身子已站在庵后的山道。一口铜钟悬在亭内,撞木闲适地晃着,小沙弥倚着靠槛熟睡,青黪的头皮在阳光中闪亮,形成一轮光环,周围草木明净,细尘不断轻飞,好像是因他鼻息所动。
蒲生想去撞那钟,又怕吵了小沙弥的好觉,不敢去撞。放缓了脚步经过时,他自觉轻盈欲升,连同这钟,这撞木,这亭子,脚下这青砖,这周围连绵的山色,都没什么分量,好像是从小沙弥梦中走出来一般。他很怕小沙弥随时醒来,那他带着它们也就随时消失了。
两屏绿嶂升着淡淡光烟,像是被卷入了一片薄云,鸟鸣飘渺,一切近在耳边又远隔千里,山道如脉微搏,走势百般纠缠。蒲生觉得自己正被自己踩在脚下,他明白是自己,也是这座山,正指引着他继续向上。
他走了一阵,仰望高处,山道依旧七转八折,尽被老树怪岩所挡,远远几线附在崖边,仿佛眼前闪着微光的游丝,叶片微动便隐而不见,再往上,烟遮雾绕,已是白云深处不可见了。转过一座凉亭,空地上堆着扎好的木柴枯枝,还有生锈的斧子,却不见樵夫的身影。
石几上积有鸟粪,零星落着数盏松塔,两三猴子跳跃其上,见了生人,也不害怕,凑近了看蒲生,那般神态,似曾相识。他想起某些故人,可他只记得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脸,已像他经过的山路一样渺茫了。
凉亭左侧有一座落满枯叶的古墓,碑上字迹斑驳,大多已认不清,墓主姓“舒”,名号却被雨水冲平了,从铭文看,也是支离破碎,读不出个究意。
路愈走愈奇,不知不觉中,石径已转成泥径,到处藤萝牵挂,薜荔覆地,还有诸种奇花异木,都是平时不曾见过的,也有些分明面熟,名字也都在口边了,就是喊不出来。他苦苦思索着,便没留意到脚下路势渐渐平和,循着一股水声而降,前方竟然出现一片竹林,而水声就在竹林中淌来淌去,越趋近,它就更加响亮、欢快,他的内心也回应出一片空洞的明亮。
回头再望紫金庵,只见山势重重,松子自落,连来路都没了,似乎是躲进了呼呼的山风中,又似乎是分散在了那一片片轻摇的树叶里。上空几朵静止的白云出奇明艳。
一间老态龙钟的茅屋蹲在水边,慈眉善目,平易可亲,像个正在浣纱的老妇人。仿佛精心梳洗过一番,根根茅草都闪着低调的光辉。茅草之外果然有栅栏,栅栏上果然挂着吟春、野菊、紫荆,周遭围绕海棠、木桂、玉兰之属。香气若有若无,花色点点明灭不定,应是露水未消的缘故。
蒲生看看天色,已近中午,天空白得像张锡箔,那露水怎么还未消去呢?更有青葱两畦,古柏一株斜斜伸出,像是茅屋的拐杖,浅井一口,井绳缠着青草,望着这些,他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欢喜还伴着困惑,所有的景物可以凝缩成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它不停颤抖的双翅,始终令他捉摸不定,纹缕是清晰的,线条是流畅的,可总体的轮廓却模糊着,虚化着,像一滩正在化开的脂粉。
真假是个问题,可他听得到水声,闻得到花香,望闻听切,都不存在疑问,关健是,又生出了欢喜,他确信自己正在欢喜,那么真假之辩自然不再是个问题了。
他听到自己说,进去吧,他就推门而入。他听到自己说,再深入些吧,他就倚着门板了。室内果然有一架书、一张琴、一床竹榻、一线细香刚刚燃起,烟线晃漾,曲折如陆氏年少时的眼波,不由得令他心神一荡。陆氏的模样,十几年前的模样,在这团香雾中呼之欲出。
窗边轻尘飞舞,他听到自己说,到窗下去,到那片明亮中去吧,他就身轻如雁了,他就发觉身体也跟着这些轻尘飘舞起来。这又让他想起梦中那只仙鹤的飞翔,当然,还有最终的告诫般的坠落。
门外传来一串笑声如水声,伴着一袭香风,蒲生愕然转身。一美妇人着金线凤尾裙,粉缎纱披肩,衬了阳光,说不出的珠围翠绕,云鬓如黛,双眉如裁,眼睛里全是水光,藏着数不清的春花秋月,正缓步而入。蒲生乍一对视,便低下头去,这双眼让他心乱如麻,头脑里像是生出无数条鲜活的小鱼,纷纷要往那两汪碧水中去。
他嗫嚅道,我实在有些鲁莽,闯入了夫人的静室,还请夫人不要计较,这就出去。美妇人坐上木几,侧着身凝视他,听这了这话,掩嘴窃笑说,又没人责你,你倒责起自己来了,你也坐吧。
她的说话声蒲生是熟悉的,理应是一个极亲近之人,随便一句话,就像童年水边的暖风,让蒲生心生了疲惫,体生了懈怠,想去那竹榻上躺一躺。
话音刚落,蒲生身下就多了张椅子,沉木流香,铺着厚厚的软垫,蒲生坐下,美妇人又说,请用茶吧。蒲生膝前就多了茶几,乳白的茶盅散着水汽,他捧盅细赏,其工甚精,不似本朝之物,茶色碧绿,嗅之清芬入脑,细抿一口,由喉至腹滑下一条凉线,四肢百骸仿佛被水淋过,他竟不敢多饮。她又笑他的窘态,好像这是天底下最令人快乐的事情。
他鼓足了勇气,端视那美妇,她却收敛了笑容,双颊泛起桃红,双肩也弱了下去,整个身子在他的目光中瘦了一轮,忽然就显出一种惹人心怜的弱不禁风。她含羞说,山野陋质,也劳你垂目。其音如蚊蚋,细不可闻,偏偏钻进了蒲生肺腑里,柔柔一搔,几乎让他把持不住。他正神思恍惚,她却已坐入他怀中,好像早就在他怀中一样。发丝如手,轻撩他的眉鼻,肤香浓郁,体内好像藏着无数花瓣。
浦生觉得她轻得就像一根梅枝,随时都会折开。美妇低吟道,妾身自小体弱,自家夫相弃后,未经风雨久矣,还请先生体悯。
她的身体本来像一根梅枝,可当蒲生覆上时,他觉得是扑在了一面柔软的湖水上,这面湖水耸动着远处青山的曲线,袅远无穷,在山色的淡薄处,他的身体化成了纷纷洒洒的细雨。
蒲生筋疲力尽地想,他的脑袋里肯定失去了一些东西,像纸扎般的空空荡荡,他如何来这里的,之前的日子是如何的,他还要去哪里,怀中的软玉温香是谁,似乎都无关紧要。他同以往之间忽然隔了千山万水,模糊的人事,遥远的像天边的一抹淡云,实在是可有可无了,他也懒得再去细究。夫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妾身娘家姓花,上有两个姐姐,先生就称我为花三娘吧。
正如蒲生想的那样,花三娘有异术,诸般奇妙,竟是无穷无尽,单说闺房之乐,花三娘能变幻种种容颜体态,忽而雍容华贵,忽而俏皮可人,有时沉默恬静,有时媚语如蜜,忽丰盈、忽纤瘦、忽热情似火、忽如破瓜处子不堪负重。有了花三娘,竟似有了天下千万妇人一般。蒲生想,帝王所拥之后宫粉黛三千,也不过如此了。
更有种种随心所欲事,蒲生每日要想出一些,花三娘尽他为难,有时更替他难上加难,再一一加以解之,仿佛不如此,便不显得她的本事。
蒲生思城中醉月楼美味,更思杨柳坊酿的陈三十年竹叶青,他心思一动,花三娘早已知晓,笑道,这有何难,你看桌上是什么。蒲生闻到一阵醇厚的酒香,再望桌上,果然是雪泥鸿爪、芙蓉花开、水晶鲥鱼等醉月楼名菜,酒色碧如深潭,正是杨柳坊的竹叶青,连碗筷杯盏都是醉月楼定制的水天瓷。蒲生喜形于色,又略有遗憾地说,鲥鱼虽美,却少了紫芽姜来衬。花三娘用手指着窗外,怎么没有,这窗台上种的不都是紫芽姜吗。一丛丛如佛手微张,苍苔密布,头苞处露出一点紫花,蒲生识得正是紫芽姜。他十数年前曾随父亲在某府作客尝过一次,香味清冽,直通鼻窍,十数年化作了一个喷嚏,他猛然回头,却不见了父亲的白头,三娘的青丝如缎泄光。
他品鲥鱼,就美酒,拥佳人,疑在梦中。他趁三娘不注意,轻咬了手指一下,有些微疼。但他又不放心,觉得疼的太轻了,再咬了一下,这次咬得狠,似乎真是疼了,渗出粒血珠,像是一粒血珠。他用拇指抹去,指肚上沾了一缕红,这才明白这生活并不是三娘化出的,也不是在读了什么唐宋传奇、先朝笔记后纠缠不清的午眠。于是安了心,气定神闲地嗅三娘脖颈的香气。
他觉得三娘小腹的香气同脖颈的香气略有不同,三娘让他试评,他挥手急就一阙。三娘读了此词,颊带粉晕,低着头说,如此佳赋,只有歌舞陪衬,才显得先生的情境来。玉手轻拍,歌者乐者,一排数十人,分两列,缓缓由门而入。早有女侍陈上水陆酒席,珍肴杂列,热汽蒸腾如云,却香气清雅,丝毫没有腥膻之味。蒲生不经意间,眼前便多了重重珠帘,三娘轻掀一角,柔声道,今日三娘召些闲人,与先生共欢一宵,还请先生不嫌烦扰。蒲生眼前真是繁花似锦,笑靥如春,乐工或吹或弹,歌姬或舞或蹈,总之是千娇百媚地挑弄引逗,让蒲生恨不得多出十双眼睛,才能看得过来,更恨不得分出千百个身体,才能一一爱之。三娘高歌一曲,嗓音清越高亢,竟有古风。蒲生击缶伴和,痛饮三杯,杯尚在手,他已醉眼朦胧,屋内影影影绰绰何止几十人,添了人,又添桌凳屏风,却显不出逼仄,蒲生的疑惑才上心头,尽被三娘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吟打消,他不再徒劳地咬手指,放心地快乐。
快乐不断地重复,他的身体在重复中缓缓委败。直到她坐在他身上万马奔腾时,他产生了自己是一片草地的想法,他望到草地的尽头是一片广袤,风吹出一片细小的沙沙声,他的心思也渐如远方一样平静起来,身体的无力总让人平静。三娘感觉出了他的心灰意冷,三娘不再呻吟,她穿好华裳,落寞地坐在角落,茅屋内落满了灰尘,就像三娘此时的眼神。三娘说走便走。三娘说,你我有十日天缘,缘分一到,若再贪娱,便是有违天意,不仅你命难保,我也将遇雷劫,言尽于此,只待来世机缘。三娘语气即哀又绝,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望着花三娘消失在那片竹林里,蒲生黯然神伤,他回到茅屋,伴着水声入眠。
空耗了几日后,蒲生听到了体内发出的风声鹤唳,他看到一轮月牙在腰部冉冉升起,干净明亮,仿佛四书五经一样,远方的山势因此清晰,而草木的生长,虫蚁的爬动,都跟着他的呼吸演变,他能听到一只猴子在呓语,他听得懂它在说些什么,但他却无法复述。更远的地方,他听到山的深处,风吹开古墓,一根根火把正烧得通红,蜕去了人皮的花三娘趴在石床上入睡,她的尾巴沉重地垂下,如同他的心思。
身体里很快下满了秋雨,湿意笼罩整座山峰,阴凉的风吹着他的眉毛,他觉得额头比冰还要寒冷。他望着前方纠缠的雨雾,被雨雾遮蔽的仙鹤,心想自己的生活始终如此似聚还散,他所有的想法,如同淅淅沥沥的雨水,正在前赴后继地砸在脚边,一文不值。
他终于离开茅屋,穿过那片竹林,虽找不到来路,却发现几条新的山径。他由一条最靠近身边的往山下去,一路风景与来时多有不同。走几步便见山泉蜿蜒,而半山有潭,视之毛发森然,隔了山涧,远远望到杏墙一角,不知是否是紫金庵。
随着紫金庵的依稀重现,陆氏、柳道士、苦茶居士、水月观、清平巷的模样也渐渐清晰,他以往的生活似乎慢慢降落,他感到很快便能踩上它飘浮的形象。空气传来清亮的几声木鱼,也有可能是野鸟的鸣啼。啼声渐急,不多时,山路变得宽敞,来往之人也慢慢多了,有往山上的,也有从另外岔道汇入,往山下的,看得出多踏青赏绿闲人,纸扇轻摇,香巾微遮,脚夫担着些酒水饮食,更有顽童老妪,或缓或急,或笑或斥,真是一轴人间烟火的好美景,只是他们衣着打扮色泽偏素,说话口音也与江南有异。
到了山脚,竟是一处陌生的集市,市声喧哗,酒旗飘扬,蒲生不知身在何处,莫非绕了岔路,竟走到别的县城了。
他拦住一位身形瘦削如竹的青年儒生,打听道,兄台,请问此处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桐城的苍山。你不知道吗?那人望向蒲生,眼中写满了疑惑。
当然知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蒲生正欲再问,那人却气恼地拂袖走了。蒲生急忙追随,喊道,兄台留步。这时,他又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秦生,秦生。蒲生想,那人便是秦生罢,脾气当真古怪得紧,也不容得别人把话讲完。
他也随着喊,秦兄请留步。
匆匆赶上来的喊话人却一把拽住他袖子,责怪道,秦生,经旬不见,你去了哪里,喊你又不应,莫非得了什么古本妙书,躲清净地方研习去了。此人脸长身瘦,五十上下,三缕长须随着额角白发一起微飘,双目中全是落寞,拽着蒲生衣袖的手苍劲有力。秦生,你发什么愣,你二叔现在可好,他的《伤水赋》完成了吗?蒲生再三端祥,的确是自己不认识的,但此人口气的认真使他很快产生了怀疑,往事开始风声水起,他怀疑的当然只会是自己,莫非真是一个故人,莫非自己真是他所喊的什么秦生。
蒲生再问,老先生,你称呼我什么?
秦生,你不会把我老韩忘了吧,你可别拿腔作势,你还借着我一套《沈批后汉书》没还呢。老韩说着,稍带紧张地拍了拍他的肩,又想去探他的额头。
秦生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我叫秦生啊!烦问一下,我是此地人吗?
老韩说,我不和你扯瞎话,明日我们设在寂然园的雅聚你还去不去,陆公子可常念叨着你,上一回你借醉提前跑了,一走便消失了好些日。这才露了脸,又火急火燎地往哪赶?
秦生说,我去扬州。
还扯瞎话,先莫说你去作什么,从桐城到扬州,路途漫漫,何止千里,还要过几条大河,你雇的驴马呢?凭两条腿走,走断了也未必到得了啊。
我骑鹤去。
阮夕清祖籍江苏建湖,现居无锡。在《天涯》、《上海文学》、《小说界》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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