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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的记忆

2016-11-26

太湖 2016年1期
关键词:斯大林村长安娜

阿 福



尘封的记忆

阿福

我喜欢这秋天的日子,山上的枫叶红了。这枫叶是由黄变红还是由红变黄我不清楚,但我喜欢这山洼里的枫树红得像大火一样蔚为壮观。荸荠地被钉钯已翻过一遍,能捡到一两个没被捡走的新鲜荸荠。在田埂上拔一把还沾着露水的青草,将荸荠上的黑泥擦干净才塞到嘴里,是小时候常做的一件事。

那时候我每个寒暑假都从城里来外婆家。

那时候我比我女儿还年纪小。

婆的坟坐北向南,俯瞰整个山洼。她活了九十九岁。可惜她生前的最后几年,脑子竟越发糊涂,得了老年痴呆症。

我得烧饭了,否则大家都要饿肚子。妻给灶头后面的小窗遮了块布,不愿外人知道我们家谁烧火。稻草很干,可不经烧。灶膛里积了厚厚一层草木灰,要拿木耙扒灰了。大锅在煮饭,待饭锅开了,把咸肉放进去蒸。

妻和婆一道走进厨房。这时我把待蒸的咸肉倒入大碗,并扣上一只碟子,免得水汽滴进去。婆突然伸手将灶台上的肉汤倒掉了,油花花的汤汁渗到泥地里滋滋作响。我发火了,转身问婆:“你为啥拿我的肉汤浇山芋苗?”

婆惊愕了:“我当是泔脚呢。”脑子又乱了。“那是我倒掉的吗?”

妻说我了:“又怎么啦?倒就倒掉了,发什么火?”

唉我错了。我为什么发火呢?我不是告诫自己么,不管婆做错什么事都不能怪她。婆今年九十四岁了,我无论如何也活不到她这个岁数。再说她本想帮我们干点活,让我们轻松些。她不干活心里难受,烧饭烧了几十年,不习惯吃现成饭。

我对妻说:“明天是礼拜天,我们上山拾些松枝松果来,家里的稻草快烧完了。”

妻问我:“你小舅姆不是答应给我们棉花秸吗?她说她把地里拔下来的湿秸杆晒在场上了,晒干了就送来。”

我说我们不能等她送棉花秸来。如果明天下雨,后天也下雨,棉花秸晒不干我们烧什么?我说上山采些兰花回来,冰箱上的花瓶不该老是空不插花。

妻点头同意,她也忘了现在这个季节山上没兰花。

后来就说起了另一件事。

“那个人说不要弄多少菜。”

“他还没走?”我大吃一惊。

“他说吃了饭走。”

“那我还得再做两个菜,家里有藕吗?”

妻说有。

原以为这顿饭已经烧好了,可现在还得择菜洗菜从头来。

婆的坟是合葬墓。如今与她同眠的是早她五十年就过世的我的外公。我可从没见过我的外公,因为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世呢,我母亲才十六岁。

坟边有一丛枸杞。那串枸杞子红得吓人。以前我吃过新鲜枸杞,樊树伟吓坏了,说我活不到那年年底。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樊树伟把坟头的枸杞全砍倒了,那些鲜红的浆果纷纷坠入深草中。这时候,一个大个儿带着谦和的面孔,从坟背后站起身来,指着倒下的枸杞枝对我们说:“这是我爷爷的头发。”

樊树伟害怕了,忙问那人:“你爷爷会不会发火?”

大个儿说不知道。

“我该怎么办?”樊树伟急了。

“把这些头发捆起来,送到山下去。”

“然后呢?”

“送娘娘庙烧。”

“这样他就满意了?”

“应该这样做。”

“给你绳子,我跟你一起捆你爷爷的头发。”

现在樊树伟又卖力地拾掇起被他砍倒的那些枸杞枝。我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砍它。以前有一回,他趁一个带着狗出门的农民转身之际,一铁锨把狗拍死了。相比之下,他现在砍枸杞不算荒唐。这家伙向来疑神疑鬼,他说他拍死那只狗,是因为那只狗的爪子是白爪子,碰上了不吉利。狗主人大吃一惊,以为他的狗咬了城里人。现在大个儿把枸杞枝扛在肩上,朝我们点点头,转身走了。

荒草湮没了小路,不过从草尖尖上能看出路的走向。如今我再也不敢对着太阳朝山下跳着跑下去,再敢那样的话,没准哪天就会跑出土崖,掉进水库里。

樊树伟开始想心事了。他问我:“那家伙会把那东西烧掉吗?”

显然他对那个陌生人不放心。在他看来,应该烧掉的东西没烧掉,就贻害无穷。于是他又害怕了,怕得脸色发白。他是那种敢在街头朝人家扔砖头的北方小伙儿,但想到死人会借助神力,像捏死一只臭虫那样不费力气地整死他,就不免心寒胆颤。

“我们要追上那个人。”他对我说。

“可我下山没上山走得快。”

“我去追他,你一个人在后面慢慢走。”

说完这话,樊树伟把肩上的三脚架卸给我,快步朝山下跑去。我羡慕他那种不怕摔倒的跑法,同时心里也有点沮丧。本来就身材不高的我,现在被仪器箱和仪器脚架压得更矮了。一只野兔从草丛中溜出来,踩过我的脚背朝山上跑。这时我暗自默祷,祈求能保佑我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别让我碰见蛇。

我不信上帝,也不信佛祖。尽管我对上帝或佛祖有一大堆从书本里捡来的杂乱概念,可我不信它们。当然也不信土地,也不信娘娘。我知道我不信什么,不知道我信什么。我承认我缺乏深究事物的进取精神,否则也像潘和平那样到荷兰读博士去了。我不聪明,但也不笨,只是有点儿懒。我不习惯把读过的书回头再读一遍,所以虽然也读了书,但没读出名堂来。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非去荷兰不可。

樊树伟在山脚下等我,他把那捆枸杞枝给烧着了,湿烟从小溪旁缓缓升起,飘向松林那边的浓雾中,我闻到一股新鲜的草腥味。

“那人走了?”我问他。

“走掉了。”他说,“我叫他把他爷爷的头发留给我,由我带到娘娘庙去烧。这头发挺沉,我背不动──不知道他背什么背得动──就问他能不能就地烧,把烧剩下的草木灰带到娘娘庙去,他说可以,蛮通情达理。”

我一面听,一面从冒着闷烟的柴堆中拾起一粒浆果塞到嘴里。樊树伟吓坏了,他说你要倒霉了,活不到今年年底。我又捡了一粒吃掉,这浆果又酸又涩,不过嚼嚼也嚼得出甜味来。我放下压在肩膀上的仪器脚架,解开背仪器箱的背带,一屁股坐到湿草上。我一面看着那些在溪水中游来游去的小鱼,一面等樊树伟把枸杞枝烧完。

两个钟头后,我们又上路了。樊树伟用红白两色的测量旗把枸杞灰包起来。因为他两手捧着那个布包神色庄严,我本想要他还扛仪器脚架的打算,又落了空。

一座满身枯苔的石桥跨过溪水,把红泥路从树林中带出去,桥那边是刚收割完的几块稻田。在那些整齐排列的稻茬中央,有一只掼稻用的方木盆,看上去像一口忘了入土的棺材。我们跨过石桥,绕过山嘴,才走出雾气浓重的山洼。

灰蒙蒙的平原正漫溢般地铺向遥远的地平线。在一堆一堆的黑树丛中,能看见几点醒目的白墙。离我们两三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山被采石头的农民劈掉半个身子。它那深黄色的岩壁,正满面愁容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樊树伟抱着枸杞灰不说话,生怕这东西不翼而飞。我问他娘娘庙在哪儿,他说不知道。我又问,不知道地方怎么送过去。他回答说,走走就知道了。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就不再问下去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离我们最近的那个村子,似乎也在往前走。它走得比我们快,怕我们追上它把它吃了似的如狼奔兔脱。脚架和仪器压得我肩膀生疼,于是我埋怨起德国人不该把经纬仪做得这么沉。这时候,樊树伟正望着前面的杂木林找娘娘庙,不听我骂德国人。

我从坟边拔起一束枸杞,放在婆的坟头。婆在世的时候,老说我不给她拷豆腐花吃。第一次由婆搀着去虹桥头菜场买菜,我是五岁还是六岁,如今记不清了。那时候,婆每天花五分钱买一碗豆腐花给我吃,吃得我越发嘴馋了。

搀着婆去上马墩菜场吃豆腐花时,婆突然脑子清醒了一下,坐到凳上了又站起来,嘴里也咕哝起来:“叫你破费,花掉了你的钱,你怎么讨老婆啊?”那时候,物价已开始上涨,豆腐花都五角钱一碗了。

我一个人往山上走,山那边有水库。

外婆家山明水秀,即便是冬天也绿树遍野,不像西伯利亚那样荒凉。

我眼睛不看守门的卫兵,径直朝大院里走去。一座楼房的拐角处,有一间摆满了威士忌和格瓦斯的卖品部。我绕过那座楼房,一直往里走。当我走上一座长着稀疏荒草的小丘时,看见小丘那边除云层很低的天空外,只有一条土路向天边无限伸展。我发觉这条土路上没有三套车,也没有行人,只是笔直地将荒漠一分为二。我暗自想道,这条路大概是通往西伯利亚的。我想我还年轻,还啥事都不懂,不能一个人去西伯利亚,于是转身依原路走回来。

这儿是一面带弯道的斜坡。坡底下有两座半新不旧的宿舍楼。我看见一户人家的阳台上长满了金钱树,那厚实的小圆叶郁郁葱葱,封住了阳台上的窗户和边门。我从这两座宿舍楼中间穿过去,再绕过池塘,又回到有卖品部的楼房跟前。这座楼房的底层围着一圈拱廊,我站在神色庄严的门拱下,摸了摸那冰凉的大理石圆柱,然后低头走进楼内。

它是一座典型的东正教建筑物。楼体中央有个貌似天穹的圆顶,像一口大锅倒扣在我的头上。这时我发觉有七条幽暗的走廊向四周辐射出去,我不安地沿其中一条往外走,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门。远远看见顶头有一块耀眼的白光,走到底才发觉那白光是从窗户上透进来的。见这边没有出去的门,我打算再回到圆顶那儿,从另一条走廊摸出去。

无意中敲了敲左侧一扇带锁孔的小门,接着看见这门上挂有厕所字样的指示牌,于是拧了拧门把手,进去小个便。这厕所的房顶特别高,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难闻的尿臊味。我从厕所里出来,又敲了敲另一扇门,然后又拧门把手,这回没拧开。当我一扇门一扇门地敲到离圆顶最近的那扇门时,门被打开了。我木呆呆地站在门口,给我开门的那位老人客气地请我进屋。

我走了进去,房间里亮着一盏吊灯,暗绿的落地窗帘遮住了窗外的光线。这时候,安德烈正坐在那个硬木写字台的左侧,写字台上堆满了书。我认识安德烈,当然也认识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位老人,他是原苏维埃主席斯大林。

“你好,”老人问我,“加拉加斯的米兰达是怎么死的?”

“他死在西班牙人的监狱里。”我答道。

“你以为他害怕了?”

“不。”我否认道,“在某种情况下,妥协是进取的有效手段。”我顿了顿又说,“遗憾的是,米兰达要再次行动时,死在监狱里。”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手里握着黑烟斗,眼睛看着落地窗帘面带微笑。我发觉安德烈正用忧郁的目光看我,似乎想打断斯大林和我的交谈。其实我完全明白应该怎样跟这位闲居已久的老人说话,尽量不谈及政治与权力。我议论米兰达,只把他看作南美洲一位杰出人物而已,不是安德烈所担心的那个会引起斯大林激动的革命家或先驱者。就致力于某个目标而终生奋斗的个体生命来说,米兰达是不朽的。当然,斯大林也将如此。我明白老人的痛苦与寂寞,是他这样的人难以忍受的。他生来就需要行动,需要发布命令,可是现在,他要用他所独有的那种坚强意志来保持沉默并和蔼待人,还要安于过一般人早就过惯的这种平静生活。

当老人正要问我另一个问题时,保理斯推门进来。安德烈见到他就皱眉头,好像对保理斯不敲门就闯进来很反感。可安德烈一句话也没说,他不习惯当面指责别人,也不会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在克里姆林宫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他始终是一位称职的高级顾问。他那聪明和善的性格,如今举世皆知。

保理斯径直走到斯大林跟前才开口。这位年轻军官对老人说:“斯大林同志,你必须马上到莫斯科艺术博物馆去一趟,达利先生请你看他的画。”

“是西班牙来的那个达利吗?”老人问。

“是的,斯大林同志。”

“可能我看不懂他的画。”

“达利先生很尊敬你。”

“好吧,我这就走。”

老人从安德烈手上接过拐杖和礼帽,并抱歉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认识安娜。”他突然想起我家的一个女邻居来。

“是的。”我说,“我从小就认识她。”

老人拉开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相册递给我。“这是安娜的。”老人说,“请你替我把它还给安娜,并告诉她今晚我去看她。”又转过脸对安德烈说,“安娜年轻时很漂亮,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我能看这本相册吗?”我忍不住问。

“这要问安娜同不同意。”老人笑着说。

保理斯不耐烦了,拉下脸看地毯,于是我只好闭住嘴巴不说了。老人戴上礼帽,转身往门口走去,依然像老军人那样大踏步走路。这时候,安德烈又坐到那张高背椅上了。

“你在学校里学的是什么专业?”这是他沉思良久后,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

“航空摄影测量。”我答道。

“经常在飞机上作业?”

“不,只在地面站处理像片资料,我们利用航空像片画地形图。”

“画等高线?”

“对。”

安德烈又沉思起来,我真想对他说你做得对。我想说,是你的智慧和勇气,使我们避免了严重的政治危机,只因没碰到那种危机,反而怀疑我们做错了。

是安德烈敦促老人辞职的。出于个人的直觉,他恳请老人辞去苏维埃主席职务。因此,每当看到老人为压抑个性而忍受痛苦时,或者看到有些人对老人颐指气使或指手划脚时,便忐忑不安且深感内疚。大概他经常这么想,我有什么权利要斯大林同志放弃他的政治生涯呢。他认为他伤害了我们的领袖,至今无法原谅自己。

安娜躺在木板床上,憔悴的脸深陷在枕头里。她那散乱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几乎要把她的眼睛全部遮住。她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缎面薄被,来看护她的玛丝洛娃正坐在床边织毛衣。玛丝洛娃时不时大叫一声,喝令那两个总喜欢爬到船型洗衣机上的男孩滚下来。那两个男孩是玛丝洛娃的一对双胞胎,现在放假了,成天待在安娜屋里打闹不休。

我把那本相册放在安娜枕边,并告诉她今晚斯大林来看她,可安娜只平静地点了点头。记得我上小学时,她就是那种爱腼腆而且爱激动的漂亮女人。当时只要有人提起斯大林的名字,她就脸颊绯红。记得她对我说过,她爱斯大林胜于爱她的父亲。当时我觉得这句话很平常,因为我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没像安娜那样,把自己的相片寄给斯大林。她做梦都想见到斯大林,为此苦苦等候了二十年。

我在病床前站了片刻,然后抬手告辞。临走时没忘记跟那位仍在大声训斥双胞胎的玛丝洛娃打招呼。玛丝洛娃指住我的脸对那两个男孩说:“你们哪天像这位先生一样懂道理,我立刻去死也愿意。”走到楼底下还听得见她粗声粗气的叱呵声音。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窗帘还没拉上,窗外的一轮明月被夹在两座高楼中间,像一个被劫持的女人质身不由己。夜里我经常失眠,明白不该喝这么多咖啡。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腰间还围着鞑靼人的粗布围裙。我坐在餐桌旁,默默看着我眼前这个带棕色线条的矮瓷杯。这杯子里有半杯浓得发黑的液体。

母亲走过去把窗帘拉好。冰箱又启动了,我一听见这轰隆隆的机器声音就心烦。母亲转身问我:“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看安娜了。”

“她能坐起来吗?”

“依我看,她的情况很糟,我猜她最多坚持两个星期。”

“你总是往坏里想。”

“安娜是不是像女人爱她的男人那样爱斯大林?”我突然问这个问题。

母亲犹豫了一会,才点了一点头。

“她本人说,她像爱她父亲那样爱斯大林。”我又问,“要是她跟别的男人结了婚,这种感情会不会自行消退?”

“她很难接受另一个男人。”

“所以毫无希望地等了二十年。”

“是的。”母亲说,“女孩子在感情方面惯性大。她们无法改变自己。明知错了也没有勇气承认,反而反感规劝她们的人。”

“你怎么说安娜是女孩子呢?她比你都大。”

母亲解下围裙,大概意识到跟尚未结婚的儿子谈论某个女人,以及那个女人的婚姻问题,是不明智的,于是岔开话题问我:“今晚你不去弹吉它了?”

我说八点钟走。

咖啡凉了,我用匙子搅了搅,里面还有些奶粉没化开来,我猜那包奶粉可能过期了。母亲坐在沙发里织毛衣,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知道还能坐一会儿再走。

这时有人在外面按门铃,我走过去给那人开门,他是保理斯。

“你好。”我说。

保理斯仍穿着一身笔挺的毛呢军装,好像没看见我,径直走进屋里。母亲慌忙站起来,朝保理斯点了点头,然后撤走了餐桌上的咖啡杯,并顺手拿围裙抹了抹桌子。

“请坐。”我指着沙发说。

保理斯怕坐下去弄皱他的军装,因此只并拢两条长腿,站在客厅当间。他经常这样僵硬地挺直身躯,好让别人注意到他是个英俊的高个儿。他确实很高,脑袋快碰到天花板上的那盏二十二瓦的吸顶灯了。

“斯大林死了。”这是他进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斯大林死了?”我从镶在食品柜上的镜子中,看到自己正张大了嘴巴,直瞪瞪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发呆。

“他跟达利先生一起看画。达利先生认为斯大林对现代绘画艺术有非凡的领悟力,只是他本人没意识到这一点。斯大林一直站在那幅油画跟前,像傻瓜似的看着它。等达利先生再次跟他说话时,才发觉他死了。”

“他是站着死的?”我惊骇不已。

“是的,就这么站着。”保理斯模仿斯大林吸烟斗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家的那块被洗白了的红丝绒窗帘达五分钟之久。

“那是一幅什么画?”我问保理斯。

“我没看那幅画,你知道我对绘画不感兴趣。”

母亲给保理斯端来一杯热咖啡。保理斯说:“有威士忌的话,情愿泼掉咖啡喝威士忌。”母亲忙说我们有威士忌。

“我现在就去一趟。”我对保理斯说。

“你要去哪儿?”

“去看斯大林。”

“不用看了。”保理斯说,“他的尸体被搁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白纱线自天而降,斜着覆盖下来,就像弹花匠用棉纱线网棉胎那样,把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当时那屋里只有医生和我两个人。”

“你是说,他被棉纱线裹在里面啥看不见了?”我不相信。

“对。”保斯理说,“若是蜘蛛网把他裹起来的话,我想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还不至于大惊小怪地跑到院子里惊叫起来。”

“明天几点钟去找你?”我直截了当地问。

“等你下了班再去吧。你们那儿四点半下班对不对?你五点钟去大院找我,我领你去看。其实看不看都一样,反正已经死了。”

母亲拿来一瓶英国威士忌,保理斯见了很高兴,不禁吹起口哨来。不过他看母亲给酒杯倒酒时,又突然变得很严肃,仿佛那个酒杯是库图佐夫公爵正伏身细看的那张莫斯科地图。我站在讨厌的冰箱旁烦躁不安。我想下楼走一圈再上来。保理斯开始喝酒了。一面喝一面跟我母亲说话。他说他同我一道读中学时,就知道我如何如何聪明,知道我一定读大学。他喝完酒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美国烟,觉得没时间抽烟了,又把烟盒塞回衣袋里。

“我要告辞了。”他跟我母亲打招呼,“谢谢夫人的威士忌。”然后转过身子,自个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等保理斯走到楼底下,母亲才开口问我:“这位军官找你什么事?”

“他来告诉我斯大林死了。”

“斯大林死了?”母亲突然愣住了,脸色变得煞白,眼睛里露出极度惊愕的目光,仿佛天要塌下来了,没见过她如此害怕的可怜样子。她是在卫国战争时期出生的,始终生活在斯大林时代里。尽管斯大林已辞职多年,可在母亲这一辈人的心目中,一直是活着的基督。

基督死了,然而基督会复活的。这时我突然想起安娜来。我想安娜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她所爱的人已经死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已不复存在。每次想起安娜我就很难受。她年轻时穿短裙走路的样子仍历历在目。那时候我还小,才四五岁,脑子里成天只有两个念头:一是吃冰淇淋,二是跟安娜结婚。

树林里很暗,好像天黑了。

从山上往下看,怎么也看不到婆的坟。

我女儿出世的时候,婆还没完全糊涂。她感动于婴儿的鲜活水嫩,忍不住掐一把小孩的胖嘟嘟的胳膊,嘴里且一遍又一遍地咕哝着“婊子日格,婊子日格”,喜不自胜呢。在我外婆家,这样一句脏话,恰恰是对孩子及孩子母亲的最高赞美,可惜我妻子不明白,对此耿耿于怀,婆都过世了,也不原谅她。

我抱着睡着了的孩子,走在我丈夫前面,一起拐上石门路。两排路灯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像一块块悬挂在树梢上烧红的木炭。那微弱的光线,大都被梧桐树挡住了,不过我们仍看得清脚下的路。我们走得很快,希望早点到家,好把孩子放到床上去。

我知道惠山在我们背后,可我匆匆回头一瞥时,竟什么也没看见。我担心那座山突然朝我们塌下来,要不就朝我们迅速移动;当它赶上我们的时候,把我们无情地压在山底下。因为看不清它离我们有多远,所以才特别害怕。我丈夫绷住脸,好像也觉得此刻不该说话。上了那座水泥桥,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我发现我丈夫背上趴着一个陌生孩子。

“你晓不晓得你背上有个男孩?”我低声问他。

“不晓得。”他将那孩子抱到胸前。

“血!”我惊叫起来,因为我看到我丈夫的后背上有血迹。

“孩子死了。”我丈夫说。

现在我才注意看那个孩子,他脸色煞白,白得像搪瓷脸盆。

“怎么办?”我问我丈夫。

“先抱回去再说。”

于是我们继续朝前走。走到丁字路口,蓁蓁醒了。她大概看见马路对面那个卖雪糕的白箱子了,嘴里连声叫着“吃……吃……吃”。那边挂着一盏白得刺眼的汽油灯,三个年轻人正围着卖雪糕的老头儿说脏话。他们都穿着花色T恤,拖着白拖鞋,蛮吓人的。我去买草莓雪糕,一个瘦个儿伸出长颈鹿般的细脖子,盯住我丈夫怀里的死孩子看个不停。

“这娃死了。”他有点幸灾乐祸。

“你胡说。”另一个人叫起来。“你是说在这深更半夜,一对小夫妻抱着一个活孩子和一个死孩子一起逛马路?”

“你摸摸他的脸。”长颈鹿抱起那个男孩,塞给他的朋友看。那孩子煞白的脸在汽油灯下更吓人。我看了看我丈夫,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抱死孩子倒是个新时尚。”第二个人说。他已经摸过那个孩子了。

“把它送给我们吧。”长颈鹿说。

“这娃是周瘸子家的老四。”卖雪糕的老头插嘴道。

“你杀了人。”长颈鹿的脸也不短,长长的下巴快掉到我丈夫的眼镜上了。他把死孩子又塞回我丈夫怀里。“我们告你的话,你要坐牢的,我说没说错?”

我丈夫点点头。

“你先抱回家。”长颈鹿说,“可能天亮后我们就没兴趣到派出所去了。”他看了看他的两个伙伴──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只盯住雪糕箱子上的价目表发呆──不无得意地说,“我们的兴趣老在变。”

他们又围住那个老头儿讲脏话了,我心里羡慕他们如此若无其事且无忧无虑。走到暗处,我对我丈夫说:“你赶紧抱死孩子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扔掉它,去外地躲几天再回来。”

我丈夫点了点头,随后侧身拐进一条黑洞洞的巷子里。

我一个人抱蓁蓁回家。回到家里,赶紧把她放到床上。她又睡着了,那支草莓雪糕一口都没吃。我不敢睡觉,怕一合眼就要做梦。我知道我丈夫不在身边时,不会做什么好梦,何况夜里又出了这么一桩莫明其妙的怪事。

第二天早上我走过周巷时,好多人都冷眼看我,看来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过派出所还没来人呢。我想我不能装着完全不知道的样子,我得好好考虑应该怎样跟别人解释,上法庭的话应该怎样为我丈夫提供有利的证词,也许法官从来就不会考虑被告人的妻子所做的法庭辩护。

下午我路过小哥家,他们在底下碰麻将。小哥走上人行道,默默听完我讲死孩子的事。有人替他坐上去了,嫂子在大声说话,看来她很开心,我想今天小哥肯定赢了钱。

“你什么也别讲,只当没这件事。”小哥吩咐我道。

“公安来抓人怎么办?”我问他。

“就讲你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谁都知道了。”

“但你要讲你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是当事人。”

“我们能说清事实真相。”

“碰到这种事情,谁也讲不明白。”

“你说那三个人,还有那个老头,他们会去报案吗?”

“你只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男人出差了,你一直待在家里跟孩子一起睡觉,对谁都这么讲。”小哥顿了顿又说,“再有什么事,给我打传呼。”

我到车棚歇自行车时,车棚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他们正津津乐道地谈论那个死孩子。一个白发老太婆瘪着嘴正嘟哝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们一看见我,就鸦雀无声不说话了,一个个用死鱼眼睛盯住我,于是我快步穿过人群,赶紧回家。

好多人挤在我家的客厅里,不过没看到戴大盖帽的。我婆婆正在跟一个神色狡黠的老太婆说话,那个老太婆看上去就像跳神弄鬼的巫婆。她俩好像刚谈妥什么事,那巫婆急忙把住我婆婆的手,在一张纸头上按了手印。我婆婆把那张纸头递给我叫我看,挤在我旁边的那些人,都刷地一齐探过头来。

这是一份协议书,说死孩子的父亲愿意收下两千块钱了结此事。因为那个孩子本来就不健康,还有点痴呆,所以私了算了。我不清楚如此私了,人民法院是否同意。有人说,只要周瘸子不告你就行。那么检察院会不会提起公诉呢?又有人说,因为没损害公众利益,检察院也不会过问。现在我看见死孩子的父亲了,他瘦高瘦高的,一副老实相。此刻他低下头,眼睛看着我婆婆手上的一沓子纸币。他的代理人,也就是那个巫婆,催他快数钱。于是他麻木地接过钱,一张一张地数,数完后就掉头走了。这时我才看清他确实是个瘸子,走路时两只肩膀像驼峰一样上下颠动。

我们花了两千块钱,了结了这件事。

也就是说,我们承认那个孩子是我们弄死的,而实际上我们是无辜的。我们不知道怎样为自己申辩,只得花钱买个安宁。不过幸运的是,周围乡邻没把我们当凶手看,没朝我们指指戳戳,还跟过去一样,对我们客客气气,只当没出过这件事。然而,我们自己却永远忘不了那个死孩子,因为它使我们白白损失了两千块钱。这对像我们这样的每到月底都因缺钱花而发愁的人家来说,不是一笔无足轻重的支出。

下山的时候天黑了,表嫂在山脚下等我,手里拿着手电筒。她问我找没找见婆的坟,我说找见了。她叫我表叔,把自己压低一辈。

她说表叔没在山里走过夜路,怕我不当心从石桥上跌下去,一头栽到溪水里。我没说我去过陇东,没说那次我在陇东山区,摸黑走到一座窑洞里,不知道主人让不让我住一宿。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正服务于其总部在上海的橙色委员会。

我向那人问明情况时,才发现找对了地方。我站在村公所的窑洞里,那个年轻人正是我要拜访并请他安排我食宿的村长先生。借着从门洞外反射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看了看我的电子表,这时它正跳过五点五十九分,到六点了。村长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我是橙色委员会派来的观察员。他神经质地叫起来:“这里没有国会,也没有战争,我们不需要观察员!”听了这话,我忍不住嘟哝一句:“有哪样东西是因为我们需要它,才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村长做了一个既漂亮又干脆的手势,表示没兴趣听我解释。他在炕床和窑壁间来回踱步,仿佛我的贸然出现,打乱了他的什么计划使他心神不安。

那个年轻人是从省城读了大学回来的文科学士,说起诸如人类的需要之类的话题,比我懂得多,没理由不鄙视我。不过他也明白,若将一位不速之客从已经掌灯的窑洞里赶出去,让客人在野地里聆听狼嗥声音过夜,是极不明智的做法,于是朝外面吼了一声,叫文书来。

文书是个红脸蛋姑娘,一手拿笔,一手拿纸,从对面的窑洞里跑过来。

“主任知道有上海观察员来我们村吗?”村长劈脸问她。

女文书赶紧摇头。

“主任是谁?”我问村长。

“你来我们村不知道主任是谁?”村长吃惊不小。

“不知道。”我老实承认。

“他是我们村的前任村长,有人叫他老村长,也有人叫他治保主任,简称主任。”

年轻人皱起眉头,他是个风度翩翩的高个儿,穿一身牙签呢西服。大概在穷乡僻壤无须讲究,所以没系领带,也没夹领带夹。他仔细向女文书询问,以便了解老村长以前是怎样招待我这种客人的。我站在一旁猜想,这个年轻人若系领带的话,领带是什么颜色。这是我身为观察员来到这里所思考的第一个问题。

年轻学士终于从女文书那里弄清了前任村长的种种做法,才如释重负地朝我瞥了一眼。其轻蔑不屑的目光,使我预感不祥。结果我被安顿在这孔黑窑里,吃我以前吃过几次的黄米饭(学名为糜子)。幸好我还咽得下这种粗糙食物,否则非饿死不可。女文书站在炕上把棉被抖了又抖,被子里掉出许多白花花的小东西使我起了疑心。因为灯光太暗,看不清那些东西是不是虱子。若是虱子的话,以其肥壮度应该破吉尼斯纪录。女文书很抱歉地告诉我,今晚没柴烧炕。她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捂捂脚,怕我脚上生冻疮。

夜里很冷,我后悔没把我的棉大衣带来。

第二天早上,年轻村长没吃早饭就来办公了。现在他对我客气起来,给我递烟抽。他是得知我把那两碗黄米饭吃了个精光,夜里盖着又有跳蚤又有臭虫的被子竟毫无怨言后,才露出怜悯表情的。既然我是上海委员会的,就以为我是上海人了,对我更客气了。现在他朝我点头哈腰的样子,与昨晚判若两人。其实我不是上海人,也不会说上海话,只因我们橙色委员会的总部在上海,所以才享受到通常上海人在小地方所享受到的尊敬和优待。这时我裹住被子坐在炕头,我的身后是马恩列斯毛的大幅头像,以及白蛇传之类的秦腔剧照。村长跟我聊天我洗耳恭听。他是个非常健谈的年轻人。为表示尊重本地最高行政长官,我不得不一个个白天都待在炕上听他演讲。

一连度过十三个不算寂寞可也不算愉快的白天,我终于感冒了。出门前我妻子说北方冷,要我带上棉大衣,别像年轻人那样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可我嫌装棉大衣的那个蛇皮袋难看,都拎到火车站了,还叫她拿回去。由于冷空气再次从鄂尔多斯台地吹来,我不能只穿一件羊毛衫到外面去。不过即使我在这里再待十三个白天,也无法考虑写不出观察报告的后果是什么,因为那个村长朋友一直在跟我谈论他读兰州大学时背过的各种社会学原理,同时也详细介绍那些原理之所以出现的各种历史背景。

我还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他就推开窑门把清晨的冷风带进来,热情向我问好,给我递卷烟,看我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他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也不在乎我似醒非醒的样子。就诸如法律和气候之间的关系之类的话题,就可以从早上说到中午并越过黄昏说到深夜,直到确信我已经靠着炕头睡着了,才打住话头悄悄离去。

老实说,我倒是挺喜欢听别人谈论“熵”或“耗散结构”这类怪名词。因为早在十多年前,我就知道最先讲这些名词的维纳和普利高津是哪国人了,所以现在由一个年轻村长提到他们的名字,自然觉得亲切。

“我们应该明白,”他顿了顿说,“整个宇宙将自发地由有序变为无序,并随着宇宙的熵趋于极大,宇宙万物将达到热平衡,也就是宇宙的死亡。”这时他看了看我身后的马恩列斯毛又说,“即使整个宇宙走向无序,而其中的某个局部,却能够走向有序化和多样化。”虽然我对他所描述的这些控制论原理,如今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了,但我猜得出他想证明什么或暗示什么。说实话,我并不讨厌这个村长,毕竟他是在我无所事事且无可奈何的时候热心跟我说话,只是说话的瘾头比一般人大,不容我清静片刻。

我后悔没带棉大衣来,否则不会成天窝在炕上哪儿也去不成。有个老头偶尔走进来打断村长的话向他请示什么事,这时我便不失时机地观察起那个老头来。我注意到他的黑棉袄上掖着黄腰带,一根旱烟杆插在脖子后面,像集市上表示待售的草标似的引人注目。村长总是对他说同一句话:“这件事等主任回来再决定。”

我曾打算请村长给我借一件棉大衣来,又想他给了我吃,给了我住,够给面子了,我不能得寸进尺。若将他惹毛了把我撵走,岂不白来一趟?不过可能他也会对我说:“这件事要看我们主任同不同意。”

“你很尊重你的前任。”我对他说。

“必须尊重他。”年轻人说,“他在我们村里当了三十年生产队长,又当了三年村长,村里没哪个人比他更德高望重。当初他讨厌我,说我做事情浮皮潦草,可他年纪大了,不得不退下来。按上级规定,有文凭的人才能当村长,我们村就我一个人有文凭,所以他不让我接他的班也不行。后来他见我对谁都说我们问问主任吧,或者说等主任回来再决定,才开始喜欢我。”年轻人接着说,“我认为聪明人应该有远见才行,等主任百年之后,再按自己的路子干也不迟。”

“到了你自己做主的时候,”我问他,“你打算先做哪件事?”

“把这间办公室彻底打扫一遍。”

入冬后的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下雪天反而不觉得冷,所以早上没等村长过来,我就下炕了。打开窑门,我看见一伙村民正拿着铁锨和镐头在雪地里忙活。他们铲掉仓库四周的积雪,用十字镐敲开冻土,挖出一圈深沟来。我看见我的村长朋友正站在人堆里指手划脚,雪地上已垒起河堤般的长条土堆,这使本来就不够整洁的这座北方村庄显得更脏更乱了。我怀疑这伙人要像挖树根那样,把仓库连地基挖出来。

年轻村长发现我开了门便大步走到窑洞里。他很兴奋,脸颊通红,就像一位将军看到一场稳操胜券的激烈战斗快要结束时那样自鸣得意。他对我说:“没想到会下这么一场大雪。”

“你们在干什么?”我问他。

“挖排水沟呀。”

“怎么不等主任回来就干开了?”

“这是主任临走前交待的。”

“依我看你们的排水沟挖得太深。”

“我看也是。”

“挖多深主任也交待过?”

“那当然。”

“叫他们别挖了。”我对年轻村长说,“扫一扫村口的雪,也好过这样挖排水沟。”

“你这个建议不错。”年轻人说,“可我不能因为排水沟没挖好让主任说我。”

“你若自作主张做一两件事,也许主任对你更欣赏。”

“看来你对我们村里的情况还一无所知。”

这时候,一位精神抖擞的白发老人从外面走进来,他身上披着一件棉大衣。老人对朝他叫了一声主任的年轻村长只冷冷地点了点头,便转身问我:“你是上海来的观察员?”我点头说是。老人对我说:“我把你的棉大衣带来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脱下的那件大衣上有许多地图般的斑迹,那是我女儿小时候说要撒尿了我动作不够快,结果总是撒在衣服上,拿刷子刷也洗不掉。

“怎么不给客人烧炕?”老人掉头问年轻村长。

“外面没柴火了。”年轻人解释道,“柴房门钥匙在您那儿,我们……”

“这不是理由。”老人说,“快叫人把炕烧热。”

年轻人连忙点头答应。

这时我对老人说:“别麻烦了老主任。我有棉大衣穿就不冷了,再说我打算现在就走。”

穿好棉大衣我跟老人握手告别,也握了握那个年轻人的手。看到年轻村长神色沮丧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如果,我心想,我不来这个村子而是去另一个村子的话,他会少挨一次责备。走出窑洞时,我见那伙村民还在仓库那边默默挖沟,竟不以为意了。且边走边想,总部派我来这里是浪费时间,因为我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值得观察的东西。

太阳出来了,我在雪地里翻山越岭走了三四个钟头,才走到铁路边的一个小车站上。我是搭一列慢车先去省城,到了省城换特快回上海。我在车上算了算日期,到上海正好是星期天总部没人,因此我必须在上海住一宿,待星期一上午跟我们委员会的蓝主任当面汇报后,方可搭另一趟火车回家。

次日上午,表嫂背着我的旅行包送我走。她叫我明年清明时候来,我说清明有休假的话一定来。走到桥头等车时,我看了看山坡上婆的坟,看到了昨日我放在坟头上的那束红红的枸杞枝。一部三轮农用车从山嘴那边开过来,没等车子停稳,表嫂就抢在我头里给开车的付车钱。她认识这个司机,嘱咐司机一定要把我送到长途车站。

车子拐弯的时候,仍看到她站在桥头目送我离她远去。

阿福江苏省作协会员,喜欢写小说。2000年获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出版短篇悬念小说集《范思哲香水》、《六人自杀晚餐》,以及长篇悬念小说《和氏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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