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人面对面
——余秀华读者见面签售会
2016-11-26阴主讲人余秀华
阴主讲人:余秀华
主诗人:张执浩
中国诗人面对面
——余秀华读者见面签售会
时间:2015年8月16日 地点:卓尔书店
阴主讲人:余秀华
主诗人:张执浩
张执浩:大家下午好!今天由我来主持余秀华的读者见面签售会。
余秀华:大家下午好!很高兴和大家见面!
张执浩:今天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和大家见面,那就和大家聊聊写作,聊聊余秀华的诗歌。我觉得一个写作者只有有足够的文学经验,有丰富的阅历,然后深度地思考,形成独立的、独特的人生观,这种特质决定你的写作能够走多远,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点,但是你的文学经验还需要进一步的积累。虽然诗歌读者很少,诗歌处于一种边缘化的状态,但是我们知道现在写作的人太多了,一个人能否最终写出来,能否持续地写下去,要成为有独特的、清晰的面孔的诗人,必须要有这两方面的高度结合。我们知道,很多人有生活经验和生活经历,但是他缺乏文学经验;或者是他读了很多书,具有很多文学知识,但是他的生活经历太单薄,无法把这两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我想问你,你在这方面有什么规划,下一步你想如何写作?不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而是更进一步地凸显自己对这个世界独特的认知。
余秀华:如果说什么写作计划,这我真的没有。因为我对自己有足够的认识。我想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更大的可能性是我都会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虽然我也想提高,但是没有阅读、提高的契机。我现在活动很多,相比之前我的阅读量减少了很多。我觉得阅读,不仅是诗歌很需要,我认为每个人都需要阅读,因为它能使你的心情平静下来,在这个阅读的过程里,你可以思考自己的生命常态、心灵常态。我也想越写越好,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我只能说,这要顺其自然,写得好就写得好,写不好就拉倒。
张执浩:她说“写得好就写得好,写不好就拉倒”,这是一种直接的回答。她作为一个写作者,她肯定希望自己写得好,这是每一个写作者的愿望,谁想自己写得很差呢?所以,这是言不由衷的话。余秀华的诗歌可以打动那么多人,创造了近二十年来中国诗集出版发行的奇迹,广西师大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为她出版的两本诗集的总发行量已经达到了近二十万册,我的只有3000册(大笑)。我问过韩东,他说他最高5000册。现在在书店能够销售3000册都是很高的销量了,而她却有近二十万册。
但是作为前辈(现在中国诗坛的女诗人都叫我大叔,叫我张爷爷都可以),我想,她的诗歌能吸引从来不关心文学的人来阅读她的作品,源于她的诗歌中有一个词——挣扎,这也是我多次提到的。挣扎实际上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我们看很多文学作品,一种是教化人的作品,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好像它已经掌握了人生的所有技巧,所有活着的真理,这样的作品是令人生厌的,作者高高在上,然后呈现给我们的是他对世界的、对人生百态的一览无余;另外一种作品是放弃挣扎,面对生命的不公,甚至是上帝的偏见,很多人在作品里面表现出来的就是顺服,放弃挣扎。我想,每一个写得好的作品,肯定是充满了挣扎的,明知向死而生,却要好好地生着。人,本来就一直活在悖论中,有时候明知道今天说的话明天会推翻它,但是今天还是会尽可能地表达清楚,这就是人的无可奈何和百无聊赖的现状。而在余秀华的作品中却有着挣扎的力量,表面上是摇摇晃晃看世界的态度,但是她是在努力维持平衡。我们可以看到,尽管余秀华很不乐意签名,但是当她在签的时候,她会努力去签好,包括她拿着话筒的感觉,我们能够感受到她是在费力用心地握着,这让我们唏嘘不已,这不是怜悯,而是对生命的礼赞。
当我们在谈论余秀华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我想,我们谈论余秀华的时候,其实谈的是自己,这种百无聊赖的人生,我们明明要死亡,但是我们却要好好生活。余秀华所呈现的挣扎的情状,其实展现的是悲凉的人生百态,我们对未来的渴望,试图在这种现实中获得精彩。我不知道我这种表达是否准确,不知道余秀华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余秀华:张老师的说法既是准确的,又是不准确的。所谓信仰就是对一个人无条件地信赖,我对张老师就是这样无条件地信赖着。刚才张大叔说我的诗歌能够引起共鸣的是诗歌里的挣扎,引用大叔经常说的一句话‘诗歌的本质是自然的呈现,而不是把自己的感情加进去’,那我就有一个疑问,所谓的挣扎就会有自己的感情,那这两者就是有矛盾的,这两者应该怎么统一和谐起来?
张执浩:反问我了啊!
余秀华:不是,我只是想搞清楚这样一个关系。
张执浩:我的原话是这样的,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每个人都怕自己的声音被覆盖,所以希望更大声音的表达。我们很多人迫不及待地想表达自己的思想,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有思想,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自己没有思想,只有想法,甚至是一闪念。闪念是什么?它是当我们开口说话时,我们脑海中忽然出现的无数个词语。你最终选择的一个词语,就是带着自己的体温的。有的写作在毁尸灭迹,有的在追根溯源。我觉得最好的写作是呈现这个世界的情状,而不是急于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的作品真的有很深厚的思想么?其实不是,我们只是需要去用自己的语言尽可能地表达而已。只要记住,用你的笔去记录,用带着体温的文字准确地呈现生活,这就是写作者的本质。
余秀华:你这样说我不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现代人写诗是很多人想急于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在表达的过程中,是想向他人表现自己的思想的,但是诗歌需要的不是直接呈现,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而且我认为张大叔是真的很有底气的人,他敢说自己没有思想。说自己没有思想的人肯定是底气非凡的人。(观众鼓掌,大笑)
张执浩:你是名人,我是诗人!
前不久,我们做了一个活动,湖南和广西的两城诗会,当时我让余秀华来参加活动。作为一个长辈,我觉得余秀华某种程度上活得不真实,她在走红之后被媒体包围起来了,今天在长沙,明天在武汉,然后又飞到其他城市,如此紧密的行程,她实际上被架空了,这不是一个真实的诗人应有的生活。我觉得她应该跟一些“真实的”诗人见见面,不应该成为一个“媒体诗人”,不应该成为一个被媒体紧紧包围的演员,最终还是应该从闪光灯下回到自己乡村孤零零的书房,一个人发呆,听闻冬日风穿过树林的声音,夏日千军万马般的蛙鸣声,然后回归到自己的现实生活,这才是应该有的状态。我想问你,你是否做好了这种回归孤单的准备?
余秀华:我现在的确是到处飞,到处跑,但我并不会因为这些而变得轻浮起来。其实现在我在任何地方醒来,我还是会觉得很孤独,孤独并不是说在横店村,它会永远跟随你,就算你在一个很好的城市,买了很好的房子,有一个很好的家,有一个很好的爱人,你的孤独还是会存在。所以,老师担心的问题是不必要的。我比谁都明白,写作需要的是什么,喧闹的环境也是一个过程,我也必须要把它走完,因为以后的生命还长,用来思考和写作的时间还很多。况且,别人好心好意来看我,我却说在写作,没时间见大家,这样不对。作为一个诗人,写诗的时间其实很短,长的是思考的时间,这个时间也包括与人交往的时间。比如,我跟张老师认识的时间很长,我从他身上潜移默化地学到了很多,只是他不知道。我认为,生活永远在诗歌的前面。我不想为了写诗再去生活,但是这也是一个悖论,因为在我40岁之前,我觉得我那时候的生活很痛苦,虽然说痛苦产生了诗歌,但我并不愿意用痛苦交换这些才华。若用痛苦交换诗歌,我宁愿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写诗。但是恰恰是这40年毫无效果的生活,才让我学会了写诗歌,才把我带到你们面前来。所以,就算我现在回到了横店村,我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我只能顺其自然。如果没有写诗,那我就没有机会出来,我怎么会见到你啊!
张执浩:那我今后会带很多诗人去看你!余秀华刚谈到了湖南文艺出版社的唐明老师,他是余秀华诗集的责编,我想知道,这本书出版了之后,你们社所收到的读者意见和反馈是怎么样的,你能跟大家谈一谈么?
唐明:我们在出版了她的诗以后,确实有很多读者在问,余秀华的诗好在哪?你为什么出版?我打个比方,都说人生苦短,很多人都说这个世界很黑暗,没有出路,这时候有一个人,她用她的手指把大家的目光引向了月光,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黑暗之中其实还是有很多诗意和美好。余秀华就是用她的诗歌把一些平淡的日子写得很诗意,把农村的生活写得很美好,我觉得这就是她的价值。(鼓掌)
张执浩:这个比喻很准确。我记得当时在武汉大学我和余秀华第一次见面,《都市报》的记者告诉我她一下午都很紧张,激动不安。那一次读者很疯狂,我仔细观察过,她的读者有一些从鄂州等周边地区风尘仆仆赶来的,大家争先朗诵她的作品,并且还相互责怪对方朗诵得不好听。我还发现,她的读者并不是大学生,而是一些有社会经验和经历的人。余秀华的写作契合了这个时代的某种气质,“我们的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人生”,在这种大背景下,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活?就像余秀华笔下的稗子,随时都胆战心惊地迎接春天的到来。在余秀华的作品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卑微的生命也有生活的权利。
好,前半场的活动基本上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你们,你们可以提问。
读者1:我把她的诗歌谱成曲了,我想送给她,可以么?
张执浩:可以,谢谢你。
读者2:其实我也偷偷地写诗,但是不给家人看,我怕他们说我妄自菲薄。我想问余秀华姐姐,写诗是一定要讲究“平平仄仄”的格式还是由自己的心里所思、所想而写?当我把我的诗给别人看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写得很假,但是这确实是我的心理感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不是要迎合别人而写?
余秀华:这个问题应该问张老师。其实,你刚才所说的“平平仄仄”在新诗里很少,你说你遵从内心的写作别人觉得很假,那是你的表达有问题,表达可能不准确,你可能没有找到最能表达你自己的词语。假就假呗,有什么关系呢?
读者3:我是带着美好过来的,听了张老师和余秀华的一席话,我又觉得悲哀得很,人的一生一下子就过去了,我们还是要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好一点。那我想问,无论是在诗歌里面,还是人的一生当中,如何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不要总是在挣扎?
张执浩:你觉得余秀华是不是在挣扎,你觉得我是不是在挣扎?我宁愿一个人呆着,我从来没有以这种形式坐在这里,我从来都是当嘉宾。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可以跟你回答,我一直强调文学作品必须要呈现向善的一面,尽管不一定能够做到“善”,但是我们要向善。就像我自己做菜,我希望家人吃了之后,展露出赞美的笑容,这就是生活。生活有这样一些细节过程,文学也是一样,说它美好,肯定需要一些细节,一些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这是根本。
读者4:余老师您好,我想问您,《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诗您是怎能么想出来的呢?您写作的灵感是什么?
余秀华:我想这个题目也是很多人的心里话,我只是说出了大家不敢讲的话而已,我不想当道德楷模,也不想当正人君子,我只想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
读者5:你好,我是你的粉丝,我前段时间看了凤凰台关于你的访谈,我非常欣赏你思维的能力、表达的能力,我觉得我们年纪大的人可能不像年轻人,我们关注生活可能多于诗歌。比如说我觉得你今天很漂亮,比你在其他的地方拘谨的装束更好看。你的很多诗都来源于自己的生活,我们在你的诗歌中看到了比较极端的东西,比如那个比较粗暴的“他”,这是真实的存在吗?那么这首诗中的“你”真有其人吗?另外,我也想问你,你对未来的生活有何规划,是会回到你的家乡还是会换个更加舒适的环境?你以后的诗歌会怎么写下去?我想请你给关心的读者介绍一下,谢谢。
余秀华:这几个问题都属于八卦,但是我也可以跟你们说一说。刚才我听了刘向东老师讲,诗歌是需要虚构的,用虚构的场景表达真实的想法,用虚构的想法表达真实的场景,这在诗歌领域里是可以相互转换的,这不是欺骗别人,欺骗诗歌。那个想睡的“你”,至今我还在想,那个“你”会是谁呢?(观众大笑)
我觉得那个生我养我的横店村,不是很美,但是这确实是我深深眷恋的地方,我没打算离开,我就想在那里活下去,如果真的活不下去,我会选择换个地方,但是不会是城市。我觉得在横店村也很好。
张执浩: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读者6:我想问一下余老师,在当代,写诗确实是一个很冷门的东西,您还把写诗当作自己的事业?
余秀华:我什么时候把写诗当作我的事业了?(众人大笑)
读者6:我想问您,您写诗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余秀华:写诗需要目的吗?需要什么原因呢?(众人大笑)
读者6:那您觉得是诗歌选择了您,还是您选择了诗歌?
余秀华:那你就要去问诗歌呀!(众人鼓掌)
读者7:我也是您的读者,您在诗歌中表现出来了您生活的普通细节,但是又表现出了乐观和追求。我想问您,在真实生活中,您也是特别乐观吗?
余秀华:你猜。(众人大笑)
张执浩:余秀华经常面对媒体的提问,已经训练出来了啊!要是你问我的话我肯定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余秀华:我知道有一个话题是诗人到底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在我看来,诗人大部分是乐观主义者,在这种悲观的世界里面,我面对你的时候难道还要去哭么?如果我哭的话你肯定就不会喜欢我的。在死之前,可以“胡作非为”,包括今天的快乐,明天的快乐,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虽然说了这么多不一定能够做到。
张执浩:余秀华的“胡作非为”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也是她的挣扎,心有所想,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余秀华:你是在嘲笑我!(观众大笑)
张执浩:我只是在自嘲而已。
由于时间关系,今天的这个读者见面会,就以嘲笑和自嘲作为结束语。接下来的时间就留给大家进行签售,请大家有秩序地排队。
(李亚飞/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