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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树下的温情

2016-11-26日本

作品 2016年7期
关键词:栗子老婆

文/(日本)杨 逸

椰树下的温情

文/(日本)杨 逸

杨 逸作家、日本大学艺术系教授。 1964年6月18日生于哈尔滨。1987年3月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国立御茶水女子大学,专攻地理学。毕业后曾从事记者和中文教师等职业。2007年因短篇小说《小王》获日本文学界新人奖而走上职业作家的创作道路。2008年小说《时光浸染》获日本纯文学最高奖“139届芥川龙之介”奖,是目前唯一以非母语写作获得此奖的作家。之后历任日本最佳电视剧评审委员、朝日新闻书评委员等。现任“潮”亚洲太平洋纪实文学大奖评审委员和江古田文学奖评审委员。主要著作有《小王》、《时光浸染》、 《金鱼生活》、 《牛锅》、 《金字塔的忧郁》、 《好吃的中国》、 《杨逸读解‘聊斋志异’》、 《狮子头》、 《向孔子进言》、 《流浪的魔女》、 《唱给你的歌》、 《中国成语古为今用》、 《蚕食鲸吞》等。目前在为东京新闻《本音》专栏和共同社的《大型有识者现论》专栏连载撰稿。在杂志《潮》连载长篇小说《爱琴海的伤痕》。现为日本笔会,日本文艺家协会会员,日本御茶水地理学会会员。杂志《江古田文学》的常任理事。ATC EDUCATION SOLUTIONS,LIMITED 日本荣誉顾问。

老婆在发脾气。脸浮肿膨胀,毛孔本来就够惹眼的了,之间还浮着许多被汗水凝聚的脂粉点点。如果比作地图,就像是漂在陆地上的沙丘。我不由地皱了下眉头,接着就遇到了两条愤怒的视线。就要爆发了。

皱眉头有什么不对吗。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故意的。没办法。真的没办法。结婚后我绝对没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情,可她却一直对我发脾气。为啥?你想,这世界上有不惹老婆生气的好男人吗?所谓结婚不就是一个愤怒的女人和一个乐得吸收她愤怒的男人之间相互合作的机制吗?这个感受来自我——一个四十五岁经历了15年婚姻的中年男人。

“受JR中央线因人身事故而停运的影响,中村医生今天早上的诊疗时间被推迟。医生到达后会立即开始。如有欲取消、更改受诊预约时间的患者,请到挂号窗口办理。”

中央线?这是一家位于大宫的综合医院。跟中央线几乎搭不上界,“会受什么鬼影响?”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听说他太太的娘家在八王子,周末总去那边过。所以周一早上要坐中央线来上班的。”

坐在老婆旁边的女人跟站在她面前的应该是她丈夫的男子说。大概那男子也生出了与我同样的疑问吧。

中村诊疗室前的走廊很窄也很暗,门边有条可坐六个人的长椅。这种地方患者碰面会很尴尬,所以平常是没什么人的。但现在长椅上坐了三女一男、前面站着我、过道里还踱着两个男子和一对伴侣。医院特有的安详被无章法的脚步声搅起,不断地搀进心烦。

“要不改个日子……”

今天下午两点公司要开高管会。会议资料虽然都已准备好了,但其中有一张、我的顶头上司做财务报告时要用的辅助资料,因牵涉到公司机密、打算开会前再打印,存在USB里,而USB被我放到我专用的金库里了。这两年信息管理日趋严格,沾上了财务尤其得慎重再慎重。本来计算着中午12点半之前肯定能赶到公司的。谁想到中央线会出人身事故停运呢。

“或者改个日子……”

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过去如此这般地求老婆。

老婆佛像似地坐在长椅的右端。我凑过去再次小声地嘟囔了一句。那细长的眼睛突然变成了三角形。我有些慌张,想在她发脾气前逃走。但右脚跟刚向后挪了小一步,便被“雄君”的一声给叫停了。

“别在那儿瞎转悠,过来坐这儿。”

老婆用一种把烦躁压了又压的语气命令着。没办法只好乖乖地把半个屁股搭在老婆和坐在她左侧的女人中间空出的、只能容我七分的空儿里。

“咱、咱们、换个日子会……”

“非今天不行。你难道不懂采卵不是随采随有的道理吗?”

老婆的三角眼的上眼皮、随着她声音已经变成锐角。

“有份文件还没打印出来……”

“打印文件和要孩子哪个重要懂不懂?”

老婆愈加不耐烦了。充了血的眼珠一跳一跳地仿佛要冲出三角型的眼皮、来撞击我这张笨嘴。

当然是打印资料重要。但其中道理、在这儿我却毫无办法让暴躁的老婆明白。扫一眼腕上的表、都快十一点了。因人身事故被困的中村医生完全没有到来的迹象。即使现在到了、第一个就给我老婆看的话,按至今经验几次体外受精的程序履行下来,再快也得折腾到十二点半。出了医院、不吃午饭直接赶去公司在高管们到达之前肯定是赶不到的。还是趁早给领导打个电话,想个稳妥的处理办法。我站起身来去外面打电话。

“喂、你干嘛呢?这边忙得恨不能把猫爪子都用上。不是只给你批个半休到十二点半的吗?马上给我过来上班!”

“可中央线出人身事故停运了……”

“中央线?你住的久喜应该坐东武伊势崎线通勤的吗?”

“是、但是、人身事故是中央线……”

“喔、你是担心坐中央线来的高管吧?有三位、都已经安排他们坐出租车了。用不着你担心。赶快来上班。”

电话被挂断了。

耷拉着脑袋又回到中村医生的诊疗室前。老婆那一直在寻觅的红眼睛一下子盯到了我、嘴唇微妙地蠕动了一下、在命令“坐下”。我只好又诚惶诚恐地把半个屁股塞进了长椅那窄窄的余空儿里。

“还是、改日……”

“改日?你想我们这三个月的努力全泡汤吗?”

这次又三个月、确实老婆的努力超出了寻常。可我呢、从开始治疗不孕的已经六年。这六年里我禁了烟酒、没完没了地吃那些说不出名字也不知有效没效的补药,吃饭不是鱼就是鸡蛋。最近连行动作息也开始被分析被限制了。说什么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的工作方式会有问题、规定我坐一个小时必须站五分钟。说什么骑自行车不好、硬是把我的“爱车”送给了邻居家的儿子。说什么坚持运动能让精子更活跃,下班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大半夜的被老婆拖到公园监视我长跑三十分钟……可不孕的问题却是在于老婆的排卵管阻塞。

十五年前、我和当时还在一家公司当职员的栗子经朋友介绍相识、恋爱了两年后结了婚。栗子家里两姐妹、她是长女。她妹妹离开家去东京读大学时就声称这辈子再也不回埼玉了。所以大学毕业后就搬到住在东京都内的男朋友处同居了。栗子只好留在家里招上门女婿。

我便成了“上门女婿”,被招到了久喜的栗子家。岳父经营一家洗衣店,洗衣店的后面是一幢带院子旧屋,院门上挂着“大竹”的名牌,那是栗子家的姓。婚后我们跟栗子的父母就同住在这幢旧屋里。

我们结婚结得很是仓促。恋爱时、“我爸说想把房子翻盖一下、盖成那种两户人家各走独门的那种,好招女婿。”之类的话、听栗子说过几次。但从没想过自己会改姓“大竹”。有一天、栗子说怀上了宝宝。我立刻就乱了阵脚。我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哥哥。孩提时代生性懦弱的我总会被拿来跟哥哥相比,可以说我是在哥哥的光影里长大的。父母身为公务员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对我们的教育也一向严格。还没结婚女朋友就怀了孕、这种事我哪有勇气去跟父母说。

“只能结婚了。我也没法儿跟父母说。”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栗子把身体一半斜靠在椅子的矮背上、一半斜靠在旁边的墙上,一边还用手抚摸着那还没有鼓起来的肚子,用无奈的音调幽幽地说。我当然明白若不结婚,我们两个都会被从家里赶出来、严重的话也许还会被社会孤立。

我试着生硬地点了点头。接下来、那些如“姓氏怎么处理”之类原本不可逾越的问题、没经商量,都隐在“大事”怀孕的阴影里、渐渐淡去。现在偶尔想起来、好像连一丝印记都找不见,彻底到仿佛从开始就没存在过似的。

“预约了中村医生的患者们请注意,因今早JR中央线发生的人身事故……”

医院里仍在重复播放着一样的通知。在智能手机上能查到的关于中央线人身事故的全部内容、只有一条“大概九点二十分在中央线立川车站发生了人身事故,受其影响电车的运行大幅混乱”的快讯。

立川车站。——上星期去分公司检查财务的时候在那儿换的车。下午六点左右换乘中央线的站台上人挤人几乎无处立足。好容易挤到一处离开楼梯人也较少的队列、排了个第三。却碰到了一个五十岁左右、高出我一个头的家伙排在前面。那家伙有着城墙般庞大而健硕的身体、穿了身黑蓝色的西装。肩上还背了个黑色的商务包。从他白衬衫的领子和后脑勺的头发之间冒出好多肉、叠在一起形成了好几个楞。那背影跟我上司近藤像极了。

我愤愤地望着眼前那肉嘟嘟的脖子。因为身高的缘故被后面的人一挤、鼻子总会不情愿地撞上去。而且每撞一次、就嗅到一股混着头皮臭的发胶味儿。强烈得令人窒息。

电车到达前的两分钟、让人觉得好长好长。我把装满资料的大公文包抱在胸前,向左后方扭歪着身体、挣扎了几番,但仍躲不过从右后方楼梯拥过来的人流的冲击。

“电车就要进站了,请退到黄线内等待!”

为避免被电车的呼啸声吞没、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在声嘶力竭地告诫乘客注意安全。“近藤部长”的后背突然随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逼近我的脸。我弯身想往后缩一下、不想屁股碰到了一个皮包似的东西被反撞回来。身体里忽然生出一种积满愤怒的爆力。我弓了腰两个臂弯前突、连着大公文包一起推到前面的后背上。

眼前的“城墙”右斜着冲出队列、踉跄了两三步便奔向站台的边缘。沿着站台的人墙顿时裂开、出现了一人宽的“路”直通向电车轨道。那失了速的家伙没遇到任何阻拦直接撞上驶进来的电车、继而被卷了进去。

我吓呆了。眼睛直直地瞪着。——中央线的人身事故? 那不是我制造的“杀人事件”吗。瞬间从额头耷拉下来的头发变成了冰溜溜、大滴大滴的汗如融化了的冰水噼噼啪啪地流了下来。

赶到公司已经下午两点半多了。幸好近藤部长已经打开金库、把文件复印了。“暴怒哦”同僚们都低着语气来提醒我。我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会议结束。虽然只是一种妄想。如果真地发生了那个杀人事件的话……瘫在椅子里的我又禁不住继续起之前的妄想来了。

我有妄想癖。小时候为了对抗优秀的哥哥、总妄想着成为众人瞩目的英雄。后来进了现在的公司,开始的时候工作很忙也很充实,有一阵子那种恍惚感少了很多。接着开始谈恋爱、结婚。名字改成了大竹雄二离开了父母家。环境发生了巨变。偶尔给妈妈打个电话多少会带点儿春风得意的感觉,因为那时优秀的哥哥正好在有名的大投资公司的工作不太顺。老太太对哥哥遇人不淑的忧心,到了我的耳朵里便回荡出另一种声音:“雄儿、还是你活得脚踏实地……”

没有一个好用的脑袋、只好脚踏实地地生活。我如是想,实际上也如是做。公司里什么都按上司的指示埋头苦干。在家则把栗子以及栗子父母当成上司,只要有指示什么都做。

如周末、整天待在家的时候,大概都要从院子除草干到修理房子那老朽的房顶。需要干的活都由岳父那句“雄君、过来帮把手”的招呼决定。其间时不时地还要回应岳母那些抓着空儿的杂事儿。“雄君、带朱丽(大竹家的狗)去散散步”或“雄君、能帮我把山田家的衬衫送去吗?他家的丈夫明天一大早儿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等着穿呢!”等等。当然也要听栗子诸如“雄君、给我烧杯咖啡呗!”“给我拿一下药、就是放在柜子上的那个”之类的使唤。

一个普通的受雇族,有了一个普通的婚姻,本该再生个普通的孩子。回想我们结婚时栗子不仅带着两个月的身孕还有一个出现了预产征兆就辞掉工作的约定呢。她在一家经营日常百货贸易的小公司里做销售业务。一个随便找个人就能替补的那种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没什么事可担心、我只要天天守着成长在栗子肚子里的胎儿、盼着他或她的出生就可以了。

当时想都没想过会发生一种在一个月间所有都被改变的意外。一次做销售的栗子偶然在客户的店里看到一个手工缝制的“母子手册”套儿。“真的超~可爱……”那夜、栗子一边给我看那个还没放入母子手册的空套儿、一边表达着自己的兴奋。

草莓图案的布质套儿上缝着一个用柔和的奶油色毛巾布剪裁的胖宝宝。而那胖宝宝从肩到屁股被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正面的是一只白白细细的女人手、背面是一只肌肉线分明茶褐色的男人手。“爸爸”的手臂稍长是为了合上套子时、可以折到正面来、握住妈妈的手、金属制的手指和手指钩起来就成了一个扣子。

确实可爱。看一眼,不仅能感觉到那种抱着婴儿的柔暖、要当爸爸了的现实感也油然而生。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永远的妄想。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一天夜里栗子突然说要把孩子做掉。医院都预约好了。决断缘自公司里一个好姐妹的一句话——“这么有才能的栗子、辞了工作回家做主妇,太可惜了”。两个人合作搞了个“婴儿杂货”的计划,好像要被批下来了。栗子跟我谈着人工流产的过程中、几次卷起袖子,十足的一副“我是要牵引公司前进的”劲头儿。

“我要走遍世界去发现各式各样的婴儿杂货。如果生了孩子,这工作就干不了了”。她没给留一个提反对意见的空隙,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她的“壮志”。妻子进了人流的手术室。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子上,闭上眼就看到一个辨不清五官的婴儿在哭闹。两只有力的小脚朝我的胸口乱蹬着,一直蹬到那个扣在一起的茶褐色的手和白白细细的分开为止。

公司高管会后、近藤部长盯我的眼神儿变了。变得可怕、里面还掺杂着许多厌恶。事事服从地工作到今天,这次冒犯的后果好像很重大。不知会被如何报复。那张拉长的脸上分明就写着“马上有你好看”。

果然昨天工作刚完,部长突然拿了一打厚厚的文件过来摔在我的办公桌上。命令我查查已接近赤字经营的冲绳分公司、在近半年的销售中存在的问题并做个总结报告明早交给他。

那不该是我的工作。即使我必须得做、也看不出有什么必须得彻夜写总结报告的紧急性。就是想给我穿小鞋。除了默默地受着别无选择。

“今天要通宵加班。”

我特意拨了大竹洗衣店的电话号,接电话的却是妻子。本想告诉岳父或岳母、让他们给转达一下的,想得太天真连自己都觉得失望。

“通宵加班? 凭什么你一个小会计?”

“一个突来的工作……”

“突来的工作? 至今可从未有过哦。你一个小会计、会有什么紧急工作?”

复杂了。让上司穿了小鞋的这种话,当然没法在电话里告诉妻子。徒然听着那头的声音愈加尖刻,尤其那句“你一个小会计”特别刺耳。

“不是工作吧? 我这么痛苦,可、可你竟然……”

妻子幽怨地哽咽着、纠缠着。

“痛、痛苦?”

“当然痛苦。今天去医院,又、又……”

又失败了。这种结果、我早在治疗开始前就预料到了。

“好了、别……”

“别什么别?我就要生孩子、我本来是能生育的。”

我把电话筒贴在耳朵上、打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有我工资汇款专用的银行本。卡在妻子手里。因为工资一到账就被提走,所以这本子里的数字每隔一行就会出现一个零。我把这已经失去了用途的银行本、保存在栗子十五年前买的那个可爱的母子手册套儿里。

我用我那只瘦得暴着青筋的手把套子拿了出来。“妈妈”的那只白白细细的手已经旧得泛黄、跟老婆那双血色黯淡而浮肿的手有点儿相似了。一阵复杂的难过。缓缓地把钩在一起的金属扣——“爸爸”和“妈妈”的手指打开,甜睡着的胖宝宝好似被惊到了一样、小小的脚踢了起来。我感觉到了跟做人流的那天胸口被乱踢时一样的心痛。如果那孩子生下来的话、该有十四岁、应是考高中的年龄了。早上在电车里还看到了几个穿着学生服的中学女生。想起春天去父母家的时候、妈妈跟我提起为给哥哥家上初中的女儿买学生服的事儿。带着她到预定的商店,量了尺寸交了钱两人再一起去顶层的餐厅吃了一顿好吃的午餐,一下子就过去了小半天儿。花了十几万把学生服、体操服、鞋、书包……都买齐了。妈妈看似在抱怨、眉目间却荡着一种幸福感。我不敢直视她那张喜悦的脸。结婚和怀孕、我都领先哥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过了十五年,可现在自己的工资几乎都用在不孕治疗上了。这种现实,让我如何面对。

不知何时老婆那歇斯底里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我把电话筒放回原位、翻开冲绳分公司的帐簿。满纸的数字。我能接触到的工作里、除了近藤部长的那张脸之外也只有数字。十多年如一日没错过一次。我知道如何在数字上稍做手脚、就能把上亿的钱揣入私囊。而且在老婆开始不孕治疗后不久就开始妄想带一笔钱逃去菲律宾,找个年轻有双美腿的女孩儿生一双儿女自由自在地生活。

耶树下我喝着浓奶茶、妻子娜娜说要带着女儿诺依上街买东西。“你看一下农农。”妻子边说边把蹒跚学步的儿子抱给我。狗狗纳洛尼也跑过来站在我的膝前朝娜娜汪了两声,仿佛在叮嘱“要注意安全哦”。“爸爸”,农农抓着我的胡子叫着、口水滴在我被晒黑了的手臂上。下意识地去擦那口水、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包在白衬衫的袖子里。转眼间农农的小脸分解成无数的黑数字。摊开的帐簿恼着你产生一种想付之一炬的冲动。

为继续治疗不孕、我喝的补药又被增加了两种。老婆过四十岁生日时发过在四十二岁生日之前一定生孩子的誓,如今离期限只剩七个月。

“这个月七号、别忘了跟公司请假。”老婆盯着体温计叮嘱我道。

“七号?只有不到一周了……”

“今后每月七号都要休息、一直到怀孕为止。”

老婆又不耐烦了,除了点头应了没有别的办法。

十五年前栗子做了人流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里。手工婴儿杂货成本太高销售得并不成功,但她仍就努力工作,既无暇理会与她父母共住一房的我的感受、当然也就忘了当初约定是要把老屋改建两户各有独门式的房子。不久那个曾夸她有才能的姐妹奉子成婚、辞职回了家。栗子却无怨无悔地每天喝着避孕药、陶醉在自诩为“职业女性”的帅酷风采中。过了三十二岁、一天她忽然想起该要个孩子、并考虑如果怀孕就辞掉工作。接下来的三年忽悠一下过去了。年愈三十五岁的栗子几番努力竟丝毫没有能怀孕的迹象。“不会是不孕症吧”。半信半疑地到医院去一检查、得到的正是那个“不会是”的结果。

为了能全身心投入地治疗不孕症、栗子终于把工作辞掉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只要她一开口说出来的都是些医院、药、检查、体温、排卵期之类的单词了。然后开始发胖,哦也许是浮肿,身体一天一天膨胀、一直膨胀到今天这样让你不好意思再叫她栗子、只能改称老婆。

作为一个上门女婿、即便不喜欢也还是无奈地生活在大竹家这幢到处充斥着老婆的音容笑貌的旧房子里。晚饭的餐桌上啤酒被禁了,聊天儿也都是有关怀孕的话题,无处可逃。幸好我有一个生理特技就是可以一边点头哼哈地回应着大家的谈话、一边望着电视妄想。

——今天早上在某某街、一辆狂奔的两吨货车撞到了电柱,刮倒了正在人行道上散步的一对老年夫妇……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辆装满啤酒的货车。驾驶座上一个穿着蓝灰色工作装戴着帽子的中年男子向这边瞥了一眼。看着那懦弱的小白脸和怯生生的眼神、我差点叫出声来“怎么是我?光想着治疗不孕症、不小心怎么撞上了……”

车前边的一对老夫妇就像刚晒到外面的衣服被风刮掉、呈人字形瘫在路面上。有条朱丽脸的狗在旁边对我狂吠着、好像是在喊“快下车”。打开车门的瞬间、我猛然发现一只滚在路边的凉鞋——茶色皮质的。那不是上周老婆买给岳父的吗。

我做出了这种事?一片热滚滚的液体顺着我脸颊落了下来。

“雄君、你哭了?”

老婆拍打着我的手问道。

“喔?喔、喔喔……”

泪珠落到我茶褐色的手背上。

“再努努力、我一定会给你生个孩子的。”

老婆哽咽着小声地安慰我。我打了个寒颤忙说“别勉强”,声音却被淹没在我抽鼻子的噪音里了。

真的很想逃到泰国或菲律宾去。有娜娜、诺依、农农和狗狗纳路洛的那个家一定在某个没有冬天的热带国度、一个种着椰树的院子里等着我呢。我最近时常问自己为何还在这儿磨磨蹭蹭地荒废人生。没有答案、只是莫名其妙地馋啤酒喝。

已经有好几年没在回家途中的小站下车了。出了车站往右拐的小道入口处有一家挂着红灯笼的小酒店。拉门进到里面、窄窄的只有一个长吧台、坐了两个常客边喝酒边跟吧台里的掌柜的闲聊。我挑了个离他们有两三个空位子的角落坐下、要了瓶啤酒和一碟毛豆。扭着身面对着墙,因为那儿有一台电视可看。好像是当地的频道、正在播小镇的新闻。这儿很有家庭气氛、也用不着点头哼哈地回应老婆和岳父母的对话,久违了的啤酒、简直爽翻了。

——今天午后、位于南町的一幢两层建筑的民宅起火,房子被烧毁。从二楼的余烬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尽管女播音员的声音被调得很低、我还是一字不漏地把新闻听得清清楚楚。——从二楼的余烬中发现了一具尸体。那……、眼前很自然地就浮现出了老婆那张浮肿的脸。

老婆怎么朝我的脸挥起拳头来了?慌张中我一弓身、那拳头打空了,可能是用力过猛、失控了的老婆一个跟头栽到了榻榻米上。“栗子!”我惨叫着慢慢蹲下抱起她的头。她口角流着血、尽管没有力气、握着拳头还是打了过来、“这个、喝了!”拳头松开了,一大把补药散落到榻榻米上。

老婆!我老婆是……。想逃却慌不择路、跑下了楼冲进厨房,岳父岳母都不在、他们去洗衣店工作了。我拿起一瓶菜子油和一个打火机又回到二楼、点着了火。老婆死了,我们的不孕治疗也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那个有椰树的家去了。

我又要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完。回过神儿脸已经被自己的泪水融化了。该回家了。拿出钱包里仅有的一张五千日元结了帐,踉跄着出了店。一眼就看到了一个亮闪的红灯。那是车站对面的派出所。

忽地想起自己是个犯人!去自首还是回家?我踌躇了、腿也开始发颤。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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