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2016-11-26李云雷
文/李云雷
纵横四海
文/李云雷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职于《文艺报》。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小说集《父亲与果园》等。曾获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等,部分文章曾被译为英文、韩文。
那时候我也参加过黑社会,或许也不能叫黑社会,就是一帮人在一起瞎玩,瞎混,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小江湖,我和二猛、小东在学校里就经常一起玩,我们不喜欢学习,也不好好上课,经常逃课出来去看录像,去打台球,或者骑着自行车在街上乱转,冲着漂亮女生背影吹口哨,我也是在那时候开始抽烟,学会了喝酒。我们的成绩不好,都没有考上高中,毕业后仍然骑着车子一起玩。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愿意回家,从家里一出来就是三五天,家里人也找不到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关在屋里,不再让我们出门,但我们抽个空子就跑出去了,觉得在家里没什么意思,父母就知道唠叨,不让干这不让干那的,哥哥姐姐有的在家干活,有的到外地去打工,看他们活得也没劲。我们那一伙人呢,在一起玩得倒很高兴,我们都很讲义气,讲兄弟情义,你有什么事,我为你两肋插刀,我有什么事,你替我去摆平,来来去去都很干脆利索,就凭一个义字,在一起感觉很爽快,很痛快,有钱了就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像梁山好汉一样,没钱了就大家一起饿肚子,没有谁有怨气,活得很潇洒,那时候不是有一首歌叫“潇洒走一回”吗?我们觉得那样活着,才真正算是潇洒。
那时候录像厅刚兴起来不久,我们县里原先的电影院经营不下去了,分割成了几个部分,承包给了个人,那些人就装修成了录像厅,有叫镭射影院的,有叫花都女皇的,有叫新时代放映厅的,五光十色,看上去很花哨。我们上学的时候,学校里还组织我们去看过《雷锋》、《焦裕禄》、《大决战》,电影院门口还有卖花生瓜子的,都是一毛钱一小纸包,买一包,装在口袋里,走上长长的台阶,才走进电影院。我还记得,我们还在这里看过电影《少年犯》,那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在放完片子之后,公安局还在这里举行了公审大会,将一些犯罪分子押上舞台,一一宣布他们的罪名与刑期,其中还有几个死刑犯,他们在台上都站不稳了,由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拖着。最后公审人员大声宣布,“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我们看到,那些犯人被一个个押到了一辆大卡车上,前面有警车开道,在我们县城的主要街道上转了两圈,当时叫“游街”,等游街完毕,就将所有的犯人拉到柳林河汊边,对死刑犯执行枪决,那些犯罪较轻的人陪绑,也都吓得尿了裤子。当时我们同学中有不少人跟着去看,回来又恐惧,又恶心,好几天吃不下饭,我没有跟着去看,但那几天,一闭上眼,就能想到枪毙的情景,吓得不得了。那时候伴随着《少年犯》,还流行了一阵《铁窗泪》,“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我们去食堂打饭的时候,经常会有人在路上大声地唱着。
现在电影院没了,录像厅里放的片子反而更加丰富了,那时候最多的是香港片,什么《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纵横四海》,本来我也不喜欢看电影,但这些片子看得我热血沸腾,觉得那样的生活才真有意思!那时候录像厅里也放外国片,放武侠片,有的还偷偷地在半夜放黄色录像。我也看过一次带色的,是二猛带我去的,那时候录像厅已改成了从南侧的小门进,在两棵大杨树的旁边。天已很晚了,二猛带我买了票,门口有一个人领我们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攀了不少层阶梯,才来到一个乌烟瘴气的小房间,屋里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在后排找了两个座位坐下,向前看也不是电影银幕,而是一个大一点的彩电,那时候大彩电在我们这里也还比较稀罕,彩电上演的是《黄飞鸿》还是《方世玉》?反正就是一部古装武侠片,录像的质量很一般,嗤嗤啦啦的,不时有雪花飞过。演着演着,突然前面有一个光头大声喊,“换片子,换片子!”又有几个人响应,“换片子!”这时那个领我们进门的人出现了,他像领导那样双手向下一压,又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右手向门口一指,门口有个人立刻会意,将两扇门紧紧关上,插上了插销,又拉上了厚重的门帘。这时我再转过头去,屏幕上已经换成了两个光着身子的男女,正在不停地动作着。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录像,一时感到浑身燥热,整个房间里也是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过了一会儿,有个小男孩走到门口,要出去,看门的人不让他走,他喊起来,“我要上厕所!”房间里一片混乱,有的骂,有的嚷,那个人来到门口,问清怎么回事,对那个男孩说,“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那个男孩拼命地点头,那人打开门,我趁机也拉着二猛一起出来了,二猛还有点恋恋不舍,我狠狠扯了他一把,他便跟我出来了。外面的空气很清新,我们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溜达了很长时间。
那时候我们都很迷茫,整天无所事事,精力也很充沛,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时常打架斗殴,也说不清为什么打,有的是为了发泄,有的是为了好玩。二猛打起架来很勇猛,很快在我们县城就出了名,他家住在城北的高三里,我们经常到他家集合,再从他家骑车出去玩。二猛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家里种庄稼,他哥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到南方打工去了,他姐姐长得很漂亮,但是人有点痴呆,到结婚年龄了,还没有嫁人,经常在家里做点针线活,我们经常看到她坐在路口绣花。家里没有人能管住二猛,二猛也觉得在家里没有意思,经常往外跑。后来二猛认识了道上的一个老大,经常带领我们跟着他吃吃喝喝,打打杀杀,二猛觉得干一辈子农活没什么出息,只有跟着大哥混,才能出人头地,也才能让家里人过上好生活。我还没有说,二猛虽然看不上家里人的生活,觉得那样活着没意思,但他对家里人的感情很深,他想保护家里的人,想让家里人过好,也想让家里人觉得自己有出息,为自己骄傲。但二猛的感情不轻易流露出来,我们去他家,他对父母的劝告总是不理,说话也恶声恶气的,对他姐姐也只是一句,“你别管!”但是我们知道,等出了家门,骑着自行车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夜色中二猛有时会突然流下泪来。我记得有一天深夜里,我们在街上骑着自行车转悠,忽然从街边一家音像店里传来一阵歌声——
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
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
说这很美……
二猛听到这里,将车子停在路边,沿着阶梯走上去,我和小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将车子闸在树下,跟在他后面迈上台阶,来到上面那家音像店。那家音像店里只有老板和一个小姑娘,二猛进去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在三排磁带架子前转过来,转过去,身后的钥匙链轻轻敲击着。等这首歌放完了,他抬起头,对老板说,“刚才那首歌,再放一遍。”老板一下子没明白过来,问他,“你说什么?”二猛一脚踢在盒带架子上,盒带噼里啪啦掉落了一地,二猛高声说,“我说把刚才那首歌再放一遍!你没听见?”老板吓得一哆嗦,赶忙跑到门口小姑娘那里,手忙脚乱地把磁带倒回来,再重新播放。二猛继续在磁带架子间踱步,右手握着的链子锁敲打着左手掌,轻轻和着拍子,老板的目光紧张地跟着他转,有时也看看站在门口的我和小东。一首歌播完,二猛已转到了门口,对那个小姑娘说,“这首歌不错,叫什么名字?”
“我不,不……知道”,小姑娘早已吓坏了。
二猛轻轻拍了一下录音机,转身就往外走。
“大哥!”老板在背后叫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吗?”二猛转过头,眉毛已拧了起来。
“没有没有,”老板虚弱地笑着,赶上来,“大哥喜欢这首歌,我送您一盘带子”,说着递上来一盘盒带。二猛接过磁带,在他肩膀轻轻拍了拍,转身出门,一步步走下台阶。夜已经很深了,风吹起他大衣的一角,看上去很潇洒,像电影上的慢镜头。
过了没有多久,社会上开始流行呼机,二猛很快给我和小东配了一个,有什么事他一呼我们,我们很快就到了,我们也不再骑自行车了,每人一辆摩托,在县城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我们去讨过债,几辆摩托车呼啸着来到那家人的门口,手中拿着钢管,链子锁,砍刀,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如果那人仍然不还,也不废话,就开始砸家具,一直砸到他们还钱为止。有时候债主不在家,家里只有妇女儿童,我们就天天去,像上班一样,去了就在他们家坐着,一直等到债主出现才罢休。
我们也打过几次狠仗,最狠的一次跟歌厅有关。那时候我们县城里刚开始兴起卡拉OK,这是一个赚钱的买卖,但不是谁都能开的,我们跟着的那个老大在局里也有人,黑白两道通吃,他看准了这个买卖,在原先电影院路口的东北角开了一家,生意很红火,但是他的对手也在附近开了一家,就在以前录像厅南门对过的河边,两家相距不到五百米,这样一来,我们大哥的生意就被分流了一半,再加上这个对手以前跟老大也有些恩怨,他原来是老大的手下,后来拉了一帮人自立门户,跟大哥抢地盘,在我们眼里说起来就是叛徒,现在他竟然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老大知道这家伙有些背景,想忍一忍也就算了,但手下的兄弟们不答应,最后他让我们出面教训一下。
那一天的场面很壮观,在电影院南边有一座小桥,桥南西侧有一片建筑废墟,那是拆迁后留下来的,那一天傍晚,双方各有三五十人,在这片废墟上对峙。那个家伙膀大腰圆的,手持一把大砍刀,跳出来说要与老大单挑。老大坐在那里,微微一笑,二猛抓着一根钢管,一步步向那个家伙走去,在他面前站住,那个家伙冷冷笑着,对二猛说,“你算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你跟着他干,早晚会后悔的!”
“你这个叛徒!”二猛大吼一声,手中的钢管朝那个家伙打去,那家伙一闪身,躲了过去,大砍刀也砍了过来,两人来来往往几个回合,周围对峙的人盯着他们不错眼珠,手中的武器窸窣有声,正在这时,二猛一钢管打在那家伙的背上,那家伙一下子摔倒在地,砍刀也甩出去很远,他还想爬起来,二猛飞上去一脚,将他踹倒,那人后面的弟兄想扑过来,二猛一脚踏在那人的身上,转过身来一挥钢管,“不要命的就过来!”
那些人一时愣在那里,这时老大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到废墟的中心,蹲下来,看着那家伙挣扎的躯体和流血的额头,轻轻地说,“兄弟相残,这又何必呢?”二猛提着钢管走开了几步,那家伙在地上蠕动着,突然抓起半块砖头向老大砸来,老大一躲,砖头贴着他的耳朵飞过去,老大摸了一下耳朵,手上沾了一抹鲜血,二猛见状又抡起钢管扑过来,老大一伸手,“慢!”说着他走到那家伙身旁,啐了一口,用脚踩在他的脑袋上,恶狠狠地说,“你还不服是不是?不服就再来!”说着用力踢了他几脚,那家伙嗷嗷叫着,老大又用力踩在那家伙的脸上,我们看到他的头重重磕在水泥石梁上,他艰难地喘着气,脸上的血淌了下来,在阳光下很是耀眼。老大踩着他的脸,提高了声音说,“我对你仁至义尽,一忍再忍,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让兄弟们看看,这就是背叛的下场!”周围一片沉寂无声。
经过这一场恶斗之后,那个家伙黯然退场,他的歌厅很快就歇业了,我们老大的生意又恢复了繁荣昌盛,二猛也更加受到老大赏识,我们跟着他夜夜笙歌,天天喝酒,唱歌,到处乱转。但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和二猛之间也逐渐发生了裂隙。小东越来越喜欢泡网吧,他对新生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那时候QQ刚兴起来,他马上就注册了一个QQ号,窝在网吧里整天跟人聊天,他还帮我也申请了一个号,我不会用,也觉得没意思,他对我说,在网上聊天多好啊,你可以和天南地北的人聊,别人不知道你在哪儿,也不知道你是谁,想聊啥就聊啥,我说那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我们见一面,喝着酒聊天,他呵呵笑着说,你不懂。我确实不懂,但我也不想懂,有一段时间小东还不停地见网友,当然主要是女网友,见了回来就跟我们说见面的情况,他说得兴致勃勃,我和二猛都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但小东却乐此不疲,一直到后来,小东的媳妇也是在网上认识的,这在我们这小县城可是个新鲜事,那个女孩是我们县中的英语老师,大学毕业,也有正式工作,但在网上跟小东很能聊得来,到最后竟然非要嫁给他不可,而小东不过跟我们一样,只是一个小混混,还是农村户口,这在后来还有不少故事,我们以后再讲。
那时候我也有自己的考虑,我觉得自己慢慢长大了,一晃就20多了,总这么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虽然可以吃吃喝喝,也能威风凛凛,但一辈子这样混下去,似乎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我看不到出头之日,要成为老大必须心狠手辣,必须从小事做起,可我知道自己,跟着别人混混还可以,要我一个人下狠手,确实也做不到。再说我父母年纪也大了,以前不觉得,很烦他们唠叨,现在他们突然头发就白了,腰也弯了,看着很可怜,我也不想再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我不怕死,也喜欢舞枪弄棒,可万一我死了,谁为他们养老送终?这样思来想去,我打打杀杀的念头也渐渐淡了,跟二猛走得越来越远了。后来我想,二猛是真把这当作一个事业来做的,他也有当老大的潜质,如果不是发生后来的事,二猛真有可能成为后来的老大,当然他也有可能像当年的老大一样,被人民警察无情镇压,这真是福兮祸兮,我们也说不清楚。
正当二猛混得风生水起之时,我和小东却离他越来越远了,这让二猛很伤感,有一次喝酒他喝醉了,搂着我们说,兄弟们在一起混,都不容易,我最不忍心看着咱仨走着走着就走散了,我说一句话,你们要记住,别管我以后混得咋样,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你俩!我和小东也很感动,都流下了眼泪。从那以后,我们三个算是达成了一个新的默契,有什么重要的事,二猛就跟我俩打电话,他一招呼,我们两个随时就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平常里,我们两个也不再跟随他左右了。
也就在那时,我叔叔从外地打工回来,不想再出去了,就用他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在我们村里开办了一个皮革厂,让我到他的厂子里去帮忙。我跟着我叔叔跑前跑后,办手续,招人,引进设备,事情很多,忙得不可开交,我做起这些事来很用心,觉得也很充实,我父母觉得我总算走上了一条正路,在我叔叔身边,他们也放心。这个时候二猛仍然在跟着老大混江湖,他也有了几个新的小弟,其中一个叫小马,长得眉清目秀的,见到我们很谦恭,他是二猛的司机。这个时候,二猛已经有了一辆车,虽然是二三手的破车,但在那个年代我们的小城里,也是很风光的了。
那时候二猛在发廊里认识了一个姑娘小美,很快跟她好上了。在我们县城里,发廊和歌厅差不多是同时出现的,老大的歌厅里就有不少陪唱的女孩,长得都很标致,但在老大的威慑下,没有人敢打她们的主意。二猛最初见到小美,也是一个兄弟请客吃饭后,请大家去按摩,在那家发廊认识的,以后他就经常去。小美是一个南方姑娘,人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耐看,二猛跟她很聊得来,一到发廊里就叫她。我曾跟二猛到那家发廊里去过,那家发廊在我们县城的西北角,门脸不大,门口很昏暗,但一进去却别有洞天,那天晚上二猛喝了不少酒,开车带我来到那里,他一进门,老板娘就连声喊小美来陪他,他搂着小美的肩膀向楼上走,还转过头来对老板娘说,“我这兄弟人很实在,你找人把他陪好啊!”老板娘一迭声地答应着,走过来问我,“兄弟,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小妹?”我说,“随便,我主要是来陪他的。”老板娘笑着说,“好的,我找一个热情点的妹子陪你。”随后她点了一个小妹,陪我来到楼上昏暗的单间,做完了按摩,小妹问我,“要不要加钟?”我说算了,就跟她一起下楼,她去结算,我在楼下的沙发上坐着等。二猛这时正在楼上嘶吼着,他的歌声穿过墙壁断断续续传过来——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我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等着,觉得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在这间昏暗的发廊中,我们在唱着自由和理想,可我们的自由是什么,理想又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也不想去想,但我却觉得眼下的日子不是我真正想过的,二猛的生活不是我想过的,我叔叔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过的,可是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到,我要离开我们这个小县城,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比一辈子守在这里强,当然我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我叔叔很生气,说他的厂子刚有了头绪,正缺人手,问我是不是嫌给的钱少,我说都不是,耐心地跟他说就是想去外面看看,他不信,一发火,不再理我了,我父母当然也很生气,但是我执意要走,他们也拗不过我。到现在,我离开家乡也快十年了,在这城市里也闯下了自己的一片天,最开始受苦受累,受人歧视就不用说了,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在哪里都一样,我跟二猛闯荡了那么多年,怕过谁?当然我不惹事,可是你也别惹我,我可以一忍再忍,但是等到我忍无可忍的时候,你也别怪我残酷无情,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要离开家的那一段时间,跟二猛总是联系不上,我和小东去了歌厅,去了发廊,去了网吧,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后来我和小东骑着摩托车去了他家,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到二猛家来了,他家仍是以前的破房烂屋,他姐姐仍然坐在门前绣花,二猛也不在家。我们本想看一眼二猛在不在就走,但是他父母很热情,非要让我们在家里坐一会儿,我们便跟着他进了堂屋,那个房间白天仍然很昏暗。二猛的父亲看起来也老了,给我们泡茶,手也哆哆嗦嗦的。我们问他二猛在哪里,他说他也不知道,二猛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又说二猛平常里也很少回家,回家也是扔下一些钱就走,在家里连一顿饭都不吃。我们看着这熟悉的房间都很感慨,说着安慰老人的话,二猛的父亲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见到了二猛,就叫他回家来一趟,说他娘病了,躺在床上下不了地,让他快点回来看看。又说,现在这座老房子要拆迁,政府这次给的补贴很高,“咱家也好过了,别在外面瞎混了,回家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几天联系不上二猛,是他正在躲避仇家的追杀,人在江湖,总是会伤害别人,也总得提防着被人报复,这一次二猛得罪了一个硬茬,那人背景很硬,手下的兄弟很多,我们老大也不能保证二猛的安全,安排他躲到外地,并叮嘱他不要跟任何人联系。二猛就此消失了,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小美和小马,我们不知道他具体藏到了什么地方,我想他可能躲到了一个风景名胜区,在那里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等到老大和对方谈妥条件,三五个月之后再回来。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大所设的一个圈套。后来小东告诉我,都怪二猛对小美太依恋了,他有一段时间经常看到,二猛开着车载着小美,在我们这小县城里招摇过市,小美这个人并不单纯,可能是老大或对手买通了她,通过她来拴住二猛,这次二猛与小美一起消失,可能也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而二猛也乐意跟小美逍遥一阵子,就这样被冲昏了头脑,没想到钻进了别人设的局。但我觉得小东对小美可能有些偏见,就我的感觉来说,二猛是真的喜欢小美,小美似乎也是真的喜欢二猛,我们在一起吃饭时,二猛有时也会带小美来参加,我们喝酒,她在旁边贴身规劝着二猛,看他们的亲密与默契,真像是一对恩爱的情侣,这在我们这个圈里是很少见的,我们也一直听说,二猛准备和小美结婚,我们这个地方风气很保守,要娶一个做过发廊的女孩,可见二猛是动了真感情。而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们发现小美也消失了,小东不知从哪里听说,小美还怀了二猛的孩子,躲到一个地方生了下来,我后来也曾经查找过,但一直没有再发现小美的踪迹。
在离开家的那一天下午,我正在收拾行李,突然接到二猛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似乎很着急,只是匆促地对我说,“快来,到我家,叫上小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给他打回去,是忙音,我急忙跨上摩托车,一路向二猛家飞驰。在路上我给小东打了个电话,说二猛有事,让我们赶快到他家里去,小东说他在网吧里,让我先去接他,于是我又飞快转到网吧那里,接上小东,从那里向北,急匆匆向二猛家赶去。
到了二猛他们村,我们大吃一惊,这才过了没有几天,整个村庄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村里到处都在拆迁,有的房子都扒了,只留下一堆瓦砾,有的拆了一半,房顶被掀掉了,门和窗都成了空空的洞口。道路的两旁是一片废墟,满地都是破碎的砖瓦、水泥、石块,漫天飘起灰黄色的扬尘,还有白色垃圾袋挂在树梢,随风摇摆着。整个村庄像被飓风席卷过一样,或者像刚刚遭受了强烈的地震。我骑摩托车载着小东,绕过路上的种种障碍,飞速向二猛他们家驶去。到了那里,却发现是另一种场景。
二猛家邻居的房子都已经被拆了,现场是一片片瓦砾堆,很空旷,二猛家的房子却独自矗立在那里,以前这座房子显得很矮小,现在没有了其他房子比照,一下显得高大了许多。我和小东骑摩托过来,远远看见在房子前面围着一群人,等我们走近了,才发现面临着一个复杂的情况。在那房子前,有两拨人对峙着,一拨人是二猛,他手执一根钢管站在瓦砾堆上,边上有一棵倾斜的小树,在他的身后是小美和小马,更后面是他的父母,他的姐姐仍然坐在门口绣花,偶尔她会抬起头来,迷惘地看一下周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在他对面,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我们的老大!他戴着墨镜,抽着烟站在那里,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在他的背后,是三五十个持枪弄棒的小兄弟,在他们的旁边是几辆大铲车,更远处还有几辆警车。
“看你们谁敢过来!”二猛大吼一声,挥舞着钢管用力一劈,打在那棵小树上,那棵小树咔嚓一声断为两截,树冠砸在瓦砾上,腾起一片尘土,老大身边的小兄弟纷纷向后退去,他们如果没见过,至少也听说过二猛好勇斗狠的威名,面对二猛,很难不感到心惊胆战!
老大仍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慢慢抽完了那支烟,将烟头潇洒地一弹,烟头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跌落在地。这时老大开口说话了,他说,“咱们兄弟走到这一步,我很痛心,我也有责任……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翻脸不认人,不顾兄弟情分,不顾劝阻,竟敢和我对抗,你听我一句劝……”
“别废话!我跟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苦,不怕死,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也有底线,那就是我的家!现在你竟然甘当走狗,跟那些官商勾结,全然不念兄弟旧情,竟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你不仁,休怪我无义!今天要拆我家的房子,你就踩着我的身体来拆吧!”
老大站在那里,望着二猛,摘下墨镜,有片刻没有说话,随后他挥挥手,神情黯然地退到一边,似乎心有愧意,又好像不忍心看到二猛被痛打群殴的场面。那些手持兵刃的兄弟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二猛,他们既惧怕二猛的威名,又被二猛的话触动,逡巡着不敢近前。
这时老大一转身,看到了我和小东,他眼睛一凛,“你们是二猛的人吧?”
我和小东对视一眼,“我们当然听老大的!”
老大警惕地盯着我们,冷冷一笑。我和小东不敢亵慢,提起我们的兵刃,也加入了围攻二猛的队伍,我们拨开了几个围在后面的兄弟,冲到了最前头。这时二猛也看到了我们,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这时的二猛站在瓦砾堆上,身旁是一棵歪倒的小树,他的衣衫在风中瑟瑟抖动着,看上去又可怜,又孤单。
包围圈越来越小,我们身后的挖掘机轰鸣着发动了,它们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此时二猛在绝望中迸发出了最大的力量,他大吼一声,“我跟你们拼了!”说着挥舞钢管冲下瓦砾堆。但是他刚跑了一两步,就猛然跌倒在地上,我们正在诧异,一抬头,看到了小马冷冷的笑容,原来小马竟然是老大的人,是他从背后给了二猛一个突然袭击!这时弟兄们一拥而上,各种兵刃纷纷击打在他身上,小美披头散发地扑了过来,她扑在二猛身上,大声地喊叫着,“别打了,别打了!”但是她很快被两个人拖走了,扔到了一辆车上。而在她的背后,二猛的父亲也被人扭住胳膊,塞到了车上,还有几个人去扯二猛的姐姐,她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手中还死死抓着线团和一块花布,几条不同颜色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拖了一地。挖掘机和大铲车轰鸣着,开了过来。
二猛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躺在瓦砾堆上呻吟着,老大抽着烟,慢慢走过来,周围的兄弟慢慢散开。老大走到二猛的身边,摘下墨镜,轻轻摇摇头说,“你这个人就是固执,说什么也不听,都是自家兄弟,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说着他抬起脚踩住二猛的头,用力地碾压着,又大声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明白,凡是跟我做对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现在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明白了吗?!”我们看到,二猛的脸在他的脚下不停地扭曲变形,鲜血淌了满脸,他痛得嗷嗷直叫。
这时候我手中的钢管突然有了生命,我听见它嘶叫了一声,猛力向老大的背上抽去,几乎就在同时,我看到小东的链子锁也砸在了老大身上,他一个趔趄,跌倒在瓦砾堆上。他捂着脸艰难地转过身来,啊啊地大叫着,鲜血从头发上流了下来,我们又扑上去,狠狠给了他几下,这时周围那些兄弟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手执兵刃朝我们拥过来,远处穿制服的人也在向这边奔跑。二猛也看到了我们,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我们两个大喊了一声,“快跑!”我和小东一看大事不好,赶紧向外跑,我们打倒了两个跑过来的人,飞速奔跑到摩托车旁,我跨上摩托,点火,发动,一气呵成,在众人拥围过来之前,我终于开动了摩托,迅速向前驶去。在我们身后,各式车辆鸣叫着跟了上来,一直在追着我们跑。我骑着摩托车,迎着风,在大道上一路飞驰。可是二猛的脸被踩在脚下反复碾压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直到现在,这个画面仍会不时闪现在我面前。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