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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没有

2016-11-26文/胡

作品 2016年7期
关键词:王婆篾匠筛子

文/胡 游

而你没有

文/胡 游

胡 游 90后,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14期作家班学员,曾获《西北军事文学》优秀作品奖等。有诗歌小说发在《中国诗歌》、《西北军事文学》、《参花》、《创作》等。

很荣幸成为第六期接龙的幸运儿,在第七期征稿期间,我收到了很多同龄人的优质稿件。我发现很多90后写作者都摒弃了青春题材的小说,转而写最深层次的作品,他们有的关注社会,有的侧重历史,有的敲击现实。最让我惊艳的就是胡游的作品《而你没有》,文笔之细腻与成熟,让我赞叹不已。我并不认识胡游,于是百度了一下,发现她的诗写得特别好,真是一个有灵气的女子。

“牌牌”的名字起得好,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边城》里的翠翠,一样的清新淳朴,又隐隐觉得会有不好的结局。故事的节奏很慢,一层一层次递展开脉络,文字朴实有质感,字里行间流露着细腻的感情。作者很擅长细节描写,人物的动作和神态都通过她的文字栩栩如生地呈现着,仿佛“牌牌”是相熟的邻家小女孩。

读罢,果然是悲剧收场,心里隐隐作痛。但这并不只是一个故事而已,用悲剧故事加深感情的共鸣,让人读罢掩卷深思,回味久远。揭露了拐卖人口等国家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有很沉重的现实意义,耐人寻味。

曾经听一位老师讲过,一个好的写作者应该要有社会责任感。在胡游的文字里,我看到了。你们呢?

——陈不染

牌牌在跳绳,有些李子蹦到地上,立马就烂了。

瞿篾匠又重新浮现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彭杨是怎么想的,而对王婆的三番两次说媒,她很清楚。

她的目光时不时刮到王婆,王婆盯着米筛子,眼睛里闪现一团火苗,火苗熄灭后,一颗颗白大米在米筛子上打滚。

她瞧着牌牌跳绳的样子说,我给你说媒,我什么也不要,墙上那个新米筛蛮不错。

不给。

王婆说,我叫瞿篾匠打一个算了,不求乞你了。

彭杨微微摇着头,轻如一片树叶在她们面前飘过去,说瞿篾匠那手艺真是没的说。

他们一说,牌牌好像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瞿篾匠?

王婆说着瞿篾匠的手艺,在牌牌眼前,瞿篾匠的形象好像清晰起来了。

他拿一块厚篾,在拢竹架。在竹蔑两侧削出一个两侧较长中间部分较弯的“拱桥”,用了一根麻绳绑着。两只腿把“拱桥”夹住,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拱起的竹篾中间画了四道位置。他画了一下左边,又画了一下右边,眯起眼睛,吹了吹,好像这篾片就是他的宝贝似的。

没多久,他站起来,猫着背,把织好的簸箕屁股在地上敲了敲,从地上拾起毛镰刀,在簸箕的横切面打紧。

拧掉竹篾伸出来的触角,拍了拍黑色围裙上的灰。他脊梁一阵发紧,手腕上蜘蛛网状的蓝色静脉血管“突突”跳着。用力挤压簸箕的两边,使它们成为一个圆弧,一个笑脸。牌牌晃晃脑袋,她也露出了一个笑脸。

只是当她两手悬着时,绳子的弧形画出的形状,俨然把她兜住了。她也没动弹,听着王婆飞快地吐一下话出来,留在半空,和彭杨有些碰撞。

王婆说,要不是你提起这个人,我还忘记了这个老光棍呢。瞿篾匠女儿早年被拐,瞿篾匠老婆哭瞎了眼睛。后来就死了。他就一个人过。过到现在。一没孩子,二没老婆。

彭杨好像没听到王婆的话。王婆之所以说这么清楚,是怕牌牌嫁过去后悔,怪她。

彭杨说,这瞿篾匠真是神了,手艺这么好,也是个庄稼人,要得要得。

唉,委屈你女儿了。王婆的话从牌牌的耳廓溜过。

彭杨说,一样。我家一个筛子,他们家也只有一个筛子。算是门当户对吧。

王婆直摇头,那么多好后生不嫁,偏偏看中这家。牌牌也不会同意。

彭杨说,不同意就做老姑娘了。

牌牌眼叮当一瞪,撅起嘴巴,说做老姑娘好。

好么子,到屋里吃白饭!王婆已经给你说过好几个了。第一个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你说他靠不住。第二个有钱,提出条件要婚前试婚,你不答应。第三个有钱又年轻,又是大学生。你又嫌他知识太多。那就嫁个老头算了。

牌牌把绳子丢到一边,直接往彭杨身上扔。牌牌没好气地说,好啊,养了我这么多年,终于要把我卖掉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你不要留我!

牌牌跑出了堂屋,彭杨上前一把拽住,衣服撕拉地一声惨叫,牌牌的一只袖筒留在了彭杨的手里。

牌牌哭起,彭杨扯住牌牌的手,她跑不动了,就烂在地上,也和李子一样打滚。

王婆看父女俩这般模样,赶紧走了。

牌牌家菜地档口的果子树叶,向风摆摆头又摇摇头。光线铺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一层接着一层,越叠越厚。枝干上熟透的李子牌牌不再去摘。她左耳朵已经听得足够透彻。有的李子张开了口,在议论什么。

牌牌和爹吵累了。

她的脑袋靠在彭杨的胸部,听他左边心脏的跳动。彭杨曲了下右腿,将那条细小的左腿僵硬地伸展开。他抚着牌牌的头发,捧起牌牌的脸颊。彭杨的脸色淡黄,他的目光在牌牌脸上游弋。

牌牌,我也不忍心,当初把你接来,么子话也不讲。我用筛子去李子树上摘了几个李子给你。你才说要吃。

牌牌,你还记得那个瞿篾匠吧。我是打听清楚了的。他家的筛子眼比我屋里的还要小,是个好人家。

彭杨动了动,要起身,牌牌鼓起眼珠子,又耷拉下来。抓着彭杨,我是喜欢筛子,你们一样吗?真是的!以前,你都不会这样的,从不让我一个人,你不要我了,要把我卖掉吗?你们都这样!

夜里的雾浓了,夹杂着牌牌的声音显得越来越重了。

村口的山峰望不到顶,一个挨一个像起伏不断的坟包。小河自个儿在幽谷里跑,拉起片片哗哗声,不露一寸水面。

牌牌坐在彭杨单车后座的时候,她也不露面。

那天彭杨踩着单车,牌牌坐在后面,手箍住爹的腰,她的耳朵想听爹身体发出的声音,田野离开了大地,从村庄旋转到了蓬江,小块玉米地的叶子,拂着扇子,绿油油地响着,响着已经接近墨绿,她赶紧转了头。

她又看到这边结着白色浆果的灌木丛垂挂在篱笆上,像下面被缝上的珠光纽扣,也许能一直长成地里的小馒头,不像牌牌还要嫁人。

蓦地,竹林涂满了整个大地,几丝光线从这个筛子中漏出来,一条“V”字形的河赫然出现在彭杨和牌牌的视野里,牌牌要爹继续往前走。他们上了一块坡地,前面有户人家,牌牌说想去休息一下。她看到那栋三层楼的房子,墙上贴满了白色的瓷砖,从那围栏中射出来的光仿佛要戳伤牌牌的眼睛,又一瞬间被一些竹篾吸引,黄色和青色的交织在一起,拧成两股绳子。

没有织完的青竹蔑挽成一个圈,紧紧贴着,没有缝隙,一起在竹墩上挂着。

彭杨傍着自行车往前面走去,他的头发在夏末的燥热中汗涔涔的,像长势很好的冬瓜叶一样闪闪发光。

牌牌看到一条长线,裂开了,是单车留下的痕迹。每朵花都有两只耳朵和张开的嘴巴,每一片叶子是花的口袋,每天清晨流泪的时候便接住。她不知道她每次流泪的时候,爹是不是都会接住。

一片大黄豆的茎不再向上攀援,就像在玉米地里一样,看不到有序的排列,它们一簇倒在另一簇里,根茎开始干枯,叶子落到泥土里活着挣扎。在夏末,玉米地就好像刚刚被梳理过一样,就像口袋已经熨平。

牌牌看到了那片竹林,坪里还有一把竹椅子,几只鸡在竹椅子下面歇凉。她想起了经常出入的梦境:一个男人要给一个小女孩剪指甲,孩子脸上的阴郁就像暴风雨要来临的前奏,大喊大叫。男人把孩子绑在竹椅子上,剪刀从男人的手中滑落,每剪一次指甲,剪刀就掉一次。他把剪掉的手指甲都放进口袋里,走到房子后面,要去丢到沟里。

牌牌松开了拽着彭杨的衣角,眼神巡视着片新的领域,她既陌生又熟悉,她听到了一阵毛镰敲打竹片的声音,她发现她的口袋里没有李子了。

牌牌快走几步,再次抓住彭杨的衣摆,像片羽毛黏在彭杨身上,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跟彭杨差不多高的男人。她的脑海里闪过堂屋里挂着的米筛子。

那男人把削好的竹篾桩子敲到竹篾和竹篾的交叉空隙中,(这用木工的说法是敲闸)。

彭杨弯着腰,身影提前进入到堂屋,只好道师傅,簸箕销路还可以啊。到底是手艺人。

您就是别个讲的,瞿师傅吧?哎呦,打扰打扰哒,我们到这里讨杯水喝。

瞿篾匠刚要把最后一个桩子插进去,他插了一次,位置不对,歪了,抽出来,听到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时,他把桩子落到地上,说道,喝水?

瞿篾匠起初以为是彭杨一人,拿起桩子时,才看到彭杨身后的牌牌。便又说,

瞿篾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从上到下扫了牌牌,眼睛里含着笑,说丫头挺水灵的,个子也不矮。

他立马跑到厨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端出来一杯茶,先给了牌牌。

牌牌没接,说着我不吃别人给我的水,我不吃。别人给我的,我都不会吃的。瞿篾匠端着茶放在空中,风吹了片刻,才递给了彭杨。

彭杨说,她叫牌牌。瞿篾匠问多大了,彭杨说十九。彭杨推着牌牌上前,要她叫叔叔。

牌牌看到了那双微笑的眼睛,仿佛眼睛后面还有很多只眼睛,装在口袋里。

牌牌看着瞿篾匠,她黑色的眼球没有转动。她的右耳朵有轻微的问题。但是彭杨的话她听得特别清楚。她马上说叔叔。她的声音伴着清脆的响笛,有着一阵阵的回声,仿佛关在袋子里。

瞿篾匠把最后一根桩子钉了进去,向长凳子走去,眯了一眼,把簸箕的右侧竹篾靠在凳子上,切了一道口子,左侧的也靠在凳子上削出一个没有底边的小梯形。

彭杨和牌牌坐在椅子上,瞿篾匠闲扯着。他捡起一根竹篾皮,开端和尾端连在一起,中间的空隙套住切口,他开始做最后的收尾——柳花边。他一只手攥着竹篾,一只手在桩子上绕来绕去。他掐掉多余的枝节,他把簸箕扔到那堆簸箕旁边,拍拍身上的竹子碎屑。从上方的深蓝色口袋里,抽出一盒白沙烟,递给彭杨。彭杨出示了一个手掌,嗫嚅道,我不吃烟。

瞿篾匠捏着手里的烟,过滤嘴从拇指旁露出来。

牌牌听着彭杨和瞿篾匠,那些飘荡的话,她又抓不住,就抬起头,眼睛在堂屋里盯来盯去,簸箕、椅子、竹盘子、箩筐。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她起了身。

彭杨跟瞿篾匠说话,堆了一脸的笑,眼睛都看不到了,自然也没有看到牌牌。她顺着一条带着微光的廊道,看到后面喂了几只猪,正打着瞌睡。

彭杨的声音还在窸窸窣窣地传来,他的话她尤其听得清楚,可瞿篾匠的话,也带着微弱的气息浮到她的耳边。彭杨本来是出去找媒婆王婆的,他来瞿篾匠家纳凉,向他问起王婆住在哪里,他想要给牌牌说户好人家。瞿篾匠告诉他,不必找王婆,他很喜欢牌牌,自己这么好的房子就他一个人,老婆死后,就没有再娶,他是很真心的一个人。

茶水在他那不发出一点声响的喉头,缠绵萦绕,激起一阵无从压抑的寒咳涟漪。彭杨的下巴颤动了几下,牙齿仿佛受了寒冷,他没有说话,只是说道牌牌哪里去了?

他的身体从椅子上抽离,想着牌牌从不离开自己,便大声叫喊牌牌,牌牌。

牌牌在这边看着一件挂在一截竹子上的旧衣服,口袋漏出了一个很大的洞。这件衣服跟牌牌梦里的衣服近乎一模一样。

牌牌听到彭杨的叫唤,她的眼神还落在那件衣服的口袋上,她摸了摸那个坏掉的洞,撕开的口子吐着白色的花蕊,放到鼻子上闻,跟彭杨的气味很像。

旧衣服旁还挂着一个金黄的米筛子,她伸出手去摸,带着些李子的青涩,有点灼人,她的手弹了回来。

她这才撒开两只脚丫子跑回了堂屋。

彭杨扯着牌牌的衣服,嚷嚷道你在人家家里窜么子。

他又把牌牌拉到身边,凑到耳朵边上,说小心被别人抓走。

牌牌往后连退几步,她那些心里的李子都滚走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一群群的人来,好李子是留不下了。自从王婆把一个个人往她屋里送的时候,她就知道。

牌牌低头看着瞿篾匠的脚上那双单布鞋,一下子额头露出来,目光就像湿漉漉的子弹在闪耀。她大叫你个撮把子!(骗子)你拿了我家的筛子。

瞿篾匠把脖子微微硬了硬,笑了下,说妹子要?拿去。

牌牌对这个回答很是意外,她刚要去拿。彭杨拽起牌牌就走。

彭杨对瞿篾匠说,师傅,妹子不懂事,没人要,在这撒泼。对不住。

牌牌上了车,她回望瞿篾匠家时,不似来时那般,瞿篾匠他家屋后,接近日光的岭头山顶,着了火红彤彤一片,那灼目的红里,现着一点黑,如烟时淡时浓。她开始念叨着不要找王婆,答应牌牌一直陪在他身边行不。

彭杨仍是一个劲儿地驾着单车,背也越来越向前倾,牌牌抱着彭杨,她在想事情,手一下子就挣开了,她又张开两只小手把彭杨的腰围住,彭杨一只手搭在牌牌的手上,牌牌不说话了。太阳已经到另一边去了,像舌头一样串来串去,针一样扎人。

回到家里,红色的夕阳已经像一个口袋一样把天空装袋了,牌牌拖着步子开了灯,彭杨去灶屋热饭菜,牌牌坐在火坑旁帮忙烧火,很快,伴随着黄瓜片上升腾的雾气,慢慢移动到桌子上,牌牌看到彭杨的太阳穴像一张有污渍的纸一样,在灯的阴影下跳动。

他咳嗽了一声,问牌牌?

彭杨的身子往椅子后面一仰,他的肚子变得枕头一样了,牌牌看到他的口袋新刮出了一道口子。牌牌说,爹,你的口袋烂掉了,我帮你缝好吧。

一群蚊子像一块有洞眼的布,在有灯盏的电灯周围旋转不停,一只蚊子窜入了牌牌的眼睛里,她用手揉搓了几下,眼睛还是刺痛,彭杨靠过来将她的眼皮翻下来,在睫毛边抓出了蚊子。牌牌擤了擤鼻涕,这是彭杨告诉她的,蚊子黏到了眼角处,蚊子擦掉了,只是牌牌的眼角在流泪。

屋外的柚子树已经高过了牌牌家的平房,风穿过树叶,在瓦片上舞蹈,还偷看这个房子里的故事,柚子树的叶子借着风,曾一遍一遍轻吻过黑色的屋顶。蟋蟀的声音更大了,从草地到了空中,牌牌看到爹张开了嘴。

牌牌,他很中你了。

害羞会使眼睛变小,牌牌的眼睛变大了,她没有眨眼。她觉得自己当初会想到瞿篾匠家歇脚,是因为那片竹林。而当她看到那把旧的竹椅子就是梦里的椅子,她随着梦境在瞿篾匠的家里转悠,就像水流到低处那么自然。

起风了,枯叶翻卷。

牌牌出了房门,小跑起来。她扯下竹竿上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有很多口袋,除了内衣和内裤。

彭杨每一个口袋上都有牌牌动针的痕迹。她把彭杨的上衣和长裤放倒在彭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好像把彭杨放倒在床上一样。然后自己躺上去,和他的衣服重叠在一起。

窗户外的几双袜子,鞋子没有收进来。不断地碰撞窗户玻璃,像有很多人的脚踢着玻璃像要冲进来一样。她从床上弹了起来。不能让人看到。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总行吧。

牌牌梦里的光,从穹顶降下,像一双充满仁慈与爱的手,将她灵魂剥离出肉体。她循着曾经飞过的痕迹跋涉,沿途的每一颗李子树上都装满了袋子。在路的尽头,天空压在竹林上,一个男人背后吊满了筛子。

牌牌斜着眼睛看屋子里桌子上的书,沉默在白色的眼角,小血管汇集的地方,不安地闪烁着。她摸着月光把自己衣服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让它们像病人一样腹泻。她把滚到地上的李子,捧到床上,她躺在凉席上,脑袋下垫着枕头,她触到枕头,脑袋不再透明,她把李子一个个捻碎,丢到了窗外。

李子不能烂在家里。就让它烂到窗外。

牌牌不能烂在家里,就烂到别人家去吧。

七月十四这天夜里,和往常一样。彭杨准备好半块瓷碗,里面盛了三分之二的鸡血,牌牌手里挽着饭笼子,和彭杨一起去烧衣。彭杨把一些柴架在底下,衣箱和钱纸都撒在柴上。烧纸的路上,牌牌一听到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就回了头,别的时候回头没得紧,偏偏接祖先的时候回了头。

神龛上的蜡烛熄灭了。

彭杨就问牌牌,接祖先是不是回了头?

恩恩。牌牌怯生生地,回答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牌牌说回头是想看是否有一个人,因为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周围的蛙声都停了,夜里静寂,牌牌头脑中等待彭杨的下一句话。

彭杨吸了一口气,咳嗽起来,望着十四的月亮,他屏住呼吸,说牌牌,你,你该嫁人了。

嫁人,好啊,你看人家答应试婚不。

上次王婆在彭杨屋里没捞到好气受,她不甘心,她串到了瞿篾匠屋里,瞿篾匠竟然答应了牌牌的条件。这是彭杨和牌牌都没想到的。王婆也没想到。

牌牌在屋内捏着自己的衣服,想到嫁人,听到了他的笑声。

彭杨的笑声很硬,很多人在他的痛苦上钻洞,村里的人来看热闹,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和祝福,向他沉默的面孔砸落。

他菜园档口的李子树已经落完,牌牌的口袋里也不会再装李子了。村里有人热情地来做客,劝酒,他就桌拿起一杯老酒一股脑儿灌到了胃里,说自己开心,闺女可以嫁个好人家。

王婆走了过来,对彭杨说我冒想到牌牌那样的脾气会嫁人。

彭杨在酒桌上翻转了下脸,眼皮耷拉,瞥着王婆,甩出手去。

他记得,那天王婆来的时候,朝霞刚露,合欢树西边枯,东边绿。早风掠过,枯枝颤抖,绿枝摇曳。他躺在菜园子的草地上,背上发凉。

他回头看了一下女儿牌牌。牌牌把酒瓶子递了过来,他抿了一口。

酒,自己酿的,有点烧。彭杨的喉结上下呆滞了一下,牌牌在他的胸口轻轻拍了又拍。

彭杨挡开牌牌的手,看着自家的菜园子,用竹枝条围得严严实实,他讨厌别人家的鸡。

他也不想牌牌把核桃扔给他不熟的鸡吃。

牌牌喜欢吃核桃。她会在他的左手上放一颗核桃,右手上也放一颗。

核桃是两颗脑袋:他和牌牌。彭杨两手合拢,手指交叉,咔擦,碎裂的声音袭来,牌牌会笑。她听得很清楚。

彭杨摊开手掌,碎核桃留在右手上,他的碎了。彭杨就把看起来像小石头的核桃塞给牌牌,他说牌牌,来啊。把肉塞到牌牌的嘴里。

不,爹先吃。牌牌张开小嘴,手也往彭杨嘴里塞。

她的视线之内必须看到彭杨。

春天,满田都是油菜花。彭杨的脑袋在油菜花里浮动。牌牌没看到彭杨,就哭,她把油菜花全部踩倒。

彭杨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抱起牌牌。牌牌伏在彭杨背上,边抽泣边说:你还是不是我爹?你让我打流(流浪乞讨)?

牌牌,你以后嫁出去要么子搞(怎么办)?彭杨右手往后摆,牌牌从他的背上滑落。哭声像雨一样落下来。

我不嫁。嫁人就是拐人,就是卖人。我除了你,谁也不信。牌牌连打了几下彭杨的背。彭杨不住地摸着牌牌的头。好香,少女的体味。他马上把牌牌推开。快下来,别人看见了厶样范(不成样子)。

牌牌同学找她玩,她都不去。她信不过同学。那都是要卖她的人。

赶集也不去,除非彭杨牵她的手不放,她才会去。不管跟谁说话,都说,我爹不许我和你玩。男人靠不住。我爹……

牌牌不知何时已经上树摘了李子,往嘴里塞了一个说,爹,好甜。快拿筛子来接!

彭杨说哪来的筛子?

墙上那个。

那个不能用。

那我就烧了它。

彭杨比牌牌大二十岁。老婆三十岁那年赶集,被别人拐跑了。他从聋哑人手上买回牌牌的时候,聋哑人塞给他一个筛子。

他也从不用米筛,米都是他一粒粒从糠里吹出来的。

彭杨拿了一件衣服来接李子。

她推开他的手,拍着鼓鼓的口袋说吃多少,摘多少算了。

彭杨嘴里嚼着,说李子熟了。吃不完。

吃不完,就让它烂在树上。

彭杨苦了苦脸,说你也要嫁人了。

牌牌摇了摇头,瞪起大眼睛看着他,说我……不嫁。烂在家里算了。她嘴角扯起一尺长,话刚落,回头突然看到了王婆。

王婆吆喝道,给我老太婆尝一个。

会酸掉你的老牙。

牌牌几步就蹦到了家门口,彭杨窄肩细腰,上身倾弓,一弯一身,捡着地里的李子,把那一大片的李子的呼吸都收拢起来。他要拿点给王婆吃。

来这么多次,茶没得喝,李子也不给吃。王婆站在堂屋,说得笑了。要不是别人托我,我也没老脸再来。

牌牌拿了椅子,说那你就别来。

陈家,张家李家,小后生都不错。他们也都主动追过你,你都不甩起。二十几了,你不嫁人了?

不嫁就不嫁。

牌牌拿出了几年前的茶叶,泡好了水,往桌上一放,说婶婶,喝茶。

王婆啜了一口,这个茶,这个茶……

牌牌斜着眼,扯了下嘴角,拜托帮我爹先说一个吧。我嫁了,爹没人陪。我怎放心。

彭杨弓着腰,小孩家讲玩笑哈。他跺了跺脚,掸掉鞋子上一些泥巴,捧了一把李子给王婆。

牌牌又去灶屋端上一杯新沏的茶,听到王婆说王村的男人。王村的我可不要,王婆,你不要把你瓜棚上的亲戚搭给我,难道就只有你王村有钱?

方圆几十里,除了咱王村,只有彭村富裕了。

那就对了。

彭村只有一个老光棍没人要,可以做你爹了。还是你爹给我提起的,要不我都想不起来这个人。

老光棍怎么了?老光棍会疼人勒。先给我爹说一个。她边跳绳,边透过绳子刮在空中的弧影看王婆。

牌牌记得上次跳绳,脚绊住了。彭杨扶着她起来,她越喊痛,彭杨抓得她越紧。胸部贴着她的头发,大手揉着她的小脚。她的啜泣一直不肯减弱。牌牌反身紧紧搂住彭杨的脖子。她发育得丰满的胸部顶住他的手(月寸)。

他跪着,忽然觉得双膝如两个水囊被人慢慢搁在了地上,心咚咚地跳。

莫哭,牌牌。你都这么大了。

牌牌一晃眼已经十八了。在镇里上了初中和高中,她耳朵有点问题,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都是模糊的。她厌恶那些调皮的男孩子,男孩子说她是聋子;她厌恶男人们身体故意摇摆的样子。她经常拿起空酒瓶对着石头砸。

那些大男孩开着摩托车在路上飞驰,“轰”的一声从她和彭杨的单车边疾驶而过,“吱吱嘎嘎”踩着急刹车,喷着一溜烟儿扬长而去。她想象自己被夹在他们中间动弹不得,想象着周围的空气弥漫着汗味儿和汽油味儿,风总是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缠绕成一团。她就开始恶心。

牌牌最早的记忆里,是幼儿园的那个同学的样子。短发,一脸的笑。记得那天幼儿园放学,别人都被接走了。就剩下她和那个同学。那个同学不耐烦陪她了。她对在幼儿园大门前来回走的一个陌生人说,今天牌牌没人接。

那个陌生男人给了那个同学两元钱。给牌牌喂了一口饮料,牌牌就迷糊了。他就把牌牌抱走了。

牌牌每次吃东西,都要彭杨先吃。特别怕喝水。幼儿园门口的那口水的味道,让她头皮一直发麻。

身上只有十元钱,也要分五个地方放。鞋子里,袜子里,兜里,书包里,衣服里还缝个小袋子。万一哪天被拐跑了,身上得有钱。

那人把她卖给了一个杀猪的,杀猪的生意不好,临死前把她卖给一个聋哑人。

那个聋哑人和她说话,只会打手势。她就学会了哑语。自己也变得听不清声音了。聋哑人天天打她。以为她装聋作哑。彭杨和聋哑人是邻居。他说牌牌的哭声让他睡不着。他看不下去了。在牛仔衣男人的介绍下,卖了家里值钱的单车,把她买了回家。聋哑人很高兴。还可以经常去彭杨家吃饭。牌牌从此就可以经常吃肉了。牌牌的身上也开始长肉了,骨头也长开了。

她丰腴起来,出落成了一个少女。王婆又是最会抓风的,哪里哪里的妹崽要嫁娶都晓得。

七月十四过了不久,王婆又带来瞿篾匠的消息。王婆说牌牌嫁到瞿家一定是个好媳妇,说了一大堆好话。彭杨睁着向上翻转的眼睛拊掌大笑,说牌牌脾气可不好。他听了王婆说瞿篾匠要拿两万的彩礼钱出来,是看到牌牌人生得一副西施的模样,又勤快,就要彭杨早点回人家个信,还可以学着现在年轻人的试婚。

试婚!?

彭杨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力量给他脑袋来了一次电击。七月十四那天,牌牌就说到试婚,他们提前讲好哒?他微微抬起眼皮,筛子没有回答他。

他的手却顺手卷走了,放在旁边的茶杯,茶杯掉到了地上,不是水泥地,黄泥巴磨的地,冇得么子声响,牌牌也没有声响地……

他没管地下的碎瓷,只是抬了下脖子,撅起了嘴,双手敲着木椅的边,说要看牌牌自己的意见,瞿篾匠年龄,都可以做爹了。

王婆又站了起来,说彭师傅,你们这俩父女,蛮有味,把我当宝耍哟。

王婆说看彭杨家这样的情况,瞿篾匠能看上牌牌是她的福气,他也会像彭杨一样疼牌牌的,容得下牌牌孩子似的玩性。王婆手肘弯起来,撑着椅子起了身,说人老了,不中用了,就算有什么不幸,只要牌牌留下了崽,家里的财产都是她和崽的,够用一辈子了。

王婆带着一丝苦笑走了,彭杨跨出了门槛,到了坪里说慢走,王婆颇有礼仪地回头挥手说好好想想。

没想到背后传来牌牌的声音,比她平常的声音不同,她叫了声婶子,我嫁……那“嫁”拖得格外地长,还带着湿漉漉的感觉。

接着,她又说,免得我烂在家里,发臭!讨人嫌……

王婆刚要跟牌牌和彭杨卖笑,这俩人都不见了。

她晃晃脑袋,顶着滚烫的太阳淡出了影子。

瞿篾匠答应牌牌,两个人结婚,可以不同房。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吃饭就可以了。大伙知道了都会笑。从没看过这样的婚事。当然大伙都不知道。

彭杨知道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他额头涌出两三道缝,眼珠越发往前凸出。他怎么忍心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还老的老男人呢。那只是对王婆的一句玩笑话而已。

而牌牌这次出乎意料地坚决,爽快。坚决嫁。

结婚了。像儿戏一样。

司仪宣布新婚开始。

一拜天地。

彭杨没想到牌牌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已经醉倒在酒席上。老汉的唾沫星子溅到了彭杨的脸上,他半晃脑袋。

云被兜在天空这个巨大的口袋里,有时候偏偏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口袋只有蓝色没有白色,如果云能开口说话,它一定会,说撮把子。

正值秋老虎,太阳火辣,瞿家的老猫带着小猫在桑树下睡觉,太阳烤热了毛皮,它们都不想去沾酒席的光。猪在栏里吃着酒糟,东倒西歪的,站也站不稳。它们都是醉醺醺的,跟彭杨一样。

在牌牌去瞿篾匠家住的时候,彭杨心里就一直犯嘀咕,为何女儿怎么就愿意嫁给瞿篾匠。

当天晚上,他没有睡,拿起锄头在菜园子里锄草。他每一锄下去,腰一弯,锨一翘,一股鲜草杂着烂泥的味道就哩哩啦啦地流出来了,黑色冷寂地冒出来,和不远处的山连起来,一层层地盖着,草由绿变黄的声音,也远了。他每一锄头下去,夜却仍然懒懒地爬着山,走几步回几下头。他停下来,抬起头,看见那月光照着李子树,中间漏下来的空间,就如望着米筛子那不见底的日子。

慢慢地,牌牌的手像月光落到彭杨的肩上了,他颤动了一下,搭了一下自己的肩,是湿的,李子树滴下来的露水。彭杨四下看了看,灯都灭了。他拿着锄头开始往堂屋里去。

彭杨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睡下的,他一觉醒来,日头已经穿满了整个米筛子。他睁开眼,唤了声牌牌,好像有种声音在回应他,那声音虚虚晃晃,一下子就没了,只闻到米筛子一股李子的青涩味。他的眼睛睁大,拿着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掐一下,竹篾划伤的那种细痛就从指甲传到大腿了。

他在堂屋里塌下去,又用力掐了一把大腿,像用指甲抠去李子上的一个泥巴点。这次,疼痛鲜艳欲滴,蜜蜂一样钻进了他的大腿里,他整个身子都往上弹跳起来。

他揭开锅盖,里面只有一些剩饭,菜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般,被鸡啄得不成吃相。他走出灶房,想找点事情来填补牌牌已去瞿篾匠家的空白,走到堂屋,远远地望见菜园子,昨日黄瓜还是绿旺旺地在瓜棚上爬着,今日竟浓烈地黄下去,隐隐约约能看得到往下越来越枯的迹象。房前坪里的紫苏、蒿草、马齿苋、半边莲都蒙蒙地看不清楚,他又进了堂屋去了。

突然他看到家里的筛子,心生一计。彭杨刚要起跑,一只腿突然瘸下来,他赶紧跑到村长家里,大喊不好了,要出大事了。瞿篾匠娶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村长放下手里的碗筷,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睛,他的眼睛突然冒出来,说这事你可不能乱说啊。

村长老婆从厨房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揩着,说彭师傅,牌牌是瞿篾匠亲生的,不是吧?村长趿着棉鞋站起。

村长,您老赶紧跟我过去啊,牌牌不能就这样毁了。

空气和土地都折成了许多明暗相间的褶皱,在忽明忽暗的变化中,岩石、小树像蚱蜢似的不停跳动。地上的枯枝堆在一旁,形成一道密密的阴影,月亮和深沉的黑暗有了一道屏障。

牌牌和彭杨之间不知什么时候也有了一道屏障,也许是一开始就有,也许牌牌真的应该在家里做老姑娘。

牌牌望着头发上的新娘盖,她扯下来摔在手上,底下的人像聒噪的蝉一阵骚动。牌牌看着竹椅子细碎的小孔,动身前,彭杨什么也没送,就给了她一只筛子。

彭杨说这是他的亲生爹留给她的唯一礼物,他看不到牌牌出嫁,希望自己像这个筛子一直陪着她。牌牌家里穷,吃不饱,编一个米筛子。洞眼非常小,不会漏走碎米。之所以用米筛,是因为家家有米筛。富人家的筛掉碎米不吃,实际上米筛就代表一个人家的面子。米筛的洞眼很大,基本上碎米都会漏掉。比一般人家显得大方,有钱。

筛子要用第三年的。第一年的太嫩,第二年太青,第三年始熟。还没发笋。叫处竹。夏天端午节前后,在山坡沟壑最低的土沟生出来的竹子。韧性最强,最翠。颜色金黄第一年青翠,第二年青黄,第三年金黄。然后一直保持这个颜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下午黄昏时辰砍下,吸饱了水。该蒸发的外表水蒸发了。留在竹子里的水已经渗透到了竹肉里去。

剖竹选在有月光的晚上,听那剖开的第一声,哗啦清脆的一声,破了。篾刀不用钢刀,只用竹刀。然后用手掰开,轻轻地掰开,一个节一个节地破。

编织之后,放在阴凉的地方风干,每天用手摸三次,用意念传送祝福。彭杨接了筛子之后也就接到了一个真正的口袋——装李子。

彭杨想着过去和牌牌在蓬江河边踩石头,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彭杨旁,推了推他,彭杨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牌牌说我半个小时还没出来,你就敲门。

瞿篾匠带着满身的酒气歪着身子走了过来,挥着手,把新娘推进了屋子里。

牌牌带着盖头坐在床边,一身喜气。她真希望不是瞿篾匠而是彭杨先推门进来,她想起唯一一次和彭杨躺在一张床上给他挠痒痒。

王婆走后那天晚上,牌牌拿来自己家酿的米酒,说要好好喝一回,彭杨没有说话,没多久,彭杨就软在桌子上。牌牌把他拖到床上,他的头一着枕头,脑袋就变成透明的了。窗户外的景物都在聆听月亮的诵读,一片雪亮。彭杨的鼻翼煽动。时不时从薄薄的被子传出类似鸣蝉难听的声音。她的身体侧翻过去,闭着眼睛,手放到了他的背上,给他挠痒痒,她睁开眼睛,看到彭杨的发根像一个个小洋葱,种在头皮上,她不希望爹翻身,她默许如果翻身,头发就会掉下来。一家锯木厂启动了发电机,震动的声音在村里回荡,就像心脏砰砰地搏动。

牌牌的心脏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她望了眼桌子上的苹果和红枣,她自言自语,为什么不是野草莓?李子也可以的。

彭杨家有口老井,旁边长满了野草莓。蜗牛爬行,壳上有白色和黑色的纹路。牌牌摘野草莓的时候,重手重脚的,很多汁液溢在牌牌的手上,变成了花指甲,她把颜色就印在彭杨的白衬衫上,还说好看极了。

牌牌提前把筛子挂到了新房,她说这是自己的嫁妆,她之前就对瞿篾匠提醒了,房间的墙壁是白粉刷的,亮堂。

家里是土砖,像刮过的草纸,粗糙。但是贴着牌牌十岁和彭杨的合照,牌牌坐在彭杨的腿上,头落在肩膀上。

牌牌的房门对着灶房,偶尔一只青蛙扑通到了水缸里,冰镇的小西瓜王婆拿走了一个,缸里还剩了一个,牌牌喜欢自己家里种的小西瓜,牌牌刚来的时候,彭杨不会种小西瓜,牌牌哭着闹着说要吃,他挨家挨户地问谁家种了西瓜,他想要买一个,村里的人客气,看是彭杨不是别人,就直接送给了他,说他是个老实人。

牌牌喜欢把踝骨没入井中,彭杨把小西瓜沉入井里冰镇,他指着一只红色的蜻蜓停在野草莓上,蜻蜓的翅膀之间长着肚子,就像一只玻璃做的螺旋,牌牌从草地中捡起一块枯枝,扔到蜻蜓的薄翼边,不准它伤害自己的野草莓。牌牌的小手在西瓜上弹奏起来,咚咚的响逗得彭杨也咧开了嘴笑,他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彭杨笑完,牌牌抬起了眼眸,他们的瞳孔相遇了,都在等对方说话。牌牌抓住了彭杨的肋骨,说自己一个人去瞿叔叔家看看。彭杨闭上了眼睛,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牌牌端来了西瓜,口袋也已经能够重新装上更多的李子了,牌牌给了它一个新的模样。

彭杨的嘴唇贴得紧紧的,牌牌把西瓜在他的眼前晃动。牌牌给他塞了一口西瓜,这么大热的天,他的脸颊却冷冰冰地像瓷器,他又眯了下眼睛,他的耳朵回想着王婆和瞿篾匠跟他说过的话,身体像针扎一般地发麻。牌牌把彭杨前额的头发捋到头顶,像吻小猫小狗一样吻他的额头,他身子后退了,跌落到了地上。他看到牌牌微微凸起,牌牌回过头去,她内心的愚笨从灵魂深处向她自己哄叫,她为刚才的过错自责,好像是扇了彭杨的耳光,她的身上装满对不起的口袋。她转过身,跑了出去。

彭杨想起家里没有专门洗澡的地方,牌牌每次洗澡的水从嫩滑的肌肤上坠落,掉到地上黏满灰尘,灰尘起不来,水滴也起不来。为了把这声音听得更清楚他的下巴靠着地,靠着门的缝隙。牌牌刚要从椅子上拿衣服,一件军绿色的衣服就从门下面伸了进来。

牌牌渐渐地长大了,从小到大,她都是和彭杨睡在一个房间,现在她长大了,彭杨坚决不让她睡到自己的房间,把她赶出房门。牌牌走进房间,把彭杨的衣服都拿走,装到一个袋子里,彭杨不解。

牌牌紧紧抱着衣服,佯装已经睡着,彭杨回了自己房间,她爬上了屋顶,揭开瓦片,她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洒满彭杨的床。次日,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一起来,她就喊爹,爹……

她要彭杨把钱,所有的东西,单车的钥匙,身份证都给她。她拿着他所有的东西,把彭杨再用布条捆住。

彭杨没有挣扎,牌牌刚捆完又松开,她不再捆着彭杨,彭杨的身子早已站定,他看到窗外的柚子树没入了厚厚的风里,像一个醉酒的小伙子。太阳很刺眼,彭杨见不到牌牌的身影了,他用指甲一个劲儿往口袋里戳,两只手的中指都变成了小胡萝卜,右边的口袋又漏出一个小洞,他知道,牌牌会给他缝好的,用不了多久,夏暑过了,中秋不远也够了。

不过,彭杨的口袋,牌牌没来得及缝,她去了瞿篾匠家之后,她告诉彭杨说瞿叔叔说出两万的彩礼钱,爹您就不必那么辛苦了,您养我长大不容易,我耳朵有毛病,小时候您求医问药,半夜里我发高烧,您摸着黑背我去村口看医生,露水打湿了您无数次的裤腿。您种田种菜,养我读书,落下风湿病,腰痛,我不想再看着您受苦受累了……牌牌哗啦哗啦眼泪就蹦出了出来,她低着头正好掉到了口袋里,装满了牌牌的不安。

彭杨听到这么说,他仿佛听到瞿篾匠在黑夜劈开竹子的声音……他上前挨着牌牌的花凉鞋,他把牌牌的头埋到自己的胸前,说,别哭。他一低下头,又推开,牌牌,你还是哭吧。

牌牌甩动着脑袋就像不停拧开的电风扇开关,她一阵啜泣,看着没有表情的彭杨,说,如果他不要我,你就一定要娶我。

彭杨双腿抖动,他故意扯扯裤子,打打灰尘,他真的要这么做吗?

彭杨看了看村长喝酒的架势。他起身想转去牌牌的房间,村长拉住彭杨的手,他觉得不妥。他转过身,抬起眼皮,看到了一个牛仔衣男人,他凑过去看,没想到真是那个人。

来吃酒?

哎,彭老弟,好久没看到你了。变光头了?彭杨在牌牌出嫁前,第一次去村里剪头发。村里的理发师是个女人,她用长指甲把彭杨的头发分成一绺绺的,彭杨听到咔擦咔擦的,他的脸越来越小,镜子仿佛像一张张脸渐渐远去,他闭上了眼睛。

她在彭杨的头发上剪掉了哪些要到来年春天才剪的头发。彭杨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在衣服上抓了一把头发装到了口袋里,他的头发短得像动物的一块皮。牌牌也拿了一截彭杨的头发塞到了口袋。

彭杨弓着背,抬着眼睛,说我问你咯,牌牌的生父是哪个,你晓得罢?

男人捶捶脑袋,猛然拊掌,喔,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个种水果的篾匠?

哦,难怪王婆也看上米筛,这么精巧。他仿佛了解了女儿的心思,他的心里敲锣打鼓的。彭杨的酒气已过,牌牌之前跟他说好,半个小时之后会出来。

屋里的筛子透过光睁开了千万只眼睛,照在牌牌的盖头上,她的手心冒起了热汗,她不停地擦,最后干脆把盖头取下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

瞿篾匠开了房门的锁进来了,一个影子冲进去,见到他踉跄的身子就甩了他一个耳光,牌牌的眼睛一上一下跳动了好几下。

她是你亲生女儿!我看到了那天那件衣服,那个破洞的口袋。还有筛子,也是你的。他指着筛子。

蓬江村后面,风拧弯了桑树,扯断了小枝,把断枝压向合欢树,卷到半空中,断枝挣扎着,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你搞错了,我从来没有结过婚,哪里来的女儿呢?

你还不承认!

村长急忙赶到房间,敲牌牌的门,牌牌,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牌牌说话了,爹,他已经是我的丈夫。现在还来做么子,晚了。

瞿篾匠见势,就把彭杨两三下地挤兑出去。村长傻眼了,自己不知该信谁。

瞿篾匠紧紧地锁住她的腰部,她像只小泥鳅一样扭动着身子,瞿篾匠扯住了她旗袍下身的一角。

瞿篾匠又再次搂住了牌牌,牌牌的身子又往后退,她伸出右手去开门,瞿篾匠的眼睛盯着高耸的双峰,牌牌的胸前有一个缺掉的心形口子,瞿篾匠抱得紧紧的,她那道缝隙一看便看得清楚。他的手直直地勾进了那道敞开的口子,旗袍上半部分已经划开。

田边野草的根已经熟透了,抛撒着草籽,雨一来就落下,定居,田地就像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天空从头顶跃过,土地粘着鞋子。叶子、草茎和草根殷红如血。

里面没有回音,只有哼哼的声音。彭杨突然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双手仿佛突然抓到了一块上好的青翠的竹片,他强行把它扭弯,用稻草绑住它的两端,用火烧,青竹片浸出细细的水珠,就像脊背冒出的汗珠,突出雪白的小竹丝,他十个手指头不断地编织,无法停止。

米筛像卷铁环一样的滚走。

村长老婆的妖风已经吹满了两个村子。

瞿篾匠在床上昏昏睡去,牌牌跌坐在床下,蜷缩着,穿着单薄,浑身的热气都逃走了。

瞿篾匠翻滚了几下,灰也跌到了床下。

从窗外飘来丝丝的风,带着炽热的雨的气味。筛子还在墙上挂着,千万只眼睛都已经闭上,慢悠悠地吐着呼吸。

牌牌取下墙上的米筛,自己径直滚进了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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