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话语
2016-11-26蔡翠红
文/蔡翠红
中美关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话语
文/蔡翠红
“修昔底德陷阱”原本是修昔底德所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对公元前5世纪希腊城邦雅典与斯巴达之间战争原因的描述,认为“使得战争无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壮大的力量,还有这种力量在斯巴达造成的恐惧”。修昔底德认为,一个崛起的大国与既有的统治霸主的竞争多数会以战争告终。应用到中美关系中,“修昔底德陷阱”则暗指随着中国的崛起,中美之间的军事冲突不可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在中美关系中的应用,因为哈佛大学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2012年所提“太平洋地区已出现‘修昔底德陷阱’”的论断而逐步成为一个显性化概念。然而,这一概念到底是否能够应用到如今的中美关系中,以及应用过程中存在哪些错位理解等都成为了我们应认真思考的问题。
“修昔底德陷阱”的概念扩大化倾向
中美关系的讨论在2015年似乎出现了悲观论的集体倾向,许多演讲、报告、文章和会议进一步推动了中美各界人士对中美关系之间冲突可能性的疑虑、讨论和分析,“修昔底德陷阱”概念也随之日益进入西方政界学界的文字和语汇。在国内思想界,“修昔底德陷阱”词汇也似乎有越用越多的趋势。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助推了这一概念的扩大化使用。
细察这一概念的应用,我们发现当今尤其在西方“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有如下几种扩大化倾向:
第一,将普通的国际关系竞争与冲突扩大为“修昔底德陷阱”。应该说,目前对这一概念的应用有广义和狭义两种,扩大化倾向则将广义和狭义的理解混淆使用。严格来说,“修昔底德陷阱”是用来形容国际关系中国家间的权力变更导致战争的不可避免,这是一种狭义的理解。而一种广义的扩大理解则是指国家间的权力变更导致的冲突甚至是竞争的不可避免。随着美国政界和思想界对中美关系的负面化倾向,中美关系中的常态性竞争和冲突事实上被扩大为“修昔底德陷阱”。
第二,将现实主义观点中的“安全困境”甚至是普遍存在于国际体系中权力结构的再分配所引发的国家间力量对比的变化扩大为“修昔底德陷阱”。在现实主义者看来,安全困境不仅存在于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之间,而且事实上存在于国际体系中所有的力量对比变化中。而中美关系则成为其中的最常应用对象。“修昔底德陷阱”成为现实主义学派扩大阐释所谓的国际关系“安全困境”的又一工具。
第三,将西方的“中国威胁论”话语扩大为“修昔底德陷阱”。各种版本“中国威胁论”里,“修昔底德陷阱”成了一个高频词,尤其是在近两年。2015年4月在向美国参议院军事委员会证明时,艾利森试图借“修昔底德陷阱”的提出让政府充分认识到“中国威胁论”,正体现了西方放大中国威胁以达到一定目的的话语策略。世界上诸多国家对于中国崛起的不安、怀疑和猜忌在明显上升,“修昔底德陷阱”则恰逢其时,为各种“中国威胁论”提供了扩大威胁的话语工具。
为什么“修昔底德陷阱”存在了数千年,这几年突然成为了西方国际关系中的流行概念并有被扩大使用的趋势?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国际力量对比的变化使美国感受到了压力。根据传统现实主义观点,不管中国领导人的主观意图如何,随着中国实际能力的增强,中国必然会被认为是要挑战现存美国霸权。同时,中国作为重要参与者乃至主导者的金砖国家体系、上海合作组织、亚投行等国际架构也被认为是对美国主导的传统国际体系的挑战。
其次是美国对华现实主义政策的需要。将中美关系用“修昔底德陷阱”来进行比喻似乎能够为美国的对华现实主义政策提供有力的历史和经验证据。而“修昔底德陷阱”推测的可能的中美战争可以为美国强大的全球军事存在、为惠及许多利益集团的军工企业提供理论支撑,也为美国对华现实主义政策支持者提供理论根据。
再次是美国和西方学术界的因素。一方面,在当今国际关系研究界已经是难以提出创新的大理论大思想的时代,能够找到“修昔底德陷阱”这一借古喻今的词语不亚于一个新理论的提出,也因此必然会成为众学者专家争相剖析的对象。另一方面,“修昔底德陷阱”所预示的中美冲突也能够为各大学及智库的相关研究重要性加注,从而为学术界争取更多的研究资源。
中美关系能够绕开“修昔底德陷阱”的三层原因
毫无疑问,中美关系中确实存在着大量战略互疑,而且近两年似乎有增长之势。指望中美关系能轻易摆脱“修昔底德陷阱”思维并不容易。但是,它并不适合当今的中美关系。且不论中美双方为避免“修昔底德陷阱”而实施的各种努力,中美关系能够绕开“修昔底德陷阱”还有如下三个层面的原因:
(一)全球层面:国际环境、约束机制与历史经验的变化
一是“复合相互依赖”的全球化环境。当今世界进入了一个“复合相互依赖”的时代。一荣不一定俱荣,但一损肯定俱损,全球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复合相互依赖的命运共同体,新兴大国与守成大国发生冲突和战争的风险亦显著降低。与历史相比较,当今出现了在修昔底德时代所没有的不同体制、不同国家之间经济社会的深度融合。同时,各国面临的共同挑战日益增多,国际恐怖主义、全球性生态失衡、环境污染、资源短缺、人口爆炸等任何一个非传统安全问题的治理都远远超出任何一个国家的治理能力范围。
二是国际组织和国际法等集体安全约束机制。不仅古希腊时期缺乏国际组织和国际法等共同安全机制,而且可以说二战之前的国际社会都还没有成形的集体安全机制。这种缺乏国际法约束的时代使得武力成为最有效的也是频繁使用的工具。当今,国际法和国际组织日益刚性化,这对国家间冲突有一定的约束作用。尽管国际法和国际组织对于国际体系中的大国尤其是美国的实质约束力可能被质疑,但是这些集体安全机制的存在至少增加了道义约束力以及违反的国际形象和舆论成本。
三是历史经验带来的对战争的深重恐惧。古希腊人总体上认为战争是命中注定的。而且一战前,大多数欧洲人不仅没意识到战争会造成巨大破坏,甚至认为一场大战对于社会是健康和有益的锻炼。然而,这种乐观态度在两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中灰飞烟灭。历次战争苦难的代价换来的是各国政府和人民对战争的深重恐惧和对和平的极度渴望。
(二)双边关系层面:从“结构性共同利益”“社会进化式”竞争到核威慑条件下的国家理性
一是“结构性共同利益”甚于“结构性矛盾”。中美“结构性矛盾”依然存在,中美社会制度不同,价值观也有差异,中美国家利益优先次序也不同。这也使中美的矛盾点似乎看起来很多,如南海问题、TPP(《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定》)、网络安全等等。但在另一方面,双方的依赖关系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进一步深化,中美的“结构性共同利益正在增加”,中美正在发展为“利益共同体”。历史上相互争霸的国家间从未出现过当今中美两国在经济和社会间的高度相互依存。
二是“社会进化式”的战略竞争替代传统的战略敌对关系。新时期的中美战略竞争没有表现为你死我活的安全威胁和领土扩张的传统战略敌对关系,而是一种“社会进化式”的战略竞争。“社会进化式”的中美战略竞争是指两国的竞争态势是长期性的、系统性的制度变迁的竞赛,是一场比基础、比耐力的并肩长跑,而非有限时间内决定输赢的对抗赛。
传统战略敌对关系一方面来源于崛起大国对世界秩序的挑战。作为新兴大国,中国的发展与进步并没有通过战争的方式或传统意义上的军事和领土扩张来获得,而是强调用和平的方式不断融入国际秩序的过程。中国的对外战略从根本上来说立足于国内发展目标。传统的战略敌对关系另一方面还来源于所谓的“权力转移”理论。根据研究,“主导性大国”和“崛起性大国”的力量接近到差不多同等水平,或者强弱之分不再明显的时候,权力变更可能性到达顶峰,发生争霸冲突和战争的概率大大提高。然而,一方面,尽管中美的相对实力对比有所变化,但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从军事资源和软实力资源看,美国在今后几十年中仍将超过中国。另一方面,美国在建立当前世界秩序方面施加了巨大影响力并从中大大受益,但还达不到权力转移理论所假定的那种支配地位。事实上,某些研究发现,根本就没有权力转移引发冲突这种现象,冲突不仅仅是权力增长差异的问题,而且还有很多其他的重要因素。
三是核威慑条件下的国家理性替代霍布斯逻辑。核威慑条件下的国家理性是中美不可能陷入真正的“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保障。在毁灭性武器出现之前,战争和冲突是主要的权力获取方式,所以霍布斯逻辑频繁地占据着国际政治的主导地位。在核武器时代,大国理性因为国家对彻底毁灭的恐惧以及保存人类文明的理智而出现,世界逐渐步入有序博弈,中美关系也随着中国进入核大国俱乐部而进入了相对稳定的阶段。
(三)网络时代层面:网络催化的整体思维、危机预防沟通便利与市民社会牵制
一是伴随网络时代出现的整体思维。网络时代催生的整体思维可理解为三个层面。首先是网络文化对人的整体思维的塑造。一键达全球的传播速度、穿越时间限制、地理障碍的时空跨度的互动直接引起思维方式和观念的变革,即世界是一个整体。其次是网络空间本身的互联互通所带来的对行为和物质世界的整体思维,因为网络空间将各国经济、社会、文化紧紧联系在一起。再次是共享网络空间的脆弱性所带来的整体思维。网络空间的结构特点决定了任何一个最薄弱的环节都可能成为攻击的入口。这种整体思维有助于网络时代的理性决策,也有助于大国冲突的预防。
二是网络化所赋予的透明度和危机预防沟通的便利。透明度作为信任机制建设的一部分,可以减少甚至消除国际行为体之间的误解或误判的风险。网络对透明度有两方面贡献:一是主动的透明度,即当事国对其政策及相关信息和交流的主动公开;二是被动的透明度,即网络空间的大数据和海量信息所隐含的相关信息。网络提供的交流和通讯的实时有效手段还提供了危机预防和沟通的便利。危机可以分为有敌对冲突背景的危机和偶发性危机。对于有冲突背景的危机,网络提供了相关方沟通核心利益和行动意图的便利,有助于相互权衡和谈判。对于由偶然性意外事故所触发的偶发性危机,网络交流的实时性、便捷性以及音频、视频、文字的多方式选择性赋予了危机预防沟通的极大便利。
三是网络催化的市民社会对中美关系的牵制。随着网络时代全球市民社会的形成,中美关系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国家对国家的关系,还是社会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中美外交关系不再仅仅事关政府机构和领导人,而是牵涉到广大的社会力量。中美两国政府关系出现“恶化”时会及时得到来自市民社会力量的制约、调整和纠偏。
除了上述三大层面原因,我们还需从概念提出者的思想及立场考察概念的适用性。艾利森教授提出“修昔底德陷阱”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说“中美战争的不可避免”,而是希望美国人和美国政府认识到中国力量的上升及其重要意义。而且艾利森教授本人也在对这一概念进行修正。在清华的演讲时,他就指出,中美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避开“修昔底德陷阱”。而在比较了当前的中美军事关系与1914年的情形后,艾利森教授特别以“别担心,下一场世界大战还不会到来”为题撰文。尽管作者觉得似乎大国战争可能性依然存在,但他同时认为未来10年战争不可能发生,特别是各国领导人如果能够以史为鉴,则可能性会更小。
此外,任何历史学家在书写历史的时候还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不可能穷尽事件的全部内容和所有事实。所有的历史都是简化后的版本,这也可能让我们忽略一些本来不该忽略的因素。二是任何历史学家的著作都会受当时写作时的价值观、偏好、理论以及立场等诸多影响而有所选择。修昔底德的史书不是有意误导后人或者存在偏见,它只是说明,人们对事件的认识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个时代的人都在重新书写历史,因此我们要避免庸俗的历史类比。
“修昔底德陷阱”的危害性与启示
中美关系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最大意义就是排除这一话语对“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发展的干扰和危害,因为将“修昔底德陷阱”话语与中美关系相关联有如下诸多危害性:
第一,对中美关系本身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话语容易引起双方的攻击性的政策倾向。借古喻今能够形象直观地给世人以启发性,然而,过于简单化的历史类比会误导人们对当今世界的观察和理解。如美国卡内基基金会的迈克尔·斯温所言:“糟糕的历史类比”和“错误的理论”导致中国和美国的某些当事人对对方摆出更具攻击性的立场。
第二,对地区形势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话语可能刺激周边国家的选边站,从而不利于中国的周边外交环境。“修昔底德陷阱”话语的简单化宣传,极其容易刺激亚洲一些国家效仿修昔底德当年所观察到的希腊其他国家的行为一样选边站。尽管有些国家仍在观望,但的确一些国家则选择站在美国这一边,以克服自己对“中国崛起”的恐惧。
第三,对世界局势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话语会影响世界舆论,加剧阵营分化,从而影响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发展的大背景。对历史名词不顾历史情境地简单加以解释,再当成一个标签简单地贴进国际时事和学术评论里,会很武断而且危险。一旦任由这种错误认知塑造世界舆论,成为学界、媒体、公众一种共识和习惯认识,将不仅是中美关系的发展障碍,也是和平时代世界局势发展的极大阻力。
鉴于“修昔底德陷阱”话语的危害性,我们有必要从学理上对之进行批驳。从全球层面、中美双边关系层面以及网络时代层面来看,“修昔底德陷阱”都不适用于当前的中美关系。诚然,并不是说中美关系中“修昔底德陷阱”可以避免,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或袖手旁观,其避免仍然需要我们向上述这些原因的方向努力。所幸的是,随着这一概念的显性化,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已经成为中美两国高层的共识。正如习近平访美时在西雅图演讲中所提到的,“世界上本无‘修昔底德陷阱’”,我们应坚持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正确方向。
(作者系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摘自《国际问题研究》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