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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世界政府”的世界秩序
——置于生产方式视角下的分析

2016-11-26李滨

社会观察 2016年9期
关键词:世界秩序自由主义资本主义

文/李滨

无“世界政府”的世界秩序
——置于生产方式视角下的分析

文/李滨

整个世界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这种无政府状态指涉的是没有世界政府。然而,一些西方理论如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把这种无政府状态抽象化,不赋予任何实在的历史内容。历史唯物主义对秩序的研究是以生产为基础,强调应以具体历史特征的生产方式作为秩序的社会经济基础,不能以抽象的跨时空的生产方式作为研究秩序的基础。按马克思主义方法去考察世界秩序,同样必须遵循这一原则。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世界扩展和不断发展、市场竞争导致的财富日益集中,资本不仅要在国内实现一种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秩序,也要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一种市民社会的帝国。

资本主义经历了自由竞争时期、垄断的民族国家化时期和经济全球化时期。这三个不同的时期,主导着世界秩序的资本主义大国内的社会生产关系都有不同特色,因此,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秩序都与这些具体的资本主义生产有着密切联系,形成了具有不同治理特色、不同意识形态的世界秩序。

英国治下的世界秩序

19世纪中叶英国工业革命的首先成功,体现的是一种新型的社会生产关系与政体的成功。它是以工厂生产下的“企业劳动市场”这样的生产关系为主导的。这种完全的自由市场化的生产关系还造就了自由主义国家、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自由主义秩序。

马克思描述这个时代的社会秩序是一种“……自由竞争以及与自由竞争相适应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资产阶级的经济统治和政治统治”。这种自由竞争的秩序不承认任何政治权威对生产的控制,只承认竞争的实力。这种不承认任何政治权威的社会分工在国内形成了权力制衡的政治结构,以防止政治权力对经济干预,形成了一种自由主义国内秩序。其根本的动力在于处于这种生产关系下的主导阶级——新兴工业资产阶级要求一种促进其积累的国内外政治环境。

这种国内实践被英国带到了建立世界秩序进程中。英国建立的世界秩序归纳为以下特征:自由主义国家、自我管理的市场、金本位和均势。如果说这种归纳还有不足的话,就是缺少了对非西方的殖民统治。

自由主义国家是自由市场经济不受国内外政治纷扰的政治保障。在国际上通过均势体系的制衡为自由贸易创造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国家在此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市场自我调节和管理体现为自由贸易和金本位制。19世纪50-60年代英国通过与西欧工业化国家相互签订的自由贸易协定,以及由此确定的最惠国待遇原则,形成了当时的自由贸易体制。这一体制冲破了重商时代留下的种种贸易藩篱,形成了自由开放的国际市场。金本位制下所谓的休谟“自动调节机制”充分地体现了市场的自由调节。

为了保证自由开放的国际市场不受政治的干扰,需要一个稳定的国际秩序。这是通过均势来实现的。这一做法体现了当时英国自由主义廉价政治的要求。因为均势相对于建立庞大的军事力量无疑是成本低廉的。英国利用“均势”策略,一方面防止“神圣同盟”干涉欧洲各国新兴的资产阶级对社会的改造以及南美国家的独立,破坏新的国际经济秩序得以运行的社会基础;另一方面防止欧洲大国之间的地缘政治竞争酿成长期性的重大战争,破坏国际稳定,扰乱新的国际经济秩序赖于运行的国际安全环境。

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背后是古典自由主义。亚当·斯密和李嘉图等人创立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为这一秩序提供了意识形态的合理性解释:“平等”的个人/国家按(比较)优势参与分工,通过市场交换使个人与集体的福利都得到增长、利益互补,社会资源得到了有效利用,从而达到社会的和谐,国际的和平与稳定。古典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是:市场带来个人的福利和自由、社会的和谐与安全。

这一秩序体现的历史进步性在于:一是发展了生产力,二是它用市场的非人身的强制替代了封建时代的人身依附与特权。但是,也必须承认,这一秩序并没有带来古典自由主义所宣扬的平等与和谐,因为它带来了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不平等、贫富分化、非人身强制以及西方对非西方民族间的不公正、不平等。

美国治下的世界秩序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资本主义大国之间的发展出现了新的变化,传统的大国被新兴大国赶超。尤其重要的是,伴随这种赶超的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新变化,即垄断替代了自由竞争。这时财富的集中带来了更大的政治集中,即垄断下的政治集中。在这种新的生产组织方式下,也带来了西方工业化国家生产关系的调整。通过社会保障和促进就业的政策带来了新型生产关系模式,以“企业法团主义”和“三边主义”为主要形式的生产关系形成垄断企业中的劳资关系的特点。这种阶级调和的生产关系通过给予部分工人阶级的经济福利,同时不同程度地收买和训化了部分工人阶级。所以,在资本主义生产民族垄断时代,尽管各资本主义大国政治形式有所不同,但都程度不同地变成了规训工厂化社会。在这种工厂化的社会中,自由主义国家向着干预经济的福利国家演变发展。福利国家的干预保障着再生产的协调、垄断利润的生成、工人的就业,同时把工人阶级运动包摄进国家体制。然而,这种发展的初期阶段却带来了经济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对外扩张,转嫁内部阶级与社会矛盾。

这样,旧秩序的四大支柱无法适应时代的要求,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变革破坏了旧秩序,世界大战就是最终政治结果。这种无序最后由于二战胜利后美国的独特领导作用得以结束。在美国领导协调下建立了一种“妥协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

战后美国治下的世界秩序的特点是:福利国家、国家干预与国际协调下的市场、美国领导下的多边国际协调,以及作为最后执法者的美国拥有的军事实力和它领导的军事联盟。美国把发展中国家纳入其中的方式已经不同于传统的殖民统治。它更多地借助经济援助、军事援助和跨国公司以及必要时的军事干预。在这一秩序背后的意识形态是一个所谓的“嵌入式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

罗斯福新政把美国过去的自由放任市场经济转型为一种国家干预的新市场经济,把自由主义国家变成了一种福利国家。福利国家一方面它保留了自由主义国家核心内容,另一方面用国家干预来弥补自由市场对社会带来的巨大负面作用。这样的市场褪去了原生态市场的特征,增加了社会公平和国家干预的特点。福利国家在欧洲也相当普遍,战后以充分就业为政策导向的福利国家使传统的自由放任的市场不合时宜。这必然带来国际经济体制的修正。

美国新政原则同样体现在新的国际经济体制之中。新的国际经济制度(关贸总协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一方面重新确立了市场开放的原则,打破了原来各国的经济民族主义的阻隔,约束了各国为了国内福利实施“以邻为壑”的政策。但是同时为了保障福利国家的实施,新的国际经济制度通过一定的救济措施,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借款、国家保留的对资本流动的控制、关贸总协定中各种例外保障条款等,为福利国家防范外部的市场冲击在制度上预留了一定的国内自主空间。这种体制是一种国家干预和国际协调下的市场。它既维持着一定的国际市场的开放,也兼顾着福利国家的要求。

战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的安全保障是由美国建立的军事同盟体系来实现。这一军事同盟一是遏制社会主义阵营对资本主义市场体系的“侵蚀”,武装保卫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二是把各个资本主义大国的军事力量置于美国的管理之下,使之失去通过武力再次争夺市场的可能和条件。这既是安全保障,也是一种安全与政治的协调。

面对战后到来的民族解放运动,美国一面反对旧式殖民主义,一面通过军事援助、经济援助和跨国公司,把部分新兴的民族国家纳入到新的世界资本主义分工体系之中,鼓励和支持这些新兴国家走资本主义道路,必要时通过军事干涉与颠覆来维持发展中国家的资本主义道路。

战后美国领导下的世界秩序体现的“嵌入式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不是30年代的经济民族主义,而是性质上是多边主义的;不是贸易和金本位的自由主义,而是建立在国内干预基础上的多边主义”。这种意识形态是福利国家意识形态的国际拓展。

战后世界秩序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新发展的条件下,重新协调工业大国之间政治经济关系的秩序。它是资本主义空前危机条件下的改革产物,也是资本主义面对世界性社会主义革命的产物。这一秩序已经不再强调市场的自由放任,而是一种国家干预下的由美国领导的国际多边协调。这种秩序最大的进步是一定程度兼顾了社会公平。

经济全球化下的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趋向

战后资本主义生产的民族国家化格局开始打破。以跨国生产为特点的全球性生产开始替代民族国家生产为特点的国际经济联系,真正的资本主义全球生产开始形成。它的特征就是资本在世界范围内按各国的比较优势进行生产要素的配置,形成以跨国资本为主导的跨国生产链,产品的生产全过程不在一国之内完成,而是由不同国家共同完成。这种世界性生产的组织方式改变过去生产民族国家化形成的国际分工,也改变了过去的生产方式及生产关系。

在全球化条件下,国家为吸引资本的竞争导致国家竞相放松管制,逐步放弃了过去福利国家时代对资本的节制措施。生产的全球化和去中心化使得发达国家的生产关系从过去的“企业法团主义”和“三边主义”为主的模式向着“企业劳动市场”模式转化(以灵活的用工制度为特征)。生产全球化带来的资本自由和成本竞争,使得工人阶级在福利国家获得的经济利益和权益受到了巨大削弱。经济全球化造成了工人阶级的碎片化,导致了工人力量的衰落,带来了过去资本安抚劳动,并与劳动相对妥协的生产关系进行重塑。这种新的生产关系还导致了国家形态的变化,也导致了世界秩序的嬗变。

国家从福利国家向新自由主义国家转型,国家重新向基本“守夜人”的角色回归;国际经济秩序从“妥协的自由主义”向着全球统一的自由市场转型,放松管制、自由贸易和经济自由化是新的经济秩序的趋向;整个世界的安全保障结构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形成的军事司法干预体系,它或通过军事遏制的方式防范非西方大国破坏地缘政治现状的可能,或以选择性的执法方式来惩诫和教训发展中国家的“流氓”。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成为支撑这种新秩序的意识形态。它的核心就是保障自由,宣扬国家干预对个人的危害,鼓吹自由是恢复增长和效率的基础。它把古典自由主义的核心成分作为一种普适的价值观向世界推广。这一新秩序带来的是世界性两极分化以及新生的生态环境的危机。这一切构成了经济全球化基础的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特点:新自由主义国家、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美国为首的西方军事同盟的国际警察机制、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

新自由主义秩序对应的是19世纪的自由主义,但不是19世纪自由主义秩序的简单回归。当今的世界经济现实是经济全球化带来的跨国生产网络以及资本跨国联合。这种资本的跨国联合是继历史上资本国内集中之后进一步向国际发展的结果。这是资本主义发展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阶段。这种资本与财富的全球集中必然要求建立一个统一的全球性的资本帝国。

在这种条件下,各国的社会与经济的政策、法律必须进行整合,统一于一个全球经济治理的结构之中,服从于全球的自由贸易和资本的自由流动。因此,通过促进国家的新自由主义化,国家为了吸引资本减少过去各种社会保障责任和劳工保护,并且实施对外开放,放松管制,拆除过去设立的影响自由贸易和资本自由流动的藩篱。这种状态在整个世界形成了一种国家的社会化行为,即各国都向着新自由主义化国家看齐。

国家的新自由主义化趋向反过来促进着全球自由市场的发展,促进资本自由的国际制度的发展。这一工程是借助WTO、IMF等各种国际经济组织和区域经济一体组织来完成。WTO扩展了自由贸易的领域如服务贸易的纳入,加大了自由贸易的力度如大幅降低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国际金融领域逐步摆脱国家的控制,向着统一的不受约束的全球金融市场方向发展(原来IMF赋予国家的控制资本跨国流动的权利名存实亡);WTO等组织限制了对外来投资的国家控制(如WTO的投资协定)……虽然,全球统一自由市场的进程没有完全完成,不时还出现一些波折,但冷战后整个世界经济向着这个方向演化。这种世界经济的自由化过程是跨国资本追逐积累由外向内打破国家保护和堡垒的产物。

在这种条件下,传统的帝国主义战争已经失去了经济基础,因为跨国垄断资本已经建立与主宰了相对统一的全球生产、金融市场,不需要国家为它获得排他性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因为帝国主义建立起来的排他性市场已经不符合时代要求,它只能造成全球市场的分割化,而且帝国主义战争会破坏世界市场的正常运作。因此,它需要一种全球警察力量来维护世界秩序。这个力量现在主要由冷战遗留下来的美国领导的军事同盟来担任。

在这种条件下,一种倡导自由、反对政治干预市场和资本自由流动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成为指导国家、个人的行为说教,为经济全球化提供合法性思想基础,为全球警察力量、世界性警察行动提供法律和道义基础。亚当·斯密(有时是误读的亚当·斯密)等古典自由主义者及其当代传人哈耶克等人思想受到热捧,而凯恩斯等人国家干预主义的思想受到冷落。因为世界秩序是建立在经济全球化基础上的,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也标上了全球普适性的特点。19世纪的自由主义以及带来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应对的是国内的封建专制和特权,而当代的新自由主义对付的是福利国家、民族主义等各种国家对资本自由的干预与限制。

当今的世界秩序是一种特殊世界政体的秩序,只是这种政体在政治学已有的分类中没有出现的新种类。有人认为它是一种新“帝国”、是“没有政府的治理”或“跨国政体”。它以跨国资本形成的跨国市民社会为基础,反映的是资本主义政治集中过程从国家到世界的演变——资本的世界帝国化——趋势。只是这种集中不能按“国内类比”的形式来理解。它保留着民族国家的形式,但国家对全球资本和市场维持着敬畏。

美国是新自由主义的重要源发地,新自由主义的社会基础在美国最为深厚;因为美国是新自由主义秩序的最主要的执法者和保障者,所以美国是这一世界秩序的主导者。但是,新自由主义秩序给美国也带来了转型的阵痛,如金融危机、工作岗位流失等,美国也希望对新自由主义进行“趋利避害”,如实施“再工业化”战略,但美国的社会经济与政治结构无法使其摆脱经济全球化带来的结构性制约。

(作者系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摘自《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7期;原题为《无政府下的世界秩序——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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