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那片阴霾天空
2016-11-26因可觅
文◎因可觅 图◎虹 羽
飞过那片阴霾天空
文◎因可觅 图◎虹 羽
一
元柏信是初一年级最受欢迎的数学老师。因为他擅长把枯燥的数学课讲得妙趣横生,还因为他长着一张酷似吴亦凡的脸。
对元柏信犯花痴是女生们聚在一起时的重要话题之一。这个时候我一般都不说话,专心听她们讲。这天不知道游小梅是不是意犹未尽,突然对我说:“陈苏,你怎么都不说话?你一定也很喜欢元老师,对不对?”她向我挤挤眼睛,“别否认啦!昨天计算机课上,我还看见你翻他的微博呢。”
游小梅这张嘴很不讨喜,但我并不想发作,大大方方地说:“是呀。本来进校时我是分到(3)班的,在班级公示表上看到(2)班的班主任是元柏信,才闹着要我妈帮我转到(2)班来了。”听我说完,大家纷纷露出“原来你才是死忠元宵粉”的表情。
我没有骗他们,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可是心底却有点儿发冷。
我的数学成绩很好,一来我底子不错,二来我非常用功。刚升初中时,大家都不太适应,有一次单元考,全班的数学及格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而我以95分的高分勇夺年级第一。从此元柏信对我青睐有加,我倒也不辜负他的期望,次次
考试都名列前茅。
数学期末考那天,天空下起了雨。我做了几道选择题就停下笔,耐心地等交卷。窗外,一只蜻蜓穿过雨帘跌跌撞撞地飞远了,不知它是不是也会坠落?不知从空中坠向大地,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交了大半张白卷,不出所料,元柏信把我喊去他的办公室。
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然而他只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用明亮的眼眸看着我,盯得我不自在起来。只听他说:“说吧,怎么回事。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我当然是故意的。我毁了这次考试,就是想惹他发怒, 得到一次和他平等交谈的机会。可是此刻,千言万语哽在我的心头说不出来。
过了好久,我问:“元老师,你喜欢天空吗?”
他一愣:“你说什么?”
“你说过你深爱着天空。”我笑了笑,“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
这是元柏信在自己的小说里写过的句子。虽然他不是语文老师,但小说写得不错,那篇短篇还得过奖。我在研究他的信息时,翻到了他的博客,看到了那篇全文,非常感人的故事,看得我泪如雨下。
但深爱天空的不止他一个人,有些人像流星一样消逝了,再也不会回来。
回到家,天已经漆黑了。我想起妈妈早上说过今晚和彭叔叔约会,日历上月末那天被画了个欢天喜地的红圈,那是个重要的日子——妈妈和彭叔叔的婚期。
二
我的爸爸在我六岁那年去世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年他答应我要回来陪我过生日。他是空军飞行大队的教官,很久才能回一次家。那几天我掰着手指头盼他回来,最后却盼来了他执行任务失事的噩耗。他驾驶的直升机在秦沙山一带突然失控,机毁人亡。
有人给我们家送来鲜红的锦旗和金闪闪的徽章,告诉我,我的爸爸陈定波是烈士。六岁的我不太明白烈士是什么意思,我只记得,妈妈近乎崩溃,直到她想起我,才振作起来。
我和妈妈相互依靠着过了很多年。后来,妈妈认识了彭叔叔。在饭桌上,我看着妈妈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默默地叹一口气。那时,爸爸已经离开七年了。七年来,妈妈是怎么过的,我明白,所以我从内心深处为她高兴。
那年我们买了一处新房子。搬家时,妈妈珍而重之地从尘封已久的阁楼里挖出一个小箱子,对我说:“苏苏,我想去你爸爸坟上烧了它。”
那是妈妈封存多年的爸爸的遗物,这次她是下决心忘记爸爸了。
后来的几天晚上,我总是半夜偷偷起床,拿着小小的手电筒,去翻看那个箱子。里面有一些勋章和信件,看得我满心酸楚。里面还有两本爸爸的日记,其中一本还没写完,时间截止在他出事的前一天。
我争分夺秒地把日记读完,它们是爸爸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痕迹。妈妈有权追求她的新生,让这些痕迹化为灰烬,是活着的人最好的选择。我不能去阻止她,只能在那天飞舞的灰烟里痛哭。
爸爸在日记里数次表达了他对蓝天的热爱。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蓝天,直至献出生命。
所以看到元柏信在小说里那么说——我爱天空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我就觉得很可笑,而且虚伪。
那天在办公室,我没有和元柏信说太多,但从此,他投向我的目光带上一丝惊疑。可能是课堂上的飞速一瞥,可能是大家都埋头做题时若有所思的凝视。这让我有点儿暗暗的快感。
元柏信不是师范院校毕业的,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本科后参军的他,入伍就拿到了少尉军衔。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平步青云。但是两年役满,他就申请了退伍,做了一名普通的数学老师。
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元柏信也未能幸免。
三
妈妈的婚期很快就到了,我看着她换上雪白的婚纱,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抹平自己眼角的细纹,露出少女一样春意盎然的笑容,我的心都快要化了,化成湿答答的液体,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后来我躲在婚宴的一个角落埋头大吃。从今天起,妈妈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而我的爸爸被取代了,忘记了,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婚礼结束,酒席散场,客人们陆续离开了。妈妈换了一件大红的旗袍,站在彭叔叔身边神采飞扬。不知道是不是见我没精打采,彭叔叔关切地问我:“苏苏,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我不累。”我赶紧礼貌地说,“谢谢彭叔叔!”
“你可不能再叫他彭叔叔啦。”旁边的吴阿姨说,满心欢喜地朝我挤了挤眼睛,“你说,该叫他什么?”
我张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吴阿姨是妈妈最好的闺蜜,她是真心为妈妈高兴的。我也是真心为妈妈高兴呀,可是那一声“爸爸”卡在喉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抬起眼睛,妈妈也充满期待地望着我,我不能打破她眼底的那汪春水。我看见残席上有一杯红酒,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过来,举起酒杯对他们说:“祝你们幸福快乐。”然后一饮而尽,转身跑了出去。
情绪和酒精在胸间翻滚,我跑得跌跌撞撞。妈妈没有追出来,想必大家都很尴尬。我走出酒店大堂,终于蹲在灯箱下面吐了。
我从来没喝过酒,乍然喝了那么一大杯,我也知道自己是作死,但是没办法。我没办法喊另一个人“爸爸”。我的爸爸一直是那个穿白色军装和煦笑着的男人,虽然他已经远去,可能不再有人记得他,但我永远不会忘记。
“陈苏,你怎么了?”忽然有人搭上我的肩,声音里满是焦急。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元柏信。
大概他也是来这个酒店赴宴的。看着他,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世界上有一个人像我一样,不会忘记陈定波,把他的名字刻进骨髓里。这个人就是元柏信。此刻,我觉得他是我唯一的同盟。
他塞了一片柠檬片在我嘴里,很快我就感觉好多了。我低声说:“元柏信,我恨你。如果没有你,我爸爸也许就不会死。”我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他,“我爸爸叫陈定波。”
四
元柏信在他的小说里讲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某空军飞行学校里,有一位很好的教官,和学员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某次试飞,天气突变,加上一名学员的错误操作,他们驾驶的卡52直升机陷入危险。最后时刻,教官把唯一一次弹射跳伞的机会让给了那名学员。学员安然逃生,教官却永远地离开了大家。
这不是编造的故事。那名大难不死的学员就是元柏信,把生的机会让给他人的教官就是我爸爸。
本来我不会知道这些,军部的事故报告是不会开放给家属的。但我看了爸爸的日记,他在最后一天的日记上详细写了第二天的训练计划。练习飞行的学员,就是元柏信,爸爸作为指导教官一同试飞。
在班级公示表上看到元柏信的名字时,我惊得差点儿跌了一跤。我上网查了他的履历,认定他就是爸爸最后日记里提到的那名学员。
当时,我辗转反侧了好几晚,下决心转到了(3)班。我认定,他是除我以外,唯一一个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陈定波的人。看见他,我会觉得自己不那么寂寞。
一开始,我在心里恨他,一心想找他麻烦。但慢慢地,恨意变成了同病相怜。他是爸爸舍弃性命也要救回来的人,对我来说,他就像一个鲜活的纪念。只有看见他,我才感觉爸爸一直在。
妈妈的婚礼后,我和元柏信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每当我心情不好时,就会挑一道数学题,打个电话给元柏信问他怎么做,在他絮絮讲题的时候,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的烦躁和孤独要如何排解。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元柏信给我打了电话。
他说:“新年快乐。想要什么礼物?”
我愣了愣,没留神把真话说了出来:“我想去秦沙山看看。”
那是爸爸殉职的地方,我一直想去那里走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我答应你。”
五
放寒假的前一天,元柏信真的给了我一张去往秦沙县的火车票。我和妈妈说,学校有假期实践活动,便脱身出来。
我以为,元柏信会带着我去秦沙山山脚下走一圈——这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没想到他带我去了飞行基地,带着我上了停机坪,最终停在一架直升机前。他打开舱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目瞪口呆:“这是……”
元柏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神采飞扬:“租的直升机,我有驾驶证。怕不怕?”
他把证件拿给我看,我不甘示弱地吸了口气,就爬了上去。
直升机徐徐上升,窗外碧空万里,浮云点点,向下看,景物越来越小。我的心头突然有了一种海阔天空的畅快。
元柏信告诉我,爸爸最后一次驾驶的就是这个型号的直升机。我看着他,想起爸爸也曾经坐在这个位子看着他,心里酸酸的。
尽管我知道,世界上的东西不是每一样都有偿还,可我还是陷在对爸爸的回忆中脱不出身。尤其是妈妈再婚后,好像只有靠近元柏信的时候,才能感觉有个同伴陪我一起怀念。
“看,这就是我们训练时最常用的路径。”元柏信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指给我看,“是陈教官……你爸爸开发的路线,他最喜欢这一大片稻田。”
听到这里,我隐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过了没多久,忽然起了风,聚起了云。不知不觉,天空上阴云密布。“陈苏,”元柏信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苍凉,“这一程走完,你我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好不好?”
由不得我回答,一声惊雷响起,整片天空似乎都震动了。元柏信抿着嘴说:“见鬼,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雷雨?我们得尽快降落。”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们已经飞进了山区。放眼望去,全是崎岖的山麓,不可能着陆。
雨水泼下来,夹杂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直升机在风雨中摇晃,晃得我想吐。我觉得事情不太妙。因为元柏信的表情很严肃,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拉杆,像在和谁进行一场搏斗。
突然,直升机直直向下坠落。元柏信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抱紧座椅,不要移动!”飞机似乎翻滚起来,我不管五脏六腑被甩出来的痛苦,趴在座椅上,死死固定住自己,就是不松手。
爸爸,你是不是也经历过同样的情景?秦沙山,元柏信,简直像一场轮回的宿命。
奇迹般地,机身稳住了。但我感觉到,我们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下落,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我突然想起元柏信的小说里的情节,沙哑着嗓子喊:“伞包呢?我们可以跳伞——”
“做梦!”元柏信吼道,“直升机哪儿来的跳伞机会?”
这句话像天外巨石砸中了我。我一下子蒙了,又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然而,没等我细想,元柏信大喊:“下面有个空地!准备迫降!”
我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知道机身向着地面俯冲,抬头,再次俯冲……最后一切安静下来。
我们深深地陷入秦沙山枯黄的落叶中,安全着陆。
六
我跌出机舱,趴在一边呕吐起来。元柏信走过来,扒开我的眼皮看了看:“还好你没事。”
但此刻,我满脑子想的是另一个问题:“我……我爸爸,陈定波,并没有把跳伞的机会让给你。”
我用的是肯定语气,这个型号的直升机根本没有弹射跳伞系统。
“是。”
“那你的小说里为什么那么写——”我几乎是嘶喊出来。
“本来前一天的安排确实是我跟陈教官去试飞的,可是那天我吃坏了肚子,所以第二天试飞换了一个学员。结果出了事,他们都没有回来。”
小说里的故事亦真亦假,并不是有真实的开头就会有真实的结尾。我竟然忽视了这点。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常常在想,哪怕他们回来一个人也好。如果那天上飞机的是我……可是‘如果’只能发生在小说里,于是我写了那个故事。故事里的直升机是卡52,它是唯一有弹射跳伞系统的直升机,但中国没有几架。”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早就知道我误解了你,为什么不解释?”
元柏信把他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我的眼睛。眼前的世界被隔绝了,而他的声音像是一场梦:“因为你一心一意怀念着陈教官,你把他当成一个英雄,对不对?他确实是英雄,只是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不想打破他在你心中的形象。而且……”他顿了顿,“一个人不能忘记另一个人,最本质的原因是在她心中没有找到他的替代品。你的心里有一块是空的,如果可以,我想填补一些空白,哪怕是一点点。”
我的泪水顺着元柏信的指缝流淌下来。我想起那些耳旁絮絮响着他的声音的夜晚,他救了我,像拯救一个溺水的人。如果没有我误以为真的那些往事,他无法抓住我的手。
雾霾终会散尽,我们终将直面真实,就像此刻云开雾散的秦沙山。穿越了阴霾天空,穿越了生死之后,风雨渐渐停歇,深冬的枯叶上竟长出了一道彩虹。
小编圈重点
风雨过后总会有美丽的晴空,待心头的阴霾散去,我们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对一个人最好的怀念,就是带着他的希望更好地生活下去。不要让痛苦蒙住眼睛,愿我们的心时刻被温暖和爱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