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蛋传奇

杨世运



恐龙蛋传奇

杨世运

1

山原县各机关的干部，认真学习贯彻党中央有关反腐倡廉的规定，查找问题，雷厉风行整改，获得了全县老百姓的肯定和点赞。

最近，机关的同志们不约而同，把整改的目标瞄准了一样东西：：恐龙蛋。大家觉得，寄身在恐龙蛋身上的腐败现象是本县的一大“传奇”。当然不是光彩的传奇，而是一块黑疤，应该把这块疤彻底揭开，清一清老账，给全县几十万父老乡亲一个明白的交代。

恐龙蛋和山原县的反腐倡廉有什么关联？说来话长，得先从一座名叫白石村的小村庄说起。

白石村属山原县的青木乡，地处三省交界地，是出了名的穷山窝。村子坐落在一面名叫白石岩的山坡下，故名白石村。白石岩上土壤薄，种树树不长，种粮粮不收，滿山到处都是一窝窝灰不溜秋、圆不溜秋的石头，什么价值也没有，唯一的用途是用来砌围墙、垒猪圈。

从1991年开始，白石村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第一个光顾白石村的人，是位四十来岁的外省汉子，披着齐肩长发，举手投足一副艺术家的派头。他驾着一辆吉普车到处旅游，经过白石村时突然止了步，目光被白石岩上滿坡的圆石头给吸引了，在坡上爬上爬下转悠了半天。下山后，他手里举着十块钱，向一户农家买水喝。农家主人说，你出门在外多不易，喝口水，谁还能要你的钱，快进屋坐吧！主人又是沏茶又是递烟招待这位汉子。汉子分手时，说，谢谢你啊老乡，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主人答，要哪样东西，你尽管说，只要是我家有的。汉子指着猪圈说，把你家垒猪圈的圆石头给我两颗，行不行？主人笑了，问道，这东西一分钱也不值，你要它干啥？汉子答，我停车时用来垫轮胎，免得滑车。主人点头说，你随便拿，只要你抱得动，想抱走几个就抱几个。

没过几天，这个外省汉子又来了，他肩扛一把十字镐，直奔白石岩，挖走了两颗圆石头。

又过了几日，汉子第三次来，开了一辆小货车，帶来兩个帮手，又从白石岩上挖走了几颗圆石头。

这事引起了白石村村委会主任罗疤子的思考。罗疤子提醒村民们，说，这个外省人来头不对，他说他要圆石头垫轮胎，我分析这是瞎话。哪儿的石头不能垫轮胎，为啥偏偏开着车跑这么远？老少爷们和婆娘娃子们都听好了，这个人肯定还会再来，再来时，全村人必须听我指挥，非得叫他吐实话，说出个子丑寅卯。

果不出所料，几天之后那家伙又来了，小货车改成了大货车，随从由两人增至四人。

罗疤子率领全村老老小小一大帮，把披肩长发男人团团围住。

长发男又是散烟又是点头哈腰，主动道歉，说，对不起，我们连来了几次，忘了给村领导打声招呼。我们来这里挖石头，实话实说，不光是为了垫汽车轮胎。第一次来，要了兩颗石头，那确确实实是为了垫轮胎防滑，以后的不是。我老家也在乡下，老家办了一家乡镇企业，是一家水泥厂，规模不大，小水泥厂，小本经营。水泥厂的技术员，见我带回了两颗白色的圆石头，他是水泥专家，他说，这种白石头也不是一点儿用途也沒有，这是一种劣质的石灰石，但是它对水泥生产有作用，是一种添加剂，有了这种添加剂，可以增加水泥产量，还可以提高质量。我这次来，正说要和你们联系，现在遇上村长了，正好，订个销售协议吧，现买现卖，说个价，现钱当面交易。

罗疤子边听，边在心里敲小鼓。听完长发男的长篇大论，罗疤子面无表情，问道，先生贵姓？

长发男忙回答，免贵，姓吴，口天呈，名叫吴广星。

吴先生出什么价，比个手势我看看。

吴广星似乎早就想好了，立即伸出两根指头。

罗疤子心想，两元钱一块石头呀，出价不高，但也不低，总比荒在山上強百倍。但是我不能忙着点头答应，沉住气，拿话先套套他的口气。于是，罗疤子鼻子哼两声，大着胆子往上提价，说道，才出二十元啊，前天也来过一位外地人，也是开着大货车，开价比你高一大截，我们也没答应卖。

吴广星急忙声明，说，村长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二十元，而是二百元！

二百元？罗疤子心里一激灵，想不到，这种劣质石灰石竟这么值钱！但是他仍然需要沉住气稳住架子，表示不满意。经过两次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一致，三百元一颗石头，今日初次成交，先买十颗，因为吴广星身上只带了三千元现金。

十颗石头不用在山上挖，就从罗疤子五叔的猪圈墙里取下。罗疤子的五叔，就是第一次接待吴广星的村民。他是个厚道人，服从侄儿的指挥。侄儿说，这圆石头是全村村民的共有财产，这第一笔卖石头的收入，五叔你不能独得，全村五十八户人家，平分。今后也照此办理。

全村村民按手印，同意罗疤子的决定。谁也没想到，穷得丁当响的白石村背靠的石头山竟突然变成了一匹宝山，脱贫致富大有希望了。

吴广星再一次开车来买石头，罗疤子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豉，不停地摆手，说，不卖了不卖了，一颗才给三百元，吃大亏了！

吴广星忙加价，加到六百元一颗石头。又是买走了十颗。

没几天这吴广星再来，一见罗疤子的面就采取主动，说，罗村长不必先开金口，我想好了，再加价，一千元一颗石头。不过我们得订个君子协议，你们只卖给我一家！

一千元就一千元吧，罗疤子没再要求加价。

送走吴广星之后，罗疤子心神不安，若有所失。

罗疤子正名罗楚风，三十来岁，一表人才。他身材挺拔像一棵笔直的梧桐树，五官端正酷似戏台上的武小生。小时候他顽皮贪耍，上树掏鸟蛋摔下地，膝盖上留下伤疤，拣了个罗疤子的外号。他虽然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凭，但是爱读书，脑瓜子聪明。他当过兵，复员后在外打工，到过武汉、杭州、上海等地。前年他从上海回白石村过春节，乡党委书记登门访问，和罗疤子谈心，说，你们村上的年轻人都走空了，民主选举，选出的村干部都七老八十，咋能带领群众脱贫致富？你是复员军人，又是共产党员，为人民作贡献理所应当，别出远门了，留下来竞选村干部吧！

罗疤子被高票选为白石村村委会主任。他当然想让白石村富起来，现在机会从天而降，一文不名的白石头价格飞涨，他心里高兴了一阵子，接着反而觉得不踏实了。白石头到底是什么物件，那个姓吴的外省人为什么不惜一次又一次加价？

罗疤子进城，拜访县文联著名诗人韩江。韩诗人下乡收集民谣，曾在罗疤子家住过几天，二人结下了友谊。韩诗人听罗疤子讲述了外省人几番到白石村买石头的经过，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那白石头里肯定大有文章！

韩诗人立即领着罗疤子去见县博物馆唐馆长。

唐馆长在大学时读的是考古专业。他原来在省博物馆工作，只因夫妻二人长期分居，老婆在山原县一家小企业当工人，想调进省城却总也调不进去，所以，他痛下决心，于今年年初调回家乡，仍然干老本行。

唐馆长隨罗疤子到白石岩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惊得目瞪口呆，不停地发出“天啊天啊”的长叹声。天啊，这一窝窝白石头，极有可能是恐龙蛋化石呀！天啊，这这，这可是无价之宝呀！

唐馆长向罗疤子普及有关恐龙和恐龙蛋的知识。他说，恐龙最早出现在两亿三千万年前的三叠纪，它们是大型动物，因此对生存条件要求十分苛刻，必须是资源丰富，气候溫暖，草木茂盛。在这里发现如此多的恐龙蛋化石，这说明什么？说明咱山原县在三叠纪的远古时代是一片风水宝地。又说，恐龙消亡于六千五百万年的白垩纪晚期，今天我们在这里发现这么多又这么集中的恐龙蛋化石，这又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山原县六千五百万年之前发生过一次山崩地裂的地质变化，突然之间把一片恐龙乐园给毀掉了，恐龙蛋被掩埋，天长日久成了化石，又经过若干年地质变化，这些化石才最终显露出地面。看，看看吧，这些恐龙蛋保留得如此完整，这是宝贝疙瘩，是世界级的无价之宝啊！千万千万不可再卖，给多高的高价也不能卖！

谢谢唐馆长指点，我们坚决不卖了！罗疤长当即表态。

唐馆长兴奋不已，打电话到市里到省里到北京，请专家们速来山原县考察。专家们迅速赶来，一个个也都欢呼雀跃，认定白石岩是一座难得的恐龙蛋宝山。

山原县一下子出名了，各級的新闻单位，报纸电台电视，纷纷报导白石岩发现恐龙蛋化石的特大新闻。从此后，那个自称吴广星的外省人再没来白石村露面了，他一定也看到或听到了新闻报道，情知如果再来等于是自我暴露，绝没好果子吃。

2

山原县举全县各方之力，对白石山实施了严密的保护措施。山下围起了铁丝网，山上建起了瞭望塔，又组建了“白石岩联防办公室”，县里的公职人员和白石村的村民紧密配合，值班巡逻，保证白石岩不丢失一草一木和一颗石头。

白石村的村民们忠厚之风代代传，他们响应上级号召，各家各户都把砌围墙和垒猪圈、牛圈、羊圈的恐龙蛋化石拆下来，完完整整交公。县财政专门拿出一笔钱给村民们奖励型的补偿，钱不多，但村民们都对政府表示感谢。

从白石村拉回县城的恐龙蛋，交县博物馆保管。唐馆长当仁不让地挂帅负责这一工作。每一颗恐龙蛋都编号登记造册，好比是一人一张身份证，存放在层层加锁的特用库房内。

但是，铁锁铜锁钢锁再牢固，也锁不住不正之风和腐败之风蔓延，竟然有人把行贿的目光盯上了有六千五百万年高龄的恐龙蛋身上了。第一个下手的是文化局副局长贾光明。

贾副局长拥有中级职称，因为他曾在县图书馆工作过。现在，他要争取评上副研究员馆员，这是高级职称。贾副局长拿的是公务员工资，既使评上高级职称，和工资也不挂钩。但是他需要的是高级职称这一荣誉，印名片时，多一行闪光的文字。高级职称的评定权不在县里也不在市里，而是在省政府的机关。贾副局长参加了考试，成绩不錯，也填了表寄往了省文化厅。按他的情况推断，评上副高职称应当是没问题的，他自己也觉得至少有七八分把握。但终归是放心不下，于是他想到了送礼。从前，他到市里省里办事是从不送礼的，其原因，也并非他多么清正廉洁，而是山原县太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可送。连土特产也拿不出手。山原县有三宝：：红薯、苞谷、龙须草，你能拎几个红薯或者一把编草鞋的乱草登门送礼？现在可好了，天上降下恐龙蛋，还有什么礼物比这份厚礼更宝贝更霸道？

贾副局长分管博物馆工作，是唐馆长的顶头上司。他向老唐要一颗恐龙蛋，指示说，挑一个个头不大的，造型美观的，我把它放在我家里，上级有人来，供他们观赏。

唐馆长没想到，贾副局长是带着这颗恐龙蛋到省城送礼去了。

贾副局长把这颗恐龙蛋送给了省文化厅的茅副厅长。茅副厅长是当时的高职评审委员会主任。送出礼物后，贾副局长当即就后悔了，因为他进了茅副厅长家客厅，坐下，喝过一遍茶之后，茅副厅长就主动吿诉他说，你评副高的条件完全符合，昨天评委会已一致正式通过。贾副局长心里一沉，早知如此，何苦专程来送礼呢？但是一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怀着一片虔诚之心将恐龙蛋交给女主人了，难道还能厚着脸皮要回来？

回到山原县，贾副局长面见唐馆长，把自己拿恐龙蛋送礼的经过如实相吿，希望唐馆长千万千万要替他保密。又说，拿恐龙蛋送礼，这种事自我这里开头也到我这里结束，今后无论谁想在恐龙蛋上打主意，都坚决把住铁门！

但是，铁门很快就被砸开。自从发现了恐龙蛋，山原县出了名，山原县的干部们腰板似乎都变硬了。有句话说得好，叫“奇货可居”。山原县现在终于也有奇货了，那就是恐龙蛋。不利用恐龙蛋打通条条阳关大道，岂不是端着金饭碗饿肚皮？

除贾副局长之外，第一个走进博物馆向唐馆长要恐龙蛋的人，是分管经济的杨副县长。杨副县长说，唐老师啊，我来求你，实属迫不得已啊。你也知道，咱们山原县条件太差，戴着三顶帽子……贫困山区，水库库区，革命老区。三顶帽子唯有革命老区这一顶有光采。借着老区这顶帽子的光环，前几年我们跑京城，求国家烟草专卖局给予政策扶持，同意我们建了山原县卷烟厂，为县财政增加了收入。这其间，有位在京城的老首长帮了我们天大的忙。老首长姓王，当年在我们山原县打过游击。是王老一次次带我们找烟草局，我们最终才办起了烟厂。但是我们从未给王老送过任何礼物表达谢意，他也不要，我们也没什么像样的礼品可送。现在我们又遇上难坎了，上级要求关闭小烟厂，我们县怎么舍得关？我们还得到北京求王老帮忙说情，争取保住烟厂，实在保不住，希望缓两年再关。这次我进京，想给王老送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那就是恐龙蛋化石。这事我向书记和县长都汇报过了，他们都同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负责保管恐龙蛋的唐馆长哪能不打开库房铁门。公事公办，他作了恐龙蛋出库的登记，注明了领货人，并让杨副县长签了字。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话说得太现实也太残酷了。杨副县长进京办大事需要从唐馆长这儿领走一颗恐龙蛋，那么其他领导呢？仅过了几天，易副县长找上门了，他要进一趟省城，也是为全县人民办事，也是县委书记和县长都点头了，同意从博物馆取一颗恐龙蛋。

接着，甲副书记来要，乙主任来要，丙丁常委来要，一双双手都伸向了恐龙蛋仓库。

再接着，像水库塌坝了一般，洪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不光是县级局级干部们把出去办事送恐龙蛋当作“必须的”，就连一般干部和平头百姓也都千方百计想弄一颗恐龙蛋。仅举两个例子，十字街“三合汤牛肉面店”的胡老板，把一颗恐龙蛋装在密码皮箱里提到省城四处活动，终于把高考落榜的女儿送进了重点大学；拉板板车的个体运输户柯槐花，用一颗恐龙蛋，换了一辆崭新的高档中巴客车。

县文联的著名诗人韩江更牛，一个人就得手两颗蛋。他对朋友们解释说，你们都以为我是借助于社会名流的身份把这两颗宝贝弄到手的，非也！我这是劳有所得，因为发现恐龙蛋，将它点石成金，我韩某人是立了功劳的。两颗恐龙蛋是对我的奖赏，我一分钱也没花，同样也没拿它赚一分钱。两颗蛋蛋，一颗背到省城送给文友了。另一颗，我花了五千多元制作了支架和透明保护罩，摆放在我的书柜上，满屋生辉。

你也要，我也拿，这得多少颗恐龙蛋啊，唐局长这里难道能敞开库门，有求必应？当然不可能。有资格从唐局长这儿领走恐龙蛋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那么，胡老板和柯槐花的恐龙蛋又从何而来呢？常言说得好，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条条道路通罗马。山原县既然是出了名的恐龙蛋之乡，弄来一两颗恐龙蛋总是有办法的。有人偷偷跑到白石村去购买，有人到白石村周围的村庄去寻找。因为有确凿消息传进了县城，说白石村那边的好几个村庄也都发现了恐龙蛋。这些村子的管理没有白石村那么严，乡亲们熟悉地形，寻找恐龙蛋有经验，找到之后便深更半夜挖回家隐藏，等着有人来买。

3

过去的事，不多费笔墨详细叙述了，重点说说现在。

现在，各个机关落实整改措施，不可能不想到恐龙蛋这个大漏洞。老天爷啊，拿六千多万年高寿的宝贝到处送礼，这事也太典型太夺人眼球了，咱们不赶紧自己整改，还能等上级派巡视组？

众人议论纷纷，唐葫芦成了焦点人物。

唐葫芦是博物馆唐馆长的外号。他本名唐文和，只因他口拙，不善表达，肚子里有货倒不出来，所以得了“葫芦”这个外号。多年来，人们对他的评价一直是不错的，说他有学问，说他人厚道，说他与人为善肯帮助人，又说他两袖清风不贪不占，当了一辈子干部，老婆还是个小工厂的临时工。现在，回想起恐龙蛋曾从他手中大量流失的严重情況，各机关的干部们，不能不对他的人品重新思考重新评价了。为什么他给那么多的人大开方便之门？是他严重失职还是从中渔利了？

还有一个情况，更使人们对唐葫芦产生怀疑，那就是他和白石村村委会主任罗疤子之间的不正常的关系。县里釆取了保护恐龙蛋的措施，白石岩被封了山。但是，不久之后人们便发现，白石村的村民们仍然在偷偷摸摸卖恐龙蛋。这些宝贝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是说散落于全村各家各户的石蛋蛋都收集交公，送进博物馆仓库里了吗？当时，县里发现白石村偷卖恐龙蛋这一情况后，领导并没有放任不管，而是及时给唐葫芦下达了指示，命令他到白石村去调查，纠正错误，堵住漏洞。他倒是去过白石村了，并且不止去过一回两回，是常来常往。但调查的结果如何？人们从他嘴里掏不出半个字来。问来问去他只哼哼哈哈，说什么这事他只向县委书记一个人汇报，分明是在搪塞。谎言蒙不住众人眼，人们眼见的事实是，白石村暴富了，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洋楼买了小轿车，钱从哪儿来的？这还用猜吗？

不分析不知道，越分析疑点越多。当人们发现白石村周围的村子也有人在卖恐龙蛋之后，县领导也是授权给唐葫芦，让他下去调查。他查来查去，面对同志们的询问，同样也是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唐葫芦，唐葫芦，你葫芦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药？

虽然现在唐葫芦已经退休了，但是他留下的疑团不能不解开。老虎要打，苍蝇也得拍。小官巨贪现象对社会的侵蚀同样严重，谁敢保证唐葫芦不是一只善于伪装的毒苍蝇？

4

县里专为查清恐龙蛋流失问题而成立了工作组。

工作组的同志们都十分尽职尽责，废寝忘食，一丝不苟，不徇人情，牵涉到谁就查谁，无论职位高低。越是职位高的，越是要查个明白。第一轮被查的人，是已经退休的原来的一二把手，县委老书记和县政府老县长。另外的有关领导，例如杨副县长，文化局贾副局长，都在被查之列，都应当把事情说清楚。

灯不拨不明，窗户纸不捅不破，问题摊在阳光下，方能确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终于查了个水落石出，上级机关市纪委决定，为恐龙蛋的疑案问题，在山原县专门召开一个情况通报会。到会的人员，除现在在职的有关领导之外，还有所有与恐龙蛋疑案有牵连的人，包括老县委书记、老县长、杨副县长、贾副局长等等，当然也少不了最关键的人物唐葫芦。

人们都十分关注这次情况通报会，各机关接到通知的与会人员早早都进入县政府会议室。县文联的诗人韩江也接到了通知书，他心里明白，他被叫来开会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是来“打酱油”的，而是来准备上警车进班房的。后悔已晚了，并且毫无意义，因此他努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进入会场。认识他的人很多，一走进会场，便接连不断有人给他打招呼，问道，韩诗人，你这一身行头怎么像个旅行家，背这么大个双肩包，唱的哪一出？他回答说，唱的是《苏三起解》啊，怎么样，我这个男苏三，今天的扮相还可以吧？放心，等会儿传唤我登台交待时，我态度一定诚恳，争取少关几年。

韩江拣了个不被人注意的座位入座。坐下后便掏出纸笔写诗。诗是他的命，连诗友们也都说他是个诗疯子，哪怕是家里失了火，也得等到把手头的诗写完再去扑火。话虽这么说，也不过是夸张。此时，韩江想用走进诗歌的办法转移注意力，又哪能真转移。想想自己，一个人便弄了两个恐龙蛋，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就那么头脑发热，中了那门子邪，也不知今天会落个什么严重处罚！会议已开始了，县委老书记正规规矩矩站在台子上作检讨。韩江听不进去。他本来就不喜欢听老书记讲话，老书记上大学时读的是哲学系，学业病，开口离不开哲学，枯燥乏味。

今天同样不例外。老书记正对着检讨稿引经据典，把古代哲学家李耳给抬出来了。他说，老子在《道德经》上说过，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许多研究者都着重从相对论的观点分析这两句话，我对老子的话另有理解。这些理解不是凭空而来，而是社会实践给了我新的启发新的答案。我对这两句话的解读是，一个民族，只有人人都崇尚美德时，丑恶的东西才显出丑陋面目，大家就会自觉远离丑陋，无须监督。因此我认为，反腐倡廉，意义非常深远。我县出现的恐龙蛋的腐败问题，我身为班长，有不可推卸的首要责任。虽然我自己没有拿过恐龙蛋，但是不能说明我思想没问题，我亲自给唐文和同志打过五次招呼，让他从博物馆拿出过五颗恐龙蛋，并且交代要选体型完整的优质蛋，因为被赠送的人都是重要的人。我也明知这是不正之风，为什么还要打招呼，这不是在强迫唐文和同志犯错误吗？是的。但是当时我为自己找借口，我安慰自己说，社会风气就这样，你一个人想脱俗不可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自己其实也成了一个不正之风的推波助澜者，如此下去，我们伟大文明的中华民族会走向哪里？试想，如果有一天，人人都变成了需要开刀的病人，而每个病人都觉得开刀必须给医生送红包，医生越是说不收红包，病人越是要送，情况会多么可怕？

心绪烦躁的韩诗人，今天更觉得老书记讲话不着边际。

老书记终于唠叨完了，前文化局贾副局长登台作检讨。他首先把刚才老书记的讲话重复了一番，说，老书记讲古代哲学，又举现实例子，我深受触动，更认识到纠正不正之风的深远意义。接着他检讨说，是我首先向老唐同志要恐龙蛋用来送礼行贿，在全县带了个极不光彩的头。虽然我已退休了，但是仍应深刻检讨，真心诚意接受处分。使我聊以自慰的，也可以说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是省文化厅的那位副厅长觉悟比我高，他并没有把我送给他的那一枚品相极佳的恐龙蛋据为己有，而是交给了省博物馆，成为省博的珍品。这一次县里清查恐龙蛋腐败问题，省博特意出具了证明，证明了那枚蛋的去向和存在。

接着是老县长作检讨。他也像贾副局长一样，先称赞老书记的讲话，说，李书纪讲的是古代哲学，结合的却是现实。又说，我也想起起了古代哲人的一句话，叫作“知耻而后勇”。还有一句，是“知羞而修廉”。品味这两句话，我很惭愧，我也曾当过不正之风的推手，却认为这是社会风气使然，为自己推卸责任。李书记让唐馆长从博物馆拿出恐龙蛋送礼，我也有一份责任，因为这是我和李书记商量后共同做出的决定。一共拿出了五个恐龙蛋，都做了登记，经手人也都签了名。我现在向大家说说这五颗恐龙蛋的下落。送给北京老首长王老的那一颗，王老当即就拒收了。王老这一辈老同志，廉洁奉公是非常自觉非常自然的事，这一点也值得我们思考。王老拒收了礼物，照样关心我们县的脱贫，照样为我们奔波。另外四颗恐龙蛋，也有一颗是当时就拒收。余下的三颗，在各地深入开展反腐倡廉讲正气树新风活动之后，收礼人交公退回了两颗，最后那一颗也在进行追回工作。

这仅仅才是五枚恐龙蛋的下落，还有那么多流失的蛋，都到哪里去了？该让焦点人物唐葫芦登台讲讲清楚了。

果不出所料，主持会议的市纪委何书记点名了，说，现在由唐文和同志上台，说明情况。

一双双目光盯紧了唐葫芦。

韩诗人也集中了精力，把纸笔装进口袋。

奇怪的是，唐葫芦走向前，把一张字条递给了何书记，然后又退回自己的座位。

5

这个唐葫芦，又是在玩什么花招？台下的人们窃窃私语。而诗人韩江却在为唐文和提心吊胆，他有些同情老唐。

何书记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唐文和同志递给我的这张纸条，并非要求不发言不检讨，而是建议先由原白石村村委会主任、现任青木乡龙须草种植加工专业合作社社长的罗楚风同志先上台讲话，然后他再补充发言，作检讨。

到现在大家才知道，原来罗疤子也被传到会了，他像个小偷似的，一直躲在最后一排座椅的角落里。

韩诗人急忙扬手向罗疤子打招呼，也不知神色紧张的罗疤子看见没有。

罗疤子面红耳赤走上台，先向台下的同志们深深一鞠躬，然后才开口。说，我检讨，深刻检讨。我的行为，破坏了安定团结，败坏了正能量。我的大部分罪行，领导和同志们都已经知道。但是，我还有另外一条严重的罪行，自始至终，都只有关键领导和关键人员才知道，其他的人全都不明白。现在，我在这里向公众坦白交待我这另外的一条严重的罪行，那就是制假售假……

制假售假？罗疤子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经县博物馆唐馆长之手登记签字取出去送礼的恐龙蛋，只有六颗（包括贾副局长取走的第一颗）是货真价实的六千五百多万年的化石，除此之外，其他的记不清数目的流失的恐龙蛋，包括诗人韩江得到的那两颗，全是假蛋！

白石村的村民们都诚实守法，上级要求上交恐龙蛋，家家户户都如数上交，没有隐匿一颗。可是仍有人不断偷偷跑到白石村打听恐龙蛋，磨破嘴皮想购买。有外地人来，有本县人来。本县人之中，不少人还是机关干部。他们不相信村民们会有那么高的觉悟。他们总认为山里的农民是觉悟最低的人群，最贪图小利，所以他们觉得村民们绝不可能把恐龙蛋全上交了，各家各户肯定无疑都还有私藏品。

罗疤子灵机一动，从中发现了商机，一拍大腿，决定制造假恐龙蛋。他不是异想天开，而是有物资基础。多少年来，村民们用恐龙蛋砌围墙垒猪圈羊圈，甚至砸碎了用来铺路面铺稻场，损坏了许多恐龙蛋。现在，完整的蛋全上交了，破损不全的都还在，更有许许多多碎块和粉末堆成了垃圾堆。好，这些垃圾堆就是咱白石村彻底脱贫奔小康的财富。白石村迅速秘密地成立了制造假恐龙蛋的作坊，罗疤子亲自挂帅并当技术指导。制蛋的基本材料是恐龙蛋碎片和粉末，但是不能全用这些宝贝，得节省资源，便配上一些石灰、泥土，还必须配上水泥和土胶，当然也少不了用水搅和。结果是令人拍巴掌欢喜雀跃，造出来的假恐龙蛋化石，比真家伙还完整，造型也更美观，更像恐龙蛋！

后来的质量就不行了。我说的质量下降，指的是造假蛋的材料越来越假越来越差，因为恐龙蛋化石渣土用完了。可是前来买蛋和伸手讨蛋的人仍然不断，我们一再说没有了没有了，人家横竖就是不相信。咋搞？咋办？只得从山坡上弄回一些渣渣土土当基本原料。所以越往后，假恐龙蛋化石的质量就越是“豆腐渣”，仅仅是表面像是恐龙蛋而已。比如咱县著名诗人韩江老师得到的那两颗蛋，就是这种彻底的假蛋。

说到白石村周围村子卖出的恐龙蛋，那也全是假货，都来自于白石村的假蛋作坊。常言说，穷帮穷，邻帮邻，白石村这样做，是为了替邻村的村民们奔小康使一把暗力。

大家听明白了，白石村制造假恐龙蛋，知情者极少，但是肯定少不了唐文和。

果然是这样，还没等罗楚风检讨完毕，唐文和也上台结结巴巴检讨了，说，这事，这事不能怪，怪罗主任一个人，我负有重大责任！县领导叫我，到白石村调查，我查出他们，在造假蛋，我，我不仅没制止，还支持。我说，造吧造吧，有了假蛋，才能保住真蛋。又说，把你们的假蛋，秘密地，多多地送一些到我们博物馆……

台下有人突然用力为罗疤子和唐葫芦鼓掌。是韩诗人，一边拍巴掌，一边背起大大的双肩包站起身。

有人忙走到主持会议的市纪委何书记身边，介绍说，台下鼓掌的人就是我县的著名诗人韩江，全国都闻名。

何书记说，不用介绍，我也早认识他。然后和韩诗人搭话，说，韩诗人，你也上台来讲几句好不好？

韩诗人走上主席台，向台下施了个一百八十度的鞠躬礼，开始发言，说，各位，拜托，别鼓倒掌嘲笑我了，我这不是上台作检讨来了吗？我今天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准备将身“离了洪洞县”去蹲班房。我背这么老大个双肩包，何意？刚才有朋友问我，包里所装何物，我骗他说，是我的换洗衣裳。其实不仅有换洗衣服，同时还有赃物，就是我弄到手的两颗恐龙蛋。我准备在这个现场会上退赃，争取宽大处理。刚才听罢罗村长和唐馆长讲话，我为什么激动地鼓掌？因为是他们救了我一命，我知道我费尽心机弄来的这两个所谓的无价之宝，居然分文不值，太好了，太妙了，我能不像遇到大赦一样，思想负担哗啦一下子减轻了吗？我动机不纯，但是没造成严重后果，阿弥陀佛，感谢上帝！朋友们，如果用我们山原县的土话形容我的经历，该咋样说？我这是叫花子骑上毛驴做发财梦，一爬叉（跟头）拣了个驴粪疙瘩！

接着，韩诗人像说评书一样，把两颗假恐龙蛋的经历讲了一遍，引得台下的听众们忍俊不禁，一次次发出笑声。

韩诗人和唐文和神交已久。唐文和也爱写诗，写的是格律诗。他写诗不求发表，只是自娱自乐。韩诗人十分欣赏老唐的诗，平仄，对仗，韵律，都属真正的格律诗，而不是顺口溜。二人常在一起谈诗论文，甚是投机。韩诗人见别人都一个个从县博物馆弄到了恐龙蛋化石，心也痒痒了，就求唐馆长也给他弄两颗。唐馆长説，你淌这个浑水干什么？韩诗人答，别人都淌，我为什么不淌，况且发现恐龙蛋也有我一份功劳！唐馆长问，你为什么要两颗？韩诗人答，其中一颗我用来送人，放心，我一不送官和僚二不送权与贵，我送给我在省城的一位文友。文友在省作家协会上班，爱好收藏，也懂行，我把恐龙蛋送给他，可谓宝刀赠英雄。另一颗，我放在我书房里，作为镇宅之宝。

唐馆长对韩诗人说，这样吧，你也不必到博物馆取货，我给你写一封手书，你拿着这手书去白石村见罗楚风，让他从村里直接挑两颗品相好的给你，白送，一文钱也不取。

韩诗人把其中的一颗恐龙蛋送给了省城的文友。啊，文友激动得双手颤抖，两腿也哆嗦，不容分说，拉着韩诗人直奔大酒店，请韩诗人大大美餐了一顿。却不料，韩诗人再次到省城，见到这位文友时，老文友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韩诗人问原因，文友不答。问得紧了，文友才扔下一句话，说，我俩是以文交友的真朋友，你为什么弄一枚假恐龙蛋化石糊弄我？

什么？假恐龙蛋？开国际玩笑，从恐龙之乡得到的宝物，怎敢说是假货？韩诗人猜测，是文友心有顾忌，担心收受这么贵重的东西会受处分，所以故意说是假货，真意是退回这颗“烫手山芋”，免惹是非。韩诗人善解人意，也不点破，就说，好吧好吧，你以为这是假的，那我就抱回去，等到得到真的后再送你。

千里迢迢，韩诗人把恐龙蛋又背回了家，同样当着传家宝珍藏。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文友毕竟是一位收藏家，有眼力！

韩诗人从双肩包里取出两颗假恐龙蛋。罗楚风说，我早料到韩诗人会在这里当众交回恐龙蛋，所以特意带来了一把鎯头，现场把这两颗假蛋敲碎，让大家见识见识它的庐山真面目。

假蛋很容易被敲碎，那是两滩乱七八糟的泥土、石灰、水泥渣混合物。

目督这一幕，台下静悄悄的，人们都陷入了深思。

韩诗人重新站在麦克风前，说，朋友们，请允许我再讲几句话。刚才，会议一开始时，老书记在这里讲中国古代哲学，恕我不恭，我不想听，认为他天马行空。现在我悟出来了，他讲的是实在话真心话，应该给他点个赞。还有，白石村的罗村长，我个人认为，更值得点赞！他刚才检讨，说他不该造假恐龙蛋，依我之见，他这个假，造得太好了！他救了我，救了许多人，我建议，大家一起为他鼓掌！

作者简介：

杨世运湖北人，现居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