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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碟记

2016-11-26布谷

太湖 2016年3期
关键词:马可侯孝贤樟柯

布谷

读碟记

布谷

《三轮车夫》——不动声色的暴力

看了布努艾尔的 《无粮的土地》后,曾写下一句 “冲击力最大的效果,是让人突然地感到寒冷起来”。看了陈英雄的 《三轮车夫》后,又写下一句 “不动声色是可以掀起巨大风浪的,直击内心深处”。

这张脸曾在陈英雄的另一部 《夏天的滋味》中见到过的,温婉、慈祥以及安静并不动声色,在 《夏天的滋味》中饰老大,三姐妹中的老大。自然而到位,舒服极了,过目难忘。在 《三轮车夫》中饰女老板,似乎做得不小,其中一个是三轮车行,满城跑的三轮车几乎都是从她这里租出去的。是越南的一个城市,或是河内,或是西贡,觉得没有必要去考证,一处城市便足够了,嘈杂、混乱、喧嚣、无序、潮湿、幽暗、暧昧、声色、垃圾、汗水、阳光、三轮车等等……不一而足,构成了这座越南城市的关键味道。

陈英雄无视以上众多味道。

味道依然存在,只是浮现在城市的上空,那就浮现着。而有意将其推开了,这些味道的背后,是这座城市的柔软部位。比如一条河流,拐弯处即是河流的柔软部位,而河流的拐弯处,即是河流的绝佳处。

陈英雄缓慢地行走在绝佳处,不动声色地解构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在陈英雄的眼里,似一条河流,匆匆地朝前流动着,镜头中的河水是无序与混浊的。陈英雄没有按套路出牌,打出的却是一张王牌。

开始安静地听着那位三轮车行女老板哼唱的歌谣,脸上出现的依然是温婉与慈祥,她有一个弱智的儿子,依靠在母亲的怀里,脸上是天真的。歌谣传来,歌谣是天真的,悠扬,似天籁:

斌有一把棕榈宝扇

富人说:我向你买

用三只牛,九只水牛

斌说:我不要你的牛

富人说:我给你满池的鱼

斌说:我不要你的鱼

富人说:我会给你用珍木造的筏

我不要你的筏

那我就给你一只鸟……

母亲不动声色的哼唱,却有着绵长的穿透力,进入观众的内心深处。出乎意想的是,这位母亲却是这座城市黑社会的头。手下有成群的打手,操控着三轮车行、地下妓院、制毒工厂、赌场、贩毒网络等等,黑社会有的她手下都有。

她在哼唱着歌谣,柔美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头,一边施出狠招。

为了生计,年轻的三轮车夫,向她租赁了一辆三轮车,或许是看中了这个年轻人的单纯与诚实,欲拉其下水,为我所用。竟策划了一出凶暴的双簧,指使手下的打手,抢走了这位年轻人的三轮车,为了偿债,只好俯首听任女老板派遣,替她干活。

一笔是带不过的。抢三轮车的这段需要回放,不然,无法反证暴力的没有底线。

这一段特别暴力。一群打手不但抢走了三轮车,并集体暴打年轻人,下手凶狠,直至被害人蜷缩街头为止。这时的阳光是好的,街上的人流依然如故,暴力过程中,还是暴力过后,没有人伸出援手,自行车、摩托车组成的人流与己无关地一晃而过,也没有怜悯。不可思议的是,蜷缩在地下的年轻人,竟一脸冷酷,没有求助,不见反抗,只是显得有些忧郁地捡起了散在地上的两只拖鞋。看到这里,感觉是找到了陈英雄及其 《三轮车夫》的整个节奏与内涵。

接下去的这段,同样对此作出了诠释。

鼻青脸肿的年轻人,拎着拖鞋,来到了女老板面前,脸上静而冷峻,他似乎也知道了这是老板设计的一场暴力。这是一间有些幽暗的房间,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一直在抚慰着自己那个弱智儿子,嘴上在轻轻地哼唱着,儿子脸上是天真的……

这一段以为是关键的,承上而启下。年轻人实施了转身,黑社会的女老板,按自己的设计完成了最狠的一招。镜头在不动声色与隐忍中朝向走着。这座城市的故事似乎可以朝着预期发展了,主线似乎也明确了,是城市中潜行着的暗流。

这座城市的强大暗流竟源于此,源于这样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是温婉、安静并不动声色。陈英雄主观的美学指向便有些清晰了。

一个做了十数年刑警队长的朋友,曾多次说过,特别凶狠的杀手,大多是精瘦,寡言,不动声色并独来独往,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则刀刀见血,见血封喉。

诗人的出现是必然的。不要以为是写诗的诗人,诗人只是一个人名,长得清瘦,看上去似有些雅气,穿着也干净清爽,素色,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会不会写诗,陈英雄没有作出交待。诗人从出现到自焚只保持同一种表情,那就是不动声色或者是没表情,也不易的。话不多,半天不说一句,整部片子中,诗人的戏不少,话加起来没几句,说起来也是细声慢气的,如果光看外形举止,还以为真的是一个写诗的诗人。梁朝伟对诗人的把握是精准的。这种样子的诗人还是存在的。想起了一位诗人说过,太像诗人的诗人就不一定是诗人。

陈英雄 《三轮车夫》中的诗人,是黑社会打手的头目,是黑社会女老大手下的得力干将,并彼此情色暧昧,活色生香。女老大在不动声色中将旨意传授给诗人,诗人在不动声色中纠集打手,在街头行色匆匆,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再血气冲天,脸上竟是不动声色、没有表情,平静得真像一位刚写好一首得意之作的诗人。以为,导演陈英雄的象征意味与美学指向是显而易见的,描述暴力与血腥的片子,在诗的节奏中前行……

有这样的话外音在作奸犯科的过程中响起,充满诗意:

没名字的河流/我出生时,暗自呜咽/蓝天大地/溪水幽暗/长年累月下,我逐渐成长/没人对我细加垂顾/没名字的人/没名字的是河流/没颜色的是鲜花/芳香扑鼻,万籁无声/噢!河流!噢!过客!/在那三轮车的生涯里/度过年年月月/我亏欠祖先的恩德,难以忘怀/我举目犹豫/能否穿州过省/重返家乡……

甚至,杀手在下手之前,片中响起的竟是催眠曲:

秋风吹,我儿睡

长夜漫漫

我会守着你

守到夜的尽头,

睡吧,我心爱的孩子

我的孩子。

片子在前行中,内心会涌起无法言说的一些东西,最是黑暗的地方,也有其柔软的部位,陈英雄站在这座城市的拐弯处,解构着潜行于城市下面的若干细节,解构是锋利的,暴露出来的包括了人性中柔软的东西。

诗人似乎便是这种东西的一个符号。

诗人样子的男人还是很受到女生喜欢的。那个被诗人拖下水的年轻三轮车夫的姐姐爱上了诗人。姐姐是温柔的,清丽并温雅、善良,似出水芙蓉。姐姐似乎从一开始便知道诗人的角色,却依然对其言听计从,竟在诗人的授意下,姐姐甘愿流入黑社会操控的地下妓院……

诗人替三轮车夫姐姐洗头的场景,以为是陈英雄的神来之笔。这是一个安静的场景,背景自然是嘈杂的,似乎更能突显人物内心的东西。诗人着素色的西服,姐姐却是一袭深色长裙,还有乌黑的长发,飘逸并驿动,与诗人形成绝妙的黑白对比与反差。如此效果,应该是陈英雄刻意而为之的。清水从诗人手间无声洒下,流经长发,并从发端滴下,滴入泥土。清水还在清冽下滴,诗人无言地转身,抽烟。寓意显而易见。

然而,诗人竟亮出了锋利的刀刃,诗人手中握着的锋利刀刃在阳光下,寒光逼人,刺向了在妓院中非礼姐姐的男子。诗人在追杀这个男子时,片子是无声的,追杀是在楼顶的一个平台间展开的,过程很简单,诗人绝对压倒一切,出手坚决,毫无悬念,刀刀见血,刺中要穴,依然不动声色,却见森森冷意。诗人的凶狠、残暴之性,无出其右。镜头很快便投向了楼下的街道,街道只能是混乱并嘈杂着的,像是一条肮脏、无序的河流。依然有话画音,诗般的话外音,平静并安详的:

尘埃的味,龙眼的皮,是偷来的/用一只手,温暖无比,洗着我的脸/爸爸/绿色的光,来自活生生的河虾/菜市场收市了,妈妈回家了/挨冷饭,是一种惩罚/在晚上,秘密地,妈妈喂我/教人窒息的热浪来自闷热的下午/凋谢的杨桃发出恶臭/在雨中,我瑟缩/煎鱼、麦片粥/柠檬叶、柚皮/乳白色的水,洗我棕色的皮……

诗人的内心终究是幽远而复杂的。

诗人鼻子又出血了,有些恰如其分地滴了下来,在诗人将锋刃刺进对手的腹部时。片中,诗人的鼻血出现多次,每当暴力发生或即将发生时。陈英雄的象征手法,颇具匠心,逆着滴下的鼻血,那是暴力与血腥的源头,源自于身体内部,包括骨头、肌肉、神经及其缝隙……

还有那个裸露着的电灯开关盒。这显然是陈英雄设计的一个道具,这样的道具似乎显得有些刁钻,放在通常习惯的那个位置,触手可及,防不胜防,出乎意想,突如其来,往往是在不经意间,被无情的电光击打。片中,那个年轻的三轮车夫,还有黑社会中的打手,甚至黑社会的女老板等等,均遭到过电击。

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无情地发生……危险,触手可及!

在诗意的节奏中,《三轮车夫》走到了尾声。

黑社会女老板那位弱智的儿子,在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丧身。或许厌世?或许自我救赎?接着,诗人自焚弃世,葬身火海,火烧得很旺,照亮了整条街道,混乱的人群集体张望着那片火海,火海中是诗人的那团火有些张牙舞爪……

年轻的三轮车夫,脱离了黑社会,姐姐也同时离开了地下妓院,全家相聚,与妹妹还有爷爷,一起坐在三轮车上,脸上都是安静的,三轮车朝前走着,前面似乎有亮丽的阳光照过来……。

这样的结局,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自黑社会女老板弱智的儿子车祸身亡后,尤其诗人葬身火场后,片子前后的节奏似乎显得有些脱节,主旨也不甚相吻,有些快了,味道也有了变化,由冷而渐趋暖色,不动声色至此停滞了下来。诗人不在了……风生水起,动起了生色。

陈英雄站在河流的绝佳处,解构着这座熟悉的城市。诗人不在了,陈英雄难道只能按套路出牌?按套路出的牌,不是一张王牌!

马可、贾樟柯及其 《无用》

说是看 《无用》,来了好几位朋友,看了近二十多分钟,走的都是很闷的镜头,马可也没有出镜,几位朋友便显得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是冲着马可来的。

我对贾樟柯是熟悉的,并喜欢得很。他执导的电影都看过,有的看了还不止一遍。贾樟柯的风格就是有些闷,摄影机常常处在一个较为固定的位置,可以是几分钟甚至是十几分钟的固定不变,只有镜头前的人与物在客观移动着。这是考验着观众的耐心或承受力。《小三回家》中就有一个镜头几乎超过了十分钟,居然成为了贾樟柯的一个经典镜头。

很闷的镜头后面,隐含着贾樟柯想表达的思想,或者是在为后面发生的故事做着铺垫。对贾樟柯而言,铺垫是重要的,铺垫是为后面将出现的主题做好服务。

《无用》也是如此。

铺垫自然是长的。经济特区的服装企业,宽大的厂房与车间,密集型工业化流水线作业,作业工人重复着同一种机械动作,神情木然,让人想起卓别林的 《摩登时代》。成品像水一样地朝前流放着,不绝如缕。工人们的生活情状也是机械与枯燥,甚至木然。整个铺垫几乎没有对话,镜头很安静并客观地地朝前走着,像是早期的默电影片,背景音乐也十分吝啬,机位即使在移动,也是相当的缓慢。

很纯的纪录片风格,想起了台湾侯孝贤的风格,有点冷。

马可出现在镜头前,铺垫结束了。风格与画面似乎也有了变化。

第一次看到马可,看得有些认真,作为品牌服装设计师,关注的重点自然是服饰。很清纯的形象,年轻、素雅,质朴的服饰与搭配,居然显得内敛、淡定与低姿态,没有聚光灯下的夸张意味,折射出的是由内而外的一种张力。感觉是品牌服装设计师中的一个例外。

品牌便出现了。“例外”便是马可工作室在1996年设计创立的第一个服装品牌。按照马可的说法,是出于不满,出于对目前国内大众化服装的不满。原本是具有内在文化品质的服装,竟成了一种流水线作业的机械产品。我国是世界上服装出口量最大的国家之一,因为没有在世界上得到认可的品牌,服装业竟成了出卖劳动力的一种产业。

因为有了铺垫,进入主题便显得得容易了。“例外”的含义便迎刃而解了。这是否就是贾樟柯的杰出之处?

衣服是不是要这么肤浅的。

“例外”十年后,2006年,马可独立设计的 “无用”品牌问世。贾樟柯的镜头似乎没有更多对于品牌的渲染,要说的是,品牌以及服装背后的内含。依然是一贯的冷手法,波澜不惊地朝前走着。

冷的东西往往具有更为锋利的渗透性与穿透力,冷不防的东西总是让人心头一热。看似漫不经意地缓缓掠过的镜头,其实隐含着丰富的与主题相关的内在意味。比如橱窗模特、壁挂、裸露的皮肤、行人行走的姿态、被服饰包裹着的肢体动作等等。从服装以及品牌的表层不由自主地进入到了品牌的核心部位,也可以说是服装的灵魂。

在马可的眼里,服装是与人的生命贴得最近的物件,直接参与并呵护生命的律动。马可说:“衣服就是皮肤之外,跟皮肤最亲近的一层东西,它的价值在于情感的传递和表达,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流行、时尚都是不重要的。”在某些细节上,马可恢复了传统手工缝纫,一针一线的缝纫过程,便是彼此情感交流的过程。手工的东西传递一种情怀。马可是深谙手中线与身上衣的古老诗意的。

想起了老子。思绪跟着贾樟柯的镜头走着,会看到老子的一些思想与智慧闪烁其中。在整部片子里,没有提到老子的片言只语,道却贯穿始终,在发挥着作用。

其实,贾樟柯是深谙此道的,老子是不需要言说的。广州郊外的 “马可工作室”,一袭布衣,素面,马可行走在植物丛中,植物丰茂,静绿,身边伴行着的是一条狗,同样是散淡的步子……

看到这里,觉得有点认识马可了。马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无用的创作,对于我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将只听从心灵的声音……我只是向人们敞开自己的心灵。这不仅是创作,这也是我的一种生存方式。”

马可给服装赋予了新的更多的价值取向。“价值从不在物件本身,而在使用的人。”(马可语)。同一种服装或者是品牌,穿在模特身上与穿在普通人身上,价值是不能等量齐观的。马可作为品牌服装设计师,似乎是在改变着什么……

马可想要改变的是服装的状态,而且要用时间来改变,要让服装具有经历。便把手工制成的 “无用”系列,埋进了冰冷泥土中,让服装接受时间的考验。马可以为,物件一旦有了经历,便具有了魅力,同时也具有历史的意味,服装也是如此。时间给予了经历。

应该说,马可的理念是成功了。正如她自己所说,不能传递一种更本质的内涵的话,设计就毫无意义。

2007年巴黎秋冬时装周上,“无用”系列服装登场,当展示大厅的灯光渐次打开,“无用”系列服装以 “出土”与 “佣”的形式呈现,刹那,大放异彩,全场惊艳,掌声雷动,破“佣”成蝶。他们从中看到了悠久的东方文明在服装中的闪现,看到了传统服装理念以外的一些东西。马可从观众席上站起,挥手,依然淡定,素面朝天,散淡的的神情,甚至显得有点冷。

到了山西汾阳。眼前出现了很熟悉的场景,裸露的山地,深褐色的泥土,街头嘈杂,天空中弥漫着飞扬的尘埃,还有一群群戴着柳藤帽提着矿灯的挖煤工人,皮肤黝黑……。

这样的场景,是熟悉的,贾樟柯离不开这块土地。这里是贾樟柯的老家,是贾樟柯电影艺术生涯的发祥地。经典的 《故乡三部曲》,说的就是这里的事情。

贾樟柯似乎更喜欢这里的泥土与颜色,喜欢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从广州到山西汾阳,没有过度,反差是巨大的。明显“糙”了,再加入了侯孝贤的“冷”,机位的移动似乎也更加缓慢了,我更喜欢这样的纪录片风格。

主题却是延续着的。贾樟柯似乎是在继续诠释马可的服装理念,以电影的元素,赋予服装更多的经历与内容,使其得以丰腴。

镜头是以一个煤矿工人的身影切入的。孤单的身影,一脸老皮,行走在起伏的山地上,披着一件深色的外衣,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在行走的过程中,塑料袋在晃荡着,镜头似乎特别青睐这只很普通的塑料袋,一直跟着,使得原本不起眼的塑料袋,不得不让观众关注起来。看来,贾樟柯要以此说事了。

果然,进入嘈杂的街头,走进了一家裁缝小铺,裁缝是位中年妇女,坐在缝纫机前,有些端庄。煤矿工人解开了一直拎在手里的那只塑料袋,原来里面装着一件衣裳,断了线,衣服裂了。走了这么长的路,是为了在这家缝纫小铺缝补这件裂了的衣裳。很快便缝补好了,女裁缝说了二块,矿工说,要不要三元。裁缝说,不要。一个要多给一元,一个不肯多收。很有意思。用汾阳方言一来一往说着,听上去很有味道,其中似乎包含着一种有些暧昧的意味。

这件裂了的衣服,有了些许经历,经历是财富,是可以演绎的源头。是否可以这样说,马可关于品牌服装的理念,贾樟柯通过电影手段予以了诠释,并且延伸和伸展到了更为广阔的领域,延续了服装与人的事情。

继续演绎着。

城市工业化的流水线服装作业,也在冲击着偏远内地的裁缝小手工业。街头的裁缝铺生存维艰,难以为继。流水线的产品充塞了商场,手工一套西装,成本就要四十元。超市买一套西装,三十元。所以,一些民间裁缝失业,改行去了地下,当了挖煤工人。其实,消失的并非是裁缝铺,消失的是传统的民间裁缝及其民间传统服饰文化。

汾阳这一段很有意思。品牌服装设计师与电影艺术家在此获得了理念上的和谐与统一。马可 “无用”的主题找到了知音。并且让观众超出了对服装的认识。

一次,贾樟柯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说:“她 (马可)的作品超出了我对服装的认识,并且惊奇地发现,马可的 ‘无用’竟然能使我们从服装的角度去关照中国的现实,并引发出对历史、记忆、消费主义、人际关系、行业兴衰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也让我有机会以服装为主题,在对整个服装经济链条进行观察时,面对了不同的生命存在状态。”

马可说的是:“衣服是不是要这么肤浅的。”

侯孝贤的好时光

朱天文走上明星咖啡馆三楼时,侯孝贤已经坐在一张大理石圆桌旁,桌上放着一杯蕃茄汁,朱天文落座后,要了一杯红茶。

是第一次见面,朱天文难免显得有些拘谨,出门前还特意挑了一袭灰色套装,并将长发盘成一髻,故意显些老。当时,朱天文还是一位学生,而侯孝贤则已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导演了。咖啡馆有些幽暗,阳光被窗棚遮蔽了,窗棚是橘色的,屋内的幽暗便夹杂着了些橙色。朱天文后来在文字中有写到当时的心境,走在上三楼的楼梯上,好像是向了黄昏的斜阳里走去。

令朱天文心动的是,侯导竟喜欢看散文,竟还说钟晓阳甚是了得,十八岁就写得了一部《停车暂借问》。便开始喝着蕃茄汁,喝着红茶,很快就谈成了 《小毕的故事》。当时,或许侯孝贤和朱天文没有想到,《小毕的故事》上映后,台湾影界反响很大,也卖座。从此便开始了二人悠长的金牌合作。

这一天,注定是要写进台湾电影史的。

接着,侯孝贤开始了三级跳,尤其 《风柜来的人》出来后,感觉一下子从一楼直接跳到了八楼。是吴念真的感觉。

《风柜来的人》带来了电影的新浪潮,其影响力是巨大而绵长的。多年后,贾樟柯还以为,侯孝贤完成于1983年的 《风柜来的人》,对自己有 “救命之恩”。并在其 《侯导:孝贤》一文中写到:“坐在黑暗中看 《风柜来的人》,起初我连 ‘风柜’到底是一只柜子,还是一个地名都搞不清楚。但银幕上出现的台湾青年竟然长着跟我山西老家的朋友一样的脸,看张世演的渔村青年,他们一大群人跑到海边背对着汹涌的海浪跳着骚动的舞蹈,我一下子觉得离他们好近。侯导摄影机前的这几个台湾年轻人,似乎就是我县城里面的那些兄弟……原来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只有侯孝贤才能这样准确地拍出我们的今生。”

接着,有了后来长长的一串:《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海上花》、《恋恋风尘》、《戏梦人生》、《悲情城市》、《好男好女》、《咖啡时光》等风靡影坛的名片。

暮春的一个下午,看 《侯孝贤画像》,一部访谈式的纪录片。侯孝贤很随意,在镜头前晃来晃去,说着一些质朴的话,节奏是慢的,一如侯导的片子。侯导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高雄一个叫凤山的小镇,站在一些老建筑面前,有城隍庙,侯导回忆着往事,有少时的伙伴在帮着回忆,七嘴八舌的。片子是安静的,我喝着茶,安静地看着片子朝前走着,天空下起了细雨,春水从屋檐滴下……

期待着咖啡馆的出现,果然出现了,而且有一个女声先从镜头后面出来,声音有些沙哑,磁,说了一会,吸引着观众,果然是朱天文,优雅得很,似乎还有些传统,一袭深色对襟中装,说话时,很安静,只有眼光随着谈吐在流动着,眼光是清纯的……镜头面前,做了一个调皮的动作,好像是多说了一句什么话,很快地伸了一下舌头,很天真的样子。

后来,咖啡馆多次出现在镜头里,据朱天文在文字里的叙述,这是一个叫明星的咖啡馆,侯孝贤的很多电影是在这里酝酿出来的,你一句他一句,便有了一个框架,然后,便把相关的东西往里面丢,丢满了,电影便出来了。第一次听说,电影是几个人坐在咖啡馆里丢出来的。

邻窗的桌子,放着一壶茶,侯孝贤安静地坐着,桌上还铺着一叠稿子,写得密密码码,镜头推近,是 《海上花》的电影脚本。时光在咖啡馆里荡漾着,台湾电影流窜成长于咖啡时光中,从童年到青葱岁月。

凤山小镇城隍庙前,老邻居一个一个地走过来,围着侯孝贤,童年往事便像电影胶片一样地一段一段出现,直接抵达侯孝贤内心深处的童年情结。

有风吹过,村口大树的枝叶在侯孝贤的心扉里荡漾着。侯孝贤四个月大时,父亲来到了高雄工作,举家便从大陆来到台湾,当时,以为很快便可以回大陆故乡的,买的家具,都是竹子做的,廉价的,一切都是临时观念。居然回不去了。老人在台湾渐渐老去,岛上也就埋有了祖坟,岛便成为了自己的故乡。

接着,就有了 《童年往事》,没有任何设计、臆造的痕迹,甚至舍弃了自我风格与先前一切感觉良好的东西,保持了粗糙、原始、本质的童年原生态,从童年开始,渐渐成长。如朱天文所说那样,只是选择原料跟事实,“相信事件的原貌最具说服力,才能够是充实动人的。”比如:雄性世界的争斗、追逐、好胜,甚至像狗一样相互嘶咬、相互断裂与追杀。《童年往事》不经意间或者自然流露出了少年侠的意度与气象,展示了强大的空间与时间,像一条河流,从中流露出了苍凉与悲伤的气氛。

侯孝贤曾说过:“其实是我们在童年,在成长的过程中,面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一个眼光,是逃不掉的,不自觉的。”个人史成为了台湾史,个人童年成为了台湾童年,具有了史诗意义。台湾作家刘大任说过:“民族文化人格,童年人格的创造是个底子。”底子很重要,有了坚强的底子,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多年前,吴念真曾经说过,迄今为止,台湾电影还没有一部能够超越侯孝贤的 《童年往事》。

叫了几个朋友,一起看侯孝贤的 《海上花》,看了后,都说喜欢。问,喜欢什么?又都一下子说不出来。后来,独自又看了几遍,还是喜欢里面的气氛与味道。其实这是一部好电影的底子。

《海上花》的生活环境,在那个社会时期,是日常的,是安稳的,却往往容易流于浮华。侯孝贤深谙其中奥义,功夫下在了环境中的器物摆放、人物的举手投足、还有烛光光线的明暗深浅等等最为日常的元素中。而且,一些容易被人遗忘或者是不被人们所看重的东西,或者是认为没有用的东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最是能够呈现日常生活的况味的。如:吹水烟纸火的声音与动作,吸鸦片时的睡姿,睡帐悬挂的高度,还有说话时的声调与音调,还有弥漫着的暧昧的色泽等等。

张爱玲喜欢小说 《海上花》,曾对其进行过详细的疏证与笺注。她在 《忆胡适之》一文中写及关于《海上花》的意味:“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虽然题材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无艳异之感,在我所看过的书里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

作家阿城曾经参与了 《海上花》的拍摄,在参与道具设计与置办时,尽量要求弄些看似没有用的东西。一个烟花女子的房间里,有用的东西只是陈设,没有用的东西才会留下生活的痕迹。什么是真实生活的质感,这就是。朱天文说,想要拍的就是这个,日常生活的痕迹。后来,阿城也撰文写出了这层意思,是这样写的:“电影场景是质感,人物就是在不同的有质感的环境下活动来活动去……无数小零碎件铺排出密度,铺排出人物日常性格……因此,设计 《海上花》的环境是世俗的洛可可式,是烛光的绚烂,是租界的拼凑,可触及的情欲和闪烁的闲适。”

以为这就是底子。

长镜头是侯孝贤经典的拍摄风格,不得不说,就拿 《海上花》说事。

在 《海上花》的开头,侯孝贤便给了观众一个下马威,考验观众的耐心,用了约九分钟的长度,只拍了一个镜头,机位固室,背景像是画框,有些抽象的器物挂在画框里,人物在画框里日常地做着动作,基本没有背景音乐,时间朝前走着,听到的是进入内心的流水的声音……侯孝贤呈现的是这个场景里的客观状态,在熬过了漫长的九分钟后,观众进入了侯孝贤的 《海上花》。

不但观众,演员同样经受着煎熬,这类长镜头对演员的考验显而易见。场景里堆满了日常生活的底子,看上去显得有些繁复,竟是冷的,是苍凉的。胶片静静地朝前流着,公正客观地流着,侯孝贤竟不置一词,给了观众更多的想象与空间,一似中国画大块大块的留白,只是,潜行于镜头底下的张力,在发挥着作用,气息弥漫于画面之中。同时,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给观众一个不同的视角,使生活的底子更显本色。这样的经典呈现,在侯孝贤的电影里出现得很频繁,如 《戏梦人生》、《悲情城市》、《恋恋风尘》等等名片。

尤其 《戏梦人生》,清瘦的李天禄在镜头里就坐着,纹丝不动,一坐就是数分钟甚至十数分钟,镜头不动,李天禄不动,只是李天禄的嘴皮子在动着,动得也慢,是一个老人的嘴在动,就这个节奏。老人嘴不动的时候,整个是一幅静物画。底层的生活,说穿了就是一幅静物画。

因为长镜头,逼近于高度真实性的纪录片风格,体现一种朴素的魅力。伊朗导演阿巴斯在看了侯孝贤的 《戏梦人生》后,有高度评价,对媒体说,看完觉得好,回去再想想,岂止好,简直是厉害。

还有 《悲情城市》,其中老四文清在监狱,只用了两个镜头,有点长,对着牢房的小门,只见牢房里的人在动作,蹲下,全身,站起来,只是个半身或一截。这是否是监狱生活的写照!

后来,贾樟柯的影片中,也时常出现了类似的长镜头。

按侯孝贤的说法,好导演,只要把日常生活的底子做出来就可以了,生活便可以在此基础上隆重地展开,展开是观众的事。不要以自己所谓的一点点经验,便去随意左右生活,妄加评论生活。侯孝贤面对日常生活,反复强调着冷点,再冷点,对生活对社会对人的认识,冷静比什么都重要,什么都可以动,但不能动感情。凡喜欢侯孝贤 《海上花》的观众,都会有一个同样的感受,开头的九分钟,奠定了全片的基调与节奏,由此而渐入佳境,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说一段很有意思的花絮。

在拍 《悲情城市》前,已经选定梁朝伟饰演老四文清,然而,梁的台湾方言口音说不好,再是仿学,也达不到侯孝贤的要求,这个角色又非梁莫属。毕竟是侯导,智慧得很,竟临时将老四文清设计为一个聋哑人,通部下来,没有一句台词,靠笔写字交流,哑语用的也少,这下好了,梁全身是戏,尤其眼神布满了忧伤与无奈,老四的角色塑造完成得相当出色。

在 《海上花》中,也是同样的情况,同样发生在梁朝伟身上,说大陆的上海话或江南话,香港的梁是有困难的,为此,侯孝贤竟将梁饰演的王莲生一角,弄成了个闷骚男,还弄成了外省人,话特别的少,也听不明白说哪方方言,就时常傻傻闷闷地坐着,眼睛和表情在演着戏,戏到深处气自华,特别出彩。

可见,侯孝贤对语言是相当敏感的。语言是最为敏感的反射。

还有音响。

还是在 《悲情城市》中,老大林文雄突然遭到枪击的一瞬,突然画面无声了,静默了。画面里的人物以及观众,突然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给怔住了,似乎连气息都迸住了。胶片再是无声地往前走了一会,又是一个突然,黑屏了。灯光再起时,已经是林文雄出殡的镜头了。尤其喜欢这静默的音响处理,太冷了,寒意深重,令人哆嗦,然而,冲击力太强了,直接抵达内心深处。侯孝贤冷静的呈现,让观众给出自己的判别与是非曲直。厉害极了!

还有 《悲情城市》的主打音乐,尤其喜欢。节奏与音响跟着剧情走着,时强时弱,时紧时缓,打击乐与吹奏乐完美结合,金属的声音与委蜿的心绪此起彼伏,撼人心魄,将电影中深沉、无以言表的无奈与悲伤的情绪演绎到了极致。

《恋恋风尘》的音乐就不需要多说了,是拿了1987年法国南特影展最佳音乐奖的。

从人开始。

侯孝贤的思维是跟着人走的,或者说是被人牵着走的,即使是与已无关的人,竟是无条件的,甚至显得有些盲目,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无从名之,难以归类”。如果马路边站着一个人,在吸着烟,侯孝贤便会想象这个人怎么会站在路边的?在路边等什么人?准备去做什么?如果看一个人不停地在抽烟,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问号会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刨根问底,会不断地追问下去,甚至很想进入他们的内心深处与精神领域,冒出来的往往是下意识的东西,下意识的东西也往往是最为真实或者是最接近真实的东西。

带着这些问号,侯孝贤进入电影的拍摄现场。

侯孝贤十分看重自己的第一感,或是条件反射。

甚至很少重拍,一遍而过,过不去的,就不过,或是天意,干脆放弃,直接进入了下一段,段与段间,没有桥段也行,即使没有因果关系,靠的也是荡漾于镜头底下的张力,相信张力是可以改变一切的。侯孝贤有足够的自信。

说好戏后,往往直接开始拍摄,也不要求演员背台词,不彩排,下意识的东西便纷至沓来,按照侯导的说法,这样反射出来的片断或碎片最真实,离生活最接近,是谓最好的时光。侯孝贤在一篇文字中对此有侯孝贤式的诠释:“生命中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构成不了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在我心中萦绕不去……这些东西在那里太久了,变成像是我欠的,必须偿还,于是我只有把它们拍出来。我称它们是,最好的时光。”

布谷本名周明。业余喜欢读书、读乐、读碟。每有兴会便信笔涂鸦,时有文字散见于各地报刊。2006年出版读书随笔集 《布谷读书》,2015年出版文化散文集 《花开水流:民国烟云中江南文事》和 《老莲小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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