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柳青晚年的读书与反思

2016-11-26邢小利

小说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创业史柳青

邢小利

柳青晚年的读书与反思

邢小利

1978年5月11日,柳青从西安动身到北京,被安排到北京朝阳医院住院治疗。住院不久,“文革”前担任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1977年底才从江西流放地回到北京,刚恢复工作、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文艺评论家林默涵就来看他。俩人是老朋友,他们1940年在延安时就认识了,彼此很能说得来。1972年,柳青被“解放”后在北京躲病,他很惦记老朋友林默涵,托人找到林的夫人,问林的情况,林的夫人说她也不知情,只知仍在狱中。这次历经十年“文革”重逢,林默涵回忆,“别来多少事,相见反无言”;在场的柳青大女儿刘可风事后记述,“劫后余生,也许想说的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四只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相视许久许久,出我意料,最后,竟然是共同慨叹:‘我们读的书太少太少!’”

“我们读的书太少太少!”这是共和国作家柳青和文艺评论家林默涵的“共同慨叹”。

柳青对林默涵说:“出了‘牛棚’,我把各朝代的野史读完,把不同人编的中国通史对照分析后,深感知识欠缺。”刘可风说她听了柳、林这番对话,“我倒吸一口气:‘他们俩还叹息知识不够。何况我等。’”①

从1966年12月至1978年6月22日去世,柳青从50岁到62岁,这一阶段可以称为柳青的晚年。柳青晚年最值得人们重视的就是他的读史与反思。在中国共产党的文化队伍中,柳青算是

一个有文化、文化相对也比较高的作家。但是他的读书,五十岁以前,多是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书,也读过一些理论和历史,但也多是当时流行的或时髦的书,如领袖著作和《联共(布)党史》一类,阅读视野不够开阔,思想深度也不够。“文革”后期,从1970年开始,他开始重点读历史书。五十岁以前也就是1966年以前的柳青,虽然也参加革命斗争二三十年,经历过诸多的艰难困苦,人生之路虽然也不十分平坦,但总体上还是顺风顺水,是向前的,向上的。这样,他的思想也就无暇他顾,精神也就比较放松,一门心思搞创作。“文革”几年中,他的灵与肉都在现实的烈火中备受煎熬,他不能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不能不思考许多以前未曾思考的问题。现实是历史的延续,现实中的许多问题往往需要在历史中寻找解答,历史可以照亮现实,也能照亮未来。他说,“去年、前年(指1972年、1971年。引者)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历史,家里成了历史研究室了”②。他读中外古代史,重点读现当代史,读二战史,苏联史,共产主义运动史,中共党史,读史论,也读史料。读史之后,他深有感触地说,“我过去太无知,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历史知识懂得太少”,“过去一天就是写东西”,读了一些史书以后,“对自己的精神上有很大的影响”③。一个敢于创作“创业史”歌颂“新事物的诞生”的人,能在读史之后慨叹自己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历史知识懂得太少”,责备自己“太无知”,该是何等的沉重!也是何等的清醒!读史之后,柳青必有许多心得体会,必有许多醍醐灌顶和大彻大悟。抚今追昔,鉴往知来,读史的焦点是解读现实,反思现实,思考未来。柳青不愧是一个深入生活的作家,不愧是一个参加革命几十年的老共产党员,他的反思,带有深厚的生活经验和深沉的生命体验,绝非纸上谈兵。他反思世界范围的共产主义运动,反思纳粹的崛起和灭亡,反思斯大林时代和赫鲁晓夫时代,思考“文革”,思考民主与法制,思考党的建设,思考人民的权力和权利,思考当代文学包括他的创作,也思考如何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以及一些省地的行政区划如何划分更好更为有利这样一些具体的问题。“文革”几年的读史和反思,使他的思想提升到了一个对他来说是空前的高度。可惜的是,这些反思和思考,未能形诸文字,他的绝大多数反思和思考,只是以谈话的形式,以某种意义上可能是遗言的方式,说给了他的大女儿刘可风和当时身边几个信得过的友人。当然,也有未及言说的思考。他在他的晚年,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写的人”——具有人类普遍价值和意义的人。

我们简单地看一看柳青在“文革”开始几年他的遭遇,就能明白他为什么要读历史,又为什么慨叹他以前“读的书太少太少”。

1967年,柳青51岁:

1月1日,造反派闯进了中宫寺,柳青的家几乎被洗劫一空。后被安置在西安市一个简易楼上的两间破旧狭小的平房里。四邻有一个醋厂,一个牲口棚,一个公共厕所。各种污秽气味使柳青的哮喘病频发。

1月3日,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成立。夺权当天,光天化日之下,造反队干将、原作协西安分会通讯员张某在作协院子里一脚踢倒柳青,勒令他在会议室前的道路上下跪。

1968年,柳青52岁:

1月12日,为检查事,挨造反派某人一拳。

1月15日,为不上早操,背老三篇事,挨造反派某人一耳光。

5月以后,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柳青被打成“特务”、“里通外国分子”、“现行反革命”。

10月的一天夜里,柳青自杀未遂。

1969年,柳青53岁:

4月,柳青妻子马葳,从西安市内走到长安县一农村,坠井身亡。时年41岁。

1970年,柳青54岁:

4月至9月,被抢救十一次。到了医院,医生护士还不敢收治,因为柳青是“阶级敌人”。

柳青大女儿刘可风回忆,为了给父亲治病,“我曾经去过一次‘省斗批改领导小组’,请他们开个介绍信,让医院接收他。那个接待我的工宣队师傅严厉地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他的问题现在还不能定性,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

刘可风回忆,“过不了几天,父亲就犯一次病,大多在空气十分沉闷的夜里。看见他吸气时,肩膀吃力地向上端,两侧锁骨凹进一个大坑,两眼发直,嘴唇青紫。我把弟妹们叫起来,最大的16岁,最小的9岁。无论睡得多熟,他们都会从床上跳起来,有的抱被子,有的去借平板车,最小的弟弟抱着枕头往外跑。父亲说不出话来,勉强用手势指挥着,使大家的行动有条不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非铁石,孰能无思?在这样的情境下,柳青怎能不发问,不思考?

思考,表明有疑问。反思,表明疑问由当下延伸到久远的过去。无论是思考还是反思,都表明一个人对于真理的追求。

晚年是一个人相对成熟的生命阶段,是人的人格、思想和精神的结晶期。可能人的大半生都是摇摆不定的,飘泊不定的,少年、青年甚至中年都在寻找自我、确立自我或丧失自我,而晚年则会踏入归途,走向回归之路,生命一定要回归自我,风吹向风,水流入水。经过半生或多半生的人生历练和生命沉淀,看不清的可能逐步看清了,想不透的可能慢慢想透了,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个人生命和精神的本质最能显现出来。读书,从根本上说,是一个人的精神需要。像植物吸收养分一样,需要什么就吸收什么,人的精神需要什么,他就会读什么书。读什么书,什么时候读,能反映一个人此时此地的精神需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一个人此时此地的价值取向、思想倾向以及格调和趣味等。从柳青的晚年看柳青的精神,可以明显感到他积极追求真理,追求思想和精神的自由。追求真理与坚持真理不同,坚持真理表示一个人认为自己真理在握,追求真理表明一个人对自己的过去并不满意或有所质疑甚至有所否定,试图在追求真理中不断追求进步。追求真理,是对一个现代作家和知识分子的最低要求,而在复杂的历史过程中,这却是一个最高评价。

早年的柳青关注现实,“深入生活”。晚年的柳青则不用深入生活。这就是生活。是日常的也是最为真实的生活。仅从字面上理解,当你准备“深入生活”或“深入生活”时,表明你原来是在“生活”之外,是外在于“生活”的,所以才要“深入生活”。而进入“生命体验”,一定是内在于“生活”的,人就在“生活”之内,才会有所谓的“生命体验”。

柳青1952年到长安县的时候,他的想法用他的话来表述,是去“深入生活、改造思想”。今天的人把他的行为概括为“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前述“文革”期间柳青所过的“生活”,应该是柳青前半生都没有预料到的。经历或者说“体验”这样的“生活”,他是被动的,无奈的,拒绝的,当然也是反抗的。但这就是“生活”,真实的生活,活生生的生活,他不想“深入”也得“深入”。这个时候的柳青,显然不用“深入生活”了,他只要生活在这样的“生活”本身之内,所有看起来是外在的“生活”也就都会成为他内心的生活,“生活”就会深刻地触动并刺痛他的内心,教育他,启迪他,醍醐灌他之顶,让他豁然开朗。这个时候的柳青,显然也不用“改造思想”了,他的思想必然进入空前的活跃之中,进入异常复杂的运动之中。“思想”会按照它的逻辑自由运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思想解放”“解放思想”就是题中应有之义。“我思故我在”,对一个作家来说,对一个有思想者情怀的作家和知识者来说,这个用滥了话在这里显得是那么的恰如其分。当一个作家真正进入思想活动的时候,他的精神就是自由的。尽管身体可能还不自由。一个作家,一个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精神的自由。想我所想,思我所思。是自己敢想,自己敢思,上天入地,没有阻挡,没有禁地。“学问”、“学识”这两个词,都有一个“学”字。“学”是什么?就是读书。“学”当然也是知识,而知识从读书而来。“学”然后才能“问”,“学然后知不足”,就有了问题,有了疑问,有了“天问”。“学”然后才能有“识”,知识,主要是见识。

面对这样的生活,柳青确实不能不慨叹“我们读的书太少太少!”“我过去太无知,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历史知识懂得太少”;经历了这样的生活,柳青确实需要读书,更广泛的读书。在书中,在中外历史中,寻找解决他的许许多多“天问”的答案。

柳青的读书大致为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青少年时期的学习性读书。第二个时期,是新中国成立前后他因创作需要的实用性读书。第三个时期,也就是柳青的晚年,他的读书,完全是为了开阔视野,解放思想,追求真理,寻求精神的自由。

1970年起,至1972年,柳青大量阅读历史方面的书籍。“在七一年、七二年,我看了一些历史书,看了《世界通史》、《中国通史》,几种版本,比较了观点。去年一年看了好几个朝代的演义,前汉演义,后汉演义,明史演义,清史演义,全是演义。有这样一种想法:我过去太无知,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历史知识懂得太少。”④

1972年5月初 ,柳青专案组宣布柳青被“解放”。柳青恢复了自由, 5月至8月,他由大女儿刘可风陪同,带着于1971年前后写的《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到了北京,一是躲病,二是想征求一些老同志的意见。在北京期间,柳青托人借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苏联元帅格·康·朱可夫的回忆录、由洪科翻译的《回忆与思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苏联谢·马·什捷缅科写的《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世界知识出版社资料室印行的美国拉扎尔·皮斯特腊克写的《大策略家——赫鲁晓夫发迹史》等书,认真阅读。

此后,他通过各种关系,找来或借来许多当时不易见到的内部发行的或英文版的著作来读,古今中外,主要为历史的、政治的著作以及人物传记和回忆录等。

读书与反思成了柳青晚年一项重要的生活内容。

柳青晚年,由于常年患病和“文革”中的各种折磨,身体越来越差。他自知来日无多,《创业史》四部无法完成,他要把他的“基本精神和主要思想”留给世人,但在当时条件下,不能形诸文字公开发表,他就以谈话的方式,告诉在身边照顾他的大女儿刘可风以及少数信得过的朋友,或以片段的笔记,记下他的所思所想。

柳青晚年的读书与反思,笔者摘其要者,大致归纳如下几个方面。相关材料来自刘可风的《九年日夜》(2013年未刊稿)和笔者与李旭东闲谈所记。刘可风是柳青的大女儿,1964年入北京大学无线电电子学系学习,1970年3月毕业,从这一年开始,刘可风常在柳青身边照顾。李旭东比笔者年长,曾任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等职,他与柳青是陕北老乡,忘年交,其父辈与柳青的关系就熟而近。李旭东在和笔者同审电视剧时,由于知道笔者是“作协”的,而柳青当年也是“作协”的人,就和笔者常谈柳青。若干年中,他说了不少柳青当年私下和他说的话,这些话在令笔者惊异的同时,也改变了或加深了笔者对柳青的一些认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笔者从李旭东那里听来的一些柳青的谈话和柳青晚年的思想轨迹,在刘可风的回忆录《九年日夜》也看到了,而在刘可风回忆录中看到的柳青谈话和柳青晚年的思想轨迹,有的则听李旭东讲过,由于是相隔数年分别听到或不期然而看到,笔者相信,李旭东和刘可风所言的柳青谈话和柳青晚年的思想轨迹,是真实的,是可信的,因为两者可以互证,而非一人独说的孤证。

一、对世界历史的反思

1971年,刘可风借来美国记者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该书1965年由中国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汉译本,系内部发行,柳青看完后对刘可风说:“爸爸非常感谢你,看了这本书,是我晚年的一次享受。”

刘可风回忆,她的父亲很少用文字记录他的思考和感想,仅有的少量随笔录,关于二战中苏联、德国的历史就占了较大篇幅。比如,对德国纳粹统治时期,许多知识分子纷纷移居国外的现象,柳青记录了一些知识界、教育界、科技界人数变化的数字,然后写了这样一段话:

历史永远是按照唯物史观的规律发展,决不因为任何个人的意志而犯反规律。某些强有力的个人意志,有时可以造成历史发展的暂时曲折,但不能改变历史发展的根本方向。每日每时都能意识到这一点而坚持真理的人,能够有多少呢?能够坚持真理而不碰碎自己,那就要善于坚持真理,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在希特勒统治的十二年间,所有德意志民族的进步作家都出国流亡或在国内销声匿迹,这说明这个民族的文学界道义水平高。

关于纳粹的文化政策,柳青写道:

1933年5月10日晚上火炬游行,午夜上万名学生游行到菩提树下大街一个广场,把火炬扔到堆在那里的大批书籍上。那晚共焚两万册书。其它城市接着也开始了,烧的都是德国和外国有世界声誉的作家的书。

9月22日,在戈培尔领导下根据法律成立了德国文化协会,文、音、美、剧、电、广、新七个协会,‘使各方面创造性艺术家都集合在国家领导之下’。曾经有过那么悠久的、极高水准的文化,竟发生那么令人恶心的退化。没有一个还在人间的比较重要的德国作家的作品曾在纳粹当政时出版过。差不多所有这些作家,都在托姆斯曼带头下移居外国。极少数留在国内的作家不是自动就是被迫保持缄默。

而相反的,当了德国剧协主席,一个叫汉斯·约斯特的失败的剧作家,他竟然说“凡是有人向我提到‘文化’这个字,我就想掏出左轮手枪来。”

柳青对刘可风说:“一个搞文化的人,听见人家提起‘文化’二字,就想掏出左轮手枪,你看有多么可笑!”

关于斯大林,柳青说:

希特勒1938年伪造红军将领的文件陷害红军将领这件事,不仅仅达到了破坏红军的目的,而且达到了试探斯大林这个人的目的,看看斯大林对他的部下是否信任。

一个领导人对部下的信任包括着丰富的内容。简单一点来说,包括着两方面的意义:

第一,这种信任表示领导人对部下透彻地了解,即所谓“深知其人”,相信部下对共同事业的忠诚,并非对领导个人的忠诚(对个人的忠诚,一般不能产生真正的信任)。

第二,这种信任表示领导人对自己的方针、政策和实际行动的正确性的十分自信。这样,他的部下只要有对共同事业的忠诚,就会对领导人忠诚,即所谓的“自知之明”,就是认识到自己正确和错误的地方。如果明知自己不正确,又怕部下不跟自己,这就不会产生信任,只能处于经常的怀疑状态。

斯大林正是这样的悲剧英雄。

由于他的权力来得不正当,就是说他不恰当地掌了权,个人不断地受到挑战,这从根本上影响他对干部的信任。他口头上要求人们对共同事业忠诚,实际上要求对个人的忠诚。他知道只要维护对共同事业忠诚,就不可能对他本人忠诚,因为人们都知道列宁晚年不赞成斯大林掌权,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优秀的苏联共产党人死在斯大林手中。

关于德国,柳青说:“1939年,曼努意斯基(共产国际主席团书记处书记,引者注)说过,德国革命是最成熟的。然而两年以后,同样的德国工人和农民穿着希特勒的制服,开抵莫斯科城下。希特勒统治农民、工人、工商业者、教员、学生,他们都就范了。统治思想家,没有就范的,都跑了。要统治思想就变成没有思想。”

柳青说斯大林:“渐渐给自己搞到上帝和上帝的唯一代表,皇帝所具有的特权,不允许有一点反对,因为他是唯一的、绝对正确的代表,反对他就是反对革命,反对无产阶级的利益,否则,就开始用最严厉的法律手段来处决反对者。这提醒了希特勒伪造证据陷害红军的高级将领,说他们为了推翻斯大林和纳粹勾结起来了。

“斯大林后来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不仅在苏联是唯一绝对正确的,在全世界所有共产党里,也是这样。在外国党里,有不同意他的人,也不允许。斯大林三十年的统治,把共产主义运动导向一个奴隶制度,一切只服从一个人。”

柳青说:“没有斯大林,就没有社会主义国家中的许多现象,包括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中国的经验也是站不住的。我们的错误是从夸大个人的作用,忽视经济基础的作用开始的。”

柳青读过斯大林女儿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写的英文版《致友人的二十封信》,1978年5月,北京外文书店的同志到北京朝阳医院病房看望柳青,柳青问能否找到斯大林女儿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写的《仅仅一年》英文版本(中文译本1980年9月才由外文出版局出版)。北京外文书店的同志很快给他找来,他拿起就放不下。陪同看病的大女儿刘可风回忆:“他头朝墙躺着,两手捧着,不大翻身。我不时给他盖盖被子,倒水,催他吃药,我发现他眼泪大滴大滴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流,枕巾上已经湿了巴掌大的一片。平时,我看书总是不断给他讲讲感想,尤其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他会认真地指拨我。这次,他几乎不允许我提起这一话题,一放下书,便给我重复《仅仅一年》的内容,他痛斥斯大林和苏联的一些政策造成社会主义国家的许多荒谬现象。他说:‘东欧人民总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民比东欧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民生活过得好?’”接着他说:“我认为这一现象,关键在于‘民主制度’。东欧这几年政治和经济一定会波及苏联,威胁苏联的社会平静。我想,引起苏联国内一系列变化是可以预测的。”柳青还亲自译出书中的一段文字让女儿看。

柳青对刘可风说:

“阿利卢耶娃说,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国家,如果党内和人民没有民主,就不可能建成真正的社会主义,实质上是国家资本主义。”

柳青说:“资本为国家所有,用‘国家利益’任意消费国家资本,资本不是按劳分配,而按地位分配,一些人得到特殊待遇——别墅、医疗、高工资、汽车、服务人员……苏联想建成顺民的共产主义,就是现在的结果。中国这样走下去也一样。怎样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必须建立民主制度,建立一个教育和改造人民、改造社会的民主制度。”

二、对中国历史、中国道路的反思

关于中国历史,柳青对刘可风说:“如果春秋战国时期的分裂局面再延续五百或一千年,中国在世界上的情况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它将是发达地区,到不了郑和下西洋,中国人就已经在许多岛上、陆地上繁殖生活起来了。

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焚书坑儒,杀了有文化、有思想的人,釜底抽薪,想统治没有文化的劳动者。希特勒也是这样。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中国的思想、政治禁锢在极端保守、闭关的范围内,一下子就是两千多年,使中国从发达国家逐渐成为世界上的落后地区。

把中国的发展放在世界范围内分析以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读了三联书店1953年出版由黄绍湘写的《美国简明史》,一段时间,柳青几乎天天都在谈美国。他谈的最多的人物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说的最多的是美国民主制度的产生,宪法的产生过程,两党制的形成,总统的任期,立法、司法和行政的三权分立。

柳青比较熟悉美国的历史,他有时还用英语背诵杰斐逊执笔写的《美国独立宣言》。他说:“这是我在榆林六中学习英语时背下来的。”他谈到杰斐逊在美国宪法制定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认为这为美国的民主制度奠定了基础,同时更多地谈到社会主义民主。他说:“没有民主还能称为现代国家吗?”“没有民主精神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社会主义。”

柳青在很多谈话中表达了对民主制度的渴望:“没有真正的民主制度,怎么能保证执政正常、有效和准确地进行?没有人民民主,连党内民主也没有,很可能出现一种现象:执政集团中这帮人上来,那帮人下去。”

柳青说:“俄罗斯有很长的中央集权、专制独裁的政治历史。中国这种历史更长。从秦始皇算起,约有两千二百多年。这个历史过程,给两国造成了各自的特征。”他说:“现在,对一般概念的民主和人道的蔑视,必然要导致残酷手段,不管目的是崇高的或者卑污的。”又说:“未来,终究有一天,人民要探讨民主和人道在我国的具体形式和内容。我看这要整整一代人的努力,在人民群众中做大量艰苦卓绝的工作,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改进领导,启发群众,而不再是无休止地重复一种思想条文,即使这种思想是科学的,更不用说是不科学的和矛盾百出的。”

柳青讲:“一种鼓励人们追求新思想的社会政策,和一种限制人们追求新思想的社会政策,将造成两种根本相反的历史面貌,不仅仅限于思想领域。在同一个历史时期,甚至同一种社会制度,由于不同的统治,形成了不同的时代,有些是相反的时代——不管国王、皇帝、总统、主席本人愿意不愿意,他所采纳的政策作为后来判定他的历史功罪的唯一依据,不管陛下和阁下如何自吹。请看看十九世纪的英国、法国、俄国和中国的历史事实,是不是这样的。十九世纪的美国主要的是国家扩张和个人发财,许多人从各大洲移民到美国去,不是为了追求自由思想,而是为了发财。除了黑人,移民去的大部分人好过了。

柳青说:“民主与法制,一定要在我们这一代人在世时奠定它的基础,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对没有民主和法制的体会最深。它的发展与完善需要几代人的奋斗。”

刘可风记述,当柳青与她说着这样一些在当时很不合时宜的话时,她说:“爸,你不觉得你的这些想法离经叛道,有点危险吗?”

柳青说:“我来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回,而且时间只有几十年。我不能与世沉浮,只能以十分稳健的步伐,足踏实地地走这只有一回的的路程。谁也不要想使我盲目跟他走,不管他是历史人物还是当代人。不是出于自觉,我不迈步,宁肯站着多看看,看得更清楚些。”

1978年5月,柳青对陪同他看病的大女儿刘可风说:“如果《创业史》写不完,我真想写一本回忆录。这可能比小说有意义。现在大量的回忆录是上层人士所为。我一直生活在中国的最基层,每一项政策的公布和实施,我熟悉人们的反映和乡间每一天的变化。”

柳青对铁托和南斯拉夫走自己的道路做法很赞赏,他对刘可风说:“南斯拉夫采取了社会自治的方式,成为党内理论的观点,必须在党的大会上通过,否则任何观点都仅仅代表个人。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观点、看法和意见的权力。”柳青在这里表达了对党内民主和人民民主的渴望。

三、对合作化运动的反思

《创业史》柳青计划写四部,全程反映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具体写哪些内容,柳青在写作过程中随着中国社会特别是农村社会出现的变化和问题,也有所变化。柳青写入《创业史》中的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在当时,在他下去“深入生活”的时候,是在中国大地上正在开展和即将全面展开的一个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运动。在现在看来,柳青的创作,没有与其描写的对象拉开必要的距离,他是紧跟时代的脚步近距离地描写生活。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从1949年10月起至1956年,经历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三个阶段。其作用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通过各种互助合作的形式,把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的个体农业经济,改造为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农业合作经济的过程。第一阶段是1949年10月至1953年,以办互助组为主,同时试办初级形式的农业合作社。1954年至1955年上半年,为第二阶段,初级社在全国普遍建立和发展。1955年下半年至1956年底,为第三阶段,农业合作化运动迅猛发展,到1956年底,全国农村基本上完成了高级合作化。此后,从1957年到1958年,这个运动按照党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的意愿和它的运动逻辑不断向前发展,1958年10月全国农村又基本上实现了人民公社化。人民公社制度在中国农村一直实行到1980年代初期,后被今天的“家庭联产承包制”取代。《创业史》第一部写的是互助组阶段,第二部写的是试办初级社。柳青动笔写《创业史》的时间是1954年春。1952年的年底, 皇甫乡当时的互助合作运动还处在互助组的最初阶段。1954年的3月10日,柳青所生活的长安县王曲区第一个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才宣告成立,这是在《创业史》中梁生宝的原型人物王家斌互助组的基础上成立的,也是长安县第一批建立的第十个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可以看到,柳青基本上是紧跟生活的脚步写作的,几乎没有时间的沉淀。生活中刚发生了什么甚至有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就写什么。这样写的优势是作品能有比较鲜活的生活气息和时代特点,但对于一个长篇小说来说,某些“新事物”未经过岁月的沉淀,特别是小说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歌颂“新事物的诞生”的基调,仿佛往后的历史将按照预先的规划和想象运行,套用当时喜欢用的一个概念就是,这种“历史唯心主义”又显得太过冒险。好在柳青是“深入生活”的,他是了解生活的,知道生活的真相的。在未深入生活和初步进入生活的时候,互助合作运动最初的宏传蓝图感染了柳青,各地热火朝天的宣传和鼓动景象也鼓舞了柳青,所以他一心要写这个人类历史上亘古未有的“新事物的诞生”,这个伟大的乌托邦实践。但是随着合作化运动的向前发展,他的深入生活而得到的对生活真相的了解,他的虽然不是完全彻底的现实主义而是革命加浪漫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还是在某一时刻,甚至可能在后来的每时每刻,都提醒他要把一味歌颂的高亢调门降低下来,最初的单向度的创作思维在与现实发生剧烈碰撞的过程中也开始有了弯度,并产生一些复杂的同时也是冷静的思考。

柳青计划写作中的《创业史》四部,前后大致有两个大的内容构想。一个是最初的构想,这个构想大约形成于他创作《创业史》之初至第一部写成;一个是后来的构想,这个构想最早可以考证到1960年的七八月间。第一个构想,见1960年5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创业史》第一部的“出版说明”,这个“出版说明”为柳青亲自所拟,其中是这样介绍的:《创业史》“第一部写互助组阶段;第二部写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巩固和发展阶段;第三部写合作化运动高潮;第四部写全民整风和大跃进,至农村人民公社建立”。第二个构想,一是见于他的一次谈话,1960年7 月22日-8月13日,柳青参加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和中国作协第三次理事会(扩大)会议,开会期间,与编辑家和评论家江晓天谈话时,谈到《创业史》四部的创作,他对江晓天说:“第四部大跃进、人民公社就不写了。”⑤另一次见1973年他的一次公开讲话。他说:《创业史》“第一部大家已经看见了。第二部试办初级社,基本上也快写完了,没有多少了;第三部准备写两个初级社,梁生宝一个,郭振山一个;第四部写两个初级社,合并变成一个社,成了一个大社,而且是一个高级社”⑥。前后两个构想,最大的区别在第四部:原来准备写的“第四部写全民整风和大跃进,至农村人民公社建立”,变成了“第四部写两个初级社,合并变成一个社,成了一个大社,而且是一个高级社”,“人民公社”没有了或者说被取消了。

从中可以看出,柳青当年对农业合作化运动即互助组、初级社和高级社这三个阶段还是认可的,而对“人民公社”则保留看法了。也就是说,柳青通过他对《创业史》所写内容的构想,透露出他对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农村社会现实的认可,止于高级社成立,也就是止于1956年。后边的“史”,他就不想写了。

写什么和不写什么,表明了柳青对问题认识的变化和深化。柳青在他的晚年,还通过与亲人和友人的谈话以及其他方式,表明了他对合作化运动的反思。据李旭东对笔者所谈,柳青认为从高级社起至人民公社化,运动左倾冒进,违背了党最初制定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计划,包括农业改造在内的三大改造最初的计划,最初的计划是用十五年的时间逐步完成,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而在左倾方针指导下急躁冒进,贪多图大,农村基层干部在没有得到有力培养和整体素质没有得到充分提高的情况下,农民在没有得到集体化带来的好处而缺乏自觉自愿的情况下,硬性以运动方式在很短的时间内成立高级社和人民公社,对农民、农村社会和农业发展伤害很大,由此带来的许多弊病和问题影响深远。

柳青与刘可风多次讲:

我在“第一部的结局”开头写了这样一段话:

1953年10月,毛泽东同志指出: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日起,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是个过渡时期。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条总路线应该是照耀我们各项工作的灯塔,各项工作离开它,就要犯右倾和‘左’倾的错误。”

1953年10月,中共中央关于实行粮食计划收购与计划供应的决议,向全体党员,提出了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任务:

“……必须使他们懂得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即是要在大约三个五年计划,或者说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将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使我国由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使他们懂得只有实行党在过渡时期中对于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方针,即按照农民自愿的原则,经过发展互助合作的道路,在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一步一步地引导农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方针,才能一步一步地发展农业生产力,提高农业的产量,才能使所有的农民真正脱离贫困的境地,而日益富裕起来,并使国家得到大量的商品粮食及其它农产品。……”(柳青: 《创业史》第一部,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 年5月第一版)

后来几次修改,他都始终保留了这两段文字。

柳青说:“我的书是1960年出版,总路线是1953年制定的。那时,情况早已经变了,不是按照总路线的方针,十五年逐步实现农业合作化,是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全部合作化了,人民公社也建立了两三年。”

“过了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写上这两段话?是为我写第四部留下的一个‘口’。”

刘可风问“第四部写什么”?柳青说:“主要内容是批判合作化运动怎样走上了错误的路。我写第四部要看当时的政治环境,如果还是这样,我就说的隐蔽些,如果比现在放开些,我就说的明显些。”

“我说出来的话就是真话,不能说,不让说的真话,我就在小说里表现。”

《创业史》本来是要描写整个合作化运动并歌颂这个“新事物的诞生”的,到了“文革”后期,柳青考虑的则是这部作品的最后一部“主要内容是批判合作化运动怎样走上了错误的路”。认识深化了,变了,创作思想明显地也变了。

柳青在他的晚年,在大起大落的命运折磨中,在“文革”的炼狱中,他的思想得以更大的提升,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尽管《创业史》这部作品未能如愿完成,但他作为一个深入生活的思想者和作家,他的思想达到了他那一代作家可能达到的高度和深度。他与在孤独中陪伴他的大女儿以及与友人在长夜中的谈话,在自知来日无多的时日里自觉的遗言式的留言,留下了一个时代的代表性作家的深刻反思,这是一份丰富的需要慢慢整理更需要认真研究的文学的与思想的遗产。这份遗产,将使柳青的形象以更为丰满更为立体也更为复杂的姿态出现。复杂未必是贬义,复杂的往往是深刻的。柳青并不是一个内涵单一的柳青。

邢小利 陕西省作家协会

注释:

①刘可风:《九年日夜》,2013年未刊稿。以下引自刘可风的文字,均出自该稿,不再一一注明。

②③④⑥柳青:《在陕西省出版局召开的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柳青文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14页、第806页、第807页、第810页。

⑤江晓天:《也谈柳青和〈创业史〉》 《文艺理论与批评》1990年第1期。

猜你喜欢

创业史柳青
志愿者精神 永不落幕
“无尽”的《创业史》——我的父亲柳青
我们需要带有泥土的生活
新时代我们向柳青学习什么
柳青凯绘画作品
柳青:沉潜于生活深处
《柳青在皇甫》《柳青言论集》出版
青年志 三位青年“创业史”——心思始终“钉”在超越前辈
谈《创业史》与历史的联系
浅谈梁生宝形象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