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评本对《金瓶梅》“秽笔”的批评
2016-11-26杨庆杰
杨庆杰
张评本对《金瓶梅》“秽笔”的批评
杨庆杰
【内容提要】张竹坡《金瓶梅》评点是中国古典小说批评的重要理论结晶,蕴含着丰富的小说美学思想。张评本没有回避、删削原著中大量存在的性描写(或“情色描写”),并且对此进行了严肃、认真的评点和讨论。张评本对《金瓶梅》“秽笔”的批评充分体现了评点者道德关怀、审美体验以及个人情趣之间的复杂冲突,也彰显了自《金瓶梅》问世以来我们面对这部饱受争议的文学名著在批评立场上的矛盾和困难。当然,也正是这种困境召唤着我们可以不断探索对张评本进行“再批评”的理论空间。
张竹坡;评点;性描写;矛盾冲突;再批评
性描写或“情色描写”在《金瓶梅》中的大量存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是这部伟大的文学名著自问世起就饱受争议的主要原因。尽管早在抄本传播的时代就得到了袁宏道“云霞满纸,胜于枚乘《七发》多矣”①袁宏道《与董思白》,《袁宏道集校笺》卷六《锦帆集之四——尺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9页。这样的激赏,但小说叙事中普遍存在的大量“秽笔”还是为它招致了“诲淫”的千古骂名。相较于自古及今的大量“色情小说”,性描写在《金瓶梅》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大,但却是相对普遍地散布于小说的某些情节段落中,并且具有一定的篇幅。作者对于“性描写”采取的也是直接呈现、不避细节的暴露性写实笔法,大部分情节活色生香、纤毫毕现,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和刺激性。因此,《金瓶梅》的“秽笔”无疑对读者的阅读伦理构成了极大的考验和挑战,也成为历代批评者需要谨慎处理的一层重要文本内涵。
早在抄本传播的时代,袁氏兄弟、沈德符、谢肇淛、董其昌等晚明文人的笔记、信札中就已经反映了关于“秽笔”的零星清谈。词话本、崇祯本的几篇重要序跋以及崇祯本的评点则就此展开了更为丰富、集中的讨论和批评。根据晚明《金瓶梅》的传播与批评情况,我们不难看出它在当时社会文化环境中已经招致了“淫书”的批判,以及早期传播者、评点者对此批判的回应和辩护。晚明文人对《金瓶梅》秽笔的批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以“炉锤之妙手”(谢肈淛)、“云霞满纸”(袁宏道)对此进行正面评价,肯定小说曲尽世相、妙笔生花的写实性美学价值;其二,以佛道轮回报应和儒家“劝善惩恶”的观念来解释性描写,指出《金瓶梅》之主旨“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东吴弄珠客序》);其三,引入读者反应批评的视角,指出作者本无诲淫之心,而“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亦并冤却流行者之心矣”(《廿公跋》),而真正严肃的读者却是“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东吴弄珠客序》)
晚明文坛对《金瓶梅》的批评至崇祯本的评点稍具规模,①关于崇祯本《金瓶梅》的评点研究,可参看王汝梅《〈金瓶梅〉绣像评改本:华夏小说美学史上的里程碑》,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7年第6期,以及杨彬《崇祯本〈金瓶梅〉研究》,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关于崇祯本评点者的作者,学界向有争论,“李渔说”曾经流行一时,王汝梅先生在文章中则提出了“谢肈淛说”的新论。但总体来说依然是零碎松散的,直至清康熙年间张竹坡评点本(简称张评本)的出现才第一次对《金瓶梅》进行了全面、系统而深入的批评。除了较崇祯本更为丰富、细致、深刻的回评、眉批、夹批和旁批之外,张竹坡还写下了《凡例》、《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苦孝说》、《竹坡闲话》、《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金瓶梅寓意说》等多篇理论性强且独具心得的小说专论,堪称明清两代最完善、最重要的《金瓶梅》批评文本,受到了后人普遍的欢迎和推崇,在《金瓶梅》批评史、传播史和接受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张评本没有回避、删削《金瓶梅》中大量存在的“秽笔”,而是对此进行了严肃、认真的评点和讨论。其“秽笔”批评一方面继承了晚明文人的思想资源,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张竹坡的个性特征及其时代背景。张竹坡是第一位对《金瓶梅》的性描写进行系统、专门讨论的知名批评家,他关于此一问题的理论遗产值得我们去做深入研究,同时也是我们对此问题再思考的重要起点。
张评本的文学批评思想涵盖主旨论、结构论、人物论、文法论、寓意论等异常丰富而复杂的内容,其中《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金瓶梅寓意说》等各篇专论大多涉及有关性描写的评论。此外,张竹坡对《金瓶梅》“秽笔”的批评也散布在极为丰富多彩的回评、眉批、夹批和旁批之中,这方面的材料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和讨论。张评本的版本系统也很复杂,比如有回评的本衙藏本、影松轩本以及无回评的在兹堂刊本、皋鹤草堂梓行本等等。笔者对已经正式出版的《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 1987年版,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王汝梅校注)和1994年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的《金瓶梅会评会校》(刘辉、吴敢辑校)进行了对勘、比较和统计,共辑得有关性描写的回评 17条,行内或行间夹批166条以及眉批、旁批3条。当然,张竹坡的评点并没有涵盖《金瓶梅》中全部的“秽笔”,据笔者统计,张竹坡大概对全书的百分之六十的性描写做出了批评,写下了评语。由此可见,张竹坡已经着笔于全书的大部分情色笔墨,构成了值得关注的批评现象。
一、道德立场的解读与辩护
性描写内容是《金瓶梅》一书的最明显特色之一,是全篇小说的有机的、重要的组成部分。鉴于“秽笔”自身的敏感性、复杂性及其必然招致的误解与误读,如何将情色笔墨消融于合理、合法的道德伦理观念,如何在解读和批评中“净化”性描写的负面影响,就是小说读者、批评者不得不面临的严峻问题。如上文所述,晚明已降的批评者大都严分“戒淫”与“劝淫”的主旨辨析,强调君子小人的读者反应立场,从而力求论证作品符合“劝善惩恶”的正统道德观念,非但不会坏人心术,反而“裨于世教多矣”。张评本关于“非淫书”的论证和辩护无疑是对这一批评立场的惯性继承,不论是对“知劝戒观感之人”的读者期待还是对儒家诗教的再三引申,都与晚明文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明清两代文人长期浸淫濡染于儒家正统思想,自然普遍秉持这种泛道德化的批评立场。此外,小说传播合理化的策略需要,原著中题旨鲜明的劝诫说教气息和因果报应观念也是泛道德化批评的文本基础。总之,基于道德观念和教化功能的合理化批评不应仅仅看作是批评者的“隐为曲笔”或刻意回护,更不应该以批判“封建糟粕”之名而弃之如敝屣。
如果说“劝诫说”是对晚明以来道德批评理论的继承和发扬,那么“泄愤”说无疑在《金瓶梅》批评史上更具有原创性的理论价值。张竹坡的评点属于典型的“文人型”小说批评,这种批评“一个根本特性就是强化评点者的主体意识,故而他们的小说评点在揭示小说内涵的同时,更注重他通过小说的规定情境来抒发自身的情感思想、现实感慨乃至政治理想……把评点看作是个体情感的一种抒写则越来越成为文人型评点的主流。”①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7页。根据张竹坡的论述,“泄愤”是作者写下《金瓶梅》一书的重要目的和动因,而张竹坡的“发愤著书”说正与从司马迁、韩愈、金圣叹以来的文学创作论一脉相承。然而,张竹坡的“泄愤说”远没有现代文学理论阐释中的那么单纯。一方面,“泄愤”自然是对小说作者、评点者自身强烈情感、意志的宣泄和抒写,这一点可以结合张竹坡坎坷不平、牢骚满腹的人生际遇得到有效论证。②参看吴敢《张竹坡与金瓶梅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张竹坡固然强调满腔愤懑的浓郁抒发:“《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悒,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竹坡闲话》)在“穷愁所逼,炎脉所激”的困境中,“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坏。”(《竹坡闲话》)另一方面,“泄愤说”也与古老的儒家“怨刺”诗教遥相呼应,从而具有强烈的道德教化意味。由此,张竹坡的“泄愤”就具有了“愤世”、“刺世”等于儒家劝世之说合流的意味。针对私欲泛滥、是非不明、伦常失序、真假不辨的世道人心,《竹坡闲话》予以了激烈批判和深刻针砭,从而也进一步表达了作者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拳拳赤子之心。因此,张评本的“泄愤”说实不能以“创作论”一言以蔽之,在个体情感表达的美学内涵之外,“泄愤说”还具有社会道德批评的复杂内涵。具体到关于“秽笔”的解读,“作秽言以泄其愤也”实际上更多的指向后者。
张竹坡的“泄愤说”实则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具有批评者更为强烈、浓郁的自我意识的介入。就《金瓶梅》的小说文本而言,大多数情色笔墨并非愤世嫉俗之作,而是多以直观呈露的写实笔法,甚至轻松诙谐的游戏笔墨写出。为此,张评本不得不借“苦孝说”以进一步坐实。“苦孝说”指向《金瓶梅》研究中主旨论与作者论两个重要的批评课题,但借此展开的论述同时也有效地强化了“泄愤说”关于“秽笔”阐释的合理性。王世贞感孝心、痛父仇、讥世相、惩奸党的良苦用心和一波三折本身就是一部“刺世嫉邪”的说部奇闻,这个张竹坡借助传闻而“创作”的故事也使得“作秽言以泄其愤也”有了具体明确的主体指向。借助于对忠臣孝子满腔郁结的“苦孝奇酸”之大肆渲染,张竹坡进一步肯定了“秽笔”具有积极的社会道德功能:“做《金瓶梅》之人,若令其做忠臣孝子之文,彼必能又出手眼,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另做出一篇忠孝文字。”(《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二、审美价值的肯定与鉴赏
鲁迅先生对《金瓶梅》“世情小说”的写实性美学价值尤为激赏,再三致意:“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42页。“描写世情,尽其情伪”,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 141页。“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 143页。在崇祯本的评点中,已经有了关于《金瓶梅》“世情书”性质的初步讨论,体现了晚明文人对于小说“琐碎中有无限烟波”(袁中道《游居柿录》)的关注和肯定。更值得注意的是,崇祯本的评点者正是在肯定“世情书”写实性美学价值的基础上有效地论证了“非淫书”的命题,所谓“分明秽语,读来但见其风骚,不见其秽”(第二十八回眉批),并且在评点中力陈“情”、“淫”之辨(见第十三回、第五十二回、第七十二回诸回眉批),体现了“主情”或“尊情”观影响下的晚明文艺思潮的影响。张竹坡同样看重“世情书”的审美内涵,并且以“入世说”加以引申发挥。《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屡屡提示此点:“作《金瓶梅》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脚色摹神也。”(五十九)“其书凡有描写,莫不各尽人情,然则真千百化身,现各色人等,为之说法者也。”(六十一)“《金瓶》处处体贴人情天理……”(百二)应该说张评本进一步深化、丰富了对“世情书”审美特质的讨论,在崇祯本与鲁迅小说理论之间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张评本“世情说”的审美阐释也涉及性描写的评点,比如 “此回接写金莲吃溺,真是骂尽世人”(第七十二回回评)、“所谓不肯留一分余地也”(第七十二回夹批)、“作者何处得知?可谓无微不格矣”(第七十三回夹批)等等。然而,较之崇祯本的评点,张评本较少从“世情说”的角度关注、肯定性描写的审美价值,也欠缺了“情淫之辨”中对个体情感、人生欲望的讨论与张扬。《金瓶梅》的性描写本来以细节描写、直观暴露的写实性见长,反映了晚明社会异彩纷呈的社会文化和人生百态,具有极为重要、深刻而复杂的美学内涵。就此而言,张评本在写实性批评的深度上反而是一种退步(当然,这丝毫不能否认张评本在其他层面对“世情说”的丰富和拓展),也反映了从崇祯到康熙社会历史之“天理人情”的消长嬗变。
张评本的底本是崇祯本,而崇祯本上已经有相当丰富的眉批和少量夹批,④杨彬《崇祯本〈金瓶梅〉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根据杨著的集评整理,崇祯本的评语近二万八千字,参见杨著第226页。张竹坡是在崇祯本评点的基础上对《金瓶梅》进行再批评的。就“秽笔”批评而言,张评本和崇祯本都没有对性描写进行删节,在眉批、夹批、旁批等文本“细读批评”环节上(崇祯本没有回评,张评本部分版本也没有回评),张评本与崇祯本的评语内容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张评本比崇祯本更加全面、细腻,不但评语内容、篇幅远远超过崇祯本,而且更加大胆直面《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似乎更少顾虑或回避。总体而言,张评本对性描写的艺术笔法特征表现出了敏锐、精确、细致的审美感觉。
张竹坡的“笔法”概念不同于现代汉语中的书法理论范畴或文法修辞范畴,他所说的笔法囊括了现当代文艺理论中所说的包括情节安排、表达方式、词句运用等方面的内容。张竹坡丝毫不掩饰对《金瓶梅》笔法的溢美之词,他说:“我又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竹坡闲话》)在他所写的一百零七条《金瓶梅》“读法”中,共有十多条堪称《金瓶梅》笔法的专论。他总共归纳出了逆笔、曲笔、犯笔、文笔、显笔、俏笔、钝笔、深笔、傲笔、韵笔、秀笔、呆笔、蠢笔等多种笔法。这种对“笔法”的讲求也贯穿到张评本对小说情节中性描写的细部批评,比如第十三回以“纯用烘云托月之法;真绝妙史笔也”(回评),“瓶儿文字,却以金莲终,然金莲事内,却是瓶儿文字。妙绝,妙绝”(夹批)来点评西门庆、李瓶儿、潘金莲三者之间一系列偷情、淫乱关系的阴差阳错,并且暗示人物关系的复杂和心理冲突的隐微,同时,三者的性格特征也得到了很好的对比和烘托。又如第七十八回,张评以“一咱用战争语,极力一丑招宣”一句夹批对西门庆与林太太纵欲宣淫的那段绝妙韵文做出了精确点评,强化了对簪缨世家丑陋门风的讥讽和揭露。张竹坡还注意到作者在描写西门庆与王六儿的行房场面也是以战争为喻的,二者笔法相似,但内容又有所不同,他评道:“又非如王六儿赋中杀语也”。这是张评本一向注重的“犯笔”的合理运用,充分体现了小说在情节同异、笔法犯避之间闪展腾挪的眩人笔墨。同样的批评也体现在第五十回、第七十四回回评以及众多夹批中,充分显示了对“秽笔”笔法独具慧眼的敏锐把握和精确总结。
三、格调低下的游戏笔墨
张评本从整体上断定《金瓶梅》“非淫书”与“世情书”的性质,并且在各专论中不遗余力地为此进行论证、辩护。尽管种种基于道德立场的阐释不乏牵强附会之处,也强烈地受到儒家正统道德观念的影响和牵制,但毕竟体现了严肃的批评立场和对小说思想内涵、审美价值全面、深刻的思考、解读。然而,在回评、眉批、旁批、夹批等细部批评环节,情况就复杂多了。一方面如上所述,张评本的细部批评依然体现了严肃的批评态度和敏锐的艺术眼光,在思想内涵和审美价值上不乏可取之处;但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为严肃的现实:在189条有关性描写的回评、夹批、眉批和旁批中,只有不足20条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其余大多属于格调低下、情趣庸俗的游戏笔墨,而且至少50多条直接对作品中的性描写进行了无聊、低俗的重复性阐释和摹写,反映了张氏颇为“另类”的审美情趣。如第二十一回写“西门庆见他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张氏不由“又是一种销魂”(夹批);第七十二回中描述:“(潘金莲)将那话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张氏不禁感同身受:“美哉!佳品”;(夹批)另有第三十七回中原文:“把鸡巴常远放在口里,一夜也无个足处”,张竹坡以“一大乐事”评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对此,我们不禁怀疑张氏每每强调的“非淫书”、“戒淫说”是否言不由衷?至少在相当一部分夹批中,张氏体现出的态度绝非“戒之”、“恶之”,而是“好之”、“乐之”。借用《东吴弄珠客序》中的著名说法,①见崇祯本《东吴弄珠客序》:“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张氏真真是落入“小人”行径,甚至“异于禽兽者几稀”了!
张评本回评、眉批、夹批、旁批中性描写的批评还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比如第四回以“西门摸”三字夹批评西门庆摸潘金莲下体,这完全只是无厘头的点题,丝毫没有评点的价值。又如七十五回中原文:“(西门庆)又令他(如意儿)马伏在下,直舒双足。”夹批评道:“既马伏矣,却又直舒双足,是伏而不伏,中间悬空之景,下便于投那话入内也。”如此评语完全就是一种细化的解说,犹如教人房中之术。再如八十二回中 “极力揉搓,左右偎擦”,以描写陈敬济与潘金莲性交时候的动作,夹批:“八字写尽所为,翻来覆去,横冲直竖也”。同属毫无意义的同意反复。张氏对“笔法”的强调自有其正面价值,但过度的迷恋有时也是一种偏执,使他执着于挖掘各处性描写之间的犯避关系,不惜生拉硬扯,牵强附会。如第五十九回写西门庆欣赏郑爱月的裸体:“见粉头肌肤织细,牝尽无毛,犹如白麦蒸饼一般,柔嫩可爱。”夹批评点道:“描金莲物后,至此又以爱月之物一结。”小说对女性裸体、性器官的描写多处可见,此处只是为了表达西门庆对女性的轻薄与色欲,与潘金莲处的描写并无任何内在的或者逻辑上的关系。张竹坡却认为此处描写与潘金莲处描写相互对应,并且认为“以爱月之物一结”,不知此“结”为何意,令人费解。又如第五十一回、六十一回、七十二回、七十四回等多处描写了潘金莲、王六儿等为西门庆“品玉”的情景,在内容上大同小异,写法也基本一致,某些语句多次重复,读来渐觉雷同乏味。但是张竹坡确认为“犯笔不犯”,并且大费笔墨分析其间的隐微关联,赞叹作者的用笔的幻化之妙。种种“妙笔”也只能归咎于张氏对“笔法”钻研的走火入魔了。
值得注意的是,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的时代已是康熙中后期,文往日简繁密,思想重归正统,文人早已不再拥有晚明那样相对开放、自由的思想空间。早在张竹坡批点《金瓶梅》前九年,“康熙二十六年议准,书肆淫词小说……至私行撰著淫词等书,鄙俗浅陋,易坏人心,固应严行禁止;至私行撰著淫词等书,亦应一体查禁,毁其刻板。如违禁不遵,……严行稽察题参,该部从重治罪。”②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5页。正是在这种文化环境下,张氏“顶风作案”,对《金瓶梅》的批评和研究做出了历史性贡献。当然,张氏批评中的种种格调低下的笔触显然更加触目惊心,有违时禁。对此,我们不知道是应该对张氏的胆略表示钦佩呢,还是去探索一个怀才不遇、英年早逝的文人在沉重压力下挣扎、扭曲的灵魂?
综上所述,本文充分肯定了张评本对《金瓶梅》性描写批评的思想意义和美学价值,也探讨了张评本“秽笔”批评的种种缺憾和负面作用。对于学界讨论较多的“劝诫说”、“发愤说”、“世情说”、“苦孝说”等,本文都从“情色批评”的视角予以重新审视,并且在新的阐释学背景下揭示它们对于性描写的批评价值。张评本对《金瓶梅》秽笔的批评充分体现了评点者道德关怀、审美体验以及个人情趣之间的复杂冲突,也彰显了自《金瓶梅》问世以来我们面对这部饱受争议的文学名著在批评立场上的矛盾和困难。当然,也正是这种困境召唤着我们可以不断探索对张评本进行“再批评”的理论空间。《金瓶梅》在写实艺术上所达到的成就是举世侧目的,它用客观、冷静、直观的方式处理性描写,其美学效果不仅是劝诫性或隐喻性的,甚至传统的“现实主义”或“写实性”也难以涵盖。在笔者看来,诞生于16世纪的这部古典文学名著直逼“零度写作”的新写实笔法,产生了巨大的震撼性审美效应和反思性审美判断的思想内涵。《金瓶梅》从本质上是“呈现”的而非“解释”的文学,更不是说教文学。借用解释学或接受美学的理论,其原始文本(性描写是其中重要构成)是一个开放而多元的“召唤结构”,蕴含着超越时空的意义生成空间。就此而言,《金瓶梅》更加靠近“现代性”的文学。
本文所讨论的张评本“秽笔”批评材料是我和所指导的研究生自行对校、整理完成的,其文献基础在文中已有所交代。遗憾的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刊印张评本的全本校点本。对于参校会评本的做法,我始终于心未安,同时也热切地呼唤张评本的全本校点本早日梓行问世,嘉惠学林。
杨庆杰,男,1978年生,汕头大学文学院教授(汕头515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