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之后:美国现代诗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点化
2016-11-25章艳
文/章艳
翻译之后:美国现代诗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点化
文/章艳
20世纪初以来,中国古典诗歌的英译成为影响美国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些翻译作品能够在被接受国落地生根,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译文本身的魅力,另一方面还要归功于一些美国诗人对于译文的借鉴和模仿。
雪莱在讨论翻译的困难时曾把诗歌比作植物,他认为,把一首诗歌从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就好比为了分析紫罗兰的色味成分而把它投入坩埚,转换完成了生命也结束了,要想保留诗歌的生命,就要把诗歌的种子移植到新的土壤中,让它重新长成植物。苏珊·巴斯奈特在引用了这个类比后指出,译者的任务就是确定在什么地方放入什么种子,完成移植的任务。这个类比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古典诗歌在英语世界的接受和传播。中国古典诗歌进入英美诗歌这一新的文学系统是一个被选择的过程,首先是翻译文本的宏观选择,阿瑟·韦利在《中国诗一百七十首》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的前言中写道,他没有选择那些原诗让他愉悦的作品,而是选择了那些在译诗中仍能保留诗歌本质的作品。另一种选择是译者在翻译时对文本信息的微观选择,有些文字可以毫发无损地转换成另一种语言,而有些文字却会面临文化障碍,需要译者格外的用心关照。由雪莱和巴斯奈特共同阐释的“种子理论”为中国古典诗歌在英语世界的创造性翻译提供了合理性,但正如种子萌发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可以延续的生命一样,进入英语世界的中国古诗译文必须在新语境中传播才能获得持久的生命。在各种传播方式中,美国现代诗人在创作中对中国古诗译文的借鉴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美国现代诗人对中国古诗译文的借鉴有不同方式,把现成的诗句译文直接入诗,这种做法类似于中国传统诗学中所说的“点化”,但由于“点化”一直是被作为语内诗歌创作传承的技巧,在语际文学交流中尚未得到关注。
作为语内文学创作传承技巧的“点化”
“点化”是中国古代文论家用以指对前贤诗文语言进行借鉴与翻新的方法,是一种语内文学创作传承的技巧。
北宋黄庭坚曾言:“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为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所谓“点铁成金”就是“点化”,即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取前人诗句中的词句、句式或意象进行改造,使之与自己的诗句融为一体。“点化”的要领在于“化”,不是生搬硬套的“借句”,更不是掠人之美的“偷句”。
这种同一语言内对前人诗歌形式和意境的借鉴和点化是一种“纵向继承”,由于语内字词语义或意象联想义具有延续性,语内点化作为一种创作手法甚为普遍,代代有之。但是,随着跨语言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入,“语际点化”也开始进入诗人的创作中,成为不同文学系统之间互相影响借鉴的一种创作技巧。
诗歌创作中的“语际点化”
美国现代诗人对中国古典诗歌译文的点化就是值得我们关注并探讨的话题。
卡洛琳·凯瑟(Carolyn Kizer)是美国现代著名女诗人和诗歌翻译家。她在一次访谈中谈道,韦利的译诗引发了她对汉语以及英译汉诗的兴趣。一些学者曾关注凯瑟对中国诗歌的模仿,但他们只是点明其创作中借鉴模仿中国古诗译文这一现象,对诗人在模仿借鉴过程中的取舍依据未作探讨,更没有把“点化”这种动态模仿视为一种诗歌创作技巧予以关注。事实上,点化的重点不在“借句”,而在于如何巧妙地旧瓶装新酒——将旧辞融入新的语境中,从而获得新的意境。对于语际诗歌点化来说,诗人不仅要跨越语言层面的时代差异和文化差异,更重要的是要尊重诗歌表达自身的特征,保留和升华被点化词句的诗意。
凯瑟的Winter Song(《冬歌》)是对《行行重行行》韦利英译的精彩点化。通过对比《冬歌》和《行行重行行》的原诗及韦利的译诗,我们可以看出这首中国古诗是如何进入当代美国社会的语境并获得新的风格和韵味的。
原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韦利译诗:
On and on, always on and on
Away from you, parted by a life-parting.
Going from one another ten thousand “Li”,
Each in a different corner of the World.
The way between is difficult and long,
Face to face how shall we meet again?
The Tartar horse prefers the North wind,
The bird from Yueh nests on the Southern branch.
Since we parted the time is already long,
Daily my clothes hang looser round my waist.
Floating clouds obscure the white sun,
The wandering one has quite forgotten home.
Thinking of you has made me suddenly old,
The months and years swiftly draw to their close.
I’ll put you out of my mind and forget for ever
And try with all my might to eat and thrive.
韦利的译诗在意义和情感表达上都和原诗高度吻合,整体而言相当成功。从译诗中,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离别苦、相思情以及无奈的自我安慰,这些情感无疑可以穿越时空距离引起译入语读者的共鸣。
以下是凯瑟的Winter Song(《冬歌》):
So I go on, tediously on and on...
We are separated, finally, not by death but life.
We cling to the dead, but the living break away. 1
On my birthday, the waxwings arrive in the garden,
Strip the trees bare as my barren heart.
I put out suet and bread for December birds:
Hung from evergreen branches, greasy gray
Ornaments for the rites of the winter solstice.
How can you and I meet face to face
After our triumphant love?
After our failure? 2
Since this isolation, it is always cold.
My clothes don't fit. My hair refuses to obey.3
And, for the first time, I permit
These little anarchies of flesh and object.
Together, they flick me toward some final defeat.
Thinking of you, I am suddenly old... 4
A mute spectator as the months wind by.
I have tried to put you out of my mind forever. 5
Home isn't here. It went away with you,
Disappearing in the space of a breath,
In the time one takes to open a foreknown letter.
My fists are bruised from beating on the ground.
There are clouds between me and the watery light.
Truly, I try to flourish, to find pleasure 5
Without an endless reference to you
Who made the days and years seem worth enduring.
凯瑟诗中的“Thinking of you, I am suddenly old...”显然是化自“思君令人老”的英译,她用斜体在诗中予以突出,并以此作为全诗的依托。对比《冬歌》和《行行重行行》,我们不难看出两首诗歌共同的主题:离别苦、相思情。凯瑟的诗歌中至少有五处和译诗呼应,1呼应“On and on, always on and on,Away from you, parted by a life-parting”,2呼应“The way between is difficult and long, Face to face how shall we meet again”,3呼应“Daily my clothes hang looser round my waist”,5呼应“I’ll put you out of my mind and forget for ever,And try with all my might to eat and thrive”。这些诗句正是凯瑟的点化之笔。但是,全诗的风格并不相同,原诗处处表达东方女子对远游之人的温婉情思,而《冬歌》却表达了生活中男女相爱之后彼此疏离的痛苦,情感表现直白热烈。凯瑟保留了原诗译文中离别苦相思情这一中西方文化相通的主题,但略去了其中具有历史文化特征的语境,代之以自己现实生活中的细节,把一首中国古诗成功点化成一首具有强烈现代妇女意识的美国诗歌。除了凯瑟,诗人雷克思洛斯(Kenneth Rexroth)也是点化中国古诗译文的高手。雷克思洛斯开始写Another Spring (《又一春》)时,无意中发现,有几句很像杜甫的诗,于是他特意重写,把一些中国诗句化入诗中:
Another Spring
The seasons revolve and the years change
With no assistance or supervision.
The moon, without taking thought,
Moves in its cycle, full, crescent, and full.
The white moon enters the heart of the river;
The air is drugged with azalea blossoms;
Deep in the night a pine cone falls;
Our campfire dies out in the empty mountains.
The sharp stars flicker in the tremulous branches;
The lake is black, bottomless in the crystalline night;
High in the sky the Northern Crown
Is cut in half by the dim summit of a snow peak.
O heart, heart, so singularly
Intransigent and corruptible,
Here we lie entranced by the starlit water,
And moments that should each last forever
Slide unconsciously by us like water.
这首诗描写诗人在深山中欣赏宁静与温馨的自然之美,其中多处化用杜甫、王维和白居易的诗句,如“The white moon enters the heart of the river”来自白居易的“唯见江心秋月白”,“The air is drugged with azalea blossoms”取自杜甫的“地清栖暗芳”,“Deep in the night a pine cone falls”取自杜甫“故园松桂发”,“Our campfire dies out in the empty mountain”取自王维“夜静春山空”等。这些句子虽出处不同,但放在一起彼此之间丝毫没有相隔之感,透出和谐的禅意。雷克思洛斯将它们化入自己的创作,不仅记录了自己在阅读中国古诗或古诗译文时的心迹,表达了对这些中国古代诗人的敬意,而且把中国古代诗人感受大自然的独特表达方式传递给了更多的英语读者,使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这一美好情感在美国现代社会中得到传播,丰富了读者的审美情感,也丰富了美国诗歌的表现法。
除点化诗句外,有些情况下诗人还会借鉴中国古诗中某些常见的词汇或意象。例如,中国古典诗歌中常用“千”“万”这类词汇来虚指数量之多,但在传统的英语诗歌中这种用法极为罕见。一些美国诗人由于长期浸淫于中国古诗译文,这类表达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自然而然地化入创作之中。在雷克思洛斯的“The Wheel Revolves”中,出现了这样的诗句:“Snows of a thousand winters/Melt in the sun of one summer”,“Ten thousand birds sing in the sunrise./Ten thousand years revolve without change./All this will never be again”。
以上两位诗人对中国古诗译文的点化都在不同程度上证明,中西诗歌在主题和表现形式上存在兼容性和互补性,“点化”可以也理应成为不同语言的诗歌之间互相借鉴的一种创作技巧。
诗歌创作中“语际点化”的理据
诗歌创作中的“语际点化”并非一种偶然的文学现象,只要诗歌的语际交流存在,“点化”就必然成为诗人从其他文学传统中获取营养、丰富自我的有效手法,这是由情感的相通性、诗歌创作中误读的作用以及诗歌意义的开放性决定的。
人世间的各种情感具有相通性。诗歌的主要功能是表达感情,尽管不同文化中的诗人身处各自的传统和因袭的话语格局中,表达情感的方式存在差异,但这并不意味着彼此的方式是不兼容的。诗歌的阅读是读者和诗人之间形成心灵契合的过程,对于“语际点化”这种现象来说,正是诗人在来自另一文学系统的诗歌中找到了情感共鸣,产生了借鉴模仿的愿望,从而起到延续其存在的效果。
真正的艺术永远具有传承性、兼容和被兼容性。美国当代诗人兼作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中谈道,时至今日,诗歌的各种主题和技巧都已经被千百年来的大师们使用殆尽,后来的诗人总是处于传统影响的阴影中,从而产生焦虑感。为了消除这种焦虑感,后来的诗人只能对前人进行误读。他认为,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诗歌的主要传统就是一部记载诗的影响的历史,是一部有关焦虑和为了自救进行模仿的历史,是歪曲的历史,是有意偏离进行修正的历史,如果没有这些,现代诗歌根本不可能生存。根据他的理论,“诗的传统—诗的影响—新诗形成”是一代代诗人误读各自的前驱者的结果。美国现代诗人对中国诗歌的误读包括翻译层面有意或无意的误译,也包括创作层面诗人通过“语际点化”对中国诗歌译文进行的创造性偏离修正。在这个意义上,布鲁姆的“误读”理论为“语际点化”提供了理论依据。
诗歌的解读具有开放性,不同的读者完全有权从中各取所需,这也为美国现代诗人对中国古诗的解读和借鉴提供了自由的空间。在热衷模仿中国古诗的美国现代诗人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精通古汉语,他们对中国古诗的模仿常常是取法一点,自由发挥,借鉴中国古诗中的某些表达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感情,与现实语境融合后成为一首新诗。就西方译者和诗人而言,他们的责任不在于追求所取诗句是否忠实于原诗,而是在现有的译文中寻找可以触发诗意的文字和意象。诗歌意义的开放性为诗人的“点化”提供了空间,为诗意的发现和延续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一些在原诗中已经习以为常的主题和技巧得以在新的语言文化中绽放出奇妙的诗意。
结语
对于“语际点化”的研究有着多重意义。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看,“语际点化”的合理性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更加丰富的可供借鉴的主题和表现形式;从诗人的个体研究来说,“语际点化”的视角可以为诗人创作的“影响研究”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从文学交流的角度来看,对运用了“语际点化”的诗歌进行文本分析有助于观察中西诗歌的兼容性和互补性。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金融贸易学院;摘自《中国比较文学》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