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概念在晚清中国语境中的迁移
——新教来华传教士与晚清中西跨文学交流的一种历史考察
2016-11-25段怀清
文/段怀清
Literature概念在晚清中国语境中的迁移
——新教来华传教士与晚清中西跨文学交流的一种历史考察
文/段怀清
作为一个西方概念,literature通过新教来华传教士在晚清中国衍生的故事,大体上经历了旅行、落户和入籍这样几个阶段或“身份”转换。而就历史(时间)—地域(空间)维度而言,这一概念的“中文化”“中国化”或近代化,大体上又经历了离岸时期(Offshore Period,以马六甲时期为中心)、到岸时期(Ashore Period,以香港英华书院以及上海墨海书馆时期为中心)以及内地时期(Inland Period,以三次新教传教士上海大会时期为中心);而就其所包涵的基本内容及所涉及的领域维度而言,则又横跨文献、文本、著述出版物、文教、文化、特性等。而就literature这一概念的适用语境而言,则又可初略分为英语语境(或西方语境)、中西跨语言—文化交流语境、中文语境。在上述三种不同语境之中,Literature的实践形态,则又大体上可描述为“旅行”“落户”与“入籍”三种状态。而在上述三种状态语境之中,这一概念所依托的文本经验、审美历史,以及所唤醒的历史记忆与文化权利意识等亦存在差别,某些时候甚至存在着相当程度的紧张乃至轻度对抗,而并非如后来所确定下来的在英文的literature与中文的“文学”之间几乎可以直接互换的关系——而当literature与中文里的“文学”对等关系基本确定或可直接互换使用的时候,实际上一方面意味着这个晚清中国进入到汉语中文语境中的西方概念——晚清耶稣会士的经验此不纳入考察分析——已经完成了它的异域旅行、落户和入籍的故事,成为了晚清中国中西跨文化交流的宏大历史叙事中虽不格外引人注目却影响深远的一个关键词个案。它预示着中国文学的传统时代趋于落幕或结束,一种努力尝试并逐渐注重与非中国的外部世界或中外之间的“文学”传播交流、呈现出更为多元及多样、更加强调创造性及未来性的“新文学”或“现代文学”的时代,似乎也已经呼之欲出。
而其实从一开始,西方的literature传统与中国的“诗文”传统就不是可以简单替换的概念话语体系。而传教士们对于西方文学,尤其是在非宗教、非古典的近现代世俗意义上的西方文学的知识结构与审美训练上的双重“缺陷”,与他们对于中国文学传统在文本阅读积累上的严重不足,以及作为西方文学的一个独特“他者”的悠久传统在认识上的困扰及偏差,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他们进入到一个真正的中西跨“文学”交流的领域之中,并因此使得他们所生成的最早一批中西跨文学交流的文本成果,大多更偏于“治化”一类现实功用考量的知识文献文本的性质。不过,恰恰是这些传教士们跨语际的文学与文化探险,开创了中西之间文学交流的先河,并最终让西方的literature,成为中国的“文学”。在此过程之中,中国传统的诗思、文思,随之亦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朝向现代的“文学思维”。
就时间与具体进程而言,literature在中文语境中的“迁移史”或“嫁接史”,大体上经历了晚清传教士与口岸文人之间的“对话”与交流、流亡日本的梁启超等人的“小说界革命”以及留学生的文学运动这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无论是对于西方语境中的literature这一概念的理解、认同、接受抑或应用,彼此之间都存在着明显差别。比较而言,文学史视野中的第二、第三个阶段受到关注比较多,第一阶段则由于诸多原因而往往被忽视。显而易见,第一个阶段既是中西之间就双方对话、交流确定词汇并搭建语言平台的时期,同时也是中国文学从清末的“中/西”结构形态为主,扩展转换到“传统/现代”结构形态为主的时期。
作为西方概念的literature在晚清中国的“旅行”史
无论是从最早一代传教士们的日记、往来书札、提交给差会的报告等多种文献抑或后来的历史事实来看,晚清来华传教士们在来华之前或来华之后相当长的时期之内,都没有将他们的使命及历史文化定位停驻在“文学”之上——更确切地说是literature上。显而易见,传教士们并无意成为中西之间跨文学交流的使者(agents)或中间人(middle-cultural men)。他们因为种种原因,而将其来华使命从基督教化中国延伸扩展到西方化或现代化中国,历史而具体地看,基本上是为了更好地策应、推动落实或实现其基督教化中国的宣教使命,而西方化或现代化中国这种世俗意义上的“文化改造”与“文明进步”,并非总是与传教士们的宗教使命完全一致的。而晚明来华耶稣会士与晚清新教来华传教士不约而同地选择将当时已经处于先进地位的西方科学技术文明作为一种辅助性的手段方式来服务于他们的宗教使命,一方面说明了耶稣会士、新教传教士们在中西交流层面主动或被动的自我认知、自我选择与自我定位,另一方面亦反映出当时中国对于外部世界的需求兴趣所在以及认知方式及状态。
(一)离岸时期的literature(或“文学”)与文学交流
这里所谓“离岸时期”,主要是指最早一批新教传教士尚不能获得晚清官方正式许可在中国土地上停驻,更不允许从事宣教布道等宗教活动,甚至连购买书籍、学习中文等活动亦一并被禁止的时期。在此期间,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郭士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ǘtzlaff, 1803-1849)、米怜(William Wilne, 1785-1822)、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修德(Samuel Kidd, 1799-1843)、理雅各(James Legge, 1825-1897)等传教士,亦就只能够在中国南部沿海(包括澳门)和东南亚地区寻找落脚点。而马六甲也就逐渐发展成为了他们面向当地华人宣教以及事后进入中国内地宣教的基地。
以马六甲为中心的离岸时期,作为西方概念的literature,与中文的“文学”甚至中国传统的诗文之学并没有直接的、密切的接触。某种程度上,这一时期也可以视为双方围绕着literature或“文学”等关键词初步试探性接触的阶段。而其代表性成果,体现在字典编纂及《圣经》中译、中国文献典籍阐释以及仿照中国通俗普及型文本而编纂的中文宣教读本等方面。
(二)到岸时期的literature(或“文学”)与文学交流
离岸时期新教传教士不能够深入到中国本土或中华文化的核心地域来进行跨文化接触与交流的尴尬局限,因为《南京条约》的签署而有了改变。其中香港、上海两地,成为了这一时期中英或中西之间跨文化接触交流最为集中和频繁之中心,亦由此揭开了晚清中西之间跨“文学”交流的所谓“到岸时期”。
在此阶段,无论是香港还是上海,又分别以英华书院(Anglo-Chinese College)和墨海书馆(Shanghai Mission Press)为中心,形成了晚清新教来华传教士在华传教布道的东、南两个中心。从历史及文化两个维度来看,香港、上海这两个中心的重要性,并不完全在宗教方面,或者说并不完全在宣教布道方面,甚至也不完全在《圣经》翻译方面。其在西学翻译方面的实践及贡献,无论在当时抑或现在,其实更为世人所关注。同样在此阶段,英文语境中的literature,与中文语境中的“文学”,开始出现正在逐渐明确的关联,不过看起来这依然是一种带有尝试性的、松散的、不固定或不稳定的关联匹配。
(三)内地时期的literature(或“文学”)与文学交流
以1877年、1890年两次上海传教士大会为标志的“内地时期”,在时间上与上述“到岸时期”有交集,在人事及话题经验上亦有延续,但显然亦有超越和突破。在此期间,literature与中文里的“文学”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呈现出一种更为明确且稳定的关系;但另一方面,英文里的literature甚至中文里的“文学”,依然不时指向一般著述出版物、“文教”等,而非固定指向或仅限于今天意义上的“纯文学”。
但与前面所述两个时期相比,内地时期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来华传教士在翻译、著述、文化传播等方面的自我主导意识越来越强烈明显。尤其是那些深入到中国北方内地——譬如河北、山东等地——的传教士,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西学翻译介绍。与英华书院(《遐迩贯珍》)、墨海书馆(《六合丛谈》)均曾在晚清西学入华过程中扮演过重要角色有所不同的是,内地时期的一些来华传教士,却并非是以其在西学引进及传播方面的“事功”而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反倒是在更靠近其传教士身份与使命的宣教布道方面,甚至在晚清中文的语文改良方面的实验尝试而令人印象深刻。
Literature在晚清中国的 “落户””入籍”及之后
众所周知,随着《申报》等面向本土读者的近代报刊的创办及上海近代都市文学小传统的萌生,尤其是“林译小说”、严复的翻译等的出现,以及梁启超在流亡日本期间创办《新小说》,晚清以来由传教士所引发并主导的中西跨文化—文学对话交流,逐渐为本土通晓西语西学、具有跨国或世界背景及更强的时代意识的本土文士或“海归文士”所掌控。由此,晚清中国由中西交流所引发的语文改良运动的所谓“传教士时代”亦渐趋式微。
不过,这主要是就中国语境而言。而就西方尤其是英语语境而言,晚清来华传教士基本上没有真正意义上专门系统地研究论述过“中国文学”——来华传教士们在此方面或领域曾经展开了大量的具有开拓意义的尝试实践,但这些尝试基本上是零碎的、印象式的,或者相对集中于古代经典。而1900年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 1845-1935)完成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作为“世界文学简史”丛书系列之一种,不仅正式宣告了literature与“文学”在现代世界语境中的结合,同时亦宣告了中国文学在英语的文学史语境甚至世界文学史语境中的出场亮相。而翟理思的世俗而非宗教的职业汉学家和文学史家的双重身份,尤其是他在《中国文学史》中对于“中国文学”内涵及外延的具有现代意识及世界眼光的观照考察与建构叙述,亦进一步昭示出西方汉学中的“传教士汉学时代”已逐渐淡出。
而作为传教士时代的具有一定标志性的成果之一,literature无论是作为一个概念术语还是作为一种西方文本体系、话语系统或写作经验,在中文语境中的旅行、落户和入籍故事,其实既是晚清中西跨文化—文学交流历史的一部分,也是19世纪西方传教士汉学传统在新教来华传教士们的杰出贡献之下再度复兴历史的一部分。在此过程中,literature作为一个概念,只不过是晚清新教来华传教士跨国旅行、实现其宣教使命的副产品之一。就其“落户”而言,主要是指这一概念在一些本土先锋知识分子那里的初步接触,以及在此过程中双方就“文学”所展开的互动交流以及各自传统的初步探究。这更多时候还只是一种个体行为意义上的“落户”,至多不过是一个小的文人群体之内默认或尝试接受的概念,而并非是一种主流甚至官方意义上的正式认同与广泛接受。当然这也意味着,英文中的literature这个概念,在中文语言和语境中暂时或初步找寻到了它的异域相等词(equivalent word)。而翟理思的《中国文学史》以及梁启超的《中国唯一之〈新小说〉》,可以说预示着literature这一与中国“文学”有关的概念在英文和中文各自语境中的“入籍”(assimilation and nationalization)。
从“落户”到“入籍”,表面上看似乎只不过是程序时间上的顺延完成,其实是晚清以来中西之间跨文化对话交流的一种具有本质意义的“改变”甚至“跃升”——这不仅是本土文士呼应对话交流者在人数上的增加,更关键的是本土文士对于非中国的外部世界包括文学认识带有革命性意义的转变。这一转变,显然也是近代中国知识、思想、文化、社会转型的一部分。
在19世纪甚至之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literature本身就是一个以19世纪欧洲理念经验为中心(euro-centrism)的“世界”的文学概念,尽管它并没有与world一词连用。但事实上它是建立在欧洲文学文本、文学理论、文化话语以及文学世界性的传播(circulation)、阅读(reading)、接受(reception)基础之上的历史与现实。而晚清中国对于literature这一概念的历史回应以及“文学”这一对应中文概念的生成,一方面激发了本土文士对于自身文学传统的回顾、反思甚至重构与超越,另一方面亦伴生着一定程度、某些阶段的过度自我批判甚至自我菲薄倾向,对于中国文学自身传统的独特价值及普遍价值之间的辩证关系,缺乏富有足够同情的理解。
进而言之,literature确定为“文学”的过程,既是literature进入中国并逐渐确立起在理论意义、审美意义以及文体形式和语言风格意义上的异域形态的过程,亦是中国文学自我反省、自我检讨、自我照亮并自我清理的过程,甚至也是中国文学自我重构和自我复兴的过程,当然也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进入到世界文学语境与结构之中并成为其中一部分的过程。但这一过程是否如上所述,是否只是一个单向的“走向”过程,而非一个将本土与世界、传统与现代更有效亦更紧密地关联起来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某些要素、话语以及漫长的实践经验及文本积累,譬如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诗学”理论,像广为人知的“赋比兴”理论、“诗言志”理论等,以及有关“文”的理论阐述,像“文以载道”的思想主张等,是否也可以在中国文学世界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得到更富于开放性和创造性的阐释解读?与此同时,当中国传统小说文本被置于西方的、现代的“小说”概念与理论观照之中被考察分析之时,中国悠久的“小说”书写经验与叙事传统,又是否会因为所谓的文学世界化与现代化的强势话语,而丧失其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以及对当下小说创作的启发与借鉴作用?
就此而言,中文语境中的“文学”作为一个近现代概念或中国文学的世界化进程的标志概念,不应该只是对于literature所负载的西方文学经验、理论与传统的呈现或认同,也应该是对于本土自身文学传统理性而学术的反思与重构。换言之,中文里的“文学”概念,从它开始在中文世界里的旅行那一刻起,直至其落户、入籍以及之后的应用实践,它就具有双重的生命,也就是关联着本土(或本国)语境与国际、跨国或全球语境,而不只是literature所依托的英文文学传统或者本土文学传统。
再进一步而言,19世纪中期以来因为新教来华传教士及中西跨文化交流而催生出来的“文学”概念,从最初被确定起就应该是一个“世界文学”的概念,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国别文学概念。历史地看,它也意味着中国文学的世界化,而不仅仅只是西方文学或外国文学的中国化。具体而言,当西方文学在清末民初被大规模地译介引进给中国读者的同时,中国文学——诗文及小说戏曲——的非中国读者或西方读者亦随之出现,而不再仅限于专业性、研究性的读者群体。与之相伴而生的一个事实,就是在中国文学之外,又出现了一个复数形式的“文学”——这种复数意义上的“文学”概念与文本经验,对于中国“文学”而言,尤其是中国文学的世界化与现代化而言,除了揭示出清末民初这一中西之间的跨文化—文学交流之历史事实,以及中国文学的近代变革与现代化运动之外,是否亦可以启发对于“文学”这一概念基于更宽泛、更丰富的国别文学经验与差异传统的全新思考与重新建构,无疑是对新教来华传教士与晚清语文变革这一历史事实展开考察之后所面临的挑战。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摘自《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原题为《Literature作为一个西方概念在晚清中国的“旅行”、“落户”与“入籍”——新教来华传教士与晚清中西跨文学交流的一种历史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