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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边疆史与地方军阀研究

2016-11-25马戎

社会观察 2016年7期
关键词:主政军阀族群

文/马戎

民国边疆史与地方军阀研究

文/马戎

中华民国史与地方军阀

1.贯穿中华民国历史的三条主线。辛亥革命后成立的中华民国中央政府,无论是初期的北洋政府还是1928年以后的国民南京政府,都面临一个在政治上重新整合国家的艰巨任务。这38年的历史是中国从传统“多元型帝国”向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艰难转型期。与此同时,帝国主义势力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分化瓦解中国,极力变中国为殖民地。贯穿中华民国历史的第一条主线,就是中国各族人民共同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贯穿民国历史的第二条主线,就是中华各民族与帝国主义支持的国内分裂势力的斗争。第三条主线是在曾经实行不同管理体制的边疆地区建立现代国家的行政治理体系。这三条主线汇集交叉的重要地域,就是蒙、藏、维、哈等少数族群聚居的边疆地区。因此,考察边疆地区社会演变成为民国史研究的重要领域和分析与解读民国史的特殊视角。

2.军阀时期和中国西部边疆的军阀。在清朝“多元型帝国”体制下,汉人居住区采用省-府-县体制实行直接统治,东北和伊犁为满洲将军辖区,西藏建立以达赖为首的噶厦制度,蒙古部落地区实行世袭札萨克王爷和盟旗制度,南疆绿洲采用伯克制度,西南少数族群地区采用世袭土司制度。清朝初期,政府严禁各部之间人员交流,后期面临帝国主义侵略和蚕食威胁时才努力“化除满汉畛域”,开放东北、内蒙古等地的“移民实边”,在西藏和外蒙古推行“新政”,在西南和康区推行“改土归流”,加紧推进边疆地区与中原的政治整合。清帝退位后,各省督军成为本省独揽大权的“军阀”。22行省之外的4大行政区处在当地少数族群政治-宗教首领的统治下。外蒙古是黄教大活佛哲布尊丹巴,西藏是达赖喇嘛,内蒙古是各旗扎萨克王爷,青海由西宁镇总兵兼青海蒙番宣慰使马麒父子治理。1884年建省的新疆在民国时期先后经历了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三任军阀,先后主政宁夏的是马福祥、马鸿逵父子,云南滇系军阀是唐继尧和龙云,广西桂系军阀的首领先后为陆荣廷、李宗仁和白崇禧。

3.地方军阀演变过程和影响因素是研究民国时期国家建构的特殊领域。北伐取得胜利后建立的南京政府致力于统一政令和对全国领土的直接管辖。张学良的“东北易帜”是一大成功,此后各省军阀纷纷向南京政府表示效忠,争取军饷,同时各省军阀极力控制地方军队政府的人事权、财税权。整个民国时期,就是中央政权与地方军阀彼此博弈的过程。对民国时期这些地方军阀的产生、演变和终结的过程分析和影响因素的研究,是研究民国时期新型国家建构进程时不可忽视的一个特殊领域。

西部三地区的地方军阀

1.青海的马麒、马步芳父子。马麒、马步芳父子出身河州回民世家,主政青海时期妥善处理当地回、藏、汉、蒙4大族群间的历史纠纷和现实矛盾,努力协调藏传佛教、伊斯兰教和汉人文化等不同文明体系的关系,尽力笼络各族群部落的首领,严厉打击挑战其权威的部落,树立在境内的绝对权威。推进青海建省后的基层政权建设,建立新县治,推动青海各地经济以及交通、教育、医疗卫生等各项事业发展,开发青海财源。在外部环境方面,马麒、马步芳父子努力保持与中央政府的良好关系,同时精心排斥中央政府党团体系、特工系统在青海的活动,保持对“马家军”和青海地方的绝对控制。在民国期间,马麒、马步芳父子在维护国家统一、保护领土完整方面的努力需要肯定。1914年英国在西姆拉会议上提出分裂中国的“内外藏”划界,马麒作为青海军政首领通电全国坚决反对,在阻止袁世凯政府在协议上签字方面发挥关键作用。1930年西藏藏军在英国唆使下进攻四川,青海军队是挫败藏军的重要力量。20世纪40年代苏联和外蒙古军队进攻新疆,马步芳派青海骑五军进疆捍卫国家领土完整。尽管马步芳坚决反共,在与红军西路军作战和抵抗解放军进军西北的兰州战役中罪大恶极,但是,从维护国家统一角度看,马麒、马步芳作为青海地方军阀曾经发挥了积极作用。

2.西康的刘文辉。刘文辉是出身汉族的地方军阀,长期经营西康地区,信仰藏传佛教是他与当地藏族土司和上层活佛建立文化认同的重要基础。他所面对的是康区藏人土司和寺庙深厚的传统封建和宗教势力,这些土司活佛的背后还有拉萨的噶厦和藏军。1930年刘文辉率部抵抗藏军的进攻,稳定康藏边界,他以规模有限的军队为后盾,多次平息局部叛乱活动,成功建立起西康省行政架构,推动地方各项事业的建设,在西康的经营相当成功。

3.新疆的杨增新。新疆地域辽阔,南北疆差异巨大,有13个世居民族。1884年正式建省。新疆与苏联中亚地区的经济与人员交流密切,1924年外蒙古独立后与外蒙古有边界纠纷。辛亥革命后,外蒙古部落进攻清廷直接管辖的科布多,杨增新呈报中央政府,将科布多和阿勒泰实行分治并派兵坚守阿勒泰,从而保住阿勒泰地区。在内地军阀混战局面下,杨增新主政17年间的新疆社会稳定。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这三任军阀如何处理与苏联和外蒙古的关系,如何协调新疆各族之间的关系,需要极大的政治智慧和运作技巧。

三个地区军阀治理模式可以提供的启示

1.本地出生成长的官员在熟悉当地社会民情方面具有明显优势。马麒、马步芳父子出身于与青海接壤的甘肃临夏地区,对青海的回、藏、蒙、汉各族的传统文化和社会组织有系统和深刻了解。马麒之父马海晏是清末甘军将领,在当地有深厚人脉关系。刘文辉出生在成都西面大邑县,四川西部与康藏地区的人员、经济交往密切,刘文辉对后来主政的西康省历史民情不陌生。杨增新是云南汉人,30岁时中进士后赴甘肃任职,48岁赴新疆任职,在阿克苏、迪化、巴里坤等地任道台,辛亥革命后任提刑按察司并组建回民军队,53岁成为新疆督军时已积累在甘肃和新疆丰富的从政经验。由此可见,出生在当地或在边疆地区有长期从政的经历,是一个边疆主政官员成功治理的重要条件。清朝对边疆大吏通常不轻易调动。一个对当地历史、语言、宗教、民情、习俗、地方首领不熟悉的官员,尽管本人从政资历深厚并获中央政府信任,并不一定能够成功治理边疆地区。

2.边疆主政官员的任期不宜太短。边疆地区族群复杂,各族语言文化、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交往习惯与中原不同,主政官员想做到“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必须熟悉当地历史民情,有些工作需借助本地各族精英人士。马麒、马步芳父子主政青海38年。刘文辉1927年进入西康,1933年后主要经营西康,主政西康23年。杨增新主政新疆17年。长期主政的优点之一是熟悉地方事务,优点之二是有长期发展规划而不是短期行为,优点之三是熟悉地方各界精英人士,可有计划地选拔和培养本地干部。

3.边疆主政者的民族与宗教政策必须得到当地族群的认同。青海东部回民势力深厚,保安、撒拉、东乡等均信仰伊斯兰教。马家父子积极扶持伊赫瓦尼派(“新教”)在甘青地区传播,以宗教为纽带在青海建立伊斯兰教众的群众基础,同时强化自身的政府官员身份而弱化“河州回回”的宗教身份,积极笼络各族上层人士和青年精英。主政西康的刘文辉深知康区佛教影响深厚,推行“以教辅政,以政翼教”的政策。他到靖化广法寺皈依佛法,拉近藏族对自己的文化认同。1939年刘文辉在康定、石渠、理化、甘孜、德格、得荣等县设立五明学院。康定五明学院又名“西陲佛学院”,1942年改组为“西康省佛教整理委员会”,刘文辉亲自兼主任委员。杨增新与新疆各族首领人物关系密切。1919年北洋政府计划派冯玉祥移兵新疆屯垦,新疆各王公坚决反对。反映杨增新的施政深得新疆各族王公首领拥戴。尊重与包容当地族群民众的宗教信仰,妥善处理政府与宗教集团的关系,使当地宗教人士积极支持政府各项工作,是边疆地区社会稳定和族群和谐的重要保证。

4.努力吸收并合理调配当地族群精英人物加入本地行政团队。民国时期几个边疆军阀的用人方针都体现出对培养、任用少数族群精英的特别关注。马麒、马步芳父子与藏族部落首领关系密切,马麒父亲和弟弟马麟精通藏语,马麒主政青海期间结交大批汉族精英。马步芳仿效黄埔军校创办昆仑中学,亲任校长并选拔学生,吸收了回、藏、汉、蒙各族青年学生,用毕业生充实基层干部队伍。刘文辉时期的西康社会政治结构中既有旧式土著精英(土司、头人、宗教领袖),也有接受新式教育并与外部有密切交流的新式土著精英。杨增新认为“欲求新疆长治久安,不外利用新疆各族之人,以保新疆,实为完全之策”。他任用的各级官吏具有汉、回、维、哈、蒙等各族背景。如省议会会长饶孜是维吾尔人,库车县知事桂芬是满人,财政厅长潘震是汉人,喀什道尹马绍武是回民。

5.在选拔任用各族人才时,避免强调人才的“族群属性”。清朝末年为促进各族融合,废除了官吏任命中的“满缺”“蒙缺”“汉缺”体例。在民国时期,为尽可能避免在干部队伍中出现以“民族”划线的现象,地方军阀大多努力避免强调任职者的“族群”身份,而是强调干部的“德”“才”与以往政绩,具体职位由出身于某族群人员担任或进行轮换并无定数。候选人在竞争职位时,彼此之间比较的是德与才,而不是强调自己的族别背景。

治理边疆首先需要熟悉边疆的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民族史,今天的边疆社会是历史的延续,今天在边疆生活的各族民众是清朝和民国时期本地居民的后代。我们不仅不能割断历史,无视历史,而是应当潜下心来阅读和分析清朝和民国的边疆史。“温故而知新”,民国边疆史、边疆军阀史的研究可以为今人提供历史的智慧,帮助我们领悟当地社会的演变规律,避免那些历史上曾经犯过的错误。

(作者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摘自《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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