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礼学脉络与礼学史分期
2016-11-25田君
文/田君
论礼学脉络与礼学史分期
文/田君
从远古殷商以“致敬鬼神”为核心的宗教之礼,到西周以“人文道德”为核心的“人文之礼”,周公“制礼作乐”是一大关键;从西周以“人文道德”为核心的“人文之礼”,到东周以“礼缘情而作”为核心的“观念之礼”,孔子“克己复礼”是一大关键。西周“制礼作乐”实现从天道到人道的转折,直接扭转中国文化走向;东周礼乐思想,实现“礼”的学术化,深刻影响中国学术史与思想史。礼学在先秦已实现关键性变革,由秦汉迄于清代皆循其轨而有所发展。秦汉至隋唐的主体特征是“体制礼学”,宋明时期为“心性礼学”,清代为“礼学整合”。
远古至殷商——“宗教之礼”
主体特征是“宗教之礼”。“礼”产生于文字之前,起源于原始宗教信仰。根据现代考古学材料,与远古祭礼相关的大规模礼器群、大型祭坛,考古多有发现。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也用事实证明,夏礼的真实存在。而商代的“宗教之礼”,更是走向极致,根据甲骨卜辞,商人为了取悦鬼神,举行大规模祭祀,已经到了“佞神”的程度,经常使用活人祭祀。如果沿着商文化发展下去,中国一定会出现庞大的神权阶层与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与神学。可是,历史毕竟不能假设,从周代开始,中华文化实现重大转向,“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使得远古至殷商的“宗教之礼”转变为“人文之礼”,诚如《诗经》所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西周——“人文之礼”
主体特征是“人文之礼”,体现为“制礼作乐”。如此强大的“天邑商”,沉迷于祭祀活动,竟然倾刻覆灭,“小邦周”瞬得天下,虽然表面宣扬周得天命,实际内心却是诚惶诚恐,高度警惕重蹈覆辙。“殷鉴不远”,周人吸取殷商灭亡的历史教训,在很多方面反其道而行之,从而产生“天命靡常”“以德配天”的观念。天命无常,天佑有德,这是从“宗教之礼”向“人文之礼”转变的思想根源。西周时期,以周公“制礼作乐”为标志,由鬼神之道转向人道,认为“天道远,人道迩”,实现从“宗教之礼”到“人文之礼”的转变,并不断加以巩固,中华文化也从此大转向,具有重大的历史与文化意义。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认为,“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周公用以纲纪天下的宗旨,是要“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周公制作之本意,实在于此”,可谓一针见血。周人之礼,并非全部独创,有不少借鉴殷商之礼的地方,但都不是简单移用,而是巧妙地在殷人仪式中植入人文精神,宗教道德化,而这一切都蕴涵在“制礼作乐”的具体制度规定之中,潜移默化,诚如《乐记》所论“移风易俗,天下皆宁”。
东周——“观念之礼”
主体特征是“观念之礼”,“礼”走入理论之域,开始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历史车轮行进到春秋战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这是从封邦建国的宗法制度,逐渐向专制中央集权制度过渡的历史时期,社会阶层流动加剧,原有等级秩序被打破,“礼坏乐崩”,是这一时期显著的社会问题。由于西周建立的外部礼法遭到破坏,东周所提到的“礼”,开始向内发展,成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左传》触目皆是“礼也”、“非礼也”,对西周的“人文礼制”,进行理论探讨,从而向“观念之礼”深化发展。孔子提出“克己复礼为仁”,并不是主张完全照搬周礼,春秋战国的社会现实不允许,这一点孔子当然明白。其实,孔子的原意是,“复礼”要以“克己”为前提,“复礼”是“克己”的目标。营造起内心的秩序,才是重建社会秩序的根本。东周的“观念之礼”到孔子手中,得到理论提升,严格意义上的“礼学”诞生了。礼学由孔子发其原,孟子、荀子各得一端,都进行了深入探究。荀学是孔学分支,荀子受“复礼”的启发,所以荀子礼学偏于“道问学”,主张“隆礼”,是西周制度之礼的继承者。“隆礼”的极致,到荀子学生韩非那里,成为“重法”,这是“礼”之“制度性”发展的必然趋势。孟子受“克己”的启发,所以孟子礼学偏于“尊德性”,营造内心的秩序,强调心性的修养,是东周“观念之礼”的继承者。孔子关于礼乐的谈论很多,其核心思想,是弘扬周公人文礼制的精神,至于“礼”对于人生的意义何在,“礼”与人心关系如何,孔子尚未来得及详细论述。孔子之后,思孟学派便发展了“观念之礼”,“观念之礼”的主旨,是要从内到外解决人性与道德相一致的难题,即人性管理。从孔子到子思再到孟子,强调修身,走向心性之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认为关键在于“求诸己”,沿着“求诸己”的方向去寻找“中道”,就会发现性、情、心、志等范畴,这是“礼”之“道德性”发展的必然趋势。
秦汉至隋唐——“体制礼学”
主体特征是“体制礼学”。纵观人类观念史,人类有两大思考:一是对于体制的思考,一是对于生命的思考。秦汉至隋唐的礼学实践成果,正是对于体制的思考,可称之为“体制礼学”。秦汉至隋唐的“体制礼学”,是由先秦“制度之礼”、荀子礼学、韩非法治思想这一系发展而来,是“礼”之“制度性”的进一步发展完善。秦汉至隋唐这一阶段,社会精英关注的焦点在于,如何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社会管理与行政运作体制,于是将历代积累下来的有关制度之礼的内容,经过选择整理、修订完善,以国家法典形式,得以明文确定,成为国家体制的范本。如西汉初年,叔孙通制定礼仪,有利于安定国家秩序,刘邦大加赞赏;《史记》设有《礼书》,《汉书》设有《礼乐志》,东汉编有《汉官仪》,《后汉书》还专列《礼仪志》,亦可见对体制礼学的重视程度。又如隋唐礼学,犹得秦汉之淳朴,儒者不敢轻疑经注,归纳总结六朝以来义疏成果,并且加以发展;唐统治者也重视“礼”的实用,如陆续编成《贞观礼》《显庆礼》《大唐开元礼》《唐六典》《通典》,对礼制的方方面面,大到国家政体官制,小到服装规制,都做出细则说明。直到现代,我们还常常提起“汉服唐装”,就是汉唐礼制在后世的遗迹。
宋明时期——“心性礼学”
主体特征是“心性礼学”。从后世看宋明学术,以“理学”著称,这正是关于生命思考的思想成果。“礼”的本质,是文明的秩序,而“理学”所追求的境界,实际上就是内心的秩序性,可称之为“心性礼学”。宋明时期的“心性礼学”,是由先秦“观念之礼”、思孟礼学思想这一系发展而来,是“礼”之“道德性”的进一步发展完善。宋明“心性礼学”之所以兴起,既受到宋明文化性格趋于内敛的总体影响,同时也是出于对汉唐“体制礼学”的深刻反省。有了好的体制,还需要有素质的人去施行,从唐玄宗以后,天下大乱的局面接连不止,社会精英认为问题不在体制,而在人心。深入探讨人内心的秩序性,并将其提升到哲学本体的地位,称为“天理”,看作永恒的客观道德法则,这是对先秦“观念之礼”思想的理论升华与深入发展。这种心性研究的取向,发展到明代特别是到王守仁,在继承思孟学派“尽心”“良知”与陆九渊“心即理”等学说的基础上,批判性吸收朱熹以“天理”为本体的学说,创立王学流派,或称阳明心学。阳明心学论其实质,属于体验哲学,在思想史上具有重大意义,但是如此学风浸淫所致,也使得后来明儒谈“礼”,越来越脱离实际。这一倾向愈演愈烈,逮及明末,阳明心学的末流,越来越陷于佛家空虚之境,空谈心性的弊端也越来越严重,逐渐走向空疏,最终导致清代礼学的全面反思与整合。
清代——“礼学整合”
主体特征是“礼学整合”。清代是传统学术集成时期,礼学在这一时期,也体现出全面整合的特征,是清学的显著成果之一。明清朝代更迭,社会动荡不堪,社会精英沉痛反思明朝灭亡教训,宋明理学尤其是晚明心学的空疏学风,首当其冲,成为士林批判攻诘的对象,于是有识之士将研究重心回归经学元典。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大学者纷纷投身于礼学研究,从而为清代礼学发展奠定雄厚的学术基础。由于清初崇实学风引导,清代礼学与宋明礼学不同,向舍“理”而言“礼”的方向发展。汉唐礼学,研究制度之礼,重视名物训诂,走的是“外王”的路子。宋明礼学,研究观念之礼,重视义理发挥,走的是“内圣”的路子,宋明礼学,是在汉唐礼学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升华。而清代礼学,试图整合汉宋礼学成果:既不同于汉唐礼学,清代礼学蕴涵着深层理论结构;也不同于宋明礼学,清代礼学从经学元典解读出发,结合现实礼制问题,将宋明礼学的理论形态,又重新拉回到实践领域。清中叶以后“以礼代理”说,不仅仅是学术史上汉宋之争的产物,也是清代学者通过整合汉宋,走出的一条独具特色的思想解放道路。长期以来,学界认为清学“有学术而无思想”,这是历史误解。考证研究的背后,往往有着思想企图,这需要通观整部著作,结合时代思想,方能体会得出。清代第一流的学者,以文献考据研治礼学,背后有一整套思想体系蕴含其中,“通经求义”的思想脉络贯穿始终,这就是清代礼学的整合特征。
(作者系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讲师;摘自《孔子研究》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