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泛突厥主义”运动及中国意识形态安全:挑战与应对
2016-11-25侯艾君
文/侯艾君
“新泛突厥主义”运动及中国意识形态安全:挑战与应对
文/侯艾君
近年来,在中亚、高加索、俄罗斯的某些地区,泛突厥主义作为主导性意识形态之一,其影响不断扩大,是一个值得观察的现象。相对于1991年后迅速高涨、其后一度沉寂的泛突厥主义来说,新一轮现象或可称为“新泛突厥主义”。“新泛突厥主义”进程大致从2007年土耳其“正义发展党”再度执政并推行所谓“新奥斯曼主义”政策开始,而泛突厥主义正是“新奥斯曼主义”意识形态兼容的部分,获得新动力。土耳其政治家用“新奥斯曼主义”来凝聚国民、自我扩张,在争夺中亚、高加索的“大牌局”中获得地缘文明、地缘政治优势。与之前时期相比,土耳其推行该政策更积极、明确;与中亚、高加索相关各国互动更频,中亚、高加索各国积极配合,合作水平提升;突厥语国家初步具备了机制化的合作平台。
在中亚,新泛突厥主义与其他地缘文明形成复杂互动,而中亚与中国国家安全紧密相关;泛突厥主义也给中国带来意识形态—文化挑战,甚至安全威胁。因此,必须深入观察其动态和趋势,并积极应对。
“泛突厥主义”:发展阶段及其特点再审视
泛突厥主义是19世纪中后期出现的政治意识形态,同时也是一场社会政治运动,其宗旨是所有突厥语族联合起来(往往与泛伊斯兰主义思潮合流)。迄今为止,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
第一,泛突厥主义思想及运动是帝国主义征服的产物,是一种反抗的意识形态。泛突厥主义本身是突厥语民族为了对抗西方殖民征服而产生的一种思想,同时也是一种国际政治现象。在帝国主义时代,这种思潮具有积极意义,表明东方民族在政治上走向觉醒,有利于对抗西方列强对东方民族的殖民征服,推动东方民族建立现代民族国家。
第二,作为一种政治能量,泛突厥主义在兴起后既用于民族解放,同时也具有一定的攻击性、排他性。在19世纪英、俄争夺高加索、中亚地区的过程中,泛突厥主义往往被西方挑唆,用于打击俄国。西方既将俄国作为对手、也将土耳其视为东方异类,积极瓜分土耳其帝国的遗产,因此乐于挑动土耳其与俄罗斯的争夺,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而泛突厥主义就是很好的杠杆,堪称是西方对俄罗斯植入的政治病毒。当英、俄争夺中亚的“大牌局”结束,中亚和高加索的突厥语族都成为苏联的民族,泛突厥主义思潮受到压制。
第三,在“冷战”时期,西方将泛突厥主义视为对苏“冷战”的意识形态武器。“冷战”开始后,土耳其的战略地位上升,成为美国的军事盟友和北约成员国,与苏联对抗。西方试图借泛突厥主义来肢解苏联。相应地,泛突厥主义在苏联始终是政治禁区,苏联政府竭力弱化突厥语族,将其分而治之。打击“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泛突厥主义者”,是苏联历次政治清洗的重要内容。
另一方面,在1940年代,斯大林也曾策略性地利用泛突厥主义,推动中国新疆的民族分裂势力,只是由于中国国内形势迅速变化,苏联与美、英共同以牺牲中国在外蒙古的利益作为交换,苏联最终放弃了对分裂运动的支持。
第四,1991年苏联解体后,对抗泛突厥主义的堡垒消失,中亚出现了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真空。土耳其的雄心膨胀,立即与五个突厥语国家建立关系,定期召开会议,推动泛突厥主义运动。经过一段时间,该进程走向低迷。原因是:土耳其经济实力不足以支撑其地缘政治构想,中亚国家看到,土耳其的经济实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土耳其在中亚遭到俄罗斯、伊朗等国抵制;中亚国家从自身利益考虑,外交方针发生变化;2005年后,“颜色革命”导致中亚国家与西方关系恶化,而土耳其站在西方一边,希望借“颜色革命”将“亲俄”领导人替换,引起反感。
“新泛突厥主义”:“新奥斯曼主义”的支柱
从2007年开始,土耳其推动新一轮泛突厥主义。标志性事件是“正义发展党”在土耳其执政,确立了“新奥斯曼主义”政策——而泛突厥主义正是新奥斯曼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艾哈迈德·达武特奥卢曾撰写《深层战略》,分析了土耳其的地缘政治利益,强调土耳其必须加强在巴尔干、近东和北非的政治、经济和外交作用,积极运用软实力工具(经济援助和文化渗透)。土耳其精英强调了奥斯曼主义、伊斯兰主义、突厥主义三种战略思想成分:突厥主义是保存民族自我意识的主要思想,借以引导突厥语族走向奥斯曼主义。
首先,“新奥斯曼主义”思想是土耳其国内政治发展的结果,也与西亚乃至整个欧亚大陆的地缘政治变化有关。土耳其因塞浦路斯问题、库尔德人问题等,到2007年仍旧未能加入欧盟。土耳其国内的西化派精英地位下降,主张欧亚主义、民族主义的派别上升。民众认为土耳其多年来为西方提供军事基地,服务于西方的经济—政治利益,却未得到接纳,因而感到失望、怨愤。在东方的拓展可能成为土耳其对西方外交的筹码,土耳其还希望利用自己的优越位置,使东西方各国都依赖土耳其。
其次,新奥斯曼主义是美国植入的意识形态。土耳其“正义发展党”得到美国支持,“新奥斯曼主义”与美国的“大近东”方略契合。美国希望借此软化土耳其国内的民族主义和凯末尔主义的力量,平衡伊朗。“新奥斯曼主义”体现了土耳其精英的“帝国思维”——对土耳其帝国时代记忆的重新唤醒,同时也是土耳其精英应对新局势的地缘政治观念。“新奥斯曼主义”乃是总纲,而“新泛突厥主义”是其分支。
“正义发展党”对青年进行某种奥斯曼精神的灌输。通过加强经济、政治、文化存在,提高土耳其在阿拉伯国家中的地位,扩大势力范围,积极介入和干预相关国家,土耳其宣扬的“与邻国零纠纷”政策已经破产。2009年中国新疆爆发“7·5”事件后,土耳其迅速表态指责中国政府,俨然是突厥语族的保护者;“阿拉伯之春”之后,土耳其立即表示欢迎,强力介入叙利亚问题。2011年,埃尔多安前往埃及访问,数千名“穆斯林兄弟会”支持者夹道欢迎,视其为穆斯林世界的领袖。土耳其至今未能就历史问题与亚美尼亚和解,与阿塞拜疆的紧密关系也导致土—亚关系正常化缓慢;支持波斯尼亚的穆斯林,承认科索沃独立。
土耳其的多数政党都支持泛突厥主义,其国内有非常广泛、坚实的社会—政治基础,并得到许多知识分子认同,他们炮制历史神话,为泛突厥主义提供材料,成为土耳其外交的重要推动力量,对中亚、高加索国家的影响很大。
泛突厥主义者试图将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吉尔吉斯人、土库曼人等突厥语族都变成土耳其人,将突厥语族的民族语言在土耳其语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变成通用语言,用土耳其认同取代民族国家认同。
土耳其是泛突厥主义活动的资助者、召集人。进入21世纪以来,土耳其与突厥语国家的合作机制是突厥语国家峰会。2009年10月2-3日,在阿塞拜疆召开第十次峰会,成立突厥国家合作理事会(或称突厥委员会),总部设在伊斯坦布尔,并通过了宪章。阿塞拜疆是泛突厥主义运动的支柱,更是土耳其在高加索的地缘政治支柱。在中亚,由于土耳其与乌兹别克斯坦的关系不再紧密,哈萨克斯坦成为泛突厥主义的支柱。
中亚各国与“新泛突厥主义”
中亚国家响应新泛突厥主义,既出于语言、文化的亲缘性,也有经济需求——希望获得土耳其的资金和技术;土耳其模式是参考范例,也是意识形态资源,更是外交选项,是平衡其他大国的力量。同时,土耳其与中亚的合作已具有战略性质,取得很大进展,而泛突厥主义渗透在帮助土耳其推进对中亚政策方面获得巨大优势。
第一,中亚国家的政界和学界乃至普通国民都有支持泛突厥主义的基础。哈萨克斯坦的“阿拉什”、乌兹别克斯坦的“比尔利克”、吉尔吉斯的“埃尔克”、“阿萨巴”等政党对泛突厥主义思想很感兴趣。
一些学术精英试图论证突厥人的共同历史、文化遗产等。如乌国学者运用历史语言比较法研究二十四史等中国古代文献,得出结论:从中国的《诗经》时代甚至更早,中国文献记载的许多周边部落和民族都是突厥人,证明突厥人有古老历史。
第二,土耳其在中亚的存在是全方位的。通常认为,土耳其在中亚主要是一种经济、文化存在,但也向政治领域渗透。土耳其与中亚国家合办大量高级中学和大学,不少学生来自公检法机关官员、知识分子家庭。这些学校除了教阿拉伯语、英语、土耳其语,还对学生灌输泛突厥主义思想、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思想。
土耳其与中亚国家也有军事合作。中亚国家认为,土耳其作为北约成员国,装备优良,军队训练有素。土耳其希望中亚军人赴土耳其培训,确保中亚稳定,并培养军界的亲土人士。
土耳其为美国代言,积极推动吉尔吉斯与美国合作,甚至希望在吉国建立一个与美军共管的基地。2014年6月美军撤离吉尔吉斯后,土耳其加紧斡旋,呼吁吉国继续与美国合作。
第三,哈萨克斯坦是新泛突厥主义运动在中亚的支柱,提高了该运动的分量,其他各国与土耳其的合作各有侧重。没有中亚大国哈萨克斯坦支持,泛突厥主义在中亚难有前景。哈国内许多以民族主义—爱国主义者都有泛突厥主义倾向。纳扎尔巴耶夫总统多次发表热情洋溢的泛突厥主义言论。土库曼斯坦多年来与土耳其关系紧密。不过,土库曼作为永久中立国,无意与土耳其建立特殊关系。吉尔吉斯经济相对困难、政治薄弱,容易认同泛突厥主义思想,为其敞开大门。
当然,突厥语国家距离政治一体化还有很多路要走。土耳其与高加索、中亚国家并不接壤;作为突厥语国家的核心,土耳其经济还不够强大;其发展模式能否被中亚国家效法仍旧存疑;对于合作目标,各国存在分歧。近年来,乌兹别克斯坦精英宣扬“乌兹别克斯坦模式”,哈萨克斯坦则宣扬“哈萨克斯坦模式”,显示无意于照搬土耳其道路。此外,在突厥语国家加强合作的同时,也出现截然相反的逆进程——与土耳其保持距离。一些中亚人士担心泛突厥主义渗透将导致中亚各族丧失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甚至土库曼斯坦也发生微妙变化。新派观点认为,土库曼人的祖先不是奥古兹汗,而是与古安息国关系密切。新史观首先表明自己的民族历史更古老,否定了与土耳其人的种族亲缘性。
在大众心理层面,中亚国民与土耳其公民并不融洽。一些土耳其劳工与中亚当地人产生矛盾,引起当地居民反感。哈国统计,多数违反《劳动法》的情形都发生在土耳其企业。
“新泛突厥主义”挑战及其应对
对于泛突厥主义,应该将源自历史—文化亲缘性的交流与扩张性运动加以区分。从语言、宗教和文化的亲缘性出发,进而希望走近并加强联系和合作,是可以理解的,其他国家并无反对的理由。但是,一些狂热泛突厥主义者的目标始终是实现所有突厥语族(包括没有独立建国的族群)联合,具有意识形态乃至地缘政治扩张性。土耳其推行了并非和平的外交政策,因而理所当然地遭到相关国家的警惕和抵制。
第一,我国曾是狂热泛突厥主义的受害者。现实中,泛突厥主义主要构成文化—意识形态挑战,导致我国突厥语族群的国族认同弱化甚至被蚕食、歪曲(突厥人认同、乃至宗教认同优先于国族认同),尤其对我国新疆的民族和谐、社会政治稳定构成意识形态挑战和威胁。我国特定族群的人士会将中亚某邻国作为祖国;将其领导人视为民族领袖;族群认同超越了对国家的感情,而国家认同薄弱。与泛突厥主义伴生的,往往会出现地方民族主义、甚或民族沙文主义,排斥和仇视其他族群,破坏社会政治稳定。
第二,土耳其国内始终有中国新疆分裂组织的重要背景。民族分裂势力在西方和土耳其得到庇护和政治、财政、意识形态支持,土耳其的民间,甚至官方组织为其提供各种物质和资金。
第三,中亚国家有近60万维吾尔族人。受泛突厥主义影响,一些人对土耳其有亲近感,对中国怀有敌意,同情新疆分裂势力。土耳其国内也有不少维吾尔族人,对中国抱有敌意和成见,影响政府政策。
第四,如果把泛突厥主义合作视为土耳其主导的一体化进程,对我国倡导的“一带一路”构想形成竞争。
近年来,土耳其与我国有良好的经贸合作,两国贸易额逐年增长,2010年10月,两国上升为战略合作关系。这样的良好关系来之不易,值得珍惜;经过各方努力,土耳其政府已对“疆独”问题的政策有所调整,这些进展值得肯定。但是,对于泛突厥主义运动应该有清醒认识,并积极应对。
首先,应该完善并重建意识形态,强化我国突厥语族群的国族认同,解决好我国内部的社会—经济和社会—政治问题。我国的突厥语族可以成为中国与土耳其友好合作的纽带,而不是用来损害中国利益的手段。土耳其应该认识到,突厥语民族和国家的合作,应该以尊重他国的主权—领土完整为前提,否则只会引起对抗和冲突,损害土耳其自身。
在高加索、中亚地区,也都有对抗泛突厥主义进程的因素。例如,亚美尼亚和塔吉克斯坦反对泛突厥主义,俄罗斯、伊朗等国都对泛突厥主义保持警惕。俄罗斯在防范土耳其扩张方面已有举措;伊朗也不乐见土耳其在毗邻的中亚、高加索地区占主导性影响。
其次,学术界应该对泛突厥主义加强研究,揭穿以学术面目出现的泛突厥主义渗透。土耳其和中亚、高加索国家的史学家、政治精英论证的突厥语族的共同起源往往都是政治神话,缺乏学理依据。突厥语族之间多半并无种族方面的亲缘性。所有突厥语族的族源都非常复杂,与古代突厥人并无直接关系。
最后,应该对泛突厥主义狂热予以回击。中国应该加强研究1915年土耳其屠杀亚美尼亚人事件,并重新审视我国在该问题上的立场。土耳其对历史问题的否认态度损害了其自身形象,妨碍其与相关国家关系的正常化。我国应在非官方立场上,就1915年大屠杀问题对亚美尼亚表示同情和支持。首先,这是出于道义考虑。中华民族也曾苦难深重,而日本政府与土耳其在相关问题上的态度相似。其次,我国利益向高加索延伸,亚美尼亚有一定的资源禀赋和科技潜力,且对华友好,对我国的意义继续上升。美国有150多万亚美尼亚族裔,中国的立场将使亚美尼亚裔成为友华力量。最后,在对抗泛突厥主义侵袭方面,我国和亚美尼亚有共同利益。就1915年大屠杀问题,我国应该加强与亚美尼亚科研机构的合作。我们当然珍视与土耳其的友好关系,应该保持对土耳其外交的灵活性。而作为“历史牌”,1915年事件乃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储备武器。如果土耳其政府在支持“疆独”方面走得很远,就可以用来敲打和牵制该国的狂热政客,迫其改正错误做法。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摘自《国际安全研究》2016年第2期)